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帝龙颜大怒,这次整个锦衣卫都出动了,不光封掉了那个暗赌窝子,还查封了荣盛票号。同时顺天府巡捕营也出动了,所有这次会试入闱者俱被关入了贡院。

京城各处一片人仰马翻,都知道这次的事是闹大了。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与薛庭儴没什么关系,当天下午他就从宫里出来了,也让他身边所有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经过此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这京里没人敢再动薛庭儴。

倒是王秀没回来,他作为主要人证,暂时被关押在大理寺。

*

嘉成九年的四月,注定是个热闹非凡的日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殿试自然不能如期举行。如今那些新进的贡士们俱都被关在贡院里,就算想参加殿试也不能。

而随着时间过去,关于乙酉科会试舞弊一案的审讯却并不顺利,有些官员老实认了罪,可还有很多的官员为了自保胡乱攀扯。越来越多的官员被牵扯进来,小到一个书吏,大到堂堂的礼部右侍郎,顺天府和刑部大牢人满为患,最后连大理寺都被填满了。

已经有被关押的官员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自己吊死在大牢里。嘉成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每日上朝之时,所有官员都是战战兢兢的。

就在这时,嘉成帝发下了圣旨,召已离京的士子回京重新再考。

嘉成九年五月初八,乙酉科会试在顺天贡院里进行了重考。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主考官乃是六部尚书,并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

九卿监考,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不光如此,这次贡院的数万监考号军由皇帝亲军护卫充当。

还是晨光熹微的时刻,赴考士子们齐聚顺天贡院门前,前面正在进行点名放行,后面黑压压地排了许多人。

惯例是点名入场搜身后入龙门的,别的都在按规制办事,偏偏有一名考生竟是没有经过搜子搜身,便被放入了龙门内。

就有那考生忍不住道:“那人怎么不用搜身?你们这是想徇私舞弊?”

如今京城里也是奇了怪,像徇私舞弊这类话,大多数官员都是讳莫如深,偏偏这些赴考的士子们个个都敢挂在嘴边。

谁不知如今当今圣上正查办那些胆敢徇私舞弊的官员,这是明君啊,老百姓人人拍手称快,当官的叫苦连天。大戏里的场景都上演了,当老百姓的还用怕这些人。

可惜这考生的主意打错了,他话刚落下,就见那名被放行的考生停下脚步,并望了过来。

此人年岁不大,还不过二十,生得斯文俊秀,穿了一身青袍。从外表上来看,着实不像是有权有势家的子弟。

这考生正为自己的睿智感到兴奋,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身边的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

“你居然不认识他?”旁边有个考生插言道。

“他、他是谁?我为何要认识他?”

旁边那考生也懒得理这人,只管收拾自己的了,还是有个已经被搜过身的考生看不过去,好心提醒这人:“那就是薛庭儴,就是之前春闱被换掉考卷的会元,这次之所以能重考,就是因为他的关系。”

因为一旁还站着许多虎视眈眈的禁军护卫,这考生也不敢再多说,便匆匆入了龙门。留下这个考生目瞪口呆地瞪着方才薛庭儴停驻的地方,不过薛庭儴此时早就走了,哪里还有人影。

“竟然是薛庭儴……”

如今京城大抵没人不知道山西的解元薛庭儴,他十六便中了举人,还是头名解元。后赴乙酉科会试,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如今应该已经金榜题名了。

是他击了登闻鼓,所以才会爆出之前科举舞弊案。

也是因为他,朝中许多官员纷纷落马,京城风声鹤唳。

还是因为他,才有了这次会试重考之事。

其实对于一些普通的士子来说,重考是再好不过的事,若是就中了呢。所以这次没被牵扯进去的落第举子们,大抵没有人不感激他。

若不是他,他们不会知道科场上还有这么多龃龉与不公之事。且有了前车之鉴,这次自然不会发生徇私舞弊,在公平对等的情况下,真的输了,也只能怨自己学问不精。

一个负责搜身的禁卫护军拍了着考生肩膀一下,笑骂道:“行了,还发什么呆,若是你在几个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你也不用搜身了,直接进去。”

