“…”,他抿着薄唇,低头敛眸沉默不语。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隐约可见青白色的骨节。

啧,像苏君这般傲娇的男主,逼问得太紧恐怕不好,若将他吓跑了,我与希音在天目湖那番努力便彻底白费了。那么我就转移话题,“苏公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苏君艰涩地点了点头,道:“多亏有二位出手相救,苏君定然不会忘记二位的救命恩德,来日…”

我哈哈一笑,打断他道:“大恩不言谢!苏公子不必客气,改日我与圣僧去听你的戏,你不要收我们的戏资便是。”

一直乖乖立在一旁的安安发表感慨道:“夫人还是如一既往地喜爱看戏啊…”

苏君一怔,微微诧异地望了安安一眼,复看了看我,眼神之中依稀有不解与困惑。

我忙以袖掩口请了清嗓子,道:“这个这个…苏公子既然都走到这门口了,不妨进去看看周姑娘吧。圣僧已然将祛斑的药汁配制出来,相信假以时日,周绯雪定能恢复原貌。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若想让她醒来,恐怕还欠缺一味药材。”我走近他身边,故弄玄虚地停顿一瞬,道:“这位药材…叫苏君。”

苏君登时如遭雷击,面色由白转青,宛若细瓷砰然欲碎。他的眸光绞痛不已,身子猛地颤了颤,脚下趔趄着退了几步。

我笑,“苏公子,跟我进去吧。”

苏君静默良久,终是黯然垂眸,说:“苏某尚有事在身,告辞。”语毕,转身绝尘而去。

第三十六章

“圣僧啊圣僧,我方才在门口碰到苏君了。他一直转来转去,分明就是专程来看周绯雪的,却非要嘴硬说是恰巧路过,说什么都不肯进来。”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希音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正闭目沉吟。

他睁开眼,眸中霎时盈满笑意,道:“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作近乡情更怯?苏君虽为戏子,性子却十分清冷孤傲。他设计杀害马员外,如今却要让周绯雪来替他顶罪,白白担下了这个不贞的骂名。以他的心性,恐怕很难过得了自己那一关。所谓一念三千业障,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爱周绯雪。”

我点头表示赞同,“苏君心中执念太深,喜欢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若他早点带周绯雪远走高飞,那便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波折。虽说一味逃避实非君子所为,可他不能解开心中之结,旁人再怎么规劝都是徒劳无功的。”

“你说得很对。胡元生与周绯雪青梅竹马,感情之深绝非朝夕。就算周绯雪醒来后与苏君远走高飞,恐怕他此生也难以对这段感情彻底释怀。”希音取出食盒中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推到我面前,继续道:“眼下他与杜冰冰已然势成水火,连虚情假意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杜冰冰金枝玉叶,自然十分要强,偏生胡元生看似温润俊雅,实则遇强则强。恐怕休妻不过是迟早之事。”

“休妻?”乍一听来我甚是惊讶,然转念一想,却深以为然。胡元生既然再也没有耐心敷衍杜冰冰,那么彻底撕破脸皮也不足为奇,只不过…

“若胡元生当真休了她,皇家颜面何存?一来杜国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胡元生的生意只怕也不用再做了,胡家偌大的家业便要毁于一旦。二来,杜冰冰亦非善类,搞不好,她会跟胡元生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说不定…啧!”我将药汤喝尽,遥想这场家庭伦理惨剧,顿觉脊背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希音虚搂着我,似是安抚地抚了抚我的肩,道:“你放心,便是胡元生当真休了杜冰冰,想来杜国舅也不敢轻易动胡家。”

“为什么?”我奇道:“好歹是一国之舅,自己的女儿被休,他还能无动于衷吗?这些权贵不是最爱面子的吗?”

他玄妙一笑,道:“月盈必亏,物极必反。小梅,你可知姜国为何灭亡?”

姜国?自太祖立国以来,历经三朝,国祚已过一个甲子,希音为何忽然提起前朝旧事?

“不知道…”我不明就里地摇头,道:“胡元生休不休杜冰冰,与姜国灭亡有何内在联系吗?”

“十六个字:主上昏庸,宠信用事,外戚专权,朋党之祸。”他将小枕收入药箱中,不急不慢地与我道:“如今杜贵妃宠冠后宫,杜氏一党独大,在朝中只手遮天,引得众多有功绩的股肱老臣不满。当今皇上因幼时染病,龙体一直有欠安妥。在他退位之前,势必要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净的朝堂。年初时,皇上就已经渐渐疏远杜贵妃,着手肃清朝纲,你以为杜氏还能风光得了几时?”

