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来,满是嘲讽和复杂:“你觉得你死了就能还清欠我家的一切?还不清,你一辈子都还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着那些人对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却无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下场,我想看看你这张脸该是如何的恐惧和精彩……”

只可惜让胡三失望了,他想象过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报之时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错,章世复生了攀附之心,他本来也没想这样,可偏偏事情朝着最不可挽回的结局发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个,章家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手眼通天,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毁了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章世复下意识看向他,目露震惊。

“你手里若是没有东西,以他们的性格不可能留着你,你把这东西给我。”

章世复嘴唇翕张了几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可你斗不过他们的……斗不过,就剩你一个了,你别傻,别傻……”

“斗不斗得过,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脸庞又恢复一片冷硬,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近乎狰狞的凶恶。

“当初落水时,我听见姓项的和手下说的话,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现在斗不过,那就以后,以后斗不过,我用余生跟他们斗,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总有一日,将他们全部送下去祭我胡家。”

“茂生……”章世复嘴唇颤抖起来,整个人也抖了起来。

胡三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静自制,也是到了此时,听到这些话,章世复才知道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当即泄了下来,章世复无力地倒靠在那里,气若游丝。

“那东西……在……”

“在哪儿?”胡三靠近去听。

章世复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双眼:“在、在你爹坟前埋着……他没有想到我会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听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别被……”别被仇恨拖垮了自己。

可这句话注定是说不出来,胡三就感觉到那只手突然就没了力气,滑落下来。

*

连招儿都感觉到胡三的异常,忍不住问薛庭儴:“他这几日怎么了?我看着有些不对。”

薛庭儴叹笑了一口:“没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那你也让胡三歇一歇,这一年年的,总是各处都有事,他也就连轴转的跑。人又不是铁打的,总得歇一歇。”

“恩,我知道了,我等会儿看到他就跟他说。”

如今下面一切都渐渐进入正轨之中,各府县衙门俱都出面安置灾民。

想回家乡的,就送回家乡,不想回家乡的,就在当地落户。官府发了赈灾粮食,也设了粥棚,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进行。

薛庭儴有感这次的灾情严重,特意让各地府县衙门出面,组织灾民以工代赈。做工的灾民可多分到一些粮食,或者稻种什么的,在各地都挖起储水用的池塘。

尤其是沿着黄河的府县,趁着黄河之水处于干涸的状态,将河底的淤泥也清了出来,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年夏汛之时,就不怕因为淤泥堆积,造成河水蔓延决堤了。

最近薛庭儴笑眯眯的,没少夸奖下面那些官员爱民如子,尽心劳力。

可下面人是如何想的,那些大户们是如何想的,反正这事也找不到他头上,他就浑当不知。

与之相比,项竘的处境就有些焦头烂额了。

姜志毅差点没被逼疯了,好几次撂挑子不干。都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姜志毅,也跑不了他。如今非常之期,只能摒弃一切共渡难关、

幸亏薛庭儴一直表现的是——我知道里面有很多猫腻,我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让你们自己解决。解决好了,我就当做没这事,解决不好,反正你们看着办吧。

有这么一层,就好像是吊在驴鼻子前的萝卜,总是能让驴子充满干劲儿的。

就当是送瘟神,只要瘟神走了,反正官还在,以后何愁捞不回来。

这么想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时间进入九月,转眼间又到了月底。

河南是不用指望收成的,幸亏湖广江南一带受灾并不严重,秋收并没有耽误。等别处的粮食送来,赈灾的钦差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等到薛庭儴走的那一日,许多官员来送,都是依依不舍的。项竘还是没出面,他这巡抚俨然是打算一直病到薛庭儴走了。再病愈。

“薛大人。”若说真正舍不得薛庭儴走的,还属张盛。

起先张盛对于朝廷下派钦差,是报着一种观望的状态。

他不敢对其寄望太高,但又希望对方能做一些什么,哪怕是为了百姓。

后来钦差弄出的那一出出,他心想这是棋逢对手了,甚至有种心心相惜之感。直到钦差入驻开封,他才发现官原来可以这么当。

把下面一众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让对方有苦难言,还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他欣赏之余,同时还有些失望,既然有能力,有陛下的宠信,为何就不能大刀阔斧。

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后来他又不怪对方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和顾忌,他又何必拿着自己的想法去要求旁人。

人无完人!

