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状元楼里,李大田正同数名士子一起骂着考官无眼,天道不公。

会馆里,毛八斗正与人夸夸其谈。

听到鼓声,旁人不解,两人心里却是一沉。

有人从门外经过,边跑边喊:“有人敲了登闻鼓,这是要告御状啊。”

还有人说:“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个举子,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还有高升、周郴他们,都没有闲下。

关于登闻鼓被人敲响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甚至有那好事之人说要去看看。无数人涌向棋盘大街。

……

一身男装的招儿,捂着嘴看着远处那背着身,正奋力擂着大鼓的人。

薛庭儴不让她跟,是她将弘儿托付给了薛桃儿,私下里偷偷跑出来的。她见他一路行来,尾随至此,却不敢走上去,怕坏了他的事,心中的所有担忧此时都化为了泪水。

她想起毛八斗和李大田所言,登闻鼓非一般事不能击响,一旦响了,皇帝必须上朝,为了避免有人故意闹事,面圣之前,击响登闻鼓之人要受廷杖三十,以示确实有军国大务或是极大冤情。

廷杖三十,这是要去了半条人命!

……

无数的脚步声响起了。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帝王道:“召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及通政使司官员,和各位阁老去太和门。”

“是。”

棋盘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午门前偌大的广场已经聚满了人。越来越多的禁卫军从宫门里跑出来,排成几队挡着这些人,不让他们上前。

几乎是一瞬间,午门这里就变成了嘈杂的菜市口。

而薛庭儴已经击累了,搁下鼓槌,就在鼓架旁边席地而坐下来。

有好事之人问道:“那举子,到底有何冤屈竟来敲响了登闻鼓。”

没有人答他,人群里议论纷纷,已经有很多人将此事与之前流传的小道消息挂上钩了。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数名内侍模样打扮的太监急急而来,为首的是一位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身着一身紫色团花团领衫的太监,腰系玉带,一看品级就不低。

“是谁敲响了登闻鼓。”

“回郑公公的话,正是此人。”那名一直守着薛庭儴的禁军侍卫道。

郑公公看向他,道:“你有何冤情?”

此时薛庭儴已经站了起来,并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学生自有冤情,不过此事当是面圣之时才会讲。”

郑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骂道:“瞎了你这举子的狗眼,我们郑总管乃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也是内侍监的总管。当着郑总管不能说,你还想当着谁说?”

郑公公喝止了他,转头对薛庭儴却是十分和颜悦色:“看你年岁不大,却已经中了举,算得上是少年英雄。你不要怕,咱家乃是当今身边侍候的人,是陛下吩咐咱家特意来看看的,就是怕有人刻意为难你。你若是有什么冤情,可直接告知,你应该知晓登闻鼓的规矩,陛下日理万机,可不能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动干戈。”

薛庭儴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

几米外的人群里有人赞道:“陛下英明神武,爱民如子!”

“就是就是,那小举子,陛下身边的公公都出面了,你还有何事不能讲的。”

“再说了,还有我们这么多人看着,不会有人害你的。”

一时间人声鼎沸,各种蛊惑的言语纷至沓来,似乎这些人特别想怂恿着薛庭儴出头。这里面少不了有别有居心者,但更多的人则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情。

薛庭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先退开几步,理顺了衣袖,方对着午门一拜到底:“谢我皇圣恩,学生薛庭儴乃是山西平阳府人士,嘉成五年二月,得县试头名案首,四月得府试案首,八月得院试案首,苦读多年,终于入了学。嘉成六年八月,得乡试头名解元,本该入京赴会试,无奈适逢家祖过世,归家守孝一年……”

随着薛庭儴的诉说,人群中俱是惊诧不已。

这姓薛的举子看着年岁就不大,竟是连得小三元,又得了解元的名头。就是有些可惜,竟然逢上了家中有丧。

可薛庭儴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变了颜色。

“……嘉成九年得蒙我皇圣恩开了恩科,二月赴乙酉科会试,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半路拦截。这也就罢,竟有人想杀人灭口。学生不过就是个寒门小子,一无身家背景,二无权势可依,万般无奈之下,才会斗胆撞响了登闻鼓,望陛下怜悯,为学生做主。”

“薛举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郑公公变色道。

薛庭儴这才直起腰来,看向郑公公:“学生自然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你可有证据证明自己本是会元之才,却遭人拦截,莫怕是自己臆想?”郑公公又问。

