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他何至于连做纸都如此熟稔,说是在书院做过,定是他早就动了借此生财的心思,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试验,最终成型。能做出别人都做不出的纸,可以想象其间的辛苦。

其实在招儿心里,小男人已经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就这么一路考下来,秀才中了,举人也中了。

旁人只知薛庭儴资质出众,一朝中举光耀门楣,风光至极。只有招儿每次都忍不住会想起他还小的时候,手冻得通红,还是要练字的模样。小时候的狗子是很倔的,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是不听,一力坚持。

记得有一年赶集有人唱大戏,这是难得的热闹,许多村民都去了。她站在下头看,台上热闹至极,觉得这些人真轻松,只要唱一场大戏,就能得到很多银钱,比种地要轻松多了,可赚来的钱却是种地的数倍。

那时候她还在王家,她想赚很多很多钱,就偷偷跑去想拜师学艺。那个戏班子的一个老大爷跟她说,说她吃不了这个苦,别看这时候风光,实际上吃的苦受的累多了去,台上一盏茶,台下十年功。

以前招儿不懂,甚至大了以后对这个道理还是懵懵懂懂,可自打见证到小男人一路从乡下无名小子,变成了附近有名的举人老爷,她才能真正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吃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风光。

可已经是举人老爷的他,却还是说出了‘我堂堂一介大丈夫,岂能坐视妻子辛苦操劳,而自己却安然享受’的话。

“招儿,你别太好强了,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这是曾经村里有妇人打趣她时,说过的话。

是不是她给他压力太大,所以他才会……

“……我即是家里的男人,该是我养家糊口才是……”

看来,他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呢。

招儿捶腿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

陈老板走了。

他是在小山头上吃过午饭才走的。

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他,不外乎一些农家菜,倒是吃得他连呼好味道,许久没吃得这么畅快了。

送走陈老板,薛庭儴回屋,招儿已经躺下了。

“歇一会儿吧,忙了一上午。”

薛庭儴也就褪了衣裳,在招儿身边躺下。

招儿如今只能侧卧,两人一个平躺,一个侧卧的睡着。睡一会儿,薛庭儴觉得不舒服了,去了招儿身后,从后面环着她。

他睡得比招儿高一头,招儿比他低了些,刚好可以嵌在他怀里,枕在他臂上。随着招儿月份越来越大,每每睡觉难以安适,这样的姿势是最舒服的,就是后面的人要辛苦多了。

“你和陈叔谈得怎么样了?”

“只谈了初步的,建作坊,请工匠之类的,还需商榷。”

招儿没再说话,薛庭儴也没有说话。自打有孕后,招儿总是睡得很快,可能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就睡着了。

尤其她起夜频繁,睡不了多久就醒了,所以薛庭儴也不想打搅她睡觉,想让她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

薛庭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思,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你、你是不是很在意家里的生计都是我在操持?”

他一愣,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招儿也没答他,有些犹豫道:“其实你不要多想,我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我管着家里,你管着读书就行了,也没有想那么多……”

她支支吾吾地说着,说得不着边际,薛庭儴却是心领神会想着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安抚他。

他有些失笑,也有些感叹,道:“你既叫我别想多了,那你也别想多了。我不过是不想浪费这个方子罢了。”

“真的?”

“真的。”

招儿点了点头,也没再纠结了,沉沉睡去。

薛庭儴等了一会儿

没见她说话,便也没说话,陪着她睡了。

*

天渐渐冷了下来,大地一片萧瑟。

昨儿下了场小雪,可是没下成,都融成了水。

屋里头早就烧了炕,一片暖意融融,想着再有一个多月就要临产,招娣和招儿两姐妹提前就开始准备生产时要用的物什,尤其是小孩子的衣裳,准备了许多。

有新的,也有旧的。

旧的自然是捡了葳哥儿旧衣,里面的一些贴身穿的则都是新衣。招儿买了许多棉布,闲来无事就做,巴掌大的小衣裳缝了好些件,还有尿布之类的,浆洗搓软了晒干,存了一箱子。

又买了许多新下的棉花,用来做小棉袄,小棉裤,大的小的都有。孩子赶得有些不是时候,寒冬腊月的,这种衣裳可是少不了。

招儿刚做好一件,放在一旁,看账本看得有些眼累的薛庭儴放下账本,拿起那件小衣裳看。

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这么小的,能穿?”

