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音对葫芦脑袋叮嘱复叮嘱,叮嘱了整整半个时辰,仍然意犹未尽,不甚放心。我头一次发现,原来圣僧竟可以如此罗嗦。

我屏退葫芦脑袋,学着希音平时宽慰我的模样,轻抚他的肩头,哈哈笑道:“放心吧圣僧,我是回玉家庄,又不是送羊入虎口。葫芦脑袋的功夫我略见识过一二,我表示对他很有信心。再者说,不是还有这人皮面具吗?”

希音将我拥入怀中,温声道:“我不是担心,而是害怕。害怕这次又像从前那样,你一去不返。眼下形势身不由己,如果可以,我是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的。”

我心下动容,探手环上他的腰,静静地埋首在他的胸前,贪婪地汲取着他所带来的温暖。他不愿让我离开他身边,我又何尝愿意呢?不管前途如何曲折、如何艰难,此生我都不会将他放开。

“我一介女流之辈,除了弹曲唱歌也没什么别的特长,非但不能为你分担,还时时刻刻要让你记挂着、保护着。此事是我力所能及,你就让我为你去做吧。”顿了顿,我笑说:“阿昀,我去去就回,很快。”

他的身子颤了颤,喉结浮动,声音似乎沙哑了几分,“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昀。”我重复。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将我搂得愈发紧了,仿佛直要揉进身体里方才罢休。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彼此呼吸相闻。

上次我与希音游山玩水,坐画舫沿京杭运河下江南,而这次却是使命在身,断不可能再这么怡然自得。希音亲自挑选五匹上好的千里马,我与四名护卫即刻启程,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一天的功夫便顺利到达兰陵。

江南水乡,烟桥画柳。

时隔几月再回兰陵,繁华依旧婉约依旧,却恍若隔世。城中桂花飘香,间或吹过的轻风,将淡黄色的笑话抚落,如同顽皮的精灵,肆意点缀在行人的肩头。

时间紧迫,我们并没有在城中多做停留,酒饱饭足后便立即奔赴天目湖寻找名册。

荒芜的农庄废墟变得愈加凌乱不堪,周围那些约有一人高的荒草不知被谁割去,一眼便能望见满地的狼藉。原本保存完整的几间农舍也被连根铲除,除了瓦砾碎砖之外,再也难辨当日的面貌。

很显然,有人捷足先登,早我们一步来此搜寻过了。

那日我与希音被雷雨困在此处,夜里我独自外出散心时,曾在一出废墟上踩出了空洞之感。若我没记错,太后的人来此屠村时,养父是将玉梅簪从地下挖出来交给我的。当时他仿佛还想告诉我名册在何处,只不过杀手追过来,他只得将话咽下去,仓皇地催促我逃跑。

我凭记忆寻到当时的废墟,小心翼翼地在上门来回走了几圈,侧耳细听声响。待确定位置之后,便对葫芦脑袋说:“戒酒…啊不,卢将军,请把这里挖开。”

葫芦脑袋不知从哪里操来铁铲,与其余几人合力挖开了。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与兵器交接的声音极为相似,再低头看时,一方铁盒已露出端倪。

果然!

我立刻吩咐他们停下,小心翼翼地将铁盒子取出来,拂去上面的泥土。因为长时间埋在地下的缘故,铁盒依然保持当年的模样,并不曾变得锈迹斑斑。

我捧着盒子仔细查看了一番,那盒面上镂刻着反复精美的花纹,盒底有个椭圆形的小孔,此外没有发现挂锁之类的物什。我取出钥匙,与那小孔比对半晌,形状大小皆十分匹配。不禁喜出望外,忙不迭将钥匙插入小孔之中,听闻“啪”的一声,铁盒蓦然开启。

我屏息凝神,一颗心堪堪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一卷书册静静地躺在盒中,约有两三寸厚,封面上赫然写着“仁德十七年漕银亏空案涉案官员名册”的字样,字体铁画银钩,气势磅薄。

我将名册取出来,粗粗翻阅了一遍。

从幕后主谋到参案从犯,从亏空数额到分赃明细,条条罗列,甚至连彼此之间是如何蝇营狗苟、交易条件分别是什么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当年祖父受皇命总理此案,立誓要揪出国之蠹虫。可想而知,他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编制成这本名册。名册中所涉及的人员,远远不止二十九名,上至柔妃家族、朝中高官,下至地方知府、州县小员,其中牵扯到的利害关系盘根错节,甚至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若是将名册所载公诸于世,必将引起满朝动荡,只怕许国的朝堂要经历一番大清洗。难怪那么多人为它寝食难安,不择手段要将它毁之而后快。

