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斜对面的宅子里,也是漆黑一片。

周郴顺着梯子滑下来,悄悄去了一间房前,还不等他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人。

“周大哥。”

“对面来了人,见样子身上都带着刀。”

两人来到院墙下,顺着木梯子爬了上去,从这边可以很清楚看到斜对面的动静。

这些人都穿着黑衣,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薛家出来,又去了隔壁毛家,可惜却扑了一场空。

因为没找到人,这些人有些气急败坏,其中有一个人恨恨道:“老大,若不放一把火?”

可为首的那个人却摇了摇头,这一行人再度隐没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一屋子的人都没有安睡。

只有弘儿被招儿抱着怀里,睡得正香。

打从昨夜毛八斗听到动静被惊醒,出来问了一句,就把所有人都惊起了。整整一夜大家都没睡,都枯坐着。

其实也是睡不着,本来只是猜想,谁想到竟成了真。

只要一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进了自己屋,说不定哪会儿就被割了脖子,所有人就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可怎么办,怎么就惹上了这样的事?那你们说,咱们一会儿还出不出门?”说话的是洪氏。

薛庭儴站了起来,道:“都回屋歇着吧,这事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可你光说有解决的法子,到底是什么法子?现在已经害得咱们这样了,我们这是被你连累了……”

洪氏絮絮叨叨,话还没说完,就被毛八斗一声吼道:“娘,你有完没完,这事是庭儴愿意的?他不也是被人害了!你先回屋去。”

“可……”

“行了,他娘,快回屋歇会儿,这一宿不敢睡,也着实累得不轻。”毛老爹站了起来,洪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拉走了。

一直到两人走到门外,还能听见洪氏小声叨念,说自己就是问一问,又不是说了什么之类的话。

毛八斗的脸色很难看,事实上一屋子人的脸色没几个好看的。

“庭儴,你别往心里去。我娘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就被吓着了,她平时不是这样的。”毛八斗解释得很无力。

“没事,我知道婶子是有口无心。”

“那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去找老师……”

毛八斗的话被薛庭儴打断了,他还是笑着,似乎十分轻松,语气还有揶揄的味道:“好了,既然说先去休息,就先歇会儿再说。天塌下来,也不赶着这一会儿。”

“可……”

李大田站起来去拉毛八斗:“行了,都回屋睡一会儿,有什么事等会儿起来再说。”

高升、周郴他们,也都站了起来,往屋外走。

李大田转过头来,对薛庭儴道:“庭儴,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对,还有我跟大田和阿坚,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毛八斗道。

“好了,你们不睡,我还想睡一会儿呢,有事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着将两人往门外推。

周郴停下脚步,回头道:“庭儴,有事说一声就是。”

薛庭儴点点头:“谢谢了,周大哥。”

“还有我呢,我虽不姓薛,但我是招儿姐的人。还有我身边两个可是姓薛的,有什么事庭儴你说话,咱们去给你办。”高升也道。

他身边的两个小子连连点头:“就是,庭儴叔,那些贪官竟然敢欺负你,欺负了你,就是欺负我们余庆村的。这是在京城,若是在湖阳乡,咱们一村人去和他们拼命。”

“跟他们拼了!”

“滚蛋,拼什么命,快回屋睡去。就算想让你们去办事,也得醒了再说。”薛庭儴笑骂道,一直见所有人都回了屋,才将房门关上。

他扭过头,招儿正坐在床边等着他。

他走了过去:“快睡吧。”

招儿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

吴阁老每日寅时就起了。

洗漱完吃过早饭,又穿上自己的朝服,坐上他那顶绿呢官轿,总之在卯时前是一定要到午门的,数十年如一日。

早朝在卯时,等下了朝也是近巳时了,这个时候嘉成帝一般会留几位阁老议事。等议完事回到紫禁城南城根下的内阁大堂,差不多是午时前后。

所以当吴阁老听说该找的人没找到,已经是中午了。

在内阁里,吴阁老的地位是崇高的,到底是次辅,也就低了首辅一头。

不过现如今的内阁,吴阁老占了大势,俱因徐阁老实在太年迈了。七十多的人,按理说早就该乞了骸骨回乡养老,偏偏这老货贪恋权势不愿让位。

今儿在陛下面前,徐阁老又给了吴阁老一记软骨头,他这会儿心里正窝火着。听见身边人来禀,该找的人没找到,当即就砸了手里的茶盏。

这声脆响,在本来就不大的内阁大堂里显得极为响亮。

吴阁老这才反应过来,斥道:“让你泡个茶都能打翻,笨手笨脚的!”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再去找,京城就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向他禀事的人,忙连连点头:“大人别生气,小的再去给您泡一盏。”