至少,这一场事总算过去了,百姓的损失降到最低,明年的未来可展望,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钦差要走了,他才真的不舍起来。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大人能留在河南,一定是此地百姓之福。

“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官?”薛庭儴笑着,拍了拍张盛硌手的肩膀。

张盛翕张了下嘴,没有说话。

薛庭儴又轻拍了一下:“好了,你想的本官不会让你失望的,等着吧。”

张盛还在发愣中,薛庭儴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这时从路的两旁跑出来一些百姓。

有百十多人,竟是追着车队去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

马车停下来,薛庭儴车中探出半个身子。

几个百姓跑了上来,手里都拿着篮子。

“薛大人,这是俺家的刚种的菜。”

“薛大人,这是俺家蒸的馒头,你和大人们路上吃。”

“还有俺家的鸡蛋,就那两只母鸡,这是第一次下蛋,俺都攒着。”

……

薛庭儴的手已经接不下了,胡三帮着他接,最后车辕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放着各式的篮子和布口袋。

这些百姓也顽皮,放下东西就走了,连还回去的机会都不给。

薛庭儴只能让人把东西都收上马车,才回到车里坐下了,车队继续往前行。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葱,这是之前忘了给胡三他们。大人不说,别人哪好戳破大人窘迫模样,这个任务只能交给夫人了。

招儿也就不说,直到薛庭儴心情复杂了会儿,扬手去摸脸,才发现手里的大葱。

“你这是故意的吧?”

招儿瞅着他呵呵直笑。

……

另一头,张盛目睹这一幕,回头看了看其他官员错愕的表情。

讥讽地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便扭头走了。

这些百姓终于心满意足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心情十分愉悦。他们大多都是跟着薛庭儴一路从京里回到家乡的那批灾民,听说钦差大人要回京城了,特意前来相送。

对于一生注定平凡无奇的他们来说,这次的经历大抵能成为平生最精彩的一次。

若干年后,当他们老了,儿孙满堂,他们会抱着调皮的孙儿,讲起平生最得意,也是最曲折离奇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他们在薛大人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救了整个河南的百姓。

那是一个叫做奉旨赈灾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我觉得这章在这里结束最好。

事情肯定没结束,薛庭儴和张盛说了啊。

求营养液。(*^__^*)

☆、第240章 第240章

第二百四十章

十月的天已经开始有些凉了,越往北走,冬天的痕迹越是明显。

赶在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薛庭儴一行人终于回了京。

按照惯例,入京后要先进宫面圣。

招儿回去收拾细软,薛庭儴入了宫,就像上次一样。可这次又和上次不一样,招儿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薛庭儴回来。

之后让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出事了。

具体出什么事不知道,总而言之不是小事,据说现在内城一片风声鹤唳,似乎是嘉成帝发了怒。

“娘,爹怎么还不回来。”

招儿走得这几个月,全凭着招娣两口子照顾两个小的。弘儿还没回来,他赶八月院试,现在十月初,大概再过几日就回来了。

“你爹还在宫里呢,宁宁是不是饿了?娘让人去做饭。”

宁宁摸了摸小肚子,想了想还是道:“宁宁不饿,咱们还是等着爹吧。”