我不懂朝廷纷争尔虞我诈,但我却从希音这番话里悟出一个道理——靠女人上位真心不靠谱。

“再者说来,胡家乃许国首富,国库内年收纳的赋税之中,有三分之一来自江南胡家。若是因此办理胡元生,赋税尚且是小事,可胡家所经营的丝绸茶叶等无一不关乎国运民生,若胡家罢商,百姓将要如何过日子?”

我不解道:“难不成这些商品素来是由胡家垄断经营的吗?”

希音浅笑着解释道:“比如说,你平日里喜爱用梨花笺写话本,忽然有一日,你发现余下梨花笺上沾染了墨迹,可是市面上暂时买不到新货,你又不喜其他纸张。那你是会将这些沾了墨迹的梨花笺丢掉呢,还是将就着继续使用呢?”

我思忖一瞬,道:“自然是将就着用了。”

希音欣慰地点头,“同样道理。胡家商铺所占据的市场份额比其余所有商铺加总起来还要多,况且,一时半刻也找不出能替代胡家的商号。就算皇上对胡元生不满,也决计不会动他。”

“原来如此。”我遂恍然大悟,“想不到胡家竟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啊!”

我对胡元生刮目相看的同时,不由也对希音肃然起敬。如此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他竟能娓娓道来,说的头头是道,果真佛法无边、好生厉害!

想了想,又叹道:“原以为只是儿女私情,不曾想竟然牵扯了国家大事。所以说大人物活得累,连爱个人都要想着天下社稷百姓民生,我怎么忽然有点同情胡他们了…”

希音道:“胡元生曾对我说,若当年他能不惧杜氏权势,坚持迎娶周绯雪,那她便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他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自己身上,怨恨苏君不过是因为他夺走了周绯雪的心。”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挑眉将我望了望,眸色忽的深了几分,沉声道:“我理解他的感受,倘若当时我能不顾一切,你也不会…”

尽管我已料到我与希音的关系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在青城山脚捡到我也未必只是偶然,但这些于我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我不想再去探究过往。我在乎的是,此时此时我是爱他的,他也爱着我,这便足够了。就算前方是刀山油锅修罗场,我也愿意与他携手去闯一闯。

“既然都已过去,圣僧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我都愿意割舍从前,你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吗?”我拍拍胸口,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的很吗?”

“小梅,我很庆幸你能回来,也很庆幸你能重新爱上我…你可愿意一辈子留在我的身边?”希音轻执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掌心似结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阳光煦暖,透过茜纱窗照进屋里,落得满地细碎的光影。窗外树影摇曳,有风轻松送,淡雅清芬的草木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他俯首看我,眼底有几分我看不透彻的情愫。阳光恰到好处的笼罩着他的轮廓,清俊之姿仿若天边皎月,翩然出尘。

心中如被羽毛扫过一般,有几分酥痒有几分温暖,我出神地将他望着,讷讷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一切收拾停当,希音正欲带我一同前去查探裴览的伤势,忽闻院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什么东西倏然碎裂。

“哈哈哈哈哈…”

杜冰冰居高临下地站在凉亭里,笑声冰冷而凄厉。她的脚边满是碎裂的白瓷,浅色的药汁流得满地都是,有几滴沾在她粉色的裙裾上,氲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她漫不经心地用丝帕擦拭手指,哂笑道:“啧啧,南洋柠果得之不易,想要再寻,恐怕难于登天了。现在药罐打碎了,胡元生,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去医那个狐媚子。看来她今生今世都要顶着那张不人不鬼的阴阳脸度日了。哎哟喂,我忽然觉得好痛快啊!”

胡元生面色铁青,隐隐可见额间青筋暴起,赤红的双眼中已然怒火滔天。他森森然地盯着杜冰冰,咬牙切齿道:“杜冰冰,你毁她容貌在先,如今竟还有脸在此胡搅蛮缠!你不要逼人太甚。”

四周随侍的下人无一不诚惶诚恐,脑袋低得恨不得埋进泥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风满楼。

我蹭蹭希音,道:“胡元生好像要暴走了,那模样好生骇人。胡家家财万贯,良宅这么多,他为什么不索性带周绯雪去别院之类的地方静养,反要留在胡府与杜冰冰两相看厌呢?”