他用手掌比了比衣裳,心里总觉得招儿是不是做小了,到时穿不了。

“你忘了葳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奶娃刚生下来没多大的。”

薛庭儴在脑子里想了想葳哥儿刚生下来什么样子,他就记得有个小襁褓,里面有个奶娃子,瘦瘦小小的,他摸都不敢摸。

不过他倒是记得弘儿刚生下来时的模样,又白又胖又敦实,像年画里的童子。转念他又想,时间不对,弘儿生下来时他不在,等他回来都过了百日。

把放大版的弘儿缩小一下,他又看了看那小衣裳,心里不确定的想,那应该能穿下?

“你看账也别看久了,累了就歇一歇,反正赶在年前弄好就成。”

每到年底按规矩是要盘账的,以前都是招儿一手包办,如今她挺着大肚子。本来姜武他们将账本送来,薛庭儴还想着怎么不让她干这些的,哪知她竟把账本给了他看,自己却去继续忙其他别的事,似乎一点都不怕他把账给算错了。

别看薛庭儴之前教招儿算账时挺溜,可那就是最基础的,牵扯到这些进进出出,这里那里的盈亏收支,就有些艰难了。不过慢慢看,倒也能理清,就是速度不快。

招儿也不催他,就任他一天弄一点,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自打怀了身子,招儿和以前比变了许多,以前是风风火火,现在说话做事都慢了不少,也不再那么急性子了。

这边薛庭儴将一本账理清,那边招儿又做好了一件。

“我歇一下,你也歇一歇。”薛庭儴将放在炕桌上的簸箕拿走,里面放了棉花,还有裁好的布。

正说着,外面响起陈老板的声音。

不多时,棉帘子就被人掀开了,陈老板裹着一阵冷风进来。

“庭儴,作坊的事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生小狗子啊。

这章有点短,下午睡过头啦,哈哈。

☆、第121章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说起来事情也是机缘巧合, 那次陈老板和薛庭儴商定后, 他回去后便四处找人打听纸坊的事。

像他们做这行的,多是和纸坊、墨坊、刻坊之类的打交道,心里也清楚像这种手艺的生意, 一般是没人往外盘的。可偏偏凑巧, 与他经常有生意来往的一家纸坊,正往外盘作坊。

他询问了坊主, 才知道原为何故。

原来这家纸坊的生意一直不好, 只靠做一些竹、绵纸用以糊口,甚至每逢淡季,还要做些火纸、冥钱之类, 用来补贴工匠们的工钱。

山西本就不是什么出纸大省,也没有什么有名头的纸。竹、麻纸有江西、福建两地, 绵纸有河南、贵州、浙江, 宣纸有安徽宣州,这些都是产纸有名的几个地方,而人们买纸, 也素来就挑这几个地方的买。

而山西充其量也就只有绵纸可以拿得出手, 却是色泽灰白,质地稍厚,为人所嫌弃。就好像陈老板店里卖的那几种最劣质的竹、绵纸, 就是山西当地产的, 也就只有些家中贫困的书生, 才会买这种纸来用。

所以不光是这家纸坊, 其他纸坊的日子都不好过。只是这家纸坊的老板实在厌倦了这门生意。且纸坊不赚钱,坊主也是要亲自动手的,其间的辛苦自是不必说。

刚好坊主上了年纪,也是儿孙都改做了其他,也用不着他挣这份银子,就想把纸坊盘出去算了。可是盘了很久都没人接手,那边坊主正在为坊中的工匠发愁生计,这边陈老板就上门了。

两人经过一番磋商,陈老板就以并不高的价钱盘下了这个纸坊,那些工匠们也不用再另谋出路了。

薛庭儴跟陈老板出门了一趟,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招儿纸坊盘下了。

他去看了一下,纸坊虽是有些老,但里面的器物都是近几年新添置的,都还能用。就算再添加一些其他工具,也花不了多少银子。他与陈老板合伙的契也签好了,他出方子,陈老板出银子并出面负责生意,所赚的银子两人□□分。