我手捧名册,忽然觉得它格外沉重,心中更象是被大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若不是因为它,梅家不至于满门被诛,我不会辗转多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若不是因为它,希音不会与皇位失之交臂,远走蜀州,雄才大略无处施展。

然而,祖父一生为许国江山鞠躬尽瘁,劳心劳力,即便是枉死也要将它流传下来。我想,祖父一生最大的功绩,并不是土木兴、器物利、渠堰通,营缮有度,开源节流,也不是只身深入敌营,以一人之力劝退燕军,而恰恰是这本名册。它饱含祖父对吏治清廉、政治清明的希冀与追求。

我将名册放回铁盒中锁好,交由葫芦脑袋保管。眼下天色已黑,遂打算在兰陵城中暂住一宿,明日再启程回京城。

篦笈巷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古运河流水潺潺,画舫三两。景色还是那般景色,可到底物是人非,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听说妙音戏班来了个新台柱,原先是哪家青楼的头牌小倌,之后从了良便转行唱曲。一张俏脸长得俊美娴雅,甫一登台便受到城中少女少妇的热切追捧。

我站在戏班门口远远望了他一眼,听了听他的曲调。这人显然是个花瓶,唱腔比起苏君不知差了多少,更别提清冷入骨的气质,大约也只能凭那张脸混口饭吃了。

我不由摇头叹息,举步往客栈方向走去。恰在此时,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引得路人频频回顾。葫芦脑袋警惕地将我护在身后,其余几人手扶长剑,有隐隐欲出之势。

只见几名壮汉正追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口中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什么,女人慌张地奔逃。熟料,脚下不慎踩上了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壮汉将她从地上抓起来,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女人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她愣愣地抬起头望了望壮汉,竟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围观路人议论纷纷,不少人指责壮汉倚强凌弱,欺负一个疯癫的女子。

壮汉没好气地解释道:“这个疯子竟敢来我们店里偷包子吃,一连偷了七八个,难道不该教训教训吗!”

我不顾葫芦脑袋的阻拦,上前对壮汉笑道:“这位大哥,这位姑娘是我的好友,不管她偷吃了多少包子,这些银子总该够了偿付吧?”我取出一锭银子塞到壮汉手中。见了银子,他的脸色立马改善不少,好言奉劝我好生看住她,遂带人离开了。

四周行人渐渐散开,我难以置信地端详眼前的疯女人,问道:“杜冰冰,你怎么会在兰陵?胡元生不是派人将你送回京城了吗?”

杜冰冰自顾自地笑,口中喃喃自语:“元生,我们一起去买绸缎好不好…元生,你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会好好对待周绯雪的,你原谅我吧元生…”说完,她竟掩面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却又哈哈大笑。

从前那么冷艳高贵的人,竟落得如今这般疯癫模样,关键是她疯癫之后还对胡元生念念不忘。想起她彻头彻尾的无辜,我的心里委实有些不好受。

葫芦脑袋道:“梅姑娘,您认识这个女人吗?”

我解释说:“她是先帝杜贵妃的侄女杜冰冰,原本是江南首富胡元生的妻子,后来被休妻送回京城。”

六皇子起兵失败,杜家满门被抄,杜冰冰却为何独自跑回兰陵?

这厢我正满腹疑惑,只见胡府管家急匆匆地跑过来,见杜冰冰安然无恙,长长舒了口气。视线落到我身上,微微一怔,迟疑道:“姑娘是?”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顶着另一张脸,便笑道:“我是杜冰冰的朋友,方才看到她被人追赶,便出手替她解了围。她不是与胡元生和离了吗?为什么还留在兰陵?”

