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嗓音轻软,心里却是压制不住的翻腾的恨意。

高家!害死小姜妤的高家。当年小姜妤渐渐长大,姜映秋给她寻的亲事就是高家三公子,那时候他家二公子已经中举,三公子还是个秀才,怎么来说都是门好亲事,可是结果呢,小姜妤给她的回信中透着苦闷,说是婆婆相公私自拿走她的嫁妆,她甚至不能反驳,她性子软弱,悄悄吞下苦果,最后怀了身子,不明不白的小产死掉,那时候姜婳听说过,高家三公子有个很疼爱的妾侍,也怀着身子的。

上辈子,小姜妤死掉,尸骨都不能埋在高家坟地,被埋在荒凉的山中,孤零零的,小小的坟包。

许氏说道:“我也觉得这两家不太好,还有另外一家,就是你袁叔叔家中的老二,年纪却比嫤姐儿大了四岁,这都十六的,等个三年娣姐儿十五,他都该二十了,听说还是小霸王一个,招猫逗狗的,什么都干,你袁伯母上门说亲就是说看中娣姐儿的性子,温温和和,正好跟她家老二性子互补。我没同意,说是找老爷商量下,毕竟你那袁二哥的性子实在是…”

姜婳敲敲单子:“娘,就袁家二哥吧,他性子虽跳,但是本性不坏,再过几年性子也该稳妥下来,再说年长几岁也无妨,以后还能更宠着二妹。”

她与袁家几个孩子都很熟悉,对袁二哥性子也了解的很,没有坏心思,很护自家人。当初姜家出事,袁二哥还来探望过她,后来她被那几人设计,被沈知言休妻,袁二哥还来府上闹过,要揍沈知言。

因着高家人翻腾起来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许氏道:“你和你爹爹倒是都看中袁二了,你爹爹看人眼光也准,那成吧,就定下袁二,等过了年就去袁家商量着把亲事先定下来。”

姜婳嗯了声:“娘,我也有些乏了,先回去歇着了。”

回到姣月院,姜婳屏退丫鬟们,在房中坐了许久许久。

又过几日,外头对云姨娘的事情也没多加议论,都道她活该,拿着姜家的家产补贴姨娘,实属太过,一个姨娘还敢私自动姑娘的东西,虐待小主子,就该治治。

姜宅越发热闹,再有两日就要过年,这天早起姜婳正在房中对账本,珍珠敲门进来通报,“姑娘,姑爷给您送了信,还有几箱子的礼品来。”说着把信搁在一旁的书案上,姜婳拆开看了眼,哭笑不得,上头写着对她的思念之情,她觉得他越发的油嘴滑舌起来,明明是个孤傲性子,说起情话来都熟络的很,上头还说给她带了不少好吃的,都是邑安的特产,就先不告诉她是什么,让她自个去瞧。

信中还道:“娘子,为夫的中衣都磨的有些旧,想请娘子帮着为夫做身中衣可好?”

他这是朝着她讨要她亲手做的东西呢。

姜婳轻笑,把信笺收好搁在一旁的锦盒里,跟珍珠道:“出去瞧瞧姑爷可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这两天,天气放晴,开始化雪,庭院里的积雪早被奴仆们清扫干净,唯有屋顶上的积雪清扫不了,滴滴答答的顺着房檐滴落下来。姜婳去到庭院中,见宽敞的地儿上摆着三抬大箱拢,奴仆们把第一口箱拢打开,里头竟然搁着两头冻的硬邦邦的已经宰杀好的羊。

姜婳知晓这是邑安有名的山羊,邑安气候凉爽,属于平原地理,土壤肥沃,草地丰厚,这里的羊子肉质细嫩鲜美,不膻,属极品。这样宰杀好冻的硬邦邦的更是难得,苏州天气比邑安那边暖和许多,就算买回羊子想要冻成这样都是难。羊腿上的肉用来片好下清汤锅子最美味,还有羊蝎子,羊肉锅子,这羊清淡的做法都是很美味的。

她平日吃不得重口味的东西,燕屼都是记得,特意让人把这两头冻好的羊千辛万苦送来苏州。

另外两个拢箱里装的也都是邑安那边的地产,很多小吃食,拐枣儿,水晶饼,贵妃饼,火晶甜柿饼,还有些腊牛羊肉。姜婳哭笑不得,全都是各种吃食。她让几个丫鬟把东西都清理好,给各房各院都送些过去,两头冻羊子送进厨房,让厨房晚上做清汤羊肉锅子吃。

