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傍晚时分,庄子里送来了不少冻柿子,一只只熟透了,红彤彤的,楚翘吩咐府上的丫鬟婆子做柿子饼。

梁启打算将府上的账本拿来给楚翘过目。

此前的账房先生被梁时给砍了一臂,后又送去了衙门里关押,如今主持中馈的人是梁时,但外面田产庄子的生意都是梁启在打理。

梁启虽为庶出,无半分僭越之意,这些年他也看出来二哥厉害,自是半分不敢有异心。

而且,他也盼着楚翘能早日掌家,遂将一切归置妥当,才在今日特意见了楚翘。

因着男女大防,梁启找了老管家,两人一道在上房庭院中见了楚翘。

老管家很看好梁启,三爷也的的确确,事事为了二夫人考虑,就连今日送来的红枣和柿子也是三爷挑了顶好的,亲手摘了送过来的。

楚翘看了几眼,被账目上的进账吓了一跳,她上辈子就知道梁时富庶,总会给她寻来一些奇珍异宝,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私产?!

她在梁家受苦受难的这两年怎就没发现梁时还留了后手!

秋风清扫而过,小妇人一张莹白的面容沉浸在橘色的晚霞之中,显得宁静又祥和,她睁着一双大眼,后又极力让自己安定下来。

梁启被她逗笑了。

若说两年前二嫂年纪还小,可如今都十七了,还是像个孩子。

幸好二哥没有嫌弃她……

这个念头在梁启脑中一闪而过,他收敛眸中异色,道:“二嫂,这账本就交给你吧,过几日我再将几处铺子的管事领过来见你一面,咱们梁家私产虽是算不得多,但进账都是拔尖的,二哥从来不留没有用处的产业。”

楚翘不太擅长珠算,此前为了经营香料铺子才不得不学了一些,她其实有点为难。

前阵子之所以想执掌中馈,也是为了捞点盘缠溜走。可如今,得知梁时是断袖之后,她已经没有逃跑的心思了,加之她也离不开隔壁的楚家。

所以,与其操心劳力,她更倾向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父兄曾经告诉过她,这并不是没出息,而是一种大智慧。

楚翘一向自诩是个机智的人,她总会选择最简单的路去走,能走直路,坚决不走岔路。

如此,她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账本,届时如果梁时真的让她掌家,她再让梁温帮衬就是了,梁云玥是家中嫡女,将来肯定是要嫁入高门为正妻,她这个年纪也得开始学着点了。

楚翘计划好一切,让阿福将账本收下,这个时辰,梁时已经回府了。

他从橘色秋光中走来,千万丈的红霞也成了他的衬托,楚翘情不自禁由衷的感叹:多么俊俏的男儿啊,只是可惜了……

梁时大步而来,楚翘喊了一声,“二爷回来啦。”

梁时人还没有靠近,但已经对楚翘点了点头,步子略显匆忙,因着行走过快,秋风拂起了他的官袍,俊朗无双,当世独他。

楚翘见梁时愈发在意仪容,身上的幽香淡淡,又不免有些同情他,他本是生了一颗女儿玲珑心,偏生是这样一副伟岸躯壳。

楚翘同情的眼神实在难以掩饰。

这眼神看在梁时眼中却成了另外一番意味,二人眼神缠绵,连萧瑟的秋风都变热了。

梁启和老管家面面相觑了一眼,两人各怀心事的离开了庭院。

楚翘道:“二爷,三爷今日将铺子和田产的账本拿给我了,您看……不不不,应该是你……二爷又不怎么老,我下回再也不称呼“您”了。”

梁时就当她已经有了觉悟,他应了一声,因着十分了解她,故此道:“你若是嫌累,就让古叔和长姐帮衬你。但你是我梁府的主母,是我梁时的妻,这种事你迟早要上手。”

楚翘怯怯一笑,心道:这个梁时,还真将自己当成妻了,也罢,反正这辈子我也没想过要嫁人。

刚嫁给表哥那日,表哥就驾崩了,后来重生了,却也是梁时的冥妻,她可能……还是不要嫁人的好。

楚翘点头,一脸的乖顺模样,仿佛已经彻彻底底被梁时所驯服,“我晓得了。”

楚翘想去后院,梁时却没有要让她离开的意思,梁时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帛卷,他期待这个时刻,但又惶恐着。

毕竟她早就是这世上最为最贵的女子,她还会看得上区区一个三品的诰命夫人么?

