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梁时与楚翘等人被请入了吴家。

楚翘作为一个“犯错的母亲”,她从头至尾保持着沉默,任谁瞧上去,也以为她是真心悔过了。

吴家老翰林与梁时的老师徐谦曾是同僚。

徐谦的死,坊间流传了数种谣言。其中,多数人都认为是梁时为了权势,而害死了自己的老师。

吴老翰林年事已高,算是德高望重,但朝廷中人,有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贤德之辈?

吴老翰林面色不佳,两撇花白色山羊须颤了颤,道:“梁家两位少爷天资聪颖,但实在顽劣,梁大人有所不知,这二人将书院的教书先生画成了话本,还流传了出去!他二人可曾将恩师放在眼中?又可曾礼遵圣人之言?梁府也是诗礼之家,对子嗣可谓疏于管.教!”

吴老翰林倚老卖老,将梁府上下骂了一通。

梁时非但不怒,反而一笑,“老先生也知,我这两年不在京城,贱内是个妇道人家,出自商户,识字不多,难免对犬子管教不严,日后这种情况绝不会再犯。”

三品大员都这般好说话了,吴老翰林只好点到为止,又见梁时身侧的梁夫人模样懵懂,一看也才十来岁的光景……吴老翰林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这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了结,身为世家子弟,更应尊师重道。

梁时却笑道:“老先生放心,我梁某人一定妥善处理此事,流传出去的话本会一应找回来。”言罢,他侧头对楚翘道:“是吧?夫人?”

楚翘还能说什么呢?她上辈子身份高贵,从未对任何男子趋炎附势过,当今皇帝还得喊她一声“母后”,如今在梁时的淫.威之下,她选择不去硬碰硬,相当贤淑的笑了笑,“夫君说的是。”

两人皆是皮笑肉不笑,吴家老翰林一向都是见好就收,暂时答应留下了梁云翼与梁云奇两兄弟。

是以,梁时与楚翘便双双离开了吴家。

时辰已将近晌午,但马车却并没有直接往恒顺胡同的方向而去,楚翘不晓得梁时要去哪里。

腰上的荷包散发出让人分辨不出的气味,整个马车车厢内皆充斥着一股杂揉在一块的奇香。

梁时今日一直没有闭目养神,这让楚翘很是为难,她都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看了。

所以,小眼神一直飘忽不定。

梁时自然知道她的心虚,他看着面前这张明艳的脸时,又想起了那人。

她也是喜欢这般故作深沉,明明一个小动作就能轻易出卖了她的情绪,可她自己还以为深藏不漏。多数时候,梁时都陪着她一起装深沉。

“咕噜——”

一阵不太祥和的声音打断了眼下的安静,楚翘未掩尴尬,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梁时看着她纤细的腰身,纳闷她怎么饿的这么快?或许还在长身子……

不多时,马车在一处画舫停了下来,楚翘不清楚梁时的意图,她更不能此刻就扬言自己饿了,即刻要回府用饭。

以如今的身份,她没有那个矫情的资格。

二人双双下了马车,画舫边上的酒家茶馆鳞次栉比。此时,周遭皆是扑鼻而来的酒菜香味。

梁时刚下马车,便有一头戴瓜皮小帽,身着湖蓝色长衫的小二上前,恭敬道:“梁大人,里头有请,您要的酒菜已经备好了。”

楚翘不由得看了梁时一眼,他是什么时候着人过来准备的?她没有多问,梁时迈入酒家,她便跟在其后。

楚翘上辈子时常跟着二哥偷偷外出,她不像寻常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的各大酒楼茶肆,她都逛了一个遍。

但像今日这样的地方,她还当真没有来过。彼时,她和二哥出门,头上的都会戴着幂篱,二哥常说谁若是偷看了她,二哥就宰了谁。今日就这般抛头露面还是头一次,她发现一路上不少人都朝着她望了过来。

刚入雅间,小二就退了出去,之后门扇被人从外面合上,梁时还未落座,就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很好奇?怎么?当初在颜家,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楚翘倏然一滞,梁时果然还是在试探她。

哼!她岂会上当?梁时太小瞧她了,这种小儿伎俩也好意思拿出手!