她爱甜食,吩咐完让丫鬟们装了碟柿饼进房,柿饼上头覆着一层甜霜,软糯糯的,清甜可口,姜婳连吃着两个,珍珠劝道:“姑娘少吃些,这东西容易积食。”

姜婳点头,剩下的让丫鬟们端下去分了。她没给燕屼回信,快要过年,送信的也要留在家里头过年的,只能等着年后才送信,倒不如年后再写。

晌午就吃的清汤羊锅子,用的羊大骨熬的清汤,里面只给上几片生姜大葱盐巴,片好的薄薄的羊肉,搁在滚烫的锅子里微微一烫,连着调料都不必沾,入口清香细腻。

姜婳晌午吃了不少,还特意吩咐给丫鬟们给何氏送些过去。

何氏住在金禧阁,姜婳每日都会抽空过去陪她老人家,只有这几日忙的很才没过去。老人家性子温和,时常跟她说起燕屼小时候的乖巧懂事,说他聪明有才学又孝顺,让她们好好过日子,慢慢的同她说:‘阿屼是个长情的人,这么些年他惦记我这个老婆子,没有成亲,他啊,这么些年,就喜欢过你一个人,我虽然糊涂了,可是有的事情却看的很明白,当初你们突然成亲,他或许不喜,可是渐渐的,他在我面前提起你的次数越来越多啊。婳婳啊,阿屼喜欢上你,这辈子都不会辜负你的。”

她当时怔住许久许久,心里蓦地有些发酸。

等着送膳过去的春蝉回来,姜婳还特意问过:“姨母晌午吃的如何?”

春蝉道:“何姑姑总念叨着姑爷,用的也不多。”

姜婳怔住,半晌才说:“罢了,我省得了。”姨母这是思念燕屼了,她下午还要对账也抽不出空闲去看望,打算明日晌午过去陪她老人家用膳。

姜婳去暖阁歇息,申时刚起,珍珠就慌忙过来通传:“姑娘,不好了,何姑姑病倒了。”

“什么?”姜婳弯腰穿上靴子就朝外走去,“怎么就突然病倒了?晌午不还是用过膳的吗?”

珍珠从架子上取过斗篷给姑娘从身后披上,随着她一块朝外面走去:“具体如何,奴婢也不太清楚,翡翠拿了牌子去请郎中了,是金禧阁的丫鬟方才匆匆过来,说是何姑姑晌午用过午膳去歇息,她们方才去伺候何姑姑起来才发现的,说何姑姑身上发烫,有些梦魇了,梦中一直流泪。”

姜婳沉着脸朝外走:“那些个丫鬟婆子们怎么伺候的?人都昏迷不醒她们才发现!全都给我发卖了出去!”她也有些恼的,燕屼临走时虽没说,她却在他面前说过会好好照顾何氏的,却让她病倒了。

珍珠嘴巴里发苦,也不敢劝。

顺着抄手游廊下到青石小路,又过到垂花门,很快到了金禧阁,屋子的丫鬟婆子见到大姑娘来全都慌忙跪下,姜婳径直走到暖阁的架子床旁,见何氏躺在锦衾上,脸上发红,她伸手探了探,额头滚烫。她脸色冰凉,回到外间冷声道:“你们这些个奴才,到底怎么伺候主子的!身上都烫成这样才发现,你们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个婆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道:“姑娘,是何姑姑太惦记姑爷,每日都要在垂花门那里站着等姑爷回,奴才们劝都劝不住,接连这样好几日,今天上午用过午膳何姑姑说想歇会儿,奴才还时不时的去给主子掖被角,结果申时过去时发现何姑姑身上滚烫…”

她们的确没有偷懒,当初大姑娘接连发卖府上不少奴仆,他们可都记得清楚。金禧阁伺候何氏的人一半时当初新买进府的,另外一半时府上老人,都是些勤快懂事的。

姜婳冷声道:“这般冷的天,姨母还要去外头站着,你们劝不动不知道来寻我?”

