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的脚步顿了一下,背着身:“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何会提到吴家?”

“吴家与我有怨。我这么说,也是想告诉你,我一直盯着呢。”薛庭儴声音里带着笑意,说完这句话,他便进屋去了。

留下胡三看着那道门,脸色变幻莫测。

这时,门里传来一个悠扬的声音:“弘儿在隔壁大妮儿家,你去将他带回来。这臭小子,爹回来了,也不知道回来。”

半晌,胡三才动了,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不多时,等他带着弘儿回来,屋里却没有薛庭儴。

胡三关了大门,跟在跑得飞快的弘儿后面走,越过那个小花园,就到了铺子地后门。

弘儿已经钻进去了,胡三在后门处站定,就听见男东家没个正形儿正和女东家调笑,胡三不用看,就知晓那姓吴的女人脸色肯定不好看。

胡三走南闯北多年,见多了这种女人。

这种人可怜又可悲,总是觊觎别人的东西。当然这是胡三之前的想法,今日却因为薛庭儴的一句话,他改变了想法,忍不住去猜测此女来到薛家的目的。

晚上,招儿带着弘儿去洗澡了,薛庭儴正在书房里看书。

八月的天,还带着秋燥,而今日格外显得闷热,所以书房的窗扇是大敞着的,微微的凉风从外面拂进来,平添一丝凉爽之意。

胡三默默地走进来,睁着一只可怖的眼睛,看着薛庭儴。

“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千万别相信我,我连我自己都信不过。”书案后的薛庭儴,只穿了一身文士袍,却是衣襟大敞,看起来颇为放荡不羁。说白了,就是被热的。

“那我还能相信谁?”这大抵是打从来到薛家,就一直沉默如金的胡三,第一次露出这般迷茫之态。

“你还是相信你自己吧。”

“东家,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就在这时,只听得外面轰隆一声雷响,紧接着昏暗的天际划过几道闪电,大雨毫无预兆自天上倾盆而下。

雨声雷声中,传来招儿的唤声,薛庭儴站起来道:“好了,你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

一夜的大雨磅礴,让天顿时冷下来了。

早上起来,天阴沉沉的,吴宛琼紧裹着披风,莺歌扶着她,两人匆匆往外面行去。

刚出院子,迎面撞上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一脸阴沉的吴阁老,安伯面色有些犹豫地站在吴阁老身后。

吴宛琼心里一紧,脸色当场就白了。

吴阁老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又给女儿下了禁足令,方离开吴宛琼所住的院子。

回到书房后,他心中怒气还是未消,眼中带着火光看着安伯。

“这种事你就敢帮她瞒着我?”

安伯苦笑:“老爷息怒,姑娘自打从何家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好不容易她愿意出门走走了,老奴也不好拦着。再说了有阿五跟着,又有咱们吴家的名头在外,姑娘也不能发生什么事,所以老奴才会有所疏忽,谁曾想竟会发生这种事。”

其实本来安伯是没打算说的,可那次吴宛琼答应他后,却依旧我行我素。安伯又与她说了一回,她都是嘴里答应着,私下该怎样还是怎样,安伯这才忍不住禀了吴阁老。

“这丫头被鬼迷了魂,堂堂的大小姐竟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做工,而那铺子竟是薛家的。简直是可笑,可笑至极!”

吴阁老气得来回踱步,哪里还能见着平日里满身威严的阁老风范。

“老爷,姑娘也是……”

吴阁老大掌一挥,斥道:“你也别替她解释,这丫头就是被我惯的,惯得她越来越胆大,竟干出如此丑事,我说她为何对那婚事总是推三阻四,原来全应在这处。”

安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吴阁老终于气消了些,在书案后坐下,才道:“老爷,其实姑娘眼光还是不错的。”

“眼光不错?”

