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说什么,可千万别胡说八道!”汉子忙走上来,一把将儿子拉了过来,又对薛庭儴歉道:“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的,可千万别把这话传进薛举人的耳朵里。”

“叔,我不会说的。”

汉子冲他点点头,就忙拉着儿子走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汉子在和儿子说话:“你这小鬼头,胡说八道些什么,要是让薛举人听见……”

“薛举人是个好人,肯定不会欺负咱们的。”

“你咋就知道了?”

“因为那个大哥哥是个好人啊,他不是也姓薛么。爹,我刚才看见那个大哥哥好像哭了,眼睛红红的……”

“你个臭小子又胡说八道,我怎么没看见……”

“他眼睛真的红了……”

明明没有太阳,却格外觉得刺眼,站在原地的薛庭儴半掩着眼,看向那面功名旗。

“狗子想读书吗?”

“想。”

“为什么想?”

“我想替家里光宗耀祖,当薛家最有出息的人,以后当个好官,咱家就不用交税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119章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薛庭儴在功名旗下站了很久, 直到有村民瞧见他走了过来。

“薛老爷怎么站在这儿?可是这旗有什么地方不对?”是本家的人, 可如今不管是本家人,还是外姓人,但凡见到薛庭儴, 都是叫薛老爷。

似乎自打他成了举人, 就不是薛庭儴,不是薛狗子了。

认真来说, 眼前这个人, 他应该叫叔的。

族里的人太多,有时候薛庭儴也分不清谁是谁,但大致还是记得的, 便道:“叔,叫什么老爷, 我以前光着屁股蛋子在村里跑的时候, 您不是也见过。”

这中年的汉子搔了搔脑袋,笑道:“那不叫老爷,叫啥?族长说了, 中了举就是老爷, 让我们不能乱了称呼。”

“庭子狗子都行,您爱叫啥叫啥。”

“那我还是叫庭子吧,哪能还叫你那小名, 举人老爷可不能叫狗儿的。对了, 这旗子没啥问题吧?族长让咱们都盯着呢, 但凡哪儿有些掉漆了啥的, 都得第一时间报给他。”

“没,没啥问题,我就是看看。叔,我先回了,转头再聊。”

“哎,哎。”汉子笑呵呵地看着薛庭儴走远了,才自言自语道:“让我说,族长就是太认真,叫人家薛老爷,不对,是庭子,也没有这么较真的。”

薛庭儴一路缓缓往村里走去,幸亏现在是半下午的,村里的土路上也没什么人。他路过薛族长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不远处薛家宗祠一眼,想起在那梦里自己做了官后,有一年回乡祭祖的场景。

当年他在村里盘桓了几日,族人们也是这般对他诚惶诚恐,可他却是满心不屑。

他其实是讨厌这些人的,他一直将自己命运的不顺归咎在这个地方,不是这里,自己不用含辛茹苦,不是这些人,自己不会遭受那一切,不是这一切,招儿不会死。

所以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充满了厌恶。所以在族人寄望求得庇佑,他很理所当然的就答应了……

“庭子,怎么站在这儿,可是来找你堂爷,快进来吧。”

是薛族长的大儿子,薛金泉。

按辈分,薛庭儴要叫他叔。

薛庭儴叫了声叔,便进去了,还没走到堂屋前,薛族长就亲自走了出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堂爷之前跟你说的那事,你打算好了?其实你不要心里有负疚,堂爷打听过了,人家别处的举人老爷都是这么办的。咱们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也要给咱们好处,互惠互利。”

“爹,你们还是进屋说吧。”

“把我那茶泡来。”薛族长吩咐道。

薛族长有一罐子茶,平时舍不得喝,也就家里有贵客了,才会让家里人泡来。如今薛庭儴也算得上是贵人了,旁人来了可没有他这个待遇,能让薛族长亲自迎出门的。

两人进了屋坐下,薛庭儴坐在上首处的右边。

薛族长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如今虽是守孝,到底处处都要用钱,等出了孝上京赶考,平日里交际,哪里不需要银子?你这孩子就是太年轻,多好的事送上门,竟然犹豫,咱这可是符合律法的。”

“堂爷,我不是,我就是吧……”薛庭儴顿了下,才说道:“我就是觉得大家伙都不容易。”