门外,沈学和杨崇华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各自端着茶盏回到自己的值房中。

值房里,吴阁老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居然跑了?

*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扬眉吐气。

可扬眉吐气的只有那些许人,更多的却是落第之人。

这些落了第的举子,有的当即就返乡了,有些囊中宽裕的则是留下等着看四月殿试。好不容易进京赶考一次,虽是自己落了第,可不见到新科状元,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就好像吃饺子没有醋,总觉得差了一味儿。所以很大一部分人是会留下的,等过了四月殿试才会走。

最近京城里十分热闹,这热闹有考中了的喜悦庆贺,没考中的也不会亏待了自己,而最让大家议论纷纷的则是一件事。

有流言说这次春闱之所以许多人会落第,俱因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这可不是小事,而是牵扯到科举舞弊的大事。

尤其人们历来都喜欢过于高估自己,总觉得别人中了,自己没中,是考官瞎了眼,是自己运气不好。总而言之,责任绝对不是在自身,而是在别人。

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之前便有流言说,王秀和杨广志之所以会落第,俱是因为庄家的买通,让人们更是笃信。虽不敢大声嚷出来,可这消息在私下里却流传得极快。

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相信,有人半信半疑。

可相信的占多数。这出自于对五大才子能力的笃信,若是一人不中也罢,两人都落了,不是正应了流言里所说,但凡被押注押多的人,大多都落了第。

无数人去寻找真相,纷纷通过之前对赔率的回忆以及放榜的结果,来进行种种揣测。每天都有人说谁谁谁落了第,而当初押他中的人确实不少。

可到底是怎么个不少法,谁也说不出具体,反正就是不少。

而这种不少越来越多,及至汇集成一股惊涛骇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又是一日清晨,阳光灿烂,春风和煦。

安静的棋盘大街正走着一个人,此人年纪很轻,穿一身举人服,身形挺拔如竹,步履不疾不徐。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似是闲庭若步。

这棋盘大街的两侧俱是府部衙署所在,一般平民老百姓是不会到此处来的,可见此人形容相貌,旁人只当他是前来哪个衙署办事,顶多只是侧目一二,并未过多在意。

且这里并不禁止人前来的,可谁曾想此人竟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午门前。

乾清宫,御书房里。

嘉成帝正在和几位大臣议事,忽然一阵沉闷的鼓声响起了。

这鼓声极为怪异,乍一听去不显,却是震人心魂,就好像是在人心坎里敲着也似。

“咚、咚、咚、咚、咚……”

“这是?”嘉成帝疑惑地抬起头。

下面数位大臣都是面面相觑,甚至一旁服侍的内侍们也是面面相觑。

“咚、咚、咚……”

最后还是嘉成帝想起来了,他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望着外面。

“这是——登闻鼓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142章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闻鼓, 又名敢谏之鼓, 伸冤之鼓。

始于西晋,盛于唐,其后各朝各代皆设登闻鼓。

到了宋朝年间, 甚至设下登闻鼓院, 受理吏民申诉之状。及至前朝,明太/祖亲设登闻鼓, 并派有专人管理, 一但有冤民申诉,皇帝亲自受理,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 一律重判。

每朝每代的皇帝设登闻鼓,初衷都是好的, 可最终都会流于形式。

这其中原因太多, 宋朝年间甚至发生过老百姓丢了猪,敲响登闻鼓,让皇帝帮其找猪的。可见一斑!