闻言,这考生当即萎了,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去了墙边举高双手任凭搜身。

*

明远楼里,整个公堂只设了两张考案。

正对着上首处九把太师椅。

这太师椅自然是给主考官坐的,至于这两张考案,一张是薛庭儴的,一张是吴文轩的。

这是嘉成帝所下地命令,他还没有忘记薛庭儴考卷被换之事,既然事情已经说不清,那就用最简单地法子来试过,重考一遍,谁是谁非自然就清楚了。

贡院大门已经关上,不同于以前,这次由九卿监考,自然不像以前做事拖拖拉拉的,所以当考题从宫里送来后,乙酉年会试便开始了。

是的,这一次由嘉成帝出题。

九位主考官在拜过圣人像后,又对皇宫的方向拜了拜,便九人一同揭开了考题上的弥封。

作为今日受到特殊待遇的薛庭儴两人,是最先知道考题的。

薛庭儴并未去看上首处,也没看身边的吴文轩,而是盘膝坐在考案前,闭目思索着。

这一思索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期间有人问过他是否要如厕、喝水、休息之类,薛庭儴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到了夜幕降临,他也没含蓄,要了热饭吃,吃完便说要休息。

闻言,一旁负责看着他和吴文轩两人禁军护卫,看了看上首处如老僧入定的几位主考官。

徐首辅和谭阁老早就去歇着了,两人年迈,自然不能久坐,便托付了剩下七人看着。而剩下的几个以吴阁老为首,都如老僧入定般坐着,期间也就是起来如厕或者问问考场上的情况之类。

其实若是换做之前做主考官,可没这么辛苦,谁让陛下下了令将这两人弄到眼皮子下面杵着,吴阁老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走。

“薛举人倒是镇定得很,视考场如视在家中?”

薛庭儴怔了下,拱手作揖答:“晚生愚钝,每次下场都难免紧张,为了怕出什么错漏,一般都是要先打好腹稿的。”

吴阁老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旁的冯成宝见此,忙道:“那就带薛举人下去休息吧,这连考九日,不休息哪能成。”

闻言,那两个禁军护卫就带着薛庭儴下去休息了。

既然是在明远楼考,待遇自然不同,休歇之地也是考官的房间,一应床榻桌椅俱全。薛庭儴进了房间,房门便被从外面关上,那两名禁军护卫并没有走,而是守着门外。

看似监视,实则也是一种保护。

而另一头大堂上,吴文轩坐在下面抓耳挠腮着。

他被关在贡院里近一个多月,这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就不必细述。总而言之对他来说,不亚于在地狱里历练一遭。可他也清楚,若是这次考砸了,不光是他,还会牵连很多人。

所以必须要考,还得考好,所以吴文轩拿到考卷,就开始做题了。

吴文轩现在满腔怨气,不光怨自己的爹吴钱,也怨大伯父吴阁老。

他其实知道吴阁老看不上他,可他爹非想着把他过继给大伯,让他来看他在江南当自己的土霸王有何不可,非要跑到这破京城吃苦受罪。

倒是拿到个会元,可还没风光几日就被关了起来。如今名声坏了,还得再考一次,若是这次考不好……

一想到这些,吴文轩就是头脑一片空白,之前好不容易想出了点儿题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吴阁老面冷如冰,眼刀子恨不得将吴文轩戳死。扭头对上杨崇华几人,却是笑道:“各位大人也辛苦了一天,不如早些去歇着,反正这一场要连考九日,也不急在一时。”

最近吴阁老可是过得不太如意,就不提吴文轩的事,舞弊案越往下查越是惊心动魄,他竟不知自己手下有好几名官员都被牵扯进去了。而其他人也是趁火打劫,他左支右绌,连着损了好几个门生。

对此,吴阁老虽有些难受,到底也没让他怎么伤筋动骨。

再说了他也不是吃素的,这朝堂上有几个是干净的,即使是干净的,他也能让他们不干净。现如今朝堂上的乱局,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本来按照吴阁老想,这件事到了最后,估计也就是打个平手。大家各损失些人,也就偃旗息鼓罢了。闹成了这样,难道嘉成帝脸上有光?