楚翘为难的揉了揉额头,装疯不行,那就卖傻吧。

她道:“二爷,不瞒您说,妾身是家中庶女,又是八字纯阴,自幼就不受家中待见,哪里能上这种地方用饭?妾身自是好奇的。”

梁时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移开了视线。他这人看上去冷硬无温,用饭时亦然,动作不疾不徐,就连唇也只是微微动了几下。喝汤时,唇角不染分毫汤渍。

这让楚翘很为难,吃饭也不能尽兴了,这是逼着她淑女啊。

这家酒肆因鱼汤闻名京城,很多达官贵人慕名而来。楚翘喝了一碗鱼汤下腹,整个人都来了精神,她刚开始用饭,门外有人敲响了几声,来人是如风,“大人,萧王爷让人送了东西过来。”

萧湛?楚翘看向了门扇处。紧接着就闻梁时道了一句,“进来。”

如风推门而入时,手中的确托着一只描金小蝶,上面堆积了金黄酥脆的油炸刀鱼,他还没有靠近,楚翘就闻到了诱人的香味。

她以前吃惯了山珍海味,但那些东西其实根本不够味。

如风道:“大人,萧王爷就在楼下,方才您和夫人上楼时,恰好让王爷瞧见了,这是王爷命人特意送来的,大人您看要不要验毒?”

楚翘:“……”她正想着怎么吃,突然就没了胃口。

梁时一挥手,让如风退下,旋即就对楚翘道:“你吃。”

楚翘:“……,,.”啥子意思嘛?要让她试毒?她上辈子死之前,听闻太医说她已是剧毒攻心,无药可医,可见她是被人给毒死的。

故此,楚翘难免杯弓蛇影,遂道:“妾身不好这一口,还是二爷用吧。”

梁时只是淡笑而过,他没有用那盘油炸刀鱼。也没有吩咐随从去向萧湛致谢,这让楚翘很是想不通,他们这些政客不都是喜欢你来我往么?

梁时侧目看了一眼长案上的沙漏,据周公所言,“幻浮生”可在几个时辰之内让人彻底放松警惕,他已经等不及了,放下竹箸,嗓音低沉道:“为何不吃鱼?”

楚翘想都没想,回答的很干脆,“方才没有验毒,妾身害怕。”

梁时眸光微滞,“……”看来“幻浮生”已经起作用了。

用过午饭,当楚翘跟着梁时下楼时,她特意留意了一下,根本没有发现萧湛的影子。

楚翘:“……”她感觉这一整日,梁时都是奇奇怪怪的。

今日,楚远陪着楚老夫人去相国寺上香,路经画舫,正打算小憩片刻,却亲眼看着梁时与楚翘双双上了马车,她手中捻动着佛珠,念叨了一句,“那不是梁时与如玉么?”

楚远也望了过去,那的确是梁府的马车无疑,他点了点头,“母亲,您饿了么?儿子听闻这里有几家不错的鱼馆,儿子陪您去尝一尝?”

楚老太太悠悠叹了一声,“梁时总算是看开了,你也别不高兴,翘翘总归回不来了,梁时不该一直单着。”

“当初翘翘与先帝定亲之前,梁时在你父亲面前跪了三天三夜,求着你父亲将翘翘许配给他,那之后还大病了一场。这些年也是苦了他了,他若是真能看开,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

楚远依旧没有接话,他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微微蹙了眉。

梁时不是说对颜如玉没有那个心思么?

看来,他也是个念.色之人!

第39章 落入怀中

马车迟迟没有回恒顺胡同,而是在城中转了一圈。

没过多久,楚翘在颠簸之中逐渐意识模糊,她晌午在酒楼时滴酒未沾,也不至于吃撑了,因何会昏昏欲睡?

楚翘下意识的觉得又着了梁时的道了。

他又给她下.药了?这个念头让楚翘猛然之间吓了一跳,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梁时。

小妇人一双水眸含冤,梁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像个伟岸的大丈夫,光明磊落,竟毫无掩饰道:“你怀疑我毒.害你?你今日吃过的东西,我也吃了。”

楚翘:“……”好像也是,是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如风站在马车外道了一句,“大人,您要的话本八成都收回来了,只是不知两位少爷可还有存货。”

楚翘:“……”梁时的动作也太快了些,他怎知道梁云翼与梁云奇此前将话本放在了何处售卖?