及至前朝更新庶政, 言路大开, 又设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通政使司,登闻鼓渐渐为人所淡忘。到大昌建朝以来,那登闻鼓虽还是沿袭前朝设于午门外, 却并无专人管理, 只是守着午门的禁卫军会定时派人打扫。

每天从午门进进出出的官员数不胜数, 这登闻鼓不过就是个摆设。

可今日这摆设, 却被人敲响了。

……

如今立在午门外的登闻鼓,已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原本朱红色的鼓身已经褪色成了深褐色,而鼓皮也从浅黄变成了灰白。可它依旧立在那儿,见证了前朝的灭亡,见证了大昌的建立,见证了历代君王的生与死,也见证了这座百年帝都的风云变幻。

在那梦里,薛庭儴就像许多官员那样,从没有正式过这面饱受岁月沧桑的大鼓,可他今日看得很仔细。

他,其实本不想如此的。

识时务,懂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并不是自我勉励之词,不过是自我安慰之语。

蝼蚁尚且贪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聪明,那是蠢。

这与薛庭儴的理念不合。其实他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自打做了那个梦后,他的思想、心性、处事,许多都受到了影响。

也许之前确实憋屈,可薛庭儴并不以为然,不是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吗?

可这些想法却在一夕之间通通变了。

薛庭儴想起了毛八斗李大田担忧的眼神,想起老师紧皱的眉头,想起陈坚欲言又止的愧疚,想起了洪氏的那句连累,还想起了招儿明明担忧不已,却依旧强笑佯装无事的模样……

他,薛庭儴,出身微寒,不过是个乡下小子。

拜师于林邈,习得经义。

于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后连斩府试、院试案首,为秀才。

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一战成名。无奈适逢祖父过世,归家守孝一载。建族学,立功名旗,光宗耀祖,薛姓一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嘉成九年二月,遇恩科赴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一夕之间从天到地,还有人想让他死。

站在这面大鼓前,一瞬间无数的念头从薛庭儴脑海中划过,终于定格在数年前沈三与他的一场对话。

“这书上,可有你想得到的东西?”

他是这样答:“功名、利禄、财富、权势。”

……

“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

那时候他踌躇满志,野心勃勃,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胆小如鼠了?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安稳,也许是身边太多的温情存在,让他眷念、不舍。

薛庭儴想起一句话——

如果老天不给你路走,你该如何?

那就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

他伸手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鼓槌。

这时,有一名禁卫军跑过来,道:“你这举子,到底想做甚?”

薛庭儴低头看着鼓槌,半晌才抬头看向此人:“你想阻我?”

随着这句话道出,他气势顿变,若说之前不过是个有些年轻的举子,此时看起来却像……

这名守宫门的禁军侍卫一时竟有些恍不过神来,感觉自己竟像似看见了一位屹立朝堂多年,抬手呼风唤雨的重臣。

一阵冷风吹来,他为自己的错觉感到羞愧,当即厉色道:“你可知这鼓非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否则不得击鼓,违者重罪。”

薛庭儴朗声一笑:“然!”随即便高举鼓槌,击响巨鼓。

“咚、咚咚……”

这鼓声极为怪异,临在近处,却不觉声响,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一突一突地跳。

一队禁卫军听见动静从宫门处跑过来,站在鼓旁的禁卫军看了看同伴,又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耳中有阵阵持续的鸣响,而他竟没办法说话。

“咚、咚咚……”

乾清宫,御书房,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看着外面:“这是——登闻鼓?”

“咚、咚咚……”

内阁大堂中,吴阁老刚从乾清宫回来,还没坐下,就听见了这一阵鼓声。

他听得心烦气躁,下意识问道:“有人在外面敲鼓?”

司直郎何游站在外面毕恭毕敬地答:“下官并不知是何人击鼓,下官这便出去看看。”

这时,杨崇华从值房里走出来,道:“别去看了,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

不光何游愣住了,值房里的吴阁老也愣住了。

……

同时听见鼓声的,还有位于棋盘大街上的各个府部衙署里的官员。

他们俱是一头雾水的,自打嘉成帝登基以来,这登闻鼓还没响过,许多人都极为陌生。

直到有那年岁比较大的官员,告知他们这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他们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

这鼓声传得很远,几乎整个内城都能听见,甚至外城也隐隐能听见。

“咚、咚咚……”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登闻鼓被敲响了。

这是谁?

所有人心里都下意识浮起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