薛庭儴四。

本来陈老板说是他占四成的,现如今银子不值钱,也就是方子值钱。一个好的方子,能传祖祖辈辈的,算下来还不知能换多少钱,一般人合伙就这么来的。

可薛庭儴坚持不让,他心知自己没办法出面打理生意,以后方方面面都指着陈老板,再说当年陈老板也算是帮了他许多,这个恩情他可是一直记下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陈老板又和那些工匠签了二十年的契后,纸坊就算是再度开张了。

这边先做着以前的老本行,用以维持日常花用,那一头薛庭儴连着出去好几天,就是为了把做纸的手艺教给那些工匠,而芸香纸里头最关键防虫蛀的东西,他则是教给了陈老板。

至于以后,就全看陈老板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见就快进入腊月了。

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招儿生意最清淡的时期。王记菜行那里,就靠着一些窖藏菜以及腌菜、肉、蛋、鸡之类的勉力支撑。送菜的生意停下了,而姜武、高升他们也都能歇一歇。

就在这时,姜家那边传出要办喜事的动静,是给姜武办喜事。

原来姜家早就给姜武选好媳妇了,是附近村一个李姓的姑娘,据说那姑娘生得白净漂亮,人也贤惠勤快。姜武也见过了,只是因为忙,就把婚期定在了冬月,赶在腊月之前成亲,也好让姜武今年‘能娶个媳妇好过年’。

姜家那边早就在准备了,也是临近婚期姜武来报喜,招儿他们才知道。

高升等人都是连连贺喜,招儿听说了也是十分高兴,一群人纷纷跟姜武说到时候一定去喝喜酒。

到了正日子,姜家十分热闹。

姜家在村里虽是外姓人家,可因为姜家有一门打猎的手艺,日子过得是比起谁家都不差。更不用说自打姜武和招儿做生意后,更是不知为家里赚了多少钱。

如今儿子办喜事,自然要大办。头一日姜家就在摆流水席,到了正日子更是全村的人都去了,一片欢庆热闹。

唯独薛家人没去,毕竟身上有孝,去了怕冲撞。

姜武一身大红色喜服,正站在门前招呼前来吃席的客人,突然看见了一只大黑狗跑了来。他眼神微微一动,跟他哥说了一声,便悄悄跟着大狗走了。

离得很远就看见了招儿。

招儿挺着肚子站在那儿,穿一身淡青色的夹袄和月白色的褶裙,头上挽着发髻,也没戴什么首饰,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像以前那般风吹日晒,招儿白净了许多,气色也好,小脸红扑扑的。

姜武有些恍然。

近一年多来,他回村子的时候少,留在外头的时间多,明明之前报喜的时候才见过,却恍然发现招儿现在变了许多。

以前是风风火火的,泼辣而干练。如今却是多了几分柔和,可能是要当娘了,眉眼的棱角软了,眼中总是含着温柔的笑。

像此时,招儿就是这般温柔地看着自己笑。

“姜武哥。”

连声音都变了,少了爽利,多了几分轻柔。

是谁改变了她?

是那个文弱单薄的少年?

不,如今已经不是少年了,而是闻名遐迩的薛举人。

招儿终于熬出头了!

连姜武都很诧异,自己竟会这么想,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每想起那个人,都难掩妒忌。

也许,时间真的能冲逝一切。

“哎。”他应了一声,笑道:“怎么站在这儿?走,进去坐。”

招儿眉眼嗔怪:“你忘了我身上有孝了?”不待姜武说话,她又道:“本来给嫂子准备了一份礼,可惜自打那次后,你也一直没去小山头,我也没能给你。这不,眼见就快到时候了,我就自己来了。”

见姜武朝自己走来,她连忙阻止道:“你可别过来,我让黑子衔去给你。咱俩可不能接触,免得冲了你的喜气,你可是新郎官。”

姜武止住脚步,招儿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让黑子衔着跑到他的身边。他蹲下接了过来,明明不重,却觉得沉甸甸的。

他半晌才站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就这么犹豫着犹豫着,犹豫了这么久,变成了此时的哑然失声。

“姜武哥,我走了。”冲这边挥了挥手,招儿转身就打算走了。她穿得厚,又挺着大肚子,姿势也称不上好看,笨笨拙拙的。

“招儿!”