“谁都不容易,你也不容易,谁家供个举人出来容易?不过如今你也大了,是举人老爷了,这事堂爷就是个主意,剩下还看你自己。”

薛庭儴看着薛族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薛老爷子。

他哂然一笑,道:“堂爷,你看这样行不,他们若是把地投来,咱也收,至于给我交租子就算了。四成太高,收两成,至于这两成我也不要,就拿出来在咱村里办个村塾,多请两个先生,村里或者附近村里有孩子想读书的,就在这儿读吧。也不用给咱交什么束脩啥的,就当造福乡里了。”

“这——”薛族长沉吟了一会儿。

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是个心善的。罢了,堂爷也不多说,你可想好了,这可是笔大钱,以后能派上很多用场。”

“堂爷,我想好了。”薛庭儴腼腆一笑,道:“再说了,我家如今也不缺这点,可大家伙却很缺。”

“行,既然你这么说,咱就这么办。”

和薛族长商量了下细节,薛庭儴就回去了。

回了屋,招儿已经没有缝衣裳了,而是歪在炕上揉自己的腰。

薛庭儴走了过去,伸手给她揉:“都跟你说让你没事就躺着别坐久了,你非不听,腰疼了吧。”

招儿掀了他一眼:“就是做个衣裳,哪里这么娇惯。”

自打进入六个月,招儿就总是会腰疼。

坐久了腰疼,躺久了腰也疼,尤其是躺着起来的时候,每次都要慢慢的才能起来,就好像骨头里长了根刺。高婶她们都说,这是因为孩子大了,压着了,等生了就好了。

招儿就歪在那里,让薛庭儴给他揉腰。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怎么。”

“我看你有点儿不大对头,刚才去哪儿溜达了一圈?”

薛庭儴笑了笑:“去村里转了转,还去了趟堂爷家。”

“堂爷找你做甚?那是个老狐狸,你可千万别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银子。”

“堂爷有你说的那么糟糕?”

招儿换了个姿势:“倒也不是说坏啊什么的,可能是当族长的,跟咱想得不一样。反正我觉得堂爷做事有点让人一言难尽,说不上来。”

薛庭儴懂她的意思,无外乎说薛族长太功利,可能是一族之长,薛族长做人做事都是以‘大义’为先。例如当初薛俊才和他之间,例如看出他有潜力,就一直帮他压着家里,还例如薛寡妇这事,闹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当里正。

与这样的人相处,一般人都会觉得心不安。他既然能为了利益,现在放弃别人,以后就能为了大局放弃你。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一直保持让他必须仰仗你的优势即可。

“最近村里和附近几个村,有村民主动找上门来投献家里的地。”

招儿又换了个姿势:“我就说你今天怎么想起跟我说这事了。是不是堂爷给你出了什么馊点子,你良心不安了?”

这话说得真是扎心,其实之前薛庭儴心里根本没把这事当成回事,他中了举,旁人来投献不是理所应当。可心里也不是没有犹豫的,才会后面的事发生。

招儿半趴在那里,舒舒服服趴在软枕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可千万别干这种事,大家都不容易。”

“我给推了。”说完,他又道:“这可是很大一笔银子,每年咱家能进账不少,可我却给推了。其实也不算是推了,只是拒了他们给我交租子。”

“拒了就拒了。”

“本来可以给家里挣一些钱,以后咱家也算是大地主。”

“咱家如今又不缺这点,用得着你为了点银子,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

薛庭儴不知何时停了手,而是去了她身后环着她,将脸埋在她颈子里:“这么一来,我又成不事生产的了,我即是家里的男人,该是我养家糊口才是。”

“原来你纠结来纠结去,就是为了这?咱家谁养家糊口不都一样。”

“哪里能一样,该我养你才是。”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鼻子出气弄得她痒痒的,就伸手去推他,却推不走。

招儿失笑道:“你都被我养了这么些年,现在计较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

嘿,还真是。

所以他矫情了?

只是大老爷们让个妇道人家养着,好像真还不是那么回事。

以前薛庭儴只是觉得自己该考功名光宗耀祖,等有了功名就会有银子,以后招儿就可以安安稳稳在家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功名有了,都成举人老爷了,可他却发现自己还是没银子,还要让招儿养着。

薛庭儴没有说话,只是埋在她颈子里不动。招儿见他如此,费力地转过身去扒拉他的脸,可他就是不让招儿看,两人来回拉扯了好一会儿,招儿才成功看到他的脸。

脸色倒还好,就是好像很在意的样子。

招儿这才正经起来:“怎么这会儿倒计较上了?”

