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仆妇领着徐氏和薛元韶进门,往停灵之室走。

远远的就看到那处花厅门窗大开,韩念云和她的庶出幼弟披麻戴孝的跪在一旁,对过来吊唁的人还礼。

韩文林也是一身白麻孝服,在跟前来吊唁的人寒暄。

徐氏脚步顿了一顿,随后才继续往前走。

早有仆从通报了进去,韩文林和韩念云都转头望过来。

薛元韶就见韩念云满面泪痕。想是一晚未睡,整个人看着甚是憔悴。

心中甚是不舍。对着韩夫人拈香行礼之后,他便走到韩念云跟前。

韩念云抬头望他,眼泪水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但还强撑着对他还了礼。

薛元韶见她如此,只觉心中大恸。

趁着旁人不注意,蹲身下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尖冰凉,还在发颤。轻轻的握了一握之后,薛元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顿了顿,才低声的说道:“你,保重。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韩念云点了点头,那眼泪水不受控制的再一次漫出眼眶。

徐氏这时也已经对着韩夫人的灵体拈香行礼毕,转过身,慢慢的走到韩文林的面前。

其实是不想见他的。但是没有想到现在还是要见,还是以儿女亲家的身份相见。

徐氏垂下眼,在韩文林面前站定。

心中分明很乱,面上看起来却依然平静。甚至连说出来的话也是客套而疏离的。

“你,节哀!”

只是隐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是紧紧的握了起来。

韩文林在看她。

上次隔着有些距离,又不想让徐氏看到他现如今的老态,所以只是匆匆一瞥之下,就即刻转过了身去。

但是现在,她却这样近的站在自己面前......

韩文林只觉喉头发堵,看着她,好长一会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她手腕上面戴着的那只碧玉手镯很眼熟......

心中大震之下,正要开口说话,徐氏却已经转身即走。

他待要追过去,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前来吊唁的人也络绎不绝,如何能离得开?

而就在他犹豫的这当会,徐氏已经走出了屋。

徐氏是去见韩老太太的。

近日天气原就时冷时热,极易着凉,现在韩夫人又猝然过世,韩老太太年纪大的人,受不了这番刺激,昨日晚间就已经病倒,卧床不起。

听丫鬟说薛夫人过来了,她才在丫鬟的搀扶下靠在床头,跟徐氏说话。

徐氏叫文竹将她带过来的礼品交给韩老太太的丫鬟,宽慰了她一番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随后又说道:“韩夫人这忽然仙去,念云年纪还小,家里家外的事,都得您老操心。老太太,您现在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可一定要好好的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第121章 客套之语

徐氏的这话其实只是场面上的客套之语。

刚刚她一踏进韩家的大门, 就发现韩家虽然猝不及防的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但到处却是井井有条的,一应下人该做什么事也都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有条不紊的。

韩文林是个不通庶务的人, 韩老太太又病卧在床,自然不会是他们两个安排的。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韩念云了。

刚刚来韩老太太这里的时候, 她叫文竹悄悄的去打听了一番, 果然从昨日到现在, 所有的事务和人手都是韩念云安排的。

还听得说这些年韩夫人缠绵病榻, 家中的一应庶务其实也都是韩念云操持的。

徐氏听了, 心中对韩念云就越发的满意起来。

不过见着韩老太太的时候, 这些场面上的客套话还是要说一说的。

没想到韩老太太却当了真。

“我如何不知道呢?”

她叹了一口气, “我心里其实也是急的,可哪知这越急身子就觉得越沉重, 也不晓得现在家里都乱成了个什么样子。让外人看到了,肯定是要笑话的。”

徐氏听了, 便安慰着:“念云将家中一应之事都安排的很妥当, 您只管专心养病,无需操心。”

她分明说的是大实话,但是韩老太太却不信,将这当成了宽慰她的话。

“念云这孩子, 跟她死去的娘一个样, 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忽然碰到这样的事, 肯定只知道哭, 还能知道怎么办?家里还是离不得我的。”

徐氏眉头微皱。

她既然已经认定了韩念云这个儿媳妇,就肯定听不得旁人说她不好。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亲祖母。

就淡淡的说道:“我看念云这孩子很好。刚刚我来您这里,路上也听贵府的仆妇说起过,韩夫人昨日忽然离世,念云虽然悲痛,但还是将所有的事体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现在贵府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纵然前来吊唁的人很多,但也不见一丝忙乱。”

她这说的分明也是大实话,但韩老太太是个很固执的人,只坚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是压根不信的,只以为徐氏还是在宽慰她。

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番话。无非是韩念云和韩夫人都是不行的,这个家终究还是要靠她。她若倒了,这个家肯定就要乱起来。

“......我那儿媳妇,自打生下念云之后身子骨便不好,竟是没能给我韩家留个后。还是我逼着我儿纳了妾,这才好歹给我韩家留了点香火。可为着这,她竟然不高兴,身子骨越发的不好起来。甚至这些年对我儿子也一直冷言冷语的,我儿子命苦啊。若早知道,当年我就不该让我儿娶她了!现在倒好,离念云出阁才两天,她竟然脚一伸就去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徐氏:“薛夫人,你看念云和元韶的亲事,这......”