奴仆们心里发苦,姑娘这几日忙的不成,她们如何敢去打扰啊。

“全都滚出去!”姜婳道。

等着人都退下,珍珠轻声道:“姑娘别急,郎中很快就来的,奴婢出去让人端些冰水进来,先给何姑姑敷下额头降降温。”

“去吧。”姜婳道,等着珍珠退下,她回到暖阁里,见何氏眉头皱的紧紧的,有些挣扎的模样,她上前在床头坐下,握住何氏的手柔声道:“姨母,没事了,阿屼很快就回来的…”

何氏却紧紧闭着眼睛,哭嚷着什么,“儿啊,是娘对不起你…无屹,无屹,快走啊…”

姜婳听不清楚,俯下身子替何氏顺气:“姨母,没事了,没事了…”

“无屹,无屹啊…”何氏还在哭着。

这次姜婳听的清楚,何氏口中喊的是无屹两字。

第50章

“无屹?”姜婳喃喃念叨, 这是谁的名字?

何氏的双手紧紧揪着锦衾, 眉头紧锁, 紧闭的双眼还在流泪, 口中无意识的又喊了几句什么,姜婳没有听清楚,外面珍珠送来凉水,姜婳让她把铜盆搁在一旁的雕花架子上, “我来吧, 你去外头守着,郎中来了立刻请他进来,最好在去请张老来府上一趟…”她思忖下又改了口:“罢了, 明日一早我亲自去青城山请张老下山, 正好前些日子张老同意来府上过年。”

她知道张老的性子,若是让家中奴仆去请他老人家来给姨母治病, 他又要甩脸子,到时连来姜家过年都不愿意。明日她把人请来后再同他老人家略微提下姨母的病情,看老人家愿不愿意帮着诊断下。

珍珠应好, 悄然退下。

姜婳取帕子入铜盆中浸透凉水绞干敷在何氏的额头上,等着帕子温热取下再浸凉水绞干敷上, 一遍遍,不厌其烦, 直到何氏渐渐安稳平复下来,松开抓着锦衾的双手,眉头也舒张开来, 姜婳也松了口气。

不多时,翡翠领着郎中来,郎中来的急,背着个药箱,家中也在忙着过年的事情,街上的好多铺子都歇业,这郎中还是被翡翠从家里扯出来的。

姜婳冲郎中颔首道:“劳烦郎中帮我姨母瞧瞧,她晌午歇息时突然昏迷发热。”

郎中点点头,过去坐在床沿边上给病人诊脉,不多时起身跟姜大姑娘道:“大姑娘不必担心,病人只是风寒入侵引起来的急症,我给病人扎针,再开几副方子去抓药煎给病人喝,若是再有什么事情,大姑娘派人去我家中寻我就是。”

姜婳温声道:“多谢郎中,真是叨扰了,一会儿郎中开完方子还请喝杯热茶再走。”

郎中给何氏扎针,何氏这才转醒,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望着姜婳,姜婳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姨母,你生病了,不过没大碍了,郎中说是风寒引起的,等着开了方子抓药回来吃就能好起来,姨母别担心,我会在这里陪您的。”

何氏哑着声音道:“婳婳,辛苦你了。”

郎中写好方子,姜婳让珍珠给包了个大封红给郎中,引着他去片偏厅用过热茶才送出府。

翡翠又跟着去药铺抓了药回来煎好,姜婳扶起何氏,让她靠在迎枕上,慢慢的把药喂给她,等着喝完还让丫鬟送了碟蜜饯来,喂着何氏吃了颗,何氏脸色还有些白,却笑眯眯的望着她:“婳婳还把姨母当孩子呢?”

“姨母方才真是吓着我了。”姜婳可算松口气,“我都听婆子们说了,姨母可不许在去门口守着了,这么冷的天很容易生病的,要是给阿屼知道了,该多心疼呀?阿屼前几天来信还问我您在家过的如何呢,要是知道您生病,他怕是春闱都不得安心。”

何氏被她说的话给吓着,扯住姜婳袖子道:“那婳婳千万不要告诉阿屼,往后我不去门口守着了,我好好待在屋子里。”

姜婳柔声道:“好,那我答应姨母,不会告诉阿屼的。”

何氏这才放心下来。

姜婳想起什么来,温声问道:“姨母,方才您在梦中,我听见您模模糊糊喊了声无屹,无屹是谁呀?”