希音的面色沉静如水,错也不错地将他二人望着,道:“这是尊严问题。倘若胡元生带着周绯雪离开胡家,无疑等同于向杜冰冰妥协让步,他绝不会这么做。”

尊严问题…我嘴角抽了抽,说白了不就是没面子吗?

那厢杜冰冰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倨傲道:“没错,她脸上的蝴蝶斑是我画派人上去的,谁让她天生张了一张只会勾引男人的脸?非但如此,我还命人买下兰陵城中所有的雪薇草,我就是看不得你为她挖空心思。我告诉你胡元生,我杜冰冰要的东西,从来就不会得不到,我看不顺眼的东西,也没有一件能安然无恙地留在世上。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今日我敢摔了你的药罐,改日我就敢直接把她扔出去…啪!!”

登时,杜冰冰的左脸颊上浮现出五道红印子,衬着她凝脂般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胡元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似是微微颤抖着,面上怒火更盛。杜冰冰如被梦魇镇住般僵在原地,一脸呆滞地看着胡元生,方才怨毒的笑意悉数化作了错愕与震惊。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胡元生竟然敢动手打她!虽然杜冰冰的确有些恶毒,行事有些偏激,但男人打女人委实太没风度了些。

“滚!”胡元生指向大门,一字一字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回京城,胡家容不下你这样心地歹毒的疯子!”

“你说什么…”杜冰冰终于回过神,先前的不依不饶的气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你让我…滚?”

胡元生冷眼看她,道:“连话都听不懂了吗?胡元生今日休妻,从今往后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赶紧收拾包袱滚出胡家!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语毕,愤然甩袖而去。

杜冰冰像是忽然卸力了一般,脚下一软,蓦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胡元生远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片刻之前,希音还说休妻只是迟早的事,果真一语成谶了。我看着伤心欲绝的杜冰冰,到底有些于心不忍。此时此刻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国舅千金,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可怜女子。

她的爱太过炽热,如同飞蛾扑火,非但伤害了无辜的周绯雪,最终也将自己烧得遍体鳞伤。她的爱也太过狭隘,明知胡元生心中没有她,却还是拼了命了想要将他占为己有。

人道最深沉的爱便是放手,显然杜冰冰没有这样的思想觉悟。她自幼锦衣玉食,过惯了众星拱月般的生活,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自然不知何为放手。

爱本身并没有错,可惜她爱错了人,也选错了方式。

第三十七章

晚饭过后,希音照例替裴览上药施针,我随他一同前去。由于胡元生特意吩咐加派人手照顾裴览,是以他的厢房里三层外三层被随从与家丁围得满满当当。

应门的人是于彬。见我与希音并肩而来,他面色不善地瞪着我,半晌,才极不情愿地侧身让我们进去。

我颇有些无奈地扶额叹息。裴览的随从个个忠心耿耿,如今他们的主上因我而身受重伤,他们看我不顺眼也是应该的。况,裴览几次三番寻我而来,我却不识好歹,不愿随他回去,他们因此来回奔波难免心生怨念。

我遂自我排遣道,嗯,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裴览仍在沉睡,原本温润如玉的眉目失了几分光彩,显得格外憔悴。他薄唇紧抿,剑眉微蹙,似是睡得并不安稳。俊秀的面庞愈发惨白如纸,不见人色。希音说今早他醒过一次,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陷入昏睡,好在已然没有性命之虞,只要仔细照料,很快便能痊愈。

我站在一旁望着病榻之上的裴览,歉疚、不忍、自责…数种情绪陈杂心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希音将准备好的药膏与银针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袍,剪开厚重的绷带。他吩咐于彬将裴览扶起来,仔细清理他后背的伤口。那些伤口因撞击而成,小的与杯口一般大小,大的则比碗口还要大上一圈,伤口周围布有深深浅浅的淤青,使得裴览的整个脊背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倘若那日我当真沉在天目湖底也就罢了,可如今我和希音皆是毫发无伤,本该置身事外的裴览却无辜地当了炮灰。每每想到此处,我这心里啊,就好像有猫爪挠啊挠的,如何都不得安生。

待希音替他施完针后,我们将将打算离开,那厢病榻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小梅…”

裴览醒了。

我欣喜道:“裴览,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凝视我,目光灼亮迫人。半晌,如释重负般微微笑道:“小梅,你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小梅:┭┮﹏┭┮)

“呃…”,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道:“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不用为我担心,安心养伤早日康复。”

谁料,裴览伸手拉住我,作可怜兮兮状,“小梅,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这小子受伤之后总是卖萌装可怜,明知道我心软吗?

