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这盘月饼,其实也是薛清宁给他的。

林星承一时倒有些闹不清楚薛清宁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几年她总不忘提醒徐氏发放份例的时候不要少了他的那一份。明日是中秋节,今日也不忘叫丫鬟带一份月饼给他。

明明是在对他好,但是薛清宁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一个字,或是表露过一次。甚至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她都表现的跟他很不熟悉,说话也很客套。

倒很像做好事不留名一样。

可是世上真的有人会这样纯粹的对另一个人好吗?特别还是像他这样的人。

林星承自嘲的轻笑了一声。

笑过之后,他吩咐小青:“多注意薛清宁。她若有什么异常,即来告知我。”

总还是怀疑薛清宁别有用心的。

小青恭敬的应了一声是,随后又对林星承屈膝行了个礼,这才转身退下。

林星承复又转过身看着槅扇窗外。

天色较刚刚阴的越发的厉害了,忽然一阵风吹过,又飘起小雨来。雨水淅淅沥沥的打在半青半黄的梧桐树叶和头顶黛色的屋瓦上。

还有雨丝和着风扑进屋里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林星承正要关上槅扇窗,忽然听到院外有人在拍响院门。

他的小厮阿忍顶着风雨前去开了门,林星承就看到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以及伞下站着的人。

待看清那个人的相貌,林星承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头。但是片刻之后,他皱起的眉头复又平展开来。伸出手,一脸平静的将两扇窗子关好,走到桌旁坐下,慢慢的拿起两只杯子开始倒茶。

等他倒好两杯茶,林如兰也已经走进屋里来了。

她穿一件水红色织金缎面的夹袄。肤白,脸尖,一头秀发在头顶随意的挽了个堕马髻。头上别无首饰,只在侧面斜戴了一朵拳头般大小的大红色堆纱绢花。

但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是那种勾魂摄魄,极具侵略性的美。

而且她眉眼间看起来极高傲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目光都是从眼角睥睨着的,给人的感觉极其的冷艳。

一进屋,她就径直走到桌旁的一张绣墩上坐下。右手肘曲起搁在桌面上,问林星承:“刚刚我在外面遇到一个丫鬟。那是大房徐氏身边的丫鬟?她来你这里做什么?”

语气冷硬的很,像是在质问一个做错事的犯人。

林星承眉头微皱。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复又一脸的平静。

“长姐。”

语气恭敬的叫了林如兰一声之后,他将手边的茶往林如兰面前推过去一杯,然后才说道:“她是过来给我送冬衣和月饼的。”

当初安排小青进大房,这件事他是瞒着林如兰的,所以直到现在林如兰也不知道小青是他的人。

显然林星承也不打算告诉林如兰这件事。

林如兰这时也看到桌上放着的那个包裹和那盘月饼了。

叫她的丫鬟过来将包裹打开,就看到里面放了两件冬衣和一件斗篷。

两件冬衣分别是墨绿色和玉色的,斗篷则是石青色的。

这冬衣和斗篷上面都是暗花纹,看起来虽然很低调,但料子都是极好的。里面絮的丝绵也很厚实,给人一种内敛的华贵感。

林如兰收回摸冬衣和斗篷的手,有些意外。

“荣昌伯府现在不比以往,只是个空架子罢了,一应开支都较以前节俭了不少,徐氏倒还肯叫人给你做这样好的冬衣。”

林星承没有回答,垂眼静默的喝茶。

林如兰又看向那盘月饼。

她以前从没有见过冰皮月饼,只以为月饼都是金黄色的。这会儿看着盘子里面有几块月饼洁白如雪,不由的伸手拿起一块,好奇的问道:“这也是月饼?”

林星承抬眼看着她手里的月饼。

忽然想起来小青以前跟他汇报过的一件事。说是薛清宁是个喜欢吃,也喜欢琢磨吃食的人。经常会想出各样新奇的,以往再没听过的吃食出来,再跟厨娘一块儿研究做出来。

这月饼看着洁白如雪,以往他非但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想必应该也是薛清宁想出来的新样吃食吧?