人群中,也有人道:“就是就是,那小举子我还觉得自己是状元之才呢,却没想到竟是落了第。”

一阵哈哈大笑声起,可更多的人却是没有笑,而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场中那少年举人。这些人笑了几声,见没人附和,自己就不笑了。

“学生当然有证据。学生在落第之后,曾观了这次会试的闱墨,发现会元吴文轩的文章与学生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学生不解,去往顺天府查阅考卷,却发现自己的考卷竟然易了主,那上面姓名籍贯倒是学生的,可其上的字迹和文章却不是学生所写。”

场中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郑公公突然有了动作:“你等着,咱家这便去禀了陛下。”

待郑公公走后,场中再度掀起一阵议论声。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更甚者有许多人调头就跑,大抵是回去告知他人这件耸人听闻之事。

这时,突然从宫门里走出两名官员。

两人一个身穿白鹇补子的官服,另一个则是鸂鶒补子的官服,显示两人品级一个是五品官,一个是七品官,都是文官。

一名禁卫军的头领与两人打着招呼,唤他们钱大人、田大人。

钱大人走上前来,质问道:“你这举子胆敢来击响登闻鼓,为何不来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皆有他们受理。

即使通政司不受理,还有顺天府衙,有都察院等,此人这是在说薛庭儴越级上告。

薛庭儴只是看着对方,也不说话。

这钱大人心中生恼,面上却是对身边的田大人笑道:“瞧瞧,这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你说说我们这样的官有多难做。”言罢,他转脸面对薛庭儴时,却一改之前说笑,而是十分有威严:“既然你决意上告,但应该知晓击响登闻鼓的规矩。”

什么规矩,自然是先受三十廷杖。

这件事京城之中无人不知,老百姓偶有说笑间提起这登闻鼓,但凡有人戏称自己大不了去击登闻鼓,请陛下为其做主,便有人拿话塞对方,也得你受过那三十大板再说。

所以这三十廷杖,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名禁卫军头领犹豫了下道:“钱大人,郑公公已经去禀报陛下了,是不是等郑公公回来再说此事?”

钱大人道:“这登闻鼓本就由我通政使司所管辖,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规矩。且此人信誓旦旦,谁知他是不是危言耸听,竟拿朝中大事玩笑,想要证明真伪,自然要先受了这三十廷杖再说。”

“这……”钱大人所言有理,这禁卫军头领犹豫了一下,便没再多言。

钱大人又面向薛庭儴,面上是笑着,眼中却有威胁之意闪过:“你确定要受这三十杖?”

薛庭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要面圣的。”

钱大人冷笑点头:“好!来人——”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高呼:“不能让他打这薛举人,他们肯定跟那科场舞弊的官员是一伙儿的,他们这是想打死了人,是时来个死无对证。”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登陆半天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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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大美妞的雷,么么

☆、第143章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声高呼是招儿喊出来的, 她只是下意识这么喊。

喊完后, 她想起自己一身男装,当即挺了挺胸,对身旁的人说道:“我见这薛举人少年成名, 定然不是无故诽谤, 谁不知道登闻鼓不能乱敲,三十廷杖受下来半条命都没了, 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哪个读书人会来吃这种苦头。今年恩科,明年正科,他完全可以等一年再来考, 这明摆着就是让人没了活路,薛举人才会来击登闻鼓。”

“这位兄台所言甚是, 最近关于春闱流言蜚语甚多, 本该考中的人落了第,一些名头不响之人却是俱都金榜题名,而这些人平时不过是尔尔, 相信大家都心中有数。”

有一个士子站出来对众人说道, 立刻引来无数人的附和。

“这薛举人条理分明,一看就不是胡乱攀扯。”

“就是,且这种大事若是乱说, 那是要治罪的。”

“肯定是有人背后舞弊, 我们不能让这两个人打了薛举人, 三十廷杖下去, 若是人死了,不是正合那有些人的意!”

“对对对,不能打!”

被禁卫军挡住的人群激动,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赶至,甚至有些失控之态。

一个年轻的士子走出来对钱田两人道:“方才那位赵公公是代表着陛下,陛下圣裁未至,你二人是哪一部的官员,竟敢私自做主?”