梁时轻应了一声,嗓音不温不火,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这时,马车再次缓缓行驶在了青石长街上,楚翘被腰上的荷包熏的有些头晕,也不晓得梁时究竟在哪里买的荷包?这里头放了多少种香料啊?她都快被香味给熏死了。

楚翘倚靠着马车车壁,神情蔫蔫的,整个人没了精神头,她现在不晓得梁时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总觉眼下她自己就是一只被掳的小狐狸,即便再机智,马上也会成为猎人的笼中之物。

她警惕的看着梁时,但因着她的长相太不具备威慑性,以至于这样的神情落入了梁时的眼中,显得格外可怜又无助。

梁时微滞,但他到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一人,再也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分给旁人了。

梁时估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眼下这个小妇人已然又呈现微醉之态,这明显就是“幻浮生”起作用了。

梁时面色严肃,他问道:“可知道我是谁?”

楚翘虽然头晕,但还不至于彻底失去了意识,不过已经没什么思量的力气了,脱口而出,“你是梁时啊,大奸臣!”

梁时突然之间眉头一皱,“幻浮生”果然已经发挥药效,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了,可他这样人,凡事都讲究一个事实,若说这世上当真有鬼神一说,他这些年双手并不干净,怕是早就恶鬼缠身。

梁时心跳狂野,乘胜追击,又问,“嗯,那你如何看待我?”

这个问题没有丝毫的难度,楚翘想都不用想,而且她此刻的状况也不允许她去想,眼神迷离的看着梁时,“你是坏人!霸道,不讲理,还小气!”

这个评价并没有令得梁时愠怒,相反的,他却是陷入一阵狂喜之中,但接下来要问的话,他却突然不敢开口了。

万一……老天又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又当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丝希望,只要掀开最后一层薄纱,或许他即刻就能得偿所愿。

换言之,他也有可能再次坠入深渊,再无救赎。

随着马车的晃动,楚翘软绵绵的倾倒了下来,梁时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就接住了她,他看着已经迷迷糊糊的楚小妇人,诸般思量之后,稍一用力,将她抱到了自己身边,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臂膀上。

这样的画面,他曾幻想过无数次。

楚翘的掌心微热,他开始慌张,开始犹豫,开始害怕。

得失就在一念之间了。

梁时望着透过车窗的午后日光,胸腔内的心脏在狂野的跳动着,掌下是那只肉嘟嘟的小手,他徘徊在冰与火的边缘,是魔是佛,仅在一念之间。

终于梁时开口了,声音却是沙哑的不行。

这个叱咤官场多年,年纪轻轻就将老谋深算的官员踩在脚下俯视的阁老大人,他竟然慌张到了嗓音发颤。

“你……你是不是翘翘?你是楚翘对不对?我不管你是怎么来了,我只要知道你究竟是不是?”

这句话一说完,他胸口猛然的抽痛,竟是又忘记了呼吸。

靠在他臂膀上的人纹丝未动,梁时以为她肯定是吓着了。

可他没有法子,他已经心急如焚。人世间没有了她,他已经觉着不完整了,即便他依旧活着,也已经少了几缕魂儿,度日如年。

他不是一个轻易付诸情义的人,可一旦付诸了,变成了他一辈子的致命弱点。

他也想戒了,在楚翘与先帝订婚后,他已经在劝说自己,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尽力远离她。

可是结果证明,他根本做不到。

她就是他的魔障!

若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孩提时?少年时?还是他与她正当年华正好时?他说不清,从来都不明白这情义从何而来,他只是知道他需要她,他喜欢她,就算穷其一生,也要最终得到她。

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他也会尽力谋划。

等了少许,梁时没有听到动静,他低头一看,却见这小妇人已经紧闭双眸,呼吸平缓……她睡着了?!

梁时:“……”

小妇人长的娇憨,睡着时更显得小巧,梁时看着她长而密的睫毛出神,终于他薄凉的唇在那颗小红痣上轻柔划过,不带有任何的情.欲,虔诚又专注,“我不会放过你的。”他低低道。

“幻浮生”非但对楚翘起了作用,也影响了梁时。

他这样身份的人,不知道藏着多少的秘密,自是要时刻警惕着,梁时从楚翘腰上取下了荷包,对马车外的如风吩咐了一句,“先放起来。”

如风不敢怠慢,忙用锦盒将荷包严严实实存放好。

待马车缓缓停在了梁府大门外,如风亲眼看着梁时抱着自家夫人下了马车。

夫人陷入昏睡当中,脸颊绯红,窝在大人怀中,乖巧的不像样子。如风和如影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仗势,两人纷纷有些面红耳赤。

不得了了!