忽然又想起前几日他在园子里面赏桂花,恰逢薛清宁也过来了。当时他故意站在那里没有立时走开,就是想要看她会不会想跟他说些什么。

这几年她一直提醒徐氏不要忘了给他的那份份例,难道不是一直在暗中对他好,关注他?

就不信见到他的时候薛清宁会一个字都不提这些事。

但是没有想到薛清宁对那些事竟然真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开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等这桂花全开了,就可以摘了做桂花糯米藕吃。

到现在他还记得小姑娘说这句话时一脸认真的模样。

仿似是在跟他谈论一阵极严肃的事情一般。

想到这里,林星承发现自己的唇角竟然忍不住的想要上扬。但立刻就被他给压制住了。只对林如兰微微的点了点头,淡漠的说道:“应该是吧。”

林如兰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冰皮月饼。

林星承原本以为她想吃,但没有想到下一刻就见她很随意的将手里的那块月饼扔回了盘子里。

眉眼间一副嫌弃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满满的嫌弃。

“民间的吃食罢了。便是瞧着再如何的精致,如何能比得上以前我在宫里吃的?”

一边说,一边还从袖子里面掏了锦帕出来擦手。

就仿似拿了这块月饼就弄脏了她高贵的手一般。

林星承眉目不动,依旧慢慢的喝着杯中的茶水。仿似压根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也没有看到她刚刚的动作。

林如兰是见惯了他的这个模样的。

自打进了薛家,他的这个弟弟就越发的内敛冷漠起来,旁人都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过林如兰觉得这样很好。做大事的人,原就该遇到任何事都不动声色的。若不然轻易就叫旁人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还如何能成就大业?

就并没有在意,只说了她今儿过来的原因。

“我收到消息,元平帝,”

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眉眼间是掩都掩不住的轻蔑,改口说道,“凌弘光有意立储君,昨日下午叫了孟明达进宫,想是共商此事。”

凌弘光便是元平帝,孟明达则是靖国公。

当年朝中有权臣单华晖叛乱,诛杀先帝,自立为帝,孟明达从边关率军回京讨灭。

因为先帝已经被叛臣所杀,前太子和一众皇子或被叛臣所杀,或战乱不知所踪,孟明达便拥立先帝侄子凌弘光为帝,恢复大景王朝正统血统。

因着有此番大功勋,又因着孟明达和自己是姑表兄弟,幼时有一起读过书,习过武的交情,所以凌弘光登基为帝之后便册封孟明达为靖国公。凡朝中一应大事也都会跟他相商。

第8章 不近人情

“孟明达这个老匹夫!说什么匡复我大景皇室正统,不过是假公济私罢了。那凌弘光若非他姑母所生,是他的姑表兄弟,他会扶持他为帝?倒是在天下人眼中赢了个再造王室的不世功勋。”

林如兰显然对孟明达极其的不满,说起这番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脸上艳丽的五官都随之微微的扭曲起来。

相较她的激动,林星承却表现的十分平静。

“孟明达再如何的假公济私,他再造大景王室的这个功勋还是当得起的。”

手中的茶杯放到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林星承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当年孟明达率军入京勤王,单华晖伏诛之时,国家无主。当时他在军中朝中威望极高,手中兵权鼎盛。若他是有野心之人,本可借此机会自己登上皇位,旁人自然也不敢有异议,但孟明达对此却毫无所动。”

“至于他选择扶持凌弘光为帝,自然有他的私心在内,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不失为忠良之臣。”

可惜林星承的这番中肯评价却不能得到林如兰的认同。

甚至因着愤怒,她一双柳眉竖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这是在反驳我的话?”

林星承面上神情并无任何变化,不过眉眼却微微的垂了下来,不再看林如兰。

“弟弟不敢。”

林如兰不说话,目光死死的盯着他的头顶。

她这个弟弟有一头鸦羽似的黑发,甚至有好些女子都比不上。

这会儿他的黑发整整齐齐的束在头顶,只簪了一根成色一般的青玉簪子,没有戴冠。

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简简单单的青色襕衫。

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身上隐隐的冷清高贵气质。

林如兰说不清自己现在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感想。

有的时候觉得林星承的沉稳冷静是很好的事,这才是做大事的人该有的样子,但有的时候,譬如现在,她就会觉得林星承冷漠的不近人情。

偏偏他看起来始终都是无懈可击的,经常会让她觉得束手无策。

但即便这样,她也没办法容忍林星承反驳违背她的话,脱离她的掌控。

于是林如兰面上的神色就越发的严厉起来。她开始教导林星承。

“即便当年确实是孟明达平了叛乱,但那又如何?凌弘光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们大景皇族宗室的一个分支罢了,他也敢登上皇位。你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这皇位原本该是你的。所以你该恨孟明达和凌弘光才是。他日等你登上皇位,你势必不能饶过他二人。”