“老爷您想想,自打开科取士以来,拢共也就出了两个六元及第,这薛庭儴算是千百年来第二个,还是以不足二十之龄。人才是有的,智才也不差。一个寒门小子,单枪匹马就能挑动得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拉下了多少朝廷大员,关键是他至今还能安然无恙。光是这份谋略,便不容小觑。”

安伯顿了下,见吴阁老在听后,才又道:“老奴这绝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是在想,既然姑娘喜欢,而此子身后又没有其他人,不恰恰就是最合适的人选。那陶邑同与之相比,却是连提鞋都不配,也不怪乎姑娘会不喜欢。

“当然,也是老奴有私心,实在是心疼姑娘。上一门亲事姑娘就不怎么情愿,终于嫁过去了,可惜那何姑爷实在太没有福气,闹得姑娘郁郁寡欢了这么久。老奴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看着姑娘长大,实在是于心不忍。”

安伯一个奴才都会于心不忍,吴阁老就这么一个独女,又怎么不心疼。只是知道不忍也不行,必须得忍。可当他听到这么一番话,也不禁有些沉默了。

“这小子背后怎么没人,不是还有那北麓书院。”半晌,吴阁老才道。

“老爷,经过之前那一遭,恐怕靠山称不上,不结仇都是好的。”

这倒是真的,换谁能不恨,师门也就罢,老师也是袖手旁观,而对他自己,却是一个不慎就九死一生。

“他即是连北麓都给恨上了,能不恨吴家?”

安伯淡然一笑道:“可做这事的却不是阁老,而是二老爷父子俩,甚至连老爷您差点都被连累了。”

这也是实情。

“再说了,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入了这浑水之中,遭了冷遇那么久,想必此时他已经明白权利的可贵之处。”

若是再给那薛庭儴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肯定不会选择得罪吴阁老。上位者就是有这种凌驾的优势,根本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下面的人就比想象中更有眼色。

“且老爷之前不就一直在说着,要不要提拔提拔这姓薛的小子,一来是做给天下人看,二来也是向陛下示好——”剩下的话,安伯并没有说完,可吴阁老怎么可能不明白。

似乎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吴阁老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有些感叹道:“吴安,我当初真后悔,不该因为舍不得你,将你留在身边。若你也能去考个功名,有你在朝中相帮,我又何须如此疲累。”

安伯面上带着谦卑的笑,道:“老爷,别说你舍不得吴安,吴安也舍不得您。老奴也许在小事上,还能插得一二言语,对于大事,老奴却是力所不及。”

吴阁老点点头,又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此事不急,我自有斟酌。”

“是,老爷。”

安伯慢慢地退了出去,思绪却是不禁飘得很远。

当年他作为吴家大公子的书童,也有读书的机会,他甚至读得并不差。

安伯知道吴阁老方才的感叹之言,其实就是一时感叹之言。越是聪明的人,他越是不会放离身边,因为吴阁老就是这样一个气量狭小之人,又怎么会允许身边的下人比自己更聪明。

可惜——

可惜当年他太年小,不懂的遮掩锋芒,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

他走不掉了,永远都走不掉。

*

人的际遇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让薛庭儴想起一句唱词,一句在他那梦里出现过的唱词——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此时薛庭儴带着这种诡异的心态,听着孟浩昌绘声绘色给自己讲着,庶常馆中那陶邑同如今是多么的失魂落魄,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陶邑同误解了。

陶邑同本是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迎接幸运时刻的到来,可是一等不至,二等不来,便忍不住去问了之前与他提这事的人。

谁曾想对方倒是将他斥了一顿,说他癞□□想吃天鹅肉,吴阁老的独女是他能想的?!

陶邑同受不住打击,当即病倒了,这事自然遮掩不住,就传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他病愈,回到翰林院,境遇从天到地,当时有多少人捧他,如今就有多少人笑话他。

薛庭儴不想承认,他其实也在其列。

谁叫那小子还太浅,也不会做人,还没怎么着,鼻孔恨不得就对上了天。

*

八月的天,一天比一天凉。

褪下了夏衫,换上了秋衫。

而与此同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吴宛琼竟是消失不见了。

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突然一天她就没来王记花坊了,招儿还以为她莫是有什么事,来不及过来说一声,可第二天还是没来,招儿就急了。

招儿手中是有吴宛琼家地址的,是在西城。她便让胡三驾车送她去了一趟,哪知到了地方,有这么个地方,却并没有这个人。

这下招儿可懵了。

“我早就与你说,让你凡事小心为上,我在朝中本就有不少对头,你在京里得对头也不少,找伙计是找伙计,必须当是确认放心之人方可用。如今你看看,这是没出什么事,若是那吴宛琼将咱们弘儿给拐走了,你是时怎么办?”