可谁曾想嘉成帝竟然弄出这么一场事,让他来监考自己的侄子,这是在打他的脸,还是打得啪啪直响,让他有苦难言,所以吴阁老怎么高兴得起来?

语毕,他也没等别人说话,就让负责看着吴文轩的禁军护卫带他下去休息,之后对杨崇华等人拱了拱手,便脚步匆匆离开了。

见此,剩下几人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便也互相拱了拱手,离开去歇息。

*

第二日薛庭儴终于开始写题了。

先打草稿。

这次是三场放在一起考,也就是除过第一场七道题外,另还有第二场和第三场的题要同时一起做。

所以他的草稿写得很慢,整整写了一天。

这一天没有发生什么事,除了吴文轩依旧抓耳挠腮,而吴阁老的脸比昨日更冷了一些。

第三日依旧是打草稿。

到了第四日,薛庭儴终于将草稿往考卷上誊抄了,他写得很快,下午便交了卷。卷子是交给负责看守他的禁军护卫的,拿到考卷后,便有人进行了誊抄,之后留下朱卷,一队禁军护卫护送着墨卷回了宫。

至于吴文轩依旧还在考着,不过这已经和薛庭儴没什么关系了,他已经离开贡院回了家。

会试在五月十七结束,所有卷子在经过最初的整理、誊抄后,九位主考官离场,阅卷官入场。这次阅卷官是嘉成帝亲自指派的,人数多达三十人,所以五月还没过完,卷子就审完了。

顺天贡院里,正榜已经填完,只待明日放榜。

乾清宫里,大理寺送来了前会试总裁官翰林院侍读学士侯文清的认罪奏章。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卡了,半天才登陆上来o(╯□╰)o

☆、第146章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乾清宫, 一片灯火通明。

龙案后, 嘉成帝面色阴晴不定。

郑安成服侍在侧,却是连头都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 只寄望这一切能赶紧过去。

蓦地, 一阵冷笑声在大殿上响起:“朕的吴阁老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朕还以为他能一直若无其事下去, 没想到临到这时候, 他终于有动作了。”

既然嘉成帝都说话了,郑安成自然不能继续在装死下去,陪着笑道:“大抵吴阁老也是心疼后辈。”

“心疼后辈, 心疼后辈拿我祁氏江山当做儿戏!心疼后辈,就置朝廷的颜面不顾!”一本奏折劈空砸了出来, 落在地上, 无力地滚动了两下,终于化为沉寂。“朕的这群好大臣日里倒是个个装得挺好,为江山社稷着想,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实际上个个胆大包天,寡廉鲜耻!都来向朕示威,很好, 都很好!”

随着一阵阵扑通声, 殿中服侍的太监们都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

“息怒?朕怎么息怒?郑安成, 吴阁老告病几日了?”

郑安成低了低头:“回陛下的话, 已经三日了。”

“信不信?明日这老东西就会上书请罪,然后朕的那一群大臣就会出来劝和。”

“这……”

这事郑安成还真信,他在嘉成帝身边服侍多年,当年先帝当政时可是见过的。那些文官们真是惹不得,动不动就上吊、抹脖子、撞柱子,轻点儿就是跪在太和门外哭。饶是先帝英明神武真龙在世,也拿这些文官们没什么办法,

后来先帝各种手段,倒也压服了一众大臣,他们也一改之前动不动就死谏,而是改为了抱团。甭管彼此之间斗得再怎么厉害,反正对上是挺一致的。

有时候郑安成一个没了子孙根的老太监,都替嘉成帝憋屈,可没办法,总不能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陛下息怒,总不能气坏了龙体。”

嘉成帝冷哼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一个小太监急火火地就冲进来了。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郑安成几个大步窜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子,就照着脸抽了两巴掌。

“嘴上不把门,脑袋不想要了?”

这小太监是郑安成的干儿子,名叫顺喜。见干爹这么气急败坏的铲自己,也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忙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着自己。

“奴才该死,陛下饶命。奴才也是太心急,才会坏了规矩,那、那侯文清在大理寺吊死了!”