他扶着哭哭笑笑的杜冰冰,黯然叹息一声,道:“其实那日元生少爷休妻之后,夫人根本没有离开兰陵。她平日里为人是骄傲了些,可待我们这些下人是极好的。少爷过世后,她一夜之间疯了。大夫说这是心病,治不好了。好在小少爷宅心仁厚,知道夫人的情况后,就将她接回府里居住。杜家失势后,朝廷的人曾来兰陵找过夫人,小少爷吩咐我们好生将她看紧,不要让人发现。今日轮到小人照看夫人,谁知道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杜家家破人亡,杜冰冰虽然逃过一劫,却只得疯癫度余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原来如此。”我了然点头,对管家说:“她方才被人打了耳光,你带她去医馆看看吧。”

管家连连道谢,连哄带骗将杜冰冰带走了。我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感慨良多,却又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纵使心意可以回转,时光却没有转圜的余地。

事到如今,只得悲叹一句:造化弄人啊弄人!

第五十二章

待我们回到京城时,蜀军与禁军的交战已然进入尾声,禁军死伤大半。原本五千兵力,如今只剩不到一千人仍在负隅顽抗。

原来,在我离京的当夜,希音便派出轻骑一把火烧光了禁军的粮草。

禁军统领王言昭始料未及,也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所为,一时之间失了方寸。趁南门大乱之际,希音亲自领兵两千绕道北门,双方在北门展开激战。

蜀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禁军则仓促应战。加之禁军的职责素来只是保卫京畿,从未上过战场,当然不敌骁勇善战的蜀军,天还没亮就被杀得落花流水。待东、西二门接到消息赶来增援时,北门已被攻下。

入城后,蜀军迅速包围皇城,切断了禁军入城的要道。

那柳丞相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早已在城中四处布下暗卫。东厂暗卫由世宗始创,听命于历代帝王,职责是保卫皇族成员。柳丞相假传裴览旨意,将皇城全面封锁,但凡意图进入的皇城的闲杂人等统统杀无赦。

夜色渐渐消散,晨光破晓。当黎明来临之际,暗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所幸,早在潜回京城的那日,希音就已经觉察到了暗卫的异动。他及早防备,选出最精锐的三百士兵与之对抗。双方交手时,特意在暗卫的身上种下了独门追踪香。

暗卫之所以为“暗”,正是因为他们善于潜伏,以行踪隐蔽见长。一旦行踪暴露,单从武艺来说,暗卫未必占得了多少上风,很快便败给三百精锐。

据说希音领兵进入皇城时,空旷的九龙宝殿上,只有柳丞相一人。他身着龙袍、头戴龙冠,端坐于帝位之上,双目紧闭,双唇发青,早已死去多时。

原来,在蜀军攻破北门时,柳丞相自知阴谋败露,便索性服毒自尽。与其被擒后任人鱼肉,不如这样绝决而干脆的自我了断,也算是另一种成全。

他这一生位极人臣,极尽荣宠,的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若他不跨出那一步,凭他此生的功绩,定能在百年之后彪炳史册,为千秋后世所传诵。只可惜,因为一念之差,他终究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就这一步,让他从一个能臣变成了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

柳丞相死后,柳佳音的皇后之位被废,柳家九族连诛,满门抄斩。

我与葫芦脑袋回到京城时,城中百姓神色如常,街上人来人往。商铺依旧客似云来,章台街依旧纸醉金迷,繁华热闹之景,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几日前的那场血雨腥风并未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就这般风轻云淡地揭过了。唯一不同的是,皇城外戍守的禁军全部换做了蜀军。

玉芙殿中,鎏金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悠然升腾,满室烟斜雾横。大殿里安静得吓人,空气中有一丝凝滞。一众宫人地伏倒在地,仿佛连大声喘息都是一种罪过。安安怯生生地立在一旁,哭得双眼通红,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屏风后面,几道人影隐约晃动。我心头一窒,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裴览静静地躺在病榻上,摇曳的烛火映着他苍白的侧颜,面色青白惨淡。他仿佛睡得很不甚安稳,长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偶有一丝痛楚自眉间掠过。

希音坐于榻边,正一根一根地收回扎在裴览身上的银针,脸上依稀透出疲色。

葫芦脑袋道:“王爷,姑娘回来了。”

我张口唤了他一声,他对我展颜微笑,柔声道:“小梅回来了,累吗?”

