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着城市外延的路面,一路疾驰,两旁风景一闪而过,驾驶座上的男人面庞冷峻,嘴角紧绷,一双眼睛黑沉沉地望着前方。

车子很快驶出市区,郊区,路过一座座高楼大厦,一片片田野,最后停在一座小山坡下面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江渔舟把车子停在下面的小停车场,拿起副驾座上的两瓶酒从一条小路走上山去。

午后阳光温暖,山间松柏林立,几块墓碑孤零零掩映其间。

江渔舟走到一块碑前,两□□叉,利索地坐了下去。

他没说话,打开两瓶酒,自己喝一口,往墓碑前倒一口,倒完瓶里最后一滴酒的时候,他终于抬起头看了墓碑上的人一眼。

照片贴了很久,风吹雨晒,已经有些褪色,但照片上的男人依然目光如炬,表情威严。江渔舟看着那照片,扣住瓶口的手越收越紧,掌心的肉也深深地嵌进瓶口里。

“姐夫…”他垂下脑袋,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句,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过了会,他抬起头往后一仰,直挺挺躺在了地上,眼前白云蓝天,山高水远,他眼中热浪翻涌,双眸猩红如血。

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欺骗是一种什么心情,被最在意人伤害心里有多痛,这一刻,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而那个被伤害的人,她当时的心有多难受,有多失望,他也终于知道了。

“向晚…”他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下一刻便抬手,用自己结实的小臂横着盖住了双眼。

太阳一点点西斜,终于落入地平线之下,天空一下子暗淡下来,静谧的陵园里变得阴森而清冷。

江渔舟从地上坐起来,用双手搓了搓脸,他这时候情绪也缓解得差不多了,酒也散了。他站起身,将墓碑前的两个空酒瓶捡起来。

离去时,他禁不住回过头去,再次望了望照片上的人——依然风采卓绝,威风不减。

死亡如果说还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能将一个人永远定格在他最美好的年华里,不管外面如何风云变幻,真相如何丑陋,他永远也不用再去面对。

自打那天去周清扬家看过他之后,向晚有好几天都没和周清扬出去约会。一来周清扬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二来,路边那一躲,让向晚觉得两人的关系有点尴尬了。

向晚不愿去多想其中的缘由,对于向维珍的追问也只是拿周清扬脸上的伤来说事。

这倒也是实情,所以向维珍也没有多说,只是让向晚没事就去看看人家。

晚上母女俩吃晚饭,像往常一样出去散了一会步,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区门口停的车子,母女俩有点愣神。

一模一样的场景在不久之前出现过,然而这一次,向晚的心是平静的,一点波澜也没有了。

江渔舟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颓废,发丝凌乱,衣服上满是皱褶。向晚不确定他是来干什么的,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阿姨。”江渔舟首先打破沉静,称呼了一下向维珍,因为是第一次被他称呼,导致向维珍有点不知所措,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然后看向了向晚。

向晚直接越过她就往小区里面走。

“向晚。”江渔舟开口叫了她一声,开口的那一刻,他的嗓子像被利刃划过一样,涩涩的疼着。

向晚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脸,“有何指教,江总?”

江渔舟沉默了,今天的他本来就很深沉阴郁,刚刚坐在车子里等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只是觉得今天自己心情很不好,很想找一个人倾诉,然后他就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了。

“我想和你谈一谈。”江渔舟说。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该说的话上次在河边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不想让别人误会我行为不检点。”

几句话把江渔舟满腹的话语全都憋在了胸腔里,每一个字眼都好像有千钧重,压在胸口闷闷的发疼。

江渔舟握了握手心,本来是想和她单独谈谈的,但眼下看来,似乎不可能,也顾不得还有长辈在场,朝着她后背说道:“我都知道了,向晚,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当年是我误会了你。”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反应,向晚终于转过身来了,江渔舟脸上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她果真是不会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然而,当他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时,心里的那点小欣喜很快就消失了。向晚面容安静,眼神无波,似乎对他的话没有产生任何情绪。

“我跟你说过了,当年的事我早就已经不在乎了,你想查那都是你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你现在不用来跟我解释,没这个必要。”

说完顿了顿,“你走吧,我们该回去了,妈…”

在一旁观望了半天的向维珍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慢慢走到向晚身边,一边走一边回头去看。

“向晚!”后面的江渔舟忽然大叫一声,好像惊天动地一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向晚被这声音震得再次停住了脚步,路边行人纷纷侧目,也禁不住停下来望着他们。

江渔舟眼神灼灼,他眼中无别物,只看向她,“江叔叔让你失望了,请你给江叔叔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嘣…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塌掉了一大片,露出了最脆弱柔软的部分,像开在石头缝里的花娇柔而又美丽,只可惜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晒,顷刻就又枯萎了。心里有股看不见的雾气一下子升腾起来,漫过咽喉,脸庞,最后抵达眼睛。

向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里的酸胀有些克制不住,江渔舟就在这个时候大步走到她面前,也不管旁边还站着向维珍,一把就把向晚圈在了怀里。

“向晚,你就原谅江叔叔一次吧,就一次好吗?”