徐氏心中一片寒凉。

她想起先前在停灵室看到的韩夫人的遗体。

虽然她穿了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头脸都被几张黄纸给遮盖住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她骨瘦如柴。交握着放在肚腹上的一双手也是干枯如老姜。

纵然她再有如何不是,可到底做了韩老太太多年的儿媳妇,现在人才刚死,韩老太太却在外人面前这般的说道她。

连带着对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女儿言语间也这般的轻视。

有这样的一个婆母,那是何其的不幸!

徐氏垂了眉眼,没再看韩老太太。对于她关心的事,也只是淡淡的说道:“我知道老太太想说什么。现在韩夫人仙去,念云还给她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得出阁。告诉老太太一句话,我和元韶都是守信之人,既然这门亲事已经定下,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元韶依然会等念云守孝期满的。到时再行婚嫁。”

韩老太太得了徐氏这一番话,心中才安稳下来。

她以前在乡下,可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跟伯府这样的人做亲家。更何况现在荣昌伯府可了不得,她肯定不想丢掉这样的亲家。

就笑着说道:“哎唷,我知道你和元韶都是守信的人,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这往后呐,我们两家就亲如一家了,可要多多往来才是啊。”

徐氏心中对她厌烦,不欲在这里多待。稍微再寒暄两句,便起身作辞。

“......家中事多,离不得我,得赶紧回去。老太太,您多保重身体。改日得闲了再来看您。”

韩老太太客气的留她坐,甚至要留她吃饭,但都被徐氏婉拒了。

最后也只得叫丫鬟送她出屋:“......得闲了一定要来我家中坐坐,跟我多说说话。”

徐氏口中应承着,却头也不回的抬脚就往前走了。

像韩老太太这样的人,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残害,徐氏并不想为难自己。往后若非必要,还是不见的好。

后院女眷居住之地,薛元韶自然不好进来。而且身为韩念云的未婚夫婿,韩文林的未来女婿,也确实应该帮着他们在前面招待前来吊唁的人。是以刚刚徐氏就叫薛元韶留在外面,自己进后院来见韩老太太。

这会儿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差文竹去叫薛元韶,好一起回去,自己则站在一处较为隐蔽的长廊中等候。

前面庭院的一张长条石凳上放了一盆茉莉盆栽。正是仲夏的季节,青绿色的叶片间开着小小的,洁白的花朵。有风吹过的时候,茉莉花清幽的香味也随之而来。

徐氏望着那盆茉莉花出神,右手无意识的摩挲着左手腕上面戴着的那只碧玉镯子。

却忽然听到瑞香在叫:“韩大人。”

徐氏猛然回神,转头望过去,一眼就看到韩文林就站在长廊的另一端。

他身侧有一处海棠式样的漏窗。窗后面栽种了几丛文竹,暖橙色的日光透过竹叶间隙正斜斜的落在他身上。

徐氏记得当年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站在她家中庭院的一丛文竹前面。

不过那是个初冬的天气,日光也是这般透过树叶的间隙斜斜的落在他身上。

不知道他听父亲讲解了什么,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甚至面上还带着几丝腼腆,还算白皙的面皮上面透出一丝红晕来。

当时她心里就在想,原来大男人也会害羞的么?这个人倒是好玩。

现在是似曾相似的画面,中间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个人已非当年的那个人,而自己,也非当年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女了。

看到韩文林渐渐走近,徐氏垂下眼帘不再看他,语气冷淡的叫了一声韩大人。

只是再如何,这都是韩念云的父亲,她儿子的未来岳父,哪怕她再不想见他,但有些事肯定还是躲不掉的。

韩文林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宦海浮沉二十多年,现在才做到佥都御史的这个位置。

他刚刚一直想要见徐氏,但是真等见到了,却不晓得要跟她说什么话才好。

目光落在她左手腕上面戴着的那只碧玉镯子上面。

这还是当年他送她的。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镯子。他寒门出身,来京会试却不幸落榜。又生了一场大病,盘缠几乎用尽。后来是徐氏的祖父怜惜他的才学,让他以举监的身份入国子监读书,日常做些洒扫之类的话,以挣一些微博的盘缠。

这只镯子,是那时候他同徐氏心意相通之后,在路边一个卖各样首饰的货郎那里见到。当时就一眼相中,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买来的。

只是买过来之后他依然心中惴惴,好些时候都不敢拿出来送给徐氏。

她是官家千金,身上戴的再差的首饰都会比这只镯子要好,将这个送给她,她会要么?