“我乃通政使司右参议钱有得,这登闻鼓是由我通政使司负责,面圣之前先受三十廷杖,乃是太/祖留下的规矩。且谁知此人是不是危言耸听,故意玩笑,想要证明真伪,自然要先受了这三十廷杖再说……”

“你少拿□□他老人家吓唬我们,太/祖也说了,击登闻鼓必有大冤情,官员如有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那如若薛举人所言属实,你二人从中阻拦,可是愿意受重判?”

若论讲道理,可极少有人能胜得过这些读书人,都是各地的精英才子,才能赴京师会试,自然不是升斗小民,被几句话就能吓退的。且读书人最喜欢评论时政,若是出去赴什么茶会诗会,不能说两句有关时政的话,都没人和你说话。

尤其打从前朝起,文官就势大,到了今朝,太/祖当年成事,一些读书人和文官起了莫大作用,地位自然不差。文官势大,势必读书人地位崇高,这些士子们个个身负功名,还真不怕一个小小的五品官。

更何况大势在己方,就不怕这小官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对他们这些国家未来栋梁怎么样!

“就是,你们可敢受罚?”

又有人道:“本来若是没人阻拦,我还只当是热闹看,如今这两人一看就是居心叵测,定然有人想欺瞒圣听。”

“贪官当道,我朝危矣。”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要打就把我们都打了!我倒要看看,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何治你们这些人的罪!”

“对对,把我们都给打了。”

禁卫军已经快拦不住这些义愤填膺的士子们了,却又不敢动手,只能连连往后退去,狼狈至极。

那头领气急败坏,他不过是个守宫门的,科场舞没舞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知道若是让这些人闯进宫门,他的脑袋势必不保。而若是他们禁卫军的人对这些人动了手,还是脑袋不保。

这禁卫军头领冷笑地看着吃惊的钱参议,道:“钱大人,我禁卫军的人已经快挡不住了,你可确定还要打这举子?”

钱参议脸色乍青乍白,望着涌动的人群目光闪烁。

忽然,他气愤地一甩衣袖:“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本官不过是恪尽职守,竟被你们误解至斯。罢,这事本官不管了,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位田大人也道:“本官不过是个监察御史,今日之事定会禀明陛下,不过这登闻鼓不是我都察院所辖,本官可做不了什么主。”

这两人见事态不对,竟是一推之下就甩锅了。

禁卫军头领冷笑,不过也没说什么,而是大声吩咐手下之人不得对这些士子们动粗。又解释道人已经不打了,还是等圣上命令,让士子们勿要激进犯事,这一场才渐渐平息下来。

钱田两人狼狈离去,迎来人群中阵阵嘘声。

没过多久,从宫门里又匆匆行出来几人,还是郑公公的领头,并带来嘉成帝的口谕,宣薛庭儴觐见。

薛庭儴并未犹豫,对宫门又行一礼,便打算跟着郑公公等人进去。

人群里,有个‘士子’道:“薛举人,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今日你若是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了。”

“是的,我们就不走了。”

“薛举人我们都等着你。”

薛庭儴回头看了那士子一眼,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还是停下脚步,往这边走来,直到了人前,才拱手一鞠:“今日之事,还要谢谢各位兄台,庭儴才能免受皮肉之苦。诸位不用不辞辛苦等候,愚相信陛下定能明察秋毫,还我等一个公道。”

一位姓武的举子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方才连番为薛庭儴助言之人。

“薛举人还是快进去吧?我等不过只是等候一二,你却要……”说着,他叹了一口气,抱拳对薛庭儴道:“我等既然说了这话,定然在此处等你。陛下虽是明察秋毫,可有些人堂而皇之就敢行那见不得人的手段,谁又知你这次去是祸是福,我们等着,总是要给你壮些底气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些蛇鼠之辈敢暗害我们这些应试的举子。”

薛庭儴眼见说服不了这些人,只能又是一拜,便走到等候他已久的郑公公身边,与这些人一同进了宫门。

*

“……那些人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那些蛇鼠之辈敢暗害我们这些应试的举子……”

禀报之人磕磕绊绊才将之前的场景复述了一遍,就听得咔的一声,吴阁老手里的茶盖便碎了,可以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你先下去,去叮嘱那钱有得,一定要咬死了此乃规矩,自己也是按规矩办事。”半晌,吴阁老才吩咐道。