梁时道:“这个给你。”他面色寡淡,与内心的澎湃毫无匹配。

诰命夫人的诏书很快就下来了,楚翘原本就不在意这些,但梁时拿着诏书给她看时,为了表示一下欢喜的心情,她笑出了两只小梨涡,卖力娇羞了一下,谢道:“二爷,你对我可真好,我当真欢喜着呢。”

此前不知道楚翘的身份,所以梁时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

现在知道了,即便楚翘在他面前表现的很不自然,像是在做戏,他也好不在意,反而看痴了去,嗓音平和的道了一句,“嗯,你知道就好。”

两人站在一块,你一言,我一句,都很尴尬。

此时此刻,秋风扫过,满园梧桐叶飞,恰是良辰美景,梁时想趁热打铁,“国公爷已经回京了,他会先入宫面圣,今晚就会回府。”

他知道楚翘最在意的莫过于这个消息了。

一语毕,只见面前小妇人的脸上溢出一抹开怀的笑意,这笑容胜过春花与秋月,是梁时彼时最为真视的东西。

其实,楚翘当皇太后那些年,也时常闷闷不乐,梁时虽是个奇才,但对待女子,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也想投其所好,可当初的楚翘根本不需要旁人的锦上添花。

梁时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他从小到大都念着她,早就深入骨血,是无法根除的执念。

这厢,楚翘发现梁时对她的态度太有好转,她也不是个只会占便宜之人。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她一贯的做派。

楚翘从腰上取了一只香囊出来,“二爷,你可别嫌弃我,这只香囊里的香料方子虽是我亲手配置的,但你放心,香囊不是我缝制的,是阿福做的。这里面是十一种花卉制成了宜神香,可令人安宁静心,二爷整日操心朝政,这只香囊或许能起到静心之用。”

心上人所赠之物,别说是香囊了,就是一块破帕子,梁时也不会介意。

他从楚翘手上接过了香囊,大掌悄然在她细嫩的手背上划过。那双深幽的眸子正低垂着眼眸看着她,顺便将香囊系在了腰封上。

楚翘微怔,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瞧瞧,他是多么喜好女儿家的东西?这就迫不及待的戴上了?!

且罢,她是绝对不会揭开梁时的伤疤的。

楚翘笑了笑。

梁时也笑了,他从不知两情相悦会令人这般身心愉悦。

楚翘如今不仅开始渐渐接受他,还赠他香囊了。

梁时唇角嚼笑的看着小妇人,感觉她如今的神情几乎已经和此前的模样相互重合了,一开始他怎就没有瞧出来呢,这就是他念了二十几年的人啊。

一想起给她写过休书,梁时内心一阵后怕。

真要是休了一次,以她的脾气,怕是这辈子也难以追回了。

情到深处,自然难以控制的往外流露,即便尚未正式迎娶,不宜同房,但牵个小手还是可以的。

梁时正想着要不要孟浪一次,毕竟他不是这种人,已经老练沉稳了数年了,他当真做不了孟浪事。

却就在这时,老管家又折回了庭院,老人家瞧见自家二爷和夫人相顾无言,皆是面上带笑,他也跟着笑了,道:“二爷,隔壁楚家方才捎了口信过来,楚家今个儿设宴,国公爷即将回府,楚二公子也回来了,让您今晚也去隔壁给国公爷洗尘。”

楚翘闻言,彻底放了心,同时也惊讶了,楚家当真是没有将梁时当做外人啊。

楚翘也想跟着一道过去,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瞧见父亲了,此前她是梁家的小寡妇,充其量只能在母亲跟前晃悠,根本无法接近父亲。

梁时见小妇人轻抿桃花唇,神态忧虑,他心头一紧,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楚翘何曾受过半分委屈?梁时是与她一道长大的,自他记事开始就知道楚翘是横着走的,这两年的日子也知道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梁时清咳了一声,眼下他二人的关系恰恰好,不温不火,他暂时没有打算揭穿了楚翘,但带上她去一趟楚家还是很正常的,他道:“你且随我一道过去吧,楚家大奶奶还有一些日子就要临盆了,你今日正好过去看看。”

楚翘连连点头,如今竟察觉梁时是个十分贴心之人,看来她以前是误会了梁时了,人家那般阴沉暴戾,可能只是因着隐疾之故。

第51章 二哥察觉

天色尚未大黑,楚家大院已经灯火通明。

梁时换上了一身月华色的常服,用的是墨玉冠,一如既往的清俊潇洒之态,他今日步履轻缓,一直与楚翘保持着适宜的距离。他行走时,垂下的广袖划过了她的,梁时瞥见这一幕,眉梢微动。