却没有想到当他忐忑不安的将这只镯子拿出来的时候,徐氏却是立刻将手腕上原本笼着的一只赤金绞丝镯子拿了下来,戴上了这个。

戴好之后还抬起手腕对他摇了摇,同他说这辈子她都会戴着他送她的这只手镯子。

当时她只以为她是玩笑的话,却没有想到,二十多年过去,现在她的手腕上面依然戴着这个。

喉头不由的又开始发起堵来,一时竟是哽咽不能言。

“你,你还戴着这个?”

徐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过去,面色微变,随后立刻将左手背在身后。

这些年她一直戴着这只镯子,已经习惯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准到底是怀念送她镯子的人,还是怀念年少时的那段时光,所以是从来没有起过要摘下来的念头。

但是没有想到现在竟然被韩文林给看到了......

第122章 决心已定

徐氏面上掠过一丝羞窘, 但很快的她又冷静下来。

就点了点头, 神色淡淡的说道:“只是戴习惯了而已,所以一直没有取下来。”

既然已经被他看到了, 再否认也没有什么意思, 甚至很可能还会令他产生误会。既如此,倒不如索性实话实说。

韩文林沉默。

无论是戴习惯了, 又或是旁的什么原因, 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徐氏还一直戴着这只镯子。

换而言之, 徐氏心中肯定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他。

想到此处, 韩文林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在砰砰砰的乱跳。

双手也在发颤。仿似回到当年两个人初次互诉情意的那个时候。

有心想要对她再解释一次。

“当年我在家乡虽有妻室, 但那皆是母亲所逼之故。且也是在我入京赶考前几日才娶的亲, 我,我其实并未曾碰过她一下, 你......,”

“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徐氏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当年她就已经听过他的这一番解释了, 但可惜她依然不能接受。

不管那一桩亲事是韩文林自愿, 亦或是被迫,但他总归是有了妻室的。也不论他们两个是否有了夫妻之实,想必他的那位妻子也是日日在家中倚门盼他归去的。

她如何能当做不知,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那位女子的痛苦之上呢?

而且, 韩文林骗了她!

这件事他应该一早就告诉她知道的, 而不是等到两个人互诉了情意之后才告知她。

这算什么?笃定就算他有这样的事自己依然还会跟他在一起?

于是半是伤心, 半是气愤, 徐氏选择立刻转身离开。

即便到了现在,她也依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就算再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那般做。

“我知道。”

韩文林看着她,眼角微红。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她看起来依然都是这样的冷静。

“我只是,只是想要再跟你解释一次。当年也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但是我当时,我当时实在不敢跟你说这件事,所以一直犹豫。”

对他而言,徐氏就是幽静夜空中那轮清亮的明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原本只想将那份爱恋偷偷的放在心底,却没有想到徐氏竟然也对他......。

那一刻他简直就是欣喜若狂的。如何还敢将那件事告知给她知道呢?就是害怕她知道之后会离开自己。

所以一直瞒着。直到后来真的瞒不下去了,才期期艾艾的告诉她知道。

徐氏也果真立刻转身就走,从此再也不见他。

后来他殿试考了二甲末等,外放为官。在外地辗转二十多年再入京,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徐家,想要打探她的消息。却不想已经人去楼空,徐家的人早就已经搬回原籍了。

后来再见她,却跟她成了儿女亲家......

韩文林只觉造化弄人。原就因着一夜未睡神色憔悴,这会儿又添了几分灰败之色。

徐氏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当年韩文林孤身在京,她并未见过他的母亲,这些时候一接触,就知道韩老太太确实是个很强势的人。

又年少守寡,将韩文林一手拉扯大,想必无论是用孝道也好,又或是撒泼哭闹也好,肯定都能让韩文林乖乖的听她的话。

想必这些年韩文林过的也很不开心。

才四十岁的人,却已经头发花白,额头皱纹似刀刻。

徐氏又叹了一口气。

但即便这样,又能如何呢?二十多年的时光终究已经过去了,他们两个人现在也各自有儿有女。

而且徐氏也觉得,即便当年她真的嫁给韩文林了,韩文林只怕也不会过的很快活。

有韩老太太那样的一个母亲,但凡韩文林什么事都听她的,那无论谁嫁给他他都不会过的很快活。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也已经不在意了,”

她的声音较刚刚轻了一些,也缓了一些,面上带着一丝释然,“你也不用再放在心上。”

韩文林心中重重一梗。

他宁愿徐氏恨他,怨他,也不愿看到徐氏这样的淡然。

淡然就代表她已经放下了那些事,还有跟他之间的情意。但是这些年,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时时刻刻都在念着她......

“婉云,”

韩文林急急的抬头看她,抬脚往前走了两步,眼角一片赤红,“我知道你这些话都是在气我。气我当初不该骗你。你,你没有放下,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一直戴着我送你的这只镯子。”

徐氏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瑞香。

瑞香并不知道她跟韩文林之间的事,徐氏也不想让她知道,所以刚刚韩文林一过来,徐氏就已经将她打发到旁侧去。让她若看到大公子过来就立刻告知她。

但是现在韩文林说话的声音这样的大,也不知道瑞香有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