这话说得招儿一身冷汗,她自然也想起吴宛琼可是最喜欢弘儿的,而平时她也没少领着弘儿在四处玩耍,若真是对方动了什么歪心思将弘儿拐走。招儿想,自己的天肯定要塌。

寻常薛庭儴说招儿,她总能有话说,唯独这次她什么也说不了。

第二日,她就发了狠气,去人市买人。

只捡着那些十岁左右大的小丫头买,哪怕这些丫头是人市里最贵的,她也咬牙买了好几个。

对此,薛庭儴是表示赞同的。

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如身契捏在手里最放心,他还对招儿说,她的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人手的问题不能总拖着不解决,如今是该想想了。

他还替招儿拿出了一套法子,让招儿从那些灾民中挑一些聪明伶俐的男孩,最好是能买一些男孩回来。岁数太小的不要,只要那种十一二岁,教他们认识一些粗浅的字,并学会打算盘,扭头就能拿来当伙计用了。

出众者可重点培养,若干年后这些人就是招儿手下的大小管事,甚至是掌柜账房。

为了这事,招儿最近可是忙得不轻。

而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也面临了人生的一次转折。

上面下了任令,命他兼任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近日就去内阁报道。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吴宛琼的事正式告一段落,就算她以后还会出现,也就是露一面。

~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桃花扇是清初的,所以算算时间,这时候应该是有的。

狗子哥正式开启征途,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第158章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这选用的调令是从内阁中发下的。

虽朝廷选用官员, 历来遵循文从吏部, 武从兵部的规矩,可内阁制诰两房却不在其列。皆因内阁设两房中书舍人,本就是为了协助诸位阁老大人处理政务, 且位卑言小不受重视。

只是这种不受重视, 随着内阁在朝堂之上所占据的分量越来越重,这些在阁老身边扮演着书办角色的中书舍人, 才渐渐显眼起来。

说白了, 不离一个‘近’字。

因为近阁臣近皇帝,所以虽位卑,但言重。

而内阁是什么地方?每天从内阁发出的文告诏谕, 以及从下面各处递上来的奏折数不胜数。发生了什么事,有个什么风向, 都是内阁里的人最先知道, 所以这些中书舍人们地位格外崇高,走到哪儿都是人们巴结地对象。

甚至各处低阶官员以及新科进士们,无不竞相争抢, 却是不可得。

制诰两房额定二十名中书舍人, 哪一个不是背景深厚,抑或是本身就是阁老自己的班底,非不一般人做不得。

“在这里先给薛修撰贺喜了。”

“谢过何中书。”薛庭儴拱手作揖道。

何游一手扶着他的臂膀, 一手将调令塞进他的手里:“可万万不当如此, 这件事中堂大人可一直惦着, 日后薛修撰若是发达了, 还望不要忘了提携一二。”

说罢,他也未久留,笑着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走了。

待他离去后,国史馆的人都涌了上来,纷纷跟薛庭儴道喜,甚至还有庶常馆的人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万万没想到薛修撰竟有如此造化。”孟浩昌说道,羡慕之意流于言表。

“若是可以,我其实挺想和孟编修换换的。”薛庭儴苦笑着说。

可惜却没有人相信他这种说词,只当他是做个样子,故意如此。卢申明平日里极少与两人说话,此时又是羡慕又是眼红得站在一旁,忍不住说道:“谦虚乃是人之常情,若是谦虚太过,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这话太过阴阳怪气,薛庭儴却懒得与他争辩,只是叹了一口,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关于薛修撰要调任内阁的事,就在翰林院的里传开了。