林星承眉眼依然低垂着,没有看林如兰,声音平静的应了一声是。

林如兰见状,转而说起当年单华晖叛乱之时,她是如何带着林星承艰险的逃出京城的。逃亡途中被几拨人马追杀,他们姐弟两个又是如何的艰难。最后为保活命,她又是如何的自甘堕落,改姓换名,委身给薛博平做个低贱的妾室。

说完这些之后,她总结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受了多少苦,现在有多低贱都没有关系,只要往后你有再重登皇位的一天,那我做的这一切就都值了。他日纵然我死了,九泉之下也有颜面去见父亲母亲。”

即便这些话林星承已经听了无数遍,甚至都能够倒背如流,但是现在再一次听林如兰说起,他心中依然不能平静。

这个人到底是他的长姐。当年逃亡途中,他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也确实是为了躲避各路追杀,长姐才会改名换姓,甘愿委身给薛博平做个妾室。唯一的要求就是她在哪,她的弟弟就要在哪。

“是。长姐说的话,我记住了。”

相较刚刚的过于冷静,这一次林星承回答的话语中终于带上了些许起伏。

林如兰对他的这个表现还是满意的。

于是语声又渐渐的缓和下来,叮嘱他好好读书。

“......父亲纵然还有些忠心旧部在,也愿意继续追随我们,但可惜势力单薄,无法与凌弘光对抗,所以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你是个聪明的,去年童子试考中小三元,足见你的才学很好。明年就是乡试年,你一定要考中举人。随后的会试,殿试,你也都要考中,不能出半点差错。到时等你进入仕途,我自会联络父亲旧部,让你仕途无阻。等你成了权臣,能够接近凌弘光,剩下的事情自然就很容易了。”

这是要让他成为另一个单华晖?

林星承心中有些自嘲的笑了一笑,不过面上的神情却依然恭顺:“是。我知道了。”

*

次早薛清宁是被雨声给吵醒的。

她在绣着兰花蝴蝶的粉色绸缎软枕上侧了侧头,就听到窗外急促的雨声打在树叶和屋瓦上的声音。

看来今晚是别想赏月了。

薛清宁有些懊恼的想着,继续在温暖的被窝里面窝了一会儿,才懒洋洋的掀开被子起床。

绿檀昨晚就已经将今日她要穿的衣裳拿出来了,叠的整整齐齐的,就放在她的床头。

是一件粉紫色色织银梅兰菊花卉纹样的缎面夹袄,和一件品蓝色的绵绫裙,都是今年秋季才做的新衣裳。因着今年秋季天气反常的热,所以这一套衣裙今儿才头一次上身。

薛清宁才刚将衣裳穿好,绿檀正好掀开碧纱橱上吊着的软绸帘子,想看她醒了没有。

一见她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裙,就笑着说道:“姑娘原来已经起来了?怎么不叫奴婢进来伺候?”

说完,扭头叫小桃快提水过来,自己则抬脚跨进了屋,忙着铺床叠被。

薛清宁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侧耳细听了一番,问道:“大姐已经来了?”