何氏脸色剧变,见姜婳那双清澈的眸子盈盈的望着自己,何氏心里慌的不成,半晌后才结结巴巴的道:“是,这是阿屼的字,这字是,是阿屼的母亲,也就是我姐姐生前给他起的名字,我姐姐过世…就是生阿屼的时候难产去世,阿屼的爹不想睹物思人,就给阿屼换了名字,这名字成了他的字。提起这字,我心里也难受的很,婳婳能不能不要多问了。”

她说的结结巴巴,磕磕碰碰的,眼眶却通红,姜婳不好再问,以为她思念长姐,就道:“好好,我不问了,姨母快些歇息吧。我让厨房做了鱼片粥,清淡美味,一会儿丫鬟们端上来,姨母也要吃些。”

何氏垂着眼点头:“婳婳不用担心我,我,我会好好的,就算为着阿屼。”

姜婳道:“那姨母先歇着,我去隔壁忙着,等晚上陪着姨母一块用,晚上也歇在这边吧。”

“不用,不用,后天就要过年,婳婳肯定也忙的很,不如你先过去皎月院,我这边也有丫鬟婆子伺候着,没关系的。”何氏现在还惊魂未定的,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哪里还敢让婳婳陪着她,她是摔着头,有些傻气,可是她还记得事情,知道事情的轻重,燕家的家事她都捂的严严实实,半点都不敢对外透露,哪里知道这场病就开始胡言乱起,肯定是梦里喊了阿屼的真名。

姜婳也没再拒绝,只能先回皎月院,临走时嘱咐一屋子奴才好好照顾姨母,若是再有半点差错,绝不饶她们。

出了金禧阁,天色有些暗,珍珠翡翠两人跟着姜婳的身后慢慢朝着姣月院走去。一路上姜婳都在想着:夫君的原本是打算叫燕无屹吗?名字倒是不错,不过这名字…怎么有几分耳熟?

姜婳揉揉额角,实在有些想不出。

她倒是没太怀疑何氏的话,一来当初让人去燕家查的清清楚楚,燕屼和燕父的感情很好,这点做不得假。再者是燕屼跟何氏算是她的亲人,没有别的利益关系,她不需要对他们刨根问底的追踪。

回到姣月院,姜婳随便也用了些鱼片粥又开始忙起来,这些账本年底都要清查一次的,在忙一晚上便差不多了。

……

金禧阁里,何氏等着姜婳出去也不让奴仆们进来伺候着,一人躲在锦衾中小声的哽咽起来,她方才病中梦见她那个才六岁的孩子,被她亲手送去燕家,跟阿屼换过衣衫,把他塞到夫人手中,小小的孩子站在那儿懵懂的望着她,还问她:“娘,你什么时候来接孩儿啊?”

当时她牵着小阿屼的手,哭的眼前一片模糊:“娘很快就来接你的,你乖乖待在夫人身边啊,乖孩子啊,娘的乖孩子啊…”她牵着小阿屼的手狠心的转身,“无屹,走啊,快走啊…”

她连头都不敢回,身后是夫人的哭泣声还有孩子稚嫩的声音,“娘,我等着您来接孩儿。”

她这一辈子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啊,她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推进了火坑。可是夫人的恩情不得不报啊,当初因为灾年,夫家全都死了,她抱着还是婴儿的孩子四处逃荒,差些饿死,被夫人捡回去养好身子,看她可怜,留她和孩子在燕府,给小阿屼做乳母,后来两个孩子都渐渐大了,夫人帮着她在京城立了户,她带着四岁的孩子做营生,日子渐渐好起来。

这一切都是夫人给她的,燕家遭难,她不帮忙,燕家连唯一的血脉都保留不住啊。

何氏回想这一切,心肝疼的犹如被刀割。

她躲在锦被中大哭一场,等着丫鬟送晚膳来,勉强吃了些昏昏沉沉睡下,这次却克制着自己,不敢在病倒,不敢在梦中乱说话。

……

姜婳回姣月院用过晚膳就忙碌起来,许氏听闻何氏生病去皎月院问过,得知已无大碍打算去金禧阁看望一下何氏,姜婳拦下道:“娘,这时候去姨母怕是已经歇下,不如明天一早您在过去看看姨母,我去青山城请张老下山,帮着姨母瞧瞧,也正好让张老来家中过年。”

许氏道:“好好,就这么定了。”

许氏离开,姜婳继续忙着,忙到戌时三刻有些累着,跟珍珠道:“我去榻上小歇片刻,到了亥时喊我起来,再一个时辰就差不多的。”也是怪她,头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应该提早几天看账本的。