薛庭儴叹了一口:“以前总想着有功名就能有银子,如今想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你行了,如果是昧着良心有银子,那些银子不要也罢。再说了,你现在刚是举人,也算不得是有功名,在你没考中进士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给我养了。”招儿拍拍他的脑袋说。

薛庭儴去抓她的手:“我现在已经大了,别拍我脑袋。”

“就拍。”招儿嘻嘻笑着,够着又去。薛庭儴又去抓她手,这次没放下,而是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嘶,好疼。”招儿吸着气说。

“哪疼?”

他连忙去看,招儿却不给他看,最后避无可避,才笑着说是骗他的。

*

当时薛庭儴没说什么,扭头就琢磨上了。

突然就发现,就算有了功名,甚至当上大官,可这些大官也是没什么银子的,除非去贪。

原来银子是如此重要,第一次薛庭儴有了切实的感悟。

为此,他琢磨起从哪儿弄到银子来。

琢磨了几日,这天薛庭儴拿了张纸来给招儿。

“这是?”

“方子。”

这两个方子是薛庭儴回忆了很久,才写来的。在那梦里,薛庭儴什么癖好都没有,清心寡欲的不像活人,唯独有一样,喜欢收集各种方子。

他曾经收集了整整一箱子的方子,谁有事求上门,送银子不如送方子。几次下来,那些生了七窍玲珑心肝的人们都看出来了。求人办事,自然投其所好,方子越好越稀罕,薛首辅就越喜欢。

可也有人私下偷偷观察过,只见薛首辅收集方子,却从不见他用这些方子开店。甚至挂着别人名的店也没有,不少人都非常疑惑薛首辅收集方子做什么。

只有薛庭儴知道,他就是下意识收集。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她若是有了方子,做起生意来肯定非常容易。

那一箱的方子,他就经常摆弄两个。一个是纸方子,一个是醋方子。纸方子是因为用这方子做出的纸张,洁白平滑,纹理细腻,染墨不晕,且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最重要的就是不会遭来虫蛀。

此纸名为芸香纸,乃是下面人知晓他喜书,特意孝敬而来。要知道书这东西最怕虫蛀,一些读书人为了防止书被虫蛀,可谓是想尽了办法,可这种芸香纸就能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

既有不弱于上等宣纸的质地,又能防止虫蛀。此乃一家纸坊的馆主,悉心琢磨了几十年,才研制而成。却逢了要命的大事,最后只能奉上还未面世的方子,换了自己一命。

至于醋方子来源他已经不记得了,之所以经常摆弄,不外乎吃什么醋都不对味儿。

薛庭儴回忆了许久,就只记得这两个完整的方子,若是他知晓方子能换银子,他肯定都会认真去看,然后多记几个。

“你从哪儿弄来的方子?”

“书里看来的。”

“这能做纸?还能做醋?”招儿总是有些不信的。

然后薛庭儴就领着她去做了。

且不提那醋,梦里的薛庭儴曾自己亲手做过芸香纸,所以大致的步骤是懂的,就看具体操作了。材料选了湖广的楮皮,和宣州的青檀皮,这些都是找东篱居陈老板弄来的。再之后便是将各种料入水沤制,再槌打去掉其中的硬物,以石灰水浆制,再将材料蒸煮、洗涤。

要洗料三次,后面两次用草木灰水蒸煮、洗涤,最后捣制成浆加杨桃藤水,以及薛庭儴让人找来的芸香草浆,就可以抄造了。抄纸帘要用细如发丝的竹丝编成,抄造时要举荡大帘,最后是覆帘压纸,待其成型后,就是烘干了。

期间旁人不懂,薛庭儴曾多次亲自动手。

招儿也是才发现他竟会做这些,有模有样的,薛庭儴俱是以曾在书院里做过解释之。

待纸张做成后,已经是十多天以后了。

到了这一日,陈老板也来了,他早就听说薛庭儴要在家中做纸,只是没放在心上。可见他要的材料,俱是内行人才懂的,便不免生了好奇心。刚好今日无事,想着听说招儿的小山头景致不错,便坐了车来看。

他到的时候,刚好是纸做成的时候。

为了烘干这些纸,招儿专门挪了条炕出来,这纸已经烘了一天一夜了,温度专门调试过,若是炕的温度太高,纸张会焦黄卷翘。

薛庭儴亲手揭下一张,捧在手离看着,刚好陈老板走进来,便让他上前来看。

“陈叔,你看这纸如何?”