于彬闷着脑袋,仿佛在极力忍笑。

我登时僵在原地,心中左右为难,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希音凤眸微眯,捧着药箱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对我的反应甚是好奇。只是那目光…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啊。

“小梅…咳咳咳!”裴览柔柔弱弱地侧首咳了几声,手中的力道愈却发大了几分。我使劲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束缚。

我哭笑不得,说:“裴览,你怎么受了伤力气还那么大?”

裴览微微一愣,旋即弯起眼睛,苍白一笑道:“若你留下来陪我,我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要挟,这是□裸的要挟!

若是我不答应他,怎么说他也是为救我而受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况且这个要求委实不算过分,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我答应他,那希音…抬眼对上那双笑意高深莫测的星眸,心下倏然飕过一阵小冷风。

我在答应与不答应之间逡巡不决,希音缓缓踱步过来,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几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在裴览的手上。听得裴览“嘶”的抽了口冷气,我顿觉手上一轻,那厢他已将手收了回去。

于彬面色一变,正要冲上前来,被希音眼锋一扫,便又隐忍地退了回去。

希音收起银针,慢条斯理道:“贤侄啊,目前你的情况刚稳定下来,应当卧床静养,越少人来打扰越好。小梅留下,于你伤势无益。且那日之事,她也受到不小的惊吓,须得悉心调理一阵。”他说得语重心长,俨然一副长辈模样。

裴览面有愠色,恨恨地盯着希音,冷冷道:“叔父为何要救我,不若让我一命归西,岂非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想救你吗?”希音嗤笑道:“如果你死了,我如何向三哥交代?届时他将会如何待我,你自己心里清楚。时辰不早了,贤侄受此重创元气大伤,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不复赘言,转身拉着我扬长而去。

今夜月色溶溶,流光皎洁。夜风轻拂,若带几分燥热之意。花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唧唧而鸣。盛夏已悄无生气地来了。

我抹了抹额角的汗,斟酌问:“圣僧啊圣僧,裴览好不容易醒过来,你这样气他真的没问题吗?”

希音斜睨我,温温凉凉道:“气不死的。若是不放心,你大可以留下陪他。”

我噎住,“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路过庭院时,见院中人来人往,不少丫鬟家丁捧着木箱包裹往门外走去。人人神色紧绷、小心翼翼,仿佛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招致严重的后果。

胡府门前赫然停着一列精致华贵的马车,气派非凡。一位衣饰明艳的丫鬟扬声催促道:“手脚麻利点,别落下什么东西!”

我说:“那好像是杜冰冰的贴身侍女,她该不会真的收拾细软走人了吧?”

“为什么不会?”

“休妻并非儿戏,更何况这桩姻亲还牵扯着黎民苍生什么的。胡元生看起来并不像意气用事之人,我以为他多半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这才撂下休妻的狠话,并非本心。”

希音不以为然地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二人的矛盾积压已久,总有一天要彻底爆发的,那罐打碎的药汁不过是导火索罢了。退一步说,即便胡元生当真心生悔意,可杜冰冰心气极高,岂是能受得了屈辱之人?只怕胡元生用八抬大轿也请她不回来了。”

我思量一瞬,摸了摸下巴道:“你说的有道理。杜冰冰的爱对胡元生而言,早已成为一种负担。其实,只要愿意割舍过去,上天定然会给予她一个新的开始。但愿她能及早明白。”

此时,一位家丁上来道:“我家公子请二位去书房一趟。”

书房中,胡元生独自坐于案前,眉间紧锁,他心不在焉地捧着书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许久,显然神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胡兄。”希音扬声唤他,他这才回过神,扯出一丝笑道:“二位来了,请坐。”

我与希音比肩坐定,家丁奉上清茶点心,希音道:“你当真决定与杜冰冰和离了吗?”