珍珠小声道:“那奴婢再让小厨房给您备一碗燕窝粥,一会儿用看完账本正好可以用。”

应了声好,珍珠出去忙碌起来,姜婳去铺着白狐裘的贵妃榻上靠在软枕上歇了会儿,脑中又想起那声无屹,好似真的很熟悉呀。迷迷糊糊的中,她也渐渐睡下,倒是做起梦来——

眼前一片模糊,好像看不清东西,只模模糊糊瞧见一个身姿高大挺拔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走过,耳边是嘈杂兴奋的声音,“这位首辅大人才二十九,就身居一品,可是了得,不仅是内阁首辅,前不久还被封太傅,这官可是大的吓人,难怪这么大的排场,瞧瞧这些护卫,好生严谨…”

“这位大人的名号是甚?好似很少听过他的传闻。”

“据说叫燕无屹,当年殿试被皇上钦点为状元,自此就留在京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回苏州。”

姜婳猛的从梦中惊醒过来,坐起身子,房中一片黑暗,她心里噗通噗通跳的厉害,面色也有些发白,心里太乱,也顾不上喊人,下榻趿拉上绣鞋摸到一旁的方桌上,想倒杯茶水喝,手也是抖得,好几次都快握住茶盏,让它跌落在桌上,顺着桌面滚动,砰的一声砸在了地面上。

外头守夜的丫鬟才惊醒过来,急忙推门而入,燃了灯见姑娘面色苍白的站在方桌旁,脚边是一地碎裂的瓷片。

第51章

守夜的是珍珠和春蝉, 珍珠取下灯罩,房中慢慢亮了起来, 她见姑娘站在紫檀木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旁, 双手撑在桌上,脸色发白, 脚边一地的碎片,珍珠急忙上前扶住姑娘,担心道:“姑娘, 这是怎么了?”又吩咐春蝉把房间清理了。

姜婳充耳不闻, 脑子有些嗡嗡的。珍珠被吓着,扶着姑娘过去坐在榻上,倒了盏热茶让姑娘捧着, 姜婳接过茶盏捧在手中, 发凉的心渐渐暖和些,她缓缓的摇头,“我没事, 不必担心,做了个噩梦…”

其实到此刻她的心还有些抖, 梦中场景她太熟悉不过, 那是当初火烧姜宅那两日发生的事情,她记得格外的清楚, 的确记得当初苏州街道上,骑着高头大马走过的男人,哪怕眼都快瞎掉, 她还模糊的看了眼,记得那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宽肩,披着大氅。当时她还在想,人与人的差别怎能如此的大,姜家家破人亡,她毁容眼瞎,这位首辅大人却骑着大马接受众人的崇拜,荣耀无比。

可是如今——她伸手抚住胸口,当初那位首辅大人竟成了姜家的上门女婿!她到底干了什么事情啊?怎么就把那样的人物给逼迫到姜家做上门女婿了?她记得当初他回来苏州探亲是二十九岁,也就是接下来短短九年的时间,他就要走到官居一品,内阁首辅兼太傅大人的位置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姜婳又觉得心口开始疼起来,捧着茶盏喝了口,连着珍珠在耳边的唠叨都听不见:“姑娘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她当初怎么就认定会修葺房屋,会做体力活会打猎的男人考不上功名?她是眼瞎了吗?大概是以貌取人吧,这真是太糟糕。她深呼吸几口气,把热茶喝完递给珍珠,珍珠又问:“姑娘,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姜婳回过神:“不必了,已经好多了,不是准备了燕窝粥吗?端来我吃过在继续看账吧。”

春蝉已经把外间的碎瓷片清理干净,闻言立刻去小厨房把燕窝粥还有两碟清炒小菜一并端来,分量不多,姜婳坐在方桌前慢慢吃着,心不在焉,心里头还是唏嘘,她的上门相公真的是未来的首辅太傅大人啊,官居一品,这可如何是好。

勉强把燕窝粥跟两碟小菜吃干净,丫鬟们退下,她又回到案旁翻开账本,还有最有一册,查完就能歇下。

只是心思静不下来,她在心里把他的名字默念两遍。

燕无屹,燕无屹…

她记得当初他回苏州探亲,那些人说他当年在殿试被皇上钦点为状元,自此就留在京城,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回苏州。也就是说,当年他去京城参加春闱后就再也没回苏州,那么当初他是带着姨母一块去京城的?不对,应该不太可能,姨母很关心他,怕耽误他春闱,根本不会跟着去京城的。