我摇了摇头,走近他身边,尽量放轻声音道:“名册找到了,我怕途中遇到万一,便交由葫芦脑袋保管。”我咬咬唇,艰涩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毒已深入骨髓,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就算取得解药,恐怕也未必能救他的性命了。”希音答得甚是平静,脸色一片澹然无澜,不辨是喜是悲。他将银针收好,起身整理药箱。半晌,似是叹息道:“他中毒太深了。”

我呆立在原地,错也不错地看着裴览的病容,如同被人扼住喉头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裴览忽的轻咳一声,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原本清亮温润的眼眸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黯然失色。他茫然地望了望希音,视线落到我身上,面上闪过一抹不敢置信,愣愣地盯着我看了许久方才回过神,哑声道:“梅…梅儿…是你吗?”

希音的身形微微一顿,我坐到床边,笑道:“是我。裴览,你好些了吗?”

他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着我,眼中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道:“好,好…你回来就好…能在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再也没有遗憾了。”

我心下酸涩难当,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笑嗔他:“你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摇头,淡淡地笑了笑,对希音说:“九叔,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梅儿说,可以吗?”

希音转身看了我一眼,眸底深深沉沉。我冲他轻轻点了点头,他便提起药箱,一言不发地走出大殿。周围的宫人也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整个玉芙殿只剩下我与裴览两个人。

他的手掌不复从前那般温暖宽厚,已变得寒若冰霜。我尽力握住他,想为他渡去一些温暖。

可我知道,即便我温暖的了他的手,却怎么也温暖不了他的心。我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话到口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因为他最想要的,我不能给他。

彼此相顾无言,唯有年华在指间静静地流淌。

良久之后,他说:“梅儿,我好想你,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不待我回答,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其实你去哪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愿意回来…”

苦楚酸涩的滋味在心中膨胀,我再也忍不住,任凭泪水模糊了眼眶。

就算知道裴览对我的感情只是身不由己,可他给予我的感动与包容,我会铭于心、刻于骨,今生今世绝不敢忘怀。

“裴览,我回来了。剩下的路,我会陪你走完的。”我胡乱地抹去泪水,强迫自己笑。

我能为他做的,大约就只有这么多了。拓跋珊诱我种蛊,不过是想让我离开希音罢了。自始至终,裴览本应该置身事外,可他却因为我的关系而无端受到牵连。莫名其妙地中了蛊,莫名其妙地娶了我,如今莫名其妙地毒发病重。

裴览侧头咳了咳,笑容苍白无力,“梅儿,你要走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没能让你留下来。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日我绝不会放你独自离开京城。你一定以为我接近你是为了名册,对吗?其实,我也是认识你之后才知道你是梅家后人的。名册对我而言,根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能有则有,不能有则罢。就算名册重现人间,也不会对我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梅儿,你相信我,我的确试图找过名册,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你…”

我忙不迭地点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裴览,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不怪你。”

“以前我总想,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吧…只要我登上皇位,我就有能力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到伤害,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有了,错过了,就是会变的。这个道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可惜终究是太迟了…我赢得了皇位,却输了你,到头来,险些连皇位都保不住。

“梅儿,其实我最想要的还是你…你走之后,我就搬到玉芙殿起居,批阅奏章也在这里。皇宫太大太冰冷,只有这里才有你的气息…”他喉头溢出一丝呜咽,大颗的泪水顺着瘦削的面庞滚滚而落。

我多么想告诉他,裴览,你很好,你真的很好。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我之间根本从未开始,也不存在什么错过。就算你没有放我离开京城,彼时我体内母蛊已除,心中所爱不是你,早晚都是要忘记你的。

可我不能这么说,现实太过残忍,我委实不忍心在他的心上再切一刀。

我多么想告诉他,待攻下燕国取得解药,你的病就会好的。你就把这一段经历当做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我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是善意的谎言,我也不愿意再欺骗他。

裴览无声动了动唇,本想再说些什么。谁知,他的面色发青,呼吸陡然急促起来,额间的冷汗如泉涌一般簌簌滑下。下一刻,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得一地触目惊心的殷红。

“裴览,裴览!”我急切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眸光渐渐迷离,仿佛就要不省人事了。

我心急如焚,正打算跑出去想希音求救。将将迈出几步,口中仿佛弥漫起一股腥甜滋味,记忆纷至沓来,一切忽如雪光惊电般透彻!

我冲回榻边,将手腕伸到他嘴边,说:“裴览,快咬我,快!”