胡元生苦笑道:“再勉强绑在一起也只是彼此折磨,与其痛苦地纠缠下去,不若选择及早结束。若非她三番两次伤害绯雪,我大约还能与她相安无事地共处下去。现在我只担心杜氏因此与胡家为难,若是胡家三代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在我手上,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按太阳穴,垂眸不语。

“胡兄大可不必担心,胡家的地位轻易撼动不了,况…”希音端起清茶小呷一口,扬起唇角,意味深长道:“胡家护驾有功,皇上不会轻易开罪。”

“护驾吗…”胡元生抬头,似是有意无意地望我一眼,“但愿如此…”微顿,他又叹息道:“药汁被杜冰冰打翻了,想要再寻柠果难于登天。今夜请圣僧前来,其实是想问问,可还有别的方法能将绯雪脸上的蝴蝶斑祛除吗?”

“我在提炼柠果汁液时,曾将它与其他草药比较,试着找出能替代其功效的配方。”希音宽慰他道:“周姑娘脸上的蝴蝶斑一时半刻难以祛除,但那毕竟不会致命,假以时日,定能找出良方。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胡兄不必太过悲观。”

闻言,胡元生面色稍缓,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圣僧了。今日我派人前去妙音戏班请苏君,若他愿意…配合,绯雪也能及早解开心结,苏醒过来。”

我摇头,“苏君这头倔驴,要请动他恐怕不容易。我曾见他在胡府门前徘徊,便叫他进来看看周绯雪,他说什么都不愿意。”

胡元生的眉宇又凝重起来,他无奈道:“若他果真不愿意,我便亲自前去请他,请到他点头答应来为止。”

我不禁赞叹:“胡公子好魄力!”

话音刚落,胡府管家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小人到了妙音戏班却找不到苏公子,后来听戏班老板说,今日午后,苏公子不知所为何事去了衙门一趟,之后便一直不曾回戏班。”管家抹了一把汗,继续道:“奴才便赶去衙门问询,待见到知府李大人,这才知道,苏公子竟是前去…自首的!”

自首?自首!

我心下一惊,隐隐猜到那个最坏的可能。希音显然与我想到了一处,轻挑了剑眉,眸光深不见底。

“苏公子将杀害马员外之事和盘托出,道是新婚当夜,他在马员外的茶水中下了麻药,致使他失去未觉。然后将马员外所饮用的水换做了烈酒。那马员外本有心痛的旧疾,大量饮酒后厥心痈发作,暴毙而亡。”

果不其然!

胡元生手中地书册“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满脸震惊地望着管家,久久说不出话。

希音问:“苏君现在身在何处?”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李大人已然通知马员外的家人,并且连夜上报大理寺。依照许国律例,苏公子将要被处以斩首之刑。此刻他被关押在衙门的牢狱中,小人本想见苏公子一面,但眼下他是朝廷要犯,一般人轻易见不得。且苏公子对李大人说,他不想再见任何人,但求速死。死后,定要将他的罪行张榜公布,贴在兰陵城中的大街小巷里,以告世人。”

张榜公布…

我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听到的一切。

我曾猜想过许多种赎罪的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替她洗刷冤屈。苏君要求将自己的罪行张榜公布,这就等同于告诉世人周绯雪完全无辜,一切罪过皆在他。如此一来,她因背夫偷汉而谋杀亲夫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如此想来,昨日我见苏君时,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去知府衙门自首,之所以在胡府门外徘徊,大约是想再见周绯雪最后一面的。

胡元生挥了挥手,讷讷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二日,苏君自认谋杀马员外的消息便在兰陵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有人嗟叹,有人同情,也有人权当看戏,但听到最多的还是众多少女少妇的扼腕痛惜,她们心心念念的春闺梦里人竟然是罪不可赦的杀人凶手。

大理寺的公文很快批了下来,苏君谋杀马员外罪证确凿,罪名成立,判三日后行斩首之刑。

我本想去围观行刑,主要是为再见他最后一面,无奈希音绝不同意,道是刑场血腥虐戾,恐怕我承受不住那等场面。况,事情至此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便是见了他最后一面,也于事无补。我遂只得作罢。

苏君一死,妙音戏班痛失台柱,由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再不见往日的热闹兴隆之景。

依旧是二楼雅间内,我与希音听戏品茶。依旧是一曲《蝶梦缘》,台下的看客三三两两,冷清得很。扮演桑博将军的不知换做了谁,纵然唱腔学得再像,到底学不来苏君那既清冷又深情的神韵。

“碧落黄泉两茫茫,只恨杳杳前路,鸿雁无托处。盼君梦中拟把归期说,天上人间求一诺。锦书云上歌,红豆枝头折。年年岁岁,寒窗苦锁蒹葭。朝朝暮暮,此间痛失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