那么这么些年他却没有回过苏州,是说明姨母当年出事了吗?如果当年姨母也被贼人刺伤,他抱着姨母去青山城求医,张老不肯医治,姨母只有死路一条。

怕是当年姨母过世,他一个人去了京城,后来就留在京城,苏州没有再让他留恋的人和物了。

姜婳心里一紧,又暗暗想着,幸好姨母已经没事,七八个月的相处,早就把姨母当成亲人,她希望姨母能够好好的,身体安康。

还有,姨母说他不喜这个名字,那么他后来怎么用回这个名字的?

姜婳叹口气,她上辈子那十年关心的事情实在太少,好多事情都不记得。

看完账本已经子时过去,姜婳去到净房梳洗,躺在白玉池子中,温水环绕,她难得的放松了些,暗暗想着,该把这些事情都丢在脑后,过个好年,等着年后再说。不管如何,就算他是未来的首辅大人,可现在还只是姜家的上门女婿,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吧。

到底还是难以入眠,转辗反侧一夜,早起眼底有淡淡青影,姜婳让春蝉给她略施薄粉,唇上擦了口脂。她用过早膳把账本给谨兰院送过去,又去金禧阁看望何氏,何氏精神好些,正在用早膳,见着姜婳还笑眯眯的跟她说话,但姜婳见她眼睛有些红肿,只怕昨日自己走后姨母哭过。

是因为思念阿屼的母亲,她的长姐吗?昨天不该直言乱问的。

陪着何氏说了会儿话,姜婳让人套车去青城山接张老,张老看着他还问:“不是明天才过年?我明天自个去不就成了。”

姜婳笑眯眯的道:“想请张老早些下山在府中多住一日,也正好考考我的功课,虽然没有拜您为师,但是承蒙老先生这一年的教导。”实际上两人认识也差不多快有一年了。

张老望着她明亮水汪汪的眸子,没忍心拒绝,耷拉着脸说道:“我去换身衣衫就出来。”

这是同意了,姜婳盈盈一笑,坐在竹榻上等着他老人家出来。

张老换了身比较干净正式的厚袍子,这才随姜婳一道下山。回去姜宅的路上,姜婳忍不住问道:“张老,当初若不是我求您,您会救下燕屼的姨母吗?”

张老垂着眼,冷冰冰的说:“不会,我与他又不认识,当初你上山跪了十日,差点把腿跪坏我才心软肯救你爹一命。这世间上的病人那么多,我又不是个好人,哪里能求一下我就要去救他们?”

姜婳捏着衣角,果然张老不会救姨母的,那么上辈子,姨母怕是真的已经…

她在心里叹口气,因果因果,这便是说的她和燕屼吧。因着她求张老救下姨母,他才成为姜家的上门女婿,那么她和他的果会是什么呢?

回到姜宅,姜婳安排神医住下,晚上过去谨兰院用的晚膳,姜清禄拉着张老喝小酒,他老人家竟然也没拒绝,喝了几盏清酒,最后许氏问女儿,“阿屼姨母那边如何了?我白天去看过她,丫鬟刚刚给煎药喝下。”

姜婳道:“我方才去瞧过,姨母精神还不是很好,有些头疼。”

张老望了她一眼。

等着吃完饭,姜婳送张老过去歇息,张老道:“那小子的姨母又病了?”

姜婳道:“姨母前几日吹了凉风,染上风寒,昨日才请郎中瞧过。”

张老叹口气:“罢了,我也过去瞧瞧吧,明天就要过年了,府中的人都要健健康康的才好。”

姜婳欢喜道:“多谢张老。”

过去金禧阁,何氏认出张老,起来要给他老人家谢恩,救他当初救命之恩,张老拦下,替她把脉,又帮着扎过针,药方稍微调整下,让丫鬟煎药给她喝,这一喝下躺回床榻上盖好锦衾,出了一身汗,第二天起来竟就好了。

次日就是过年,姜婳不到辰时就起来,梳妆打扮过,脸上施薄粉,樱桃红的口脂,额间的朱砂痣红似血,娇艳欲滴,一身海棠色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长袄,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竹叶青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红宝石头面,一身装扮富贵逼,一改平日的素净,端丽冠绝,芙蓉花貌。