陈老板接过来,放在手中捏、揉,甚至撕了一角去看:“洁白柔韧、表面平滑细腻,从表面上看来不错。不过纸这东西,还要看看受墨性如何。”

薛庭儴便领他去试墨。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大美妞的雷,么么啾

☆、第120章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墨是上等的徽墨, 乃是这趟薛庭儴去太原时带回来的。

他取水研墨, 不一会儿砚台中便多出一汪色黑如漆的墨来,泛着油润的光泽,陈老板赞了一句好墨。

确实是好墨。

墨也是分很多种的, 光是黑还不够, 还需得有光泽。紫光为上,黑光次之, 青光又次之, 且要凝笔不散,笔不阻滞。

不过对于一些喜好此道的人来说,只看墨的光泽, 便能分出好坏。

薛庭儴执笔蘸墨在那张芸香纸上写了一行大字,就见筋骨有力, 游走如龙。陈老板又赞, 说他的字越发好了。

陈老板爱不释手地捧起那张纸:“看你这字,我还真想向你求一副墨宝。”

“陈叔客气了,哪用求, 若是你喜欢, 我送您一副就是,只要您别嫌弃。”

嫌弃自然是谦辞,不过这会儿两人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墨宝, 而是试纸。用上好的墨写出, 确实入纸而不沁散, 陈老板又提出用差一些的墨来试试。

这些薛庭儴倒是不缺, 他以前用来的练字的墨还有不少,随意拿两锭来就试了。

“纸是好纸,未曾想到庭儴竟有如此好的手艺!”一一试完,陈老板道。

薛庭儴淡然一笑,搁下手中的毫笔,又拿起一方帕子擦手:“这纸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书可画,并可防止虫蚁。”

只凭着一句,陈老板这种内行之人就知道这好处,到底是好在哪儿了。

历来书画之类,最怕的就虫蛀蚁噬。为此,历代文人墨客可是想尽了办法防虫蚁。例如用药草,或者特制香囊,更甚至花椒这种气味刺鼻之物,但俱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少量的书册也就罢,若是大量的,例如像陈老板这种开书铺的,需得费许多精力,才能保证纸张书册不被虫蛀。

即是如此,也难免有漏网之鱼。为此,陈老板每年多少都要损失些许,甚至每逢阴雨绵绵潮湿之际,都是提心吊胆,生怕生了虫蚁。普通之物蛀了也就蛀了,尤其是珍藏孤本,恐怕要让人心疼死。

像陈老板自己收藏的一些古董书画孤本之类,都是他用特制的木箱存放。可这种木箱材料珍贵,也没办法面面俱到。倘若是有一种纸张可防虫蚁,对文人墨客乃至一些书商来说意味什么,不用薛庭儴说明,陈老板就知晓。

“当真?”

“当真。”

陈老板吐出一口气来,道:“那不知庭儴是如何打算的?”

薛庭儴也并未瞒他,道:“陈叔应该知晓,家中生计俱是招儿操持,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坐视妻子辛苦操劳,而自己却安然享受。所以若是陈叔有意,关于这芸香纸,我们可合作一二。”

“我当然有意,只是这合作里头的事就复杂多了。笔墨纸砚,乃是文人不可缺少之物,这种纸能面世,必然会引来人们争相追捧。只是纸乃是批量而产,必然需要作坊乃至工匠等等,例如福建的麻纸,安徽的宣纸,乃至河南的绵纸,江西、福建的竹纸,开化纸、高丽纸、东昌纸等等,这些纸之所以能叫响名头,俱是因为当地多有制这些纸的原料,而咱们山西这里……”

站在门外的招儿转过身,回了卧房。

她在炕上坐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腿,想着之前薛庭儴说的话。

“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

那日薛庭儴之言,其实招儿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他就是一时感触。可没几日他就拿出了两个方子,看他说得简单至极,可招儿知道其中定是费了不少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