二人双双踏足镇国公府,倒是真的像一对恩爱夫妻。

镇国公在宣府险些遇害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楚家除却世子爷与楚远之外,其余人都以为国公爷是提前回京了。

国公爷身高八尺,是个铁血男儿,相貌却是清秀,年轻时候也曾是俊朗小生,他很好看梁时,当初楚翘没有许配给先帝之前,国公爷是打算将楚翘嫁给梁时的。

毕竟楚翘是他的心头肉,嫁给谁都不如嫁到隔壁来的放心。

而这些年过去了,梁时依旧没有让国公爷失望过,楚翘当皇太后的那十年,梁时一直百般护着她,后来梁时不顾性命之忧去了苗疆腹地,更是让国公爷为之动容,只可惜他的翘翘已经不在人世了。

国公爷与梁时当初已经商榷好了,将楚翘从坤寿宫里接出来之后,就让梁时带着她远走高飞。

如今梁时提出要让国公爷认了梁夫人为干女儿,国公爷自是没有回绝的理由。

让国公爷奇怪的是,梁时这次似乎太着急了些,他在回京的路上,梁时前些日子就派人书信一封给他,说明了此事。

这厢,当梁时领着楚翘过来时,国公爷不由得多在意了几眼,他家乖宝儿离世之后,他已经太久没有像今日这般高兴了。

楚翘也大眼汪汪的看着国公爷,看的国公爷登时不知所措:这姑娘是怎的回事?好像要哭了?她很激动?

梁时侧目看了一眼楚翘,见她水眸莹润,鼻尖泛红,梁时清咳了一声,“咳……夫人,还不快拜见义父。”

义父?这么快?

楚翘胆子素来很大,对方又是她的亲生父亲,此番见父亲全须全尾的站在她跟前,她自是难以自持,哽咽道:“如玉给义父请安,愿义父福如东海,长安百年。”

国公爷心头一软,又想起了他家翘翘,若是翘翘还在世的话,或许站在梁时身侧的女子就是她了。

国公爷一番惆怅,这才应下,“好女儿,今日我刚回京,不过这认亲一事不得马虎,梁时已经与我说清楚,楚家既然认了你当女儿,这该有的规矩少不得,待寻了吉日,再行认祖之仪。”

楚翘没想到梁时已经与父亲商榷好了此事,父亲不是刚回府么?梁时是什么时候与父亲联系上的?

楚翘仰面看了梁时一眼,就见他也正双眸凝视着她。不知怎的,楚翘下意识的赶紧移开了视线。有点不知如何面对梁时的“大恩”了。

楚翘这小模样看在梁时眼中就成了娇羞无错之态,他一阵心神飘忽,胸腔似有一股热流欲要迸发而出。

国公爷才回府不到半个时辰,楚远此番是亲自赶赴宣府相接的。

不过,也幸好有梁时的人暗中相助,而且梁时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事先就救下了国公爷。

楚远一来的确是发自肺腑的感激,但与此同时,他也听说了楚家要认梁夫人为女儿一事。

楚远鼻音出气,眸色不善的看着梁时,在他身侧道:“梁时,你不是说要和离的么?”

楚翘就站在一侧,她自然也是听到了,楚翘未作他言,毕竟她自己此前也是盼着和离的,原来梁时一开始也不打算留下她,难怪他此前就写了一封休书,难道就是因为萧湛的缘故,他才改变了主意?

萧湛之所以一开始说要娶她,是因为想要梁家的一对少爷。

后来,梁时获知了萧湛曾想求娶她,立马就改变了放妻的主意。

难怪,他们两个是在怄气?

楚翘从未经历过男女之间的情爱纠缠,她只是话本看得太多了,难免控制不住浮想联翩的思绪。

楚翘眼神怪异的看了一眼梁时,之后就去了楚夫人身侧乖巧的坐着,她其他本事不多,一张小嘴却是很甜,趁着机会,张口就喊人,“母亲。”

楚夫人本来就喜欢她,这声母亲一喊,楚夫人宛若瞧见了自家女儿,一颗心都化了,她先是一怔,遂连连应了几声,一旁再坐的楚四姑娘楚莲都有些醋意。

她在楚家待了两年了,却是没见义母这般疼惜她,“我今后也得唤梁夫人一声二姐了。”

楚莲深知如何讨人欢喜,梁夫人如今身份高贵,她肯定得拉拢着点。

楚翘原本很在意自己被人取代,但此刻她又光明正大的待在父母身边,这便已经足够了。

楚远和梁时一直都在留意着楚翘,楚远又道了一句,“梁夫人与我母亲还真是谈得来。梁时,你可别告诉我,你当真对她动心了!”