过去谨兰院被姜清禄瞧见这身打扮,他立刻夸奖女儿:“这身好看,姑娘家的就该穿的明艳些,我家婳婳真是好看。”

“爹爹过奖了。”姜婳笑靥如花。

今天是过年,晚上要在一起吃年夜饭,白日里,二叔三叔要拖家带口来大宅祠堂祭拜祖宗,东西早就准备妥当,等着二叔三叔带着家人来,二叔家中的晔书也来大宅,见到姜婳乖巧的喊了声姐姐,姜婳颔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看见姜晔书,姜婳心里还是有些异常的,这个堂弟性子有些内向温和,当初的事情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姜婳还是不太愿意见到他们这些人,因为总容易想起过往姜家家破人亡的凄惨模样。

再不喜也要打过招呼,上前喊过人,姜婳便退下。

去到祠堂里拜过老爷子老太太跟列祖列宗们的排位就到了晌午,三家都要在大房用过团圆饭,三房人口加起来也有二十多口人,都是最亲的人,也就不分什么,都去到正厅里,摆了两大桌子。

厨房还在准备团圆饭,众人先到隔壁偏厅坐着喝茶。

二房家中除了次子晔书还有长子姜晔程,今年只有十四岁,是个童生,姜清嵘打算让他科举,家中两个儿子打小就送到学堂里读书,大魏朝民风算是比较开放的,商家子亦可参加科举。对女子也放的比较宽松,没有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习俗,姑娘家小时候到处跑着玩都没事儿,长大些稍微避嫌,不要和外男单独接触都是没有关系的。

二叔姜清嵘还有个小女儿姜婍,年纪和小姜妤差不多,长的肉呼呼的,姜婳送了个金项圈给她带上,柔声说:“小堂妹长的越发可爱了。”

二叔母汪氏见那项圈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金项圈,暗暗翻个白眼。当初说要把晔书过继到长房来,她高兴坏了,这样占便宜的事情不同意那就太傻,她都已经想着以后从长房弄来的银钱怎么花,结果这个嫂子怎么都不同意,她心里就一直憋着股气,后来长房大姑娘招婿,她也渐渐歇了过继的心思,谁知这长房的上门女婿不声不响的考了个解元回来。

人就怕攀比,她就彻底失了平衡,怎么看长房都有些不顺眼。

今儿大过年的,这个富的流油的大姑娘就只给她小闺女一个金项圈当礼物,她心里就不舒服,就忍不住想给许氏找些不痛快,别问为什么不给大姑娘找不痛快,谁不知大伯哥疼大姑娘跟眼珠子一样。她就笑眯眯的道:“大嫂,听说你把那个云姨娘给赶回娘家去了,不知道她上门闹过没?哎,娣姐儿也是可怜,搭上这样一个姨娘,不过云姨娘也是可怜,就这样被撵出府。”

正捧着块点心吃的姜娣闻言,小圆脸垮下来,连着点心都吃不下。

二房三房都没有妾侍,二房是因着汪氏生的儿子,老太太当初就没提这个事儿,二老爷虽有这个心,奈何他有些惧内。三房是因为三老爷志不在此,他爱打马吊牌,平日得空就去找邻居打马吊牌,好在他知道分寸,加之平日萧氏管得严,每日给的零花有限,他玩的不大,也算不得赌,只当做兴趣爱好。

许氏有心要讽刺回去都找不到理由,还是姜婳淡声道:“二叔母这话说的就不对,有着母亲照顾着,娣姐儿哪里可怜?二叔母若是同情云姨娘,不如先掏个几百两银子出来帮她接济一下娘家,做些实际的,也比口头上的可怜强多了。”

汪氏都不知道这个侄女现在这么的牙尖嘴利,到底没忍住,气愤道:“长辈们说话,你个小辈插什么嘴。”

三叔母萧氏是个拎得清的,暗骂二嫂是个蠢货,开口劝道:“今天大过年的,二嫂怎么净乱说话。”

汪氏瞪她。

姜清禄砰的一声把茶盏重重的搁在案上,冷眼看汪氏道:“老子这个家都是婳婳的,她凭什么不能说话?大过年的,二弟妹这是想闹不痛快是不是?大门开着在,二弟妹不想好好过年就滚出去!”半点情面都没跟汪氏留。

“大哥快别生气。”姜清嵘劝道,“她是脑子不清白,我回去就教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