她口中的大姐名叫薛清雪,是罗姨娘生的长女,也是父亲最喜欢的女儿。

“不但大姑娘,罗姨娘,二姑娘和冯姨娘也早就过来给夫人请安了呢。”

屋角摆放了一只朱漆洗脸架子,上面放了一只打磨的光可鉴人的黄铜盆。

小桃提水进来,将已经兑好的水倾入铜盆中,过来请薛清宁洗漱。

因听到她的问话,便笑着回答了。

薛清宁点了点头。

她这世的父亲,薛博明身边虽然有几个通房丫鬟,但这些年被抬为姨娘的却只有罗姨娘和冯姨娘。

其中罗姨娘和薛博明是表兄妹,自小儿一块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虽然迫于父母之命不得不娶徐氏为正妻,但他依然跟罗姨娘难舍难分。

就是在跟徐氏成婚之后的头一个月里,他也依然因着这件事在父母面前闹腾了数次,完全不顾及徐氏新嫁娘的脸面和心情。

反倒是徐氏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亲自出面,劝说公婆让薛博明纳罗姨娘为妾,在公婆面前赢得了个贤惠,能容人的名声,也让薛博明挑不出她的半点儿错来。

又在罗姨娘有了身孕之后,将自己陪嫁丫鬟中相貌最好的一个丫鬟给了薛博明,也照样抬为了姨娘。这就是冯姨娘了。

不想罗姨娘是个没福的。头胎怀到六个月上的时候忽然大出血,流下一个成型的男胎来。此后好几年她都未曾再怀上。徐氏倒是在这几年中接连生下了薛元韶和薛元青,越发的坐稳了荣昌伯夫人这个位置。

即便后来罗姨娘又怀上了,生下来的也是个女儿。其后数十年也再不曾生育,只在前年终于如愿以偿的生了个哥儿。

但有薛元韶和薛元青这两位已经长大的嫡子在前,纵然她再生几个哥儿也是没有用的。

冯姨娘这些年则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薛清芸,在府中排行第二。

另因着薛清璇虽然跟着父亲远在外地任上,但年数较薛清宁大,所以府中的人现在都称呼薛清宁为四姑娘。

至于三房,她三叔薛博平的年数较薛博明要小十岁,成亲相应的也要晚个近十年,所以孩子的排行较他们就要更加的靠后了。

大家族的关系可真是错综复杂。

薛清宁一面拿着雪白的布巾擦脸,一面心里暗暗的想着。不过没有办法,这一世她既然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面,她也没法子凭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

而且,即便她真的想要改变什么,只怕落在其他人的眼中,会觉得她中了邪崇。搞不好就会将她关起来,又或是干脆烧死淹死了事。

薛清宁承认她是个胆子不大的人,所以摆在她面前的好像就只有随遇而安,入乡随俗这一条路了。

洗漱好,她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绿檀拿着桃木梳子,给她梳了个双丫髻。

往常因着她年岁还小,头上是很少戴首饰的,但今儿毕竟是中秋佳节,所以还是戴了数朵粉色碧玺石做成的钿花。

待梳妆好,接过小丫鬟拿过来的银耳汤喝了两口,薛清宁起身站起来往外走。

这时就听到屋外有道清脆的声音在笑着说道:“四妹妹难道还没有起来?好懒的丫头!我这就去闹了她起来。”

薛清宁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见挂在碧纱橱上的那面粉色绣折枝花卉的软绸帘子被掀开,有个略显粗壮的人影风风火火的正往屋里闯了进来。

薛清宁眼中明明瞧见,想要躲避,但无奈那个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她压根就躲避不及。当下就被结结实实的撞了个正着。

第9章 洋洋得意

薛清宁这几年在吃的上面虽然从来没有节制过,但依然是瘦的。也就脸上因着婴儿肥的缘故,双颊看起来有几分圆嘟嘟的罢了。

这会儿迎面被薛清芸这么一撞,她控制不住自己,立刻跌跌撞撞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得亏绿檀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急忙赶过来伸手扶住,薛清宁才堪堪站稳。

薛清芸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竟然撞到薛清宁了。

也忙赶过来问:“四妹,你怎么样?”

这要是被徐氏知道了,只怕心里就会怪罪她。

不由的就有几分忐忑起来。

徐氏这会儿正坐在明间的罗汉床上跟冯姨娘说话,听到这边屋里的动静,就扬声问道:“怎么了?”

绿檀正要回答,薛清宁已经捏了捏她的手,随后也扬起声音回答:“没什么。是我走的太快,差点儿摔着了。”

这就是要替薛清芸遮掩了。

薛清芸心中明白,目光感激的望着她。薛清宁对她报以微微一笑。

对于这个二姐,虽然是个急性子的人,说话也经常口没遮拦的,但薛清宁还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