他的双目半睁半合,略有些迷蒙地将我望了一眼,依稀是要表达疑惑的意思。我来不及与他解释那么多,忙不迭四处搜寻可以使用的利器。

犹记得那日在桑府,千夜将我的血喂给子蛊喝,子蛊喝下不久便死了。之后,裴览强吻我时,我借机咬破他的舌头,无意之中喝了他一点血。当天夜里,我就开始陆续回想起从前的事。

我早就该想到,子蛊与母蛊相互羁绊,正是要靠彼此宿主之血来解除!

我用找到的匕首割破手腕,鲜血登时汩汩流了出来。我掰着裴览的下巴,迅速将血滴入他的口中,他的意识好像有些涣散,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整个人毫无反应。

我急道:“裴览,这是解药,你快咽下去啊!”边说我边使劲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吞咽。可只要我一用力,那些血便会顺着嘴角滑落下来。我只得强忍疼痛,再往他的口中挤出更多的血。如此反复多时,只见他的喉结蓦然动了动,终于将口中的血悉数咽下。

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纵然不能完全解除他体内的蛊毒,至少足以改善他目前的身体状况。

一直守在殿外的葫芦脑袋听到动静,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见此情形,不由大惊失色,道:“姑娘,您受伤了?末将这就去请王爷过来为您疗伤!”我刚欲制止他,他却又像一阵风一样扫了出去。

不多久,希音便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紧拧了眉间,道:“小梅,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他先将伤口清理了一番,复从药箱中取出金疮药和纱布为我包扎,动作甚是轻柔,生怕将我弄疼。

“方才我突然想到我的血可能就是裴览的解药,情急之下没有顾虑太多,随手抄了匕首就割了…”我忽略他越来越天寒地冻的面色,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这不是有你这位神医在吗?哈哈哈,哈哈,哈…”

他无奈地望了我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的血就是解药?”

我该如何解释呢…

实话告诉他,我是因为被裴览强吻之后忽然发现记忆回来了吗?我略略脑补他知道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顿感阴风阵阵,背上的寒毛齐齐竖立了起来。可若是不说实话,我偷眼瞥了瞥,恰好撞进了那道审视的目光…

好吧,还是坦白从宽吧。

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无意之中喝了一点点裴览的血。之后不多久,我发现自己竟渐渐地记起了从前的事。那么我就想,既然他的血能解我之毒,我的血应该也能解他之毒吧…”

希音挑了剑眉,唇畔忽的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哦?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喝道他的血的呢?”

“就是有一次他强吻我我没办法又打不过他只好咬破他的舌头然后他就吐血晕过去了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是低如蚊蚋,堪堪连我自己都要听不见了。

他似是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弱弱道:“圣僧,你生气了吗?”

他说:“没有,当然没有。你愿意对我坦白,我很高兴。”

希音越是笑得温文尔雅,我这心里便越是惴惴不安,最怕的就是他分明很生气,面上却仍然笑如春风…后果通常很严重。

果不其然,他抬眸瞧了瞧陷入昏迷的裴览,轻飘飘道:“但若是再发生这种事,即使他已行将就木,我也不介意快点送他上路。”

我:┭┮﹏┭┮

“我与几位大臣在九龙殿议事,你好好地与裴览话别,有事记得叫我。”希音刻意加重了“好好地”三个字,意味深长地抿唇笑了笑。我残念地僵在原地,始终保持干笑的表情,笑得嘴都快要抽筋了。

未几,他对葫芦脑袋使了个眼色,转身拂袖而去。葫芦脑袋唯唯地跟在他身后出了大殿。

直到日薄西山,夕阳将窗影拉得斜长,裴览才渐渐转醒。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不见了那份恹恹的神情,双颊泛出几分血色。

他说:“梅儿,我想出去走走。”

见他有好转的迹象,我顿感甚是欣慰,果然我的血才是解药啊。我点头道好,取来外袍替他披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向御花园走去。

踏出殿门时,葫芦脑袋面露难色,欲上前将我们拦住。

我解释道:“皇上想出去散散心,我们就在御花园里走在,不会走远的。”葫芦脑袋纠结一瞬,不再阻拦,默默地跟随在我俩身后,始终保持一丈远的距离。

夕阳渐渐西沉,灿烂的晚霞瑰丽似锦,落日的余晖将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御花园中,秋意初显。落花落叶满地归寂,如同误洒了一地精致的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