梁时理应心悦他三妹才对!

而且这个颜如玉……他自己也很感兴趣!

不过,这话,楚远肯定不会说出口。

即便是他也看出来了,梁时如今对待他夫人的态度比此前大有好转,就连眼神也不一样了。

梁时眉梢一挑,视线从几丈开外的楚翘身上移开,他侧目看了楚远,打算一次性说个清楚明白,他梁时的人,任谁都不能动。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楚翘一颗心都惦记着楚家,梁时是不会让楚翘认回楚家的。

他承认自己自私,独占。但那又怎样!

梁时道:“楚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我的夫人,我不心悦她,还能心悦谁?”

文臣果然都是一些表里不一,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

楚远没想到梁时这么快就翻脸,他刚回京那时还将颜如玉视作不存在,这才多长时间,这就一口一声“我夫人”了?!

楚远胸膛起伏,唇角连续抽搐,但也无计可施。

梁时说的没错啊,颜如玉就是梁时的夫人,他楚远再怎么风流成性,也不能强占吧?!

总之,楚远心头十分不悦,但也说不出来哪里不悦。

酒桌上除却梁时与楚翘之人,都是自家人。

眼下楚翘认回了楚家,按道理说她与梁时也算不得外人了。

故此,楚远没有隐瞒,道出了一件实情,“此番还得感谢萧王爷,否则父亲也不会这么快回京。”

楚远也想不通,萧湛没有理由帮镇国公府。

他今日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对萧湛终归是不信任的。

这厢楚翘才知道,这次父亲的事,梁时出了力,萧湛也插手了。他们不是相爱相杀的敌对么?怎么还有联手的时候?

自然了,楚翘选择不去多想,她一贯都是这样,能不多思,就坚决不会费脑子。

席间,国公爷见新认的义女与他的翘翘神色颇有几分相似,他一时感慨,不由得多饮了几杯。

楚远心中有事,也拉着梁时灌酒,他明知梁时酒量不大,有意多灌了他几杯。

月上柳梢,夜风寒人,梁时与楚翘离开楚家时,已经将近戌时。

梁时清俊的面容染上了一层招摇的红晕。

楚翘一直都知道梁时的容貌不错,这样陷入微醉之态的梁时,她已经不止一次瞧见。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她没有那么厌烦他了,两人一左一右走在巷子里,楚翘絮叨了一句,“我知二爷想借酒消愁,可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我觉着……人还是活的坦荡些比较好。”

不就是断袖么?不容世人接受又怎样?

反正梁家已经有子嗣了,不必再考虑传承香火一事。

梁时的确是醉了,但他的步伐坚定,思绪也是清清楚楚。

小妇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眼下很是欢喜,有她在侧,他梁时当真是欢喜的。

梁时神色认真,严肃的侧目看了楚翘一眼,道:“我并不忧愁。”

楚翘微怔,险些忘记了梁时是个多么爱颜面之人,他如何会承认自己的隐疾呢?

楚翘善意的选择不去揭穿,她眨了眨水眸,点头道:“二爷,我都明白的,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梁时一愣,她真的都明白了么?她懂他的心思了?

楚翘俱寒,一双手紧握着,梁时都牵一下都没机会。

不过,他更想在大婚之后再与她亲近,如此更显出他对她的在意。

二人正无比缓慢的走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恒顺胡同另一侧疾驰而来,听着声音,像是有五六匹马之多。

眼下就要宵禁了,此处又是镇国公府的宅子,谁人敢如此大胆,这个时辰岂敢叨扰了楚梁两家?

楚翘尚未来得及止步,梁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拖至身后。

因着他的动作过快,楚翘又是那种软弱无力的女子,一下就撞在了梁时的后背上。

还真是……坚.硬!

楚翘两世为人都生的骄里娇气,一点疼痛都受不住,当下就捂着鼻子,冒出脑袋看向不远处逐渐靠近的马匹。

还没待她看清来人,梁时的手掌就覆在了她脸上,又将她重新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