向晚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顷刻间打湿了江渔舟胸前的衣服,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了?

十二年了,那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她整夜的睡不着觉,有时候还做恶梦,梦见自己被江渔舟丢到了马路中间,呼啸而至的汽车从她身上碾压过去…

她从梦里惊醒,流着眼泪到天亮。那时候她已经知道,她和江叔叔之间的约定永远也不能兑现了,同时,那时候的她对他的情感也产生了变化,从崇拜敬仰到深深的憎恨。

也许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让她失去了最初的那种期盼,现在亲耳听到他说这句话,她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反而那么难受呢?

“江叔叔…”她深深地吸着气,只有这样她才能忍住痛哭失声的冲动。

江渔舟听到这个称呼,心里立刻软成了水,调整着嘴型准备郑重地答应她一声,却听她接下来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

初冬第一场雨降临了,合着北风一起飘洒人间。

风里飘来一个两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你已经不是我心里喜欢的江叔叔了,不是了。

※、第40章

江渔舟病了,咳嗽流鼻涕,还发起了烧,虽然一点感冒不至于让他卧床不起,不过这副尊荣也不好出去丢人现眼,所以两天没有去公司。

江老太太是最先知道他病情的,当天晚上打电话来,问他一个下午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到底去哪儿了,这才发现儿子病了。

老太太当晚就过来看他了,见他发着烧,劝他去医院,江渔舟怎么也不肯去,说他没那么娇贵,睡一觉就没事了。

第二天早上温度降下去一点,下午又烧上来了,老太太还是劝他不动,只好给周济扬打电话,周济扬立刻带着药箱过来,给他挂了水。

“怎么搞成这样了?”周济扬一边调整输液管,一边问道。

“没什么,淋了点雨。”江渔舟声音沙哑,短短几个字因为咳嗽说得断断续续。

周济扬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能把你打垮,肯定不是淋了点雨那么简单。”

江渔舟的身体他是知道的,除了吃虾子会过敏这点娘肚子里带来的毛病之外,他就没生过病。“老太太前天晚上到处打电话找你,你是不是去找向晚了?”

这回江渔舟没有任何回答,闭上眼睛直接睡觉了。

周济扬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问了,有些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看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他这回是真的伤到家了。

周济扬给他挂了三袋水,离开前对他说明天还要再挂一次,江渔舟点点头回答说:“明天你别来了,我自己去医院。”

江老太太听他这么说,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中午给他煮了点粥,陪他一起吃完,老太太就准备回去了,她在儿子这里住了两天,江老爷子那边还有一肚子话想问她。

不过在离开前,江老太太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儿子再谈谈。

“妈,你先坐下。”

结果饭后,江渔舟主动叫住了准备收拾碗筷去厨房的江老太太。

老太太搁下手里的碗,疑惑着坐了回去。江渔舟放下擦完嘴的纸巾,压在手边,抬头看着他妈,郑重地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里不知怎么的就难受了,她的印象里,这个儿子在她面前是那种不动声色耍宝的,有那么一点吊儿郎当,但兹事体大的事情上他一向有分寸,不需要大人担心。

“小舟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两天都急死妈了。”老太太禁不住牵着他的手说,自打那天他吩咐自己一定要劝说江心悦陪她去医院,老太太这心里就一直有个疑团,可他样子严肃,他不说老太太也没敢问,不过她知道一定是和当年江宁车祸的事情有关。

江渔舟弯唇,笑了笑,“我没事,就是那天忽然很想姐夫,就去山上陪他喝了点酒,我喝多了,在山上睡了一觉,醒来天就黑了,还下了雨。”

“是不是宁宁有什么事情?”

江渔舟不会无缘无故去宁建勋那儿,在江老太太的印象里,只有江宁出事那一晚和江心悦结婚那一晚,他去宁建勋那里呆了很久,平时他只在清明节和宁建勋的忌日才过去看看。

“没有,您别乱想,我就是头天晚上忽然梦到他,所以才想去看看。”江渔舟说着换了个话题。“对了,您上次不是说要我去见见那个服装设计师吗?过两天我病好了,您就去安排吧。”

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里自然高兴,但又有点不可思议,于是琢磨着问:“你不是还惦记着温家那女孩子吗?”