可薛庭儴注定要让女儿失望了,直到厨房那里准备好晚饭,一家人等了半天,还是没见他回来,最后是招儿说先吃了不等他。

*

此时内城里何止是风声鹤唳,说是人人自危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锦衣卫就出动了。

已经被抓走了好几名朝廷大员,有的是在府部衙署被抓走的,有的则是在家中。其中就有权倾朝野的吴阁老。

至此,众人才明白,这是吴阁老犯了什么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没人知道。

而这些被抓的官员也没有送进宫,或是刑部、大理寺,而是直接被关进位于承天门附近的锦衣卫北镇抚司。

随着司礼监在朝中慢慢崭露头角,嘉成帝几次想将锦衣卫推到台面上,都招来群官抵制。

这些文官们对‘锦衣卫’一词,似乎特别敏感,他们能容许司礼监,但并不代表能容许锦衣卫。

毕竟在他们眼里,宦官再是为害,到底是阉奴,顶多也就是些口舌和义气之争。可锦衣卫手里却有刀,可以危及性命。

只是嘉成帝想做的事,又怎么可能会做不到。

所以如今锦衣卫虽很低调,但也有自己单独的衙门,而北镇抚司就是其下负责侦缉刑事的机构。

这个地方很久没出现在人前,久远到人们都忘了,这北镇抚司就是传说中专司皇帝诏狱的地方。

此事引起一片哗然,一些朝臣四处奔走,之后联袂来到宫中求见。

嘉成帝正是大怒中,又怎会见他们,更是引来一阵恐慌。

都怕开了这个头,以后人在家中坐,不由分说就被锦衣卫收押。当然,也少不了吴阁老一系人私下活动。

薛庭儴到了半夜才回来,此时招儿已经睡了。

两人也没说什么话,便歇下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薛庭儴就出了门。

而与此同时,早朝上正因吴阁老等人为何被收押之事,引起了一片轩然大波。

谁都没有想到,竟是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将吴阁老牵连了进来。虽事情暂时还不明朗,但若没有真凭实据,以嘉成帝的性子也不会动这么大的干戈。

当然也少不了有些朝臣提出,就算吴阁老犯了大罪,也不该是锦衣卫收押,而是该交由刑部或是大理寺审理。

嘉成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说出此言的朝臣冷笑,对方的话自然再说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案子,牵扯的还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谁敢说刑部和大理寺不会徇私。毕竟吴阁老可是以门生遍天下而著称。

早朝罢,群臣的心却并不安稳。

若事情真是属实,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吴墉他可真敢!

而同时薛庭儴也进入群臣的视线中,这十年前的案子,他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难道说陛下这趟派他出去赈灾,就是为了此事?

这一切,注定是个难解之谜。

*

随着刚回京没几日的前浙江按察使叶莒,被一道圣旨派往河南为钦差,拉开了嘉成十八年的混乱序曲。

河南的一众官员纷纷落马,大至一省巡抚,小至地方县官,牵连甚多,显然嘉成帝是打算彻底整顿此地。

而随着项竘、姜志毅及吕延寿等人被押解回京,朝野内外皆是动荡不安。

经过这些日子的缠磨,嘉成帝倒也退了一步,涉案官员还是由北镇抚司亲自审理,但大理寺和刑部可派人陪审。

此次的案子没有主审,由刑部尚书尹年、大理寺卿王崇耀,协同锦衣卫指挥使杜继鹏、太子少傅薛庭儴,共同审理。

薛庭儴回京已近一月,这是第一次踏入北镇抚司,也是第一次见到被收押在此处多时的吴阁老。

北镇抚司的天牢设在地下,乃是前朝旧址,荒弃多年,格外显得阴森恐怖。

一米多宽的窄道,只供两人并肩而行,两侧的墙壁是一种黑得诡异的颜色,像是经久失修,也像是被血浸透。

这条窄道很长,似乎走了很久才到尽头。

到了一处堂中,几人一一落座,不多时就有人带着吴阁老来了。

吴阁老穿一身青灰色的棉袄,花白的发梳成髻,看得出来之前被人收拾过。曾经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员,今日落到阶下囚的位置,难免让人心生感叹。

“站着回话。”狱卒吆喝道,便去了旁边站下。

上面的人看着下面的人心情复杂,下面的看上面这些人,何尝不也是。

“要问什么就问吧,老夫再说一次,此事乃是有人刻意栽赃,与老夫无关。”

说到栽赃时,吴阁老一双老眼仿若淬了毒似的瞪视着薛庭儴,连连冷笑道:“薛大人,老夫知道你记恨老夫良久,你又何必存了心害老夫。”

谁都没想到吴阁老会这么说,可转念一想确实也是,河南的事是薛庭儴带回来的,这二人早有宿怨,清楚当下局势的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