“是。”

此人刚离开,便有人来催道:“阁老,各部的大人都已入宫,很快就会到乾清宫,您这里可再是耽误不得。”

“本官这便就去。”

吴阁老站了起来,又整了整官帽,才往门外走去。

他刚出内阁大堂的大门,杨崇华、马奇、谭亮、冯成宝、费迁、沈学都跟着出了来。自然不能说刻意为之,不过是巧合罢了。

内阁中数位阁老里,以徐首辅年纪最长,谭亮次之,都是垂垂老矣,行走之间还得人搀扶着,且动不动就是人老眼花耳朵也不中,像此时谭亮就让一个小太监搀扶着。边往前走,还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谭亮耳朵有些不好使,那小太监得放大了声音,他才能听见。

“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何事,陛下如此匆匆忙忙召唤我等。首辅大人呢?他可是去了?”

“徐首辅不在宫里,已经命人去请了,陛下是召各位阁老有事相商,您过去后就知道了。”

“徐首辅已经去了?那我们得快些走了。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陛下如此急匆匆的召我们,我怎么心里感觉有些不好,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就随着这一路念念叨叨,谭阁老已经匆匆忙忙越过了吴阁老往前行去。至于为何不跟吴阁老这个次辅打声招呼,自然是因为谭阁老年迈眼花没看见。

吴阁老黑着脸瞪着远去的谭阁老背影,这腿脚灵便的,可一点儿都不像是体虚老迈,不过是这老东西使得花招罢了。

不过有人不待见吴阁老,也有人待见的。吴阁老在内阁中势大,自然是附庸之辈众多。兵部尚书冯成宝和刑部左侍郎费迁已经走过去了,陪在吴阁老身边,同他问好并边走边说着闲话。

至于户部尚书杨崇华和工部尚书马奇,不疾不徐地在后面龟爬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并不重视嘉成帝的传召,还有沈学,缀在最后。

其实这不过是他们内阁里的一种形态罢了,仅凭看这走路的架势,就能看出其中的派系之分。

等到了乾清宫时,走在最前面的谭阁老脚步却慢了下来。

直至吴阁老等人走上来,此时的他突然又不老眼昏花了,和几人打了招呼。又等杨崇华、马奇、沈学跟上,几人一同立在乾清宫门前,等待里面的传唤。

很快就有人来接引他们,进去后果然徐首辅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御座下方不远的位置放了张椅子,这是徐首辅的专座。徐首辅年事已高,几番乞骸骨,都被当今驳了回来,也算是对朝廷鞠躬尽瘁,自然多有厚待。

几人一同向嘉成帝行了礼,就在下首站定。不多时,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通政使蒋承俱皆到场。

九卿俱到,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而如今俱是因为那登闻鼓。

“好了,你们也都到了。郑安成,将之前宫门前发生的事告知诸位大人。”御座上的嘉成帝出言道。

郑安成也没敢隐瞒,便将之前午门外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又复述了一遍,包括通政使司左参议钱有得与监察御史田松德,欲在午门前对那上告之人行刑,却被群情激奋的士子们阻拦,甚至到现在那些士子们还没走,且有越聚越多之势。

听完后,这十多位重臣面色俱是一变。

但也仅仅是变了而已,从面色上看不出谁是什么心事。

“这事,你们怎么看?”

见此,通政使蒋承站出来道:“陛下,微臣本是在衙署,并不知晓此事,那钱有得之行,非是微臣所使。”

这是要推卸责任。

可必须得推卸,不然今日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这个通政使。

“钱参议也是职责所在,毕竟这登闻鼓至关重要,岂能儿戏,而面圣之前先责三十廷杖乃是先帝之命。”吴阁老出言道。

“可无人指使,他小小的一个参议怎么就敢跑去宫门口刑责对方?”尹年在旁边插了一句,他素来是个炮筒子,这也是为何他至今没能入阁的主要原因。

“尹大人这意思是我主使的钱参议去对那人刑责了?”吴阁老反问。

“谁做的谁心里有数。”

“尹大人,你这话有失偏颇,你不能和老夫有过节,便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

一旁的冯成宝助言:“尹大人,你这确实有些不厚道,怎么说得好像是吴阁老命那姓钱的参议去的也似。在朝为官都讲究官声,你这话若是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