甚至是吴阁老提携的,也传开了。

何游乃是吴阁老身边的人,调令是何游拿过来的,方才何游又是那边模样,不是吴阁老还能是谁。

此事引来纷纷热议,自然也传进了陶邑同的耳里。

实在是他不想知道也难,事情发生后,便有人主动告知了他。

陶邑同想起那日翰林院门前偶遇,又想起自己当日做出的事,心中嫉妒难忍,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说不定是有人暗中行那攀附之事,只是不为外人知晓罢了。”

这话说得就要让人猜疑了,尤其又是从陶邑同口中说出。

想起此人的遭遇,再想起这薛庭儴本是得罪了吴阁老,才屡遭冷遇。忽然一夕之间从地到天,又是吴阁老提携的,难道真是大家所想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可没有人敢当面议论。

哪怕不是忌惮吴阁老,就是那薛庭儴,眼见人家入了内阁当值,谁也不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物。所以俱是对视一眼,讪笑几声说了几句别的话,就各自散去了。

且不提这里,薛庭儴回到家,将此事告知招儿。

不过并未告知她其间种种关节,招儿还当是男人升了官,颇为高兴。亲自下厨做了桌好的,以示庆贺。

匆匆两日过去,薛庭儴将翰林院杂事一并交付清楚,便至内阁大堂赴职。

内阁大堂就在南城根下,进了宫门,再过西侧协和门就到了。

大门朝南向,入了大门,迎面就是面阔三间的大堂,并东西耳房各三间,皆为硬山顶式,覆黄琉璃瓦。

从外表看去,这里与紫禁城里一贯巍峨耸立的宫殿相比,着实有些不起眼。可这里就是整个大昌的政治中心,内阁大堂。也是这里,掌控着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化,而历朝历代的阁臣们,就是在此与帝王们进行种种拉锯战。

站在内阁大堂前,薛庭儴有些唏嘘感。

明明应该是没有来过的,可这里的一砖一石,他都似乎十分熟悉。还有这里的味道,那种久违的味道。

“薛修撰来了?”何游从里面迎了出来,似乎非常亲近的模样:“此时早朝未罢,所以阁老还未回来,我先领你进去。”

整个内阁大堂分为几个部分,居中的大堂自是不必说,乃是阁老们的值房,左右两侧的耳房则是制敕房和诰敕房。其后还有内阁大库等等,就不细述。

虽是阁老们都不在,但两房中书俱是早就到了,各自忙着手边的事。薛庭儴的到来并未引来他们侧目,何游引着他一一去拜会过,有的是点点头就罢,还有的则是起身寒暄一二。

明眼可见,能起身与薛庭儴寒暄的,大抵都是吴阁老在内阁之中的班底,明显是拿薛庭儴当做自己人看待。

自己人?

之后,何游离开回了制敕房,留下薛庭儴在诰敕房。他来到自己被分配的一张书案前坐下,心中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虽然如今他还没弄清楚吴阁老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但不得不说吴阁老这一出,让他颇为难受。

难受其一在于不知其目的,难受之二在于这样明显违背了他之前的想法。

这些日子薛庭儴虽是一直坐着冷板凳,但他心中却并不焦急,嘉成帝迟早会用他,就看早晚。为官者,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无,还是不要做官的好。

可如今吴阁老弄得这一出,嘉成帝知道后会如何想?会不会以为他耐不住寂寞,和吴阁老眉来眼去?

好一个自己人,明摆着在釜底抽他的薪。

想着这些的同时,薛庭儴不免想起一直没见动静的嘉成帝,难道说嘉成帝忘了他?

*

事实上,嘉成帝还真是把薛庭儴给忘了。

之前他倒是想着,哪日命人将这小子叫来,问他一些话。谁曾想朝廷连番出事,先是舞弊大案,再是吴阁老不省心,与众大臣缠磨多日。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河南一地又闹了水灾。

赈灾是老话题,户部没钱也是老话题,追究河道与当地官员,还是老话题。这一摊子事要挨个办,挨个问,都堆积起来,嘉成帝还真记不起薛庭儴是谁。

等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却是薛庭儴被吴阁老弄进了内阁。

嘉成帝心里的那个气啊,又是气,又是恨铁不成钢。

气是对吴阁老,恨铁不成钢是对薛庭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