他们家大人终于万年的老铁树发芽了,只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开花结果?

老管家瞧见这一幕,笑眯了双眼,忙上前道:“二爷,夫人睡着了啊?”他并没有觉着有失大雅,或是不成体统。

梁时看了老管家一样,好像传递了“明知故问”四个字。

梁时并没有沉浸在小妇人的温香软玉之中,他将楚翘放在了床榻上之后,没做任何逗留,就离开了听雨轩。

这一日,梁府上下又炸开了锅。

“今个儿守门的小厮亲眼瞧见二爷抱着夫人回来的。”

“二爷瞧着冷漠,竟还是个体贴的。对了,这大白天的,夫人怎的睡着了?”

“你们这些个碎嘴了,懂什么哟?!”

梁启身为梁家庶子,对兄长还算忠心,这阵子一直留在京城帮衬梁时处理一些田产铺子事宜。

梁启今日刚从通州回来就听说兄嫂之间的关系有了突飞猛进的好转,他既是欣慰,但与此同时也淡淡的失落。

他心头可能存着一个秘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来。

太阳尚未开始西斜,时辰还早,梁启去了书房见梁时。

梁启虽是庶出,但是很有骨气,他这辈子最为敬佩的人无非只有父兄了。父亲走得早,兄长就是他最为敬佩之人。

梁时虽失踪了两年,可体态气度不减当年,反而更添了威严与冷肃。

梁启与梁时在书房内喝茶,梁启道:“二哥,我此番从通州回来,听说了一桩事。”他并不知道该不该说。

梁时轻抿了口茶,还沉浸在患得患失的诸多情绪之中,闻此言,他淡淡道:“但说无妨。”

梁启这才如实道:“二哥,颜家人是不是此前来过咱们府上?”

梁时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梁启本来不该过多关心自家嫂子的事,可他实在是忍不住,毕竟两年间前是他找到了二嫂。

其实,当初打探到的八字纯阴之人不止颜如玉一人,是梁启自作主张决定将她买进梁家。

“我这也是听的小道消息。听说颜家父兄不知从哪里得了一笔银子,还去了衙门里状告,说是要将二嫂赎回去。当初二嫂进门虽是进了祠堂,但你与二嫂尚未拜堂,两家也没有交换更贴婚书,只有一张卖身契在母亲手上。”

“不过二哥放心,这件事衙门里还不敢接状子,只不过事情闹大了,难免会造成影响。”

又是有关那个小妇人?颜家哪里来的银子赎人?

据梁时所查,颜家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女儿的存在!

似乎离着真相越来越近了,梁时的手指无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这是他在思量之时的习惯。

“我知道了。”他淡淡道。

梁启不明白梁时的态度,接着道:“二嫂人不错,这两年任劳任怨,除却一开始自尽过一次,之后从未离开过梁家。”

自尽……

梁时突然从梨花木圈椅上坐了起来,他一向稳重,这个过激的反应让梁启也吃了一惊,“二哥,怎么了?”

梁时微微蹙眉,“有劳三弟了,母亲时常神志不清,你且留在府上照应着些,不要再远游了。”

梁启点头,他此番入京,的确没有打算再离开。

*

梁云翼与梁云奇兄弟两人从吴家族学回来之后就去了梁时跟前认错。

他二人在很多时候都是很有觉悟的。

梁时并没有什么耐心听他二人忏悔,他现在最忧心的是听雨轩住着的小妇人。

兄弟两人一番磕头认错,接着又互视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梁云奇道:“父亲,儿子知道此番闯了大祸,但此事的的确确与母亲毫无干系。母亲她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而且,母亲甚是胆小,这两年因着祖母的要求,母亲每晚都抱着您的牌位睡觉,一开始母亲吓傻了,白日里神情恍惚,后来才好些。”

梁时岂会不清楚两个儿子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并不明白那个小妇人究竟哪来的本事让梁府上下都极力护着她,但眼下的事实是,当听到她抱着自己牌位睡觉时,梁时心头微微触动,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逝。

兄弟两个见好就收,他们二人皆知,在父亲面前耍聪明,才是最愚蠢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