“啊!”她停下脚步,半转过身,讶然地看着他。

见她这种眼神,姜武好不容易升起的冲动,顿时又没了。他笑了笑:“没事,我就想跟你说,你回去的时候走慢些,路上滑。”

招儿点点头:“嗯,我知道呢,你快去吧,收拾收拾,待会儿还要去接新娘子。”

“哎。”

似乎姜武的模样有些怪异,招儿转身也有些犹犹豫豫的。她又看了姜武一眼,才道:“姜武哥,你要幸福。”

“你也是。”

听到这句话,招儿顿时变得欢快起来,对姜武点点头,便领着黑子走了。

姜武一直目送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收回眼神。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失笑一声,才回到那满是拥嚷嘈杂的火红世界。

*

招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直藏在她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今天终于能松下了。她一路慢慢的走,因为村里的人大多都聚在姜家,四处显得格外的安静。

黑子跟在她脚边亦步亦趋着。

一人一狗走得很慢。

她看看路边的小草,甚至干枯了的树杈,明明这些景色并不好,却是心情很不错。

突然抬头,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正是穿了身青色棉袍的薛庭儴。

“上哪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明明薛庭儴表情很正常,招儿却莫名有些心虚,她下意识说了谎:“今儿不是姜武哥大喜的日子嘛,我就想来瞅一瞅,半道上才想起身上有孝,又转了回来。”

薛庭儴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往前走,神情淡淡的:“怎么没去看一眼?我记得你好像给姜家准备了礼,怎么没拿上送过去。”

“这不是身上有孝吗?我让我姐带去了。”

薛庭儴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两人回到小山头。

今儿小山头上也没什么人,高婶母子两个,连同招娣都抱着葳哥儿去吃喜酒了,就留了他们两个。是招儿专门让招娣去的,招娣既然在村里住了下来,就不能不和村里人接触,多出去接触接触人,也对葳哥儿有好处。

时候也不早了,冬日里天黑得早,一般都是这个点儿开始做饭,等天擦黑的时候吃,早吃早歇下。

薛庭儴去了灶房,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米,用水洗了下锅,然后就坐在灶膛前生火。这期间招儿一直没进屋,就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看。

“你回屋去,外面冷。”

“灶房里也不冷。”

火点燃了,薛庭儴塞了把枯树枝引火,往常只拿笔的白净双手,如今干起这些杂活儿来也有模有样。

他和招儿两人平时都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吃的,可招儿如今大着肚子,饿得比较快,有时候半夜里饿了,就得薛庭儴给她做饭吃,所以也是练出来了。

太复杂的做不了,煮个粥或是下碗面,还是能做的。

把灶膛里填了柴,薛庭儴就站起去外面拿菜。

余庆村这边每逢到了冬天,吃不完的菜都是冻在外面。不讲究的人家就是随便摆着,招儿讲究,专门做了个柜子,一些肉菜什么的放在里头,既不会坏,也干净。

薛庭儴从柜子里拿了两碗羊肉,丢在水盆里泡一会儿,结成冰块的羊肉就从碗里脱出来了。他将羊肉丢进烧热的锅里,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就闻见了炖羊肉的香气。

这些羊肉都是提前做好的,一块儿是羊肉,一块儿是结了冰的羊肉汤,只用吃的时候化冻,再加些配菜即可。

既简单,又省力,这法子是招儿想出来的。

薛庭儴从灶房角落里拎了两个萝卜出来,用水洗了洗,便放在砧板上剁。梆地一声,一个萝卜变成两半。再梆梆梆几声,萝卜都被剁成了小块儿。

招儿听得心惊肉跳的,忍不住缩了缩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