啪的一声,隐隐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嘉成帝眼中寒芒闪烁:“好,很好,前脚上书认罪,后脚就把自己吊死了!”

*

侯文清的死让满朝哗然。

之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在大牢中‘畏罪自杀’,可那几人官衔并不高,也许让人侧目,却并不足以让人吃惊。

可侯文清的死就让人震惊了,他可是前途无量。

能升到侍读学士一位,待这次会试过后,且不提一科三百进士都是他的门生,放入六部至少从侍郎做起,再过几年入阁也不是不可能,可这样的人竟然畏罪自杀了。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门。

不同于上次,这次那弹琴的青衣人终于给他了个正脸。

此人虽被林邈称作师叔,却比林邈要年轻许多。大约也就只有三十岁的模样,一头墨发尽数披散在肩后,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成一束,眉眼清俊,竟有一种罕见的魅力。

林邈走进来时,他正坐在窗下喝茶,淡金色地阳光从窗外洒射进来,让他的肤色有一种晶莹之感。手指纤长,骨节如玉,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师叔。”

“你来了?”虞钦眉眼不抬,只是低着头啜茶。

“师叔,侯文学死了。”

“此事我知,他注定是要死的。”

见林邈眉间阴郁,虞钦哂然一笑道:“他死了,不但保全了吴阁老,还保全了很多人。不管是于吴系一派来说,还是其他人来说,他作为乙酉科会试总裁官,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这场纷争,这也就是当初我不让你搀和进去的原因。”

林邈没有说话。

“在这场事中,你看到了什么?”

“我……”明明比此人年长,可面对此人时,林邈竟有一种自己是个初出庐毛头小子的错觉。

“是不是觉得很诧异?明明之前我与你讲过很多,可听来的总不如看来的更让人记忆尤深。其实我早就说过,这世界本就没有全然的对和错,以及敌我之分。”虞钦长叹一声,道:“你看他们与吴阁老斗得你死我活,实际上在某些时候,也会有短暂合作的时候。譬如这次,继续追根究底下去,只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所以侯文清死了。”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是官必然有好坏之分?前朝亡于党争,其实并不是妄语,很多时候争与不争,不过是迫不得已。但凡人能达到一定的位置后,必然有无数附庸之人,这些人参差不齐,有亲近的,有不亲近的。有的时候,保别人,也是在保自己。”

林邈陷入沉默。

见此,虞钦道:“好了,不说这些,说说其他的吧。”

林邈点点头,将吴阁老病中上书请罪的事说了出来。

就如同虞钦所言,连以往和吴阁老不怎么对盘的一些大员,都出面替吴阁老求情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但料想以嘉成帝一人之力,恐怕是抗衡不了这么多朝臣。

听完后,虞钦讥讽一笑,又道:“那你那学生呢?”

闻言,林邈一愣,想起那日薛庭儴去找他时说的话。

“老师,学生本是想按捺,无奈形势不由人。经此一事后,恐怕我们师生情分再也不能延续,不过老师您放心,在学生心目中你永远是学生的老师……”

“痴儿,你可知,你这一去可能就是九死一生。即使侥幸成功,也是满朝树敌,你以后……”

看了怔忪地林邈一眼,虞钦摇了摇头:“此子倒是个好胚子,就是可惜了。”

这可惜之意即使虞钦不说,林邈也清楚,心里当即弥漫上一阵痛苦来。

*

就在朝堂上因为吴阁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乙酉科的会试也终于放榜了。

顺天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不多时关于薛庭儴中了会元的消息,就传回了井儿胡同。

消息传来时,薛庭儴正抱着弘儿看花。

听到那声捷报,明明身边的人都是笑容满脸,他却没有几分喜色。

招儿打发了报喜人,转头回了房,就见薛庭儴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欢喜。”

招儿叹了一口,这会元来的实在是有些艰难。其间种种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从今往后这一屋子人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亲密。

不过两人并未感伤太久,紧接着而来的两个喜报,让井儿胡同里又陷入一片喜悦的气氛。

这次不光薛庭儴中了,毛八斗和李大田也中了。虽是二百多名,侥幸挂了个尾巴,可大小也算是个贡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