他之前费那么多心思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又跟自己解释那么多,老太太自然以为他还是想着向晚才不肯去相亲,结果他却突然改变主意,让老太太实在意外。

“我跟她早就分手了,她现在已经交了新的男朋友,所以我也应该尽快开始有我自己的生活。”江渔舟平静地回答,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被一根刺狠狠地扎了一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老太太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儿子这一系列的反常情绪皆是为情所困。

她忽然有点心疼儿子了。不过为了让儿子从失恋的痛苦里重新振奋起来,江老太太动作神速,回去就和对方联系了,并约好了见面时间。

三天后,江渔舟就在一家餐厅里和对方见了面,为了表示诚意和慎重,他特地换了一套新定制的西服。

何芸是公司一位董事的侄女,样子和江老太太描述的差不多,身材高挑,举止大方,气质高贵,她没有迟到,是准时到达,而江渔舟则提前了十分钟。

江渔舟起身为她拉开椅子,何芸抬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两秒钟,才笑着说谢谢。她看江渔舟的眼神,直接坦然,带着本能的亲近。

看得出,她对他是满意的。

成熟男女,又是像他们这样的聪明人,对于相处之道已经把握得很好,言谈客气却又不给对方疏离感。

一顿饭过后,是有后续还是到此为止,基本已经定性。

何芸没有开车来,饭后江渔舟理所当然送她回去,何芸客气道谢。

路上的气氛说不上有多好,但也没有产生任何尴尬的感觉,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江渔舟想到一个:不咸不淡。

当然,这是他单方面的想法,至于何芸心里怎么想,他无法知道。

何芸在市里有间工作室,前面是门面,后面是制作间,当然,以她的名气接待的顾客自然都不是寻常人,一般都是本城新贵,或者电视明星。

车子开到何芸的工作室门口,何芸下车,并没有邀请他进去,只在下车后,趴在窗口嘱咐了他一声:路上慢点。

江渔舟点点头,说了句“再联系。”就把车开走了。

等他回到家,靠在沙发上小憩的时候,他的手机来了一条短信:

到家了吗,渔舟?

发信人:何芸。

江渔舟看着手机上忽然多出来的联系人,一时茫然,竟不知如何作答。

**

周一上班,向晚刚到办公室发现同事们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她以为自己脸上弄脏了,回到座位打开手机的自拍看了看,一切正常。

“向晚,你来一下。”

向晚抬起头看见苏纯站在门口叫她,向晚起身过去,苏纯一直往走廊尽头走,到了顶头苏纯站住脚,回头。

向晚正要问什么事,怀里多了一张报纸。

“看看吧,今天的头版头条。”

向晚面带疑惑,慢慢展开报纸,目光渐渐定住。

这是一份本市的商业报纸,头版用整整一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一则消息,江氏总裁携女伴出席昨晚的一项公开活动,下面是几幅高清配图。

画面里,俊美的商场新贵,身边多了位品貌端庄的佳人,两个对着镜头致意,画面和谐得不同凡响,正面、侧面、背面,每一张都是引人注目的焦点,其中有一张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微微朝对方勾着头,脸上布满舒心的笑容。

向晚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发涩,像被人撒了一把沙子,磨得发疼。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苏纯见她不说话,心急问道,坦白说,刚刚看到报纸的时候她的情绪比向晚还激动。差点想冲动地给江渔舟打电话,问他怎么能这么快放弃。他们都知道向晚心里真正喜欢的是谁,和周清扬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心里不甘,过阵子说不定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可江渔舟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放弃。

向晚把报纸折叠好,还给苏纯,“要不然呢?”

“他这是故意做给你看呢?这么高调,明显是跟你斗气啊。”

一个忙着交男朋友,另一个立刻找女朋友,这不是明显要对着干吗?

向晚抿了抿嘴角,“是故意也好,是真的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个晚上,当她在他怀里说出那句话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彻底结束了。

江叔叔,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当时的江渔舟眼里的落魄仿若天地崩塌,转身冲回家的她根本没有看到。

雨越下越大,一个多小时后,好心的邻居敲门来说,那个人还站着小区门口,你们去劝劝他吧。向维珍拿了把伞,让她下去,她犹豫地望了窗外一眼,最终还是下去了。

到了门口,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们的缘分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江渔舟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被感情打到,看,现在不是又意气风发了吗?手起刀落的事情,他做起来比她痛快多了。

向晚下班后坐车去盛宇的大堂,周清扬现在已经去盛宇上班了,和向俊做了同事,早上他打电话给她约了一起吃饭。

上次分别之后他们没有再出来约会过,期间向晚又去看过他一回,那时候他脸上的伤还没有痊愈。说起来也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了,虽然周清扬每天都会有电话给她,不过向晚觉得他说话好像没有以前那么自在。

今天的约会是周清扬提出来的,他应该有话要对自己说。

“想吃什么?”上车后,周清扬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向晚。

向晚表示没意见,听他安排,周济扬油门一踩直奔市区那家著名的法国餐厅去了。

餐厅在宏光大厦顶楼层,向晚和周清扬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去的时候,电梯门正缓缓合上。

“请等一下。”周清扬大喊一声跑过去,关到一半的电梯门停住,接着缓缓拉开。

“江大哥?”

江渔舟漫不经心抬起眼皮,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周清扬,表情默了默,正欲说点什么,目光忽然一动,定在他身后。

※、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