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早朝的时间从卯时,改为了辰时,也因此当下朝时,已是日上三竿。

按照惯例,薛庭儴将头一日的重要奏章及票拟拿去乾清宫,从乾清宫出来时,正好碰见鲁王。

他对鲁王点点头,鲁王也对他点点头,两人擦肩而过。

两人平时就是这般如此,可今日鲁王却是突然停驻了脚步。

“薛大人。”

薛庭儴停下,转头疑惑看去。

“可不知贵府近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话说完,鲁王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憋足。

果不其然,薛庭儴眼神讥诮,却又碍于彼此身份,含蓄道:“鲁王殿下若是没事,本官就走了。”

也是隐晦在说,鲁王很闲,他很忙。

说着,他就转身往前走去,明摆着觉得鲁王没事找话说。

他才不想跟他说话!

“本王有事。”

薛庭儴只能再次停下脚步,无奈道:“鲁王殿下……”

“是贵府千金的事。”

薛庭儴这才郑重起来。

鲁王将自己所见所闻告知薛庭儴,他说的很快,大抵不太习惯这种模式。而薛庭听完对鲁王所言,第一反应是问鲁王怎么知道的。

鲁王就知此人对他心有芥蒂,将来龙去脉简略地说了说。

按照他一贯的秉性,他是从不会与旁人多解释什么,但他总怕因为薛庭儴对自己的误会,而忽略了那丫头的事。毕竟那孩子算是自己看大的,当初还在娘胎时,就一点点看到她即将落生。

仅此这样而已。鲁王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薛庭儴听完,有些诧异鲁王的态度,但还是对其拱了拱手,道:“谢鲁王殿下。”

然后人便走了。

鲁王也没指着薛庭儴能对自己感恩戴德什么的。

反正话说完,就算罢了,他理了理衣裳,踏入乾清宫。

*

薛庭儴本该去内阁的,却是回了府。

第一件事就是叫来招儿询问。

可招儿也是一头雾水的,因为宁宁根本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夫妻二人面对面坐着,屋里安静至极。

诡诈多谋如薛庭儴,在面对女儿的事,突然也有一些束手无策之感。

因为不知女儿是怎么想的,换做平常女孩,这种事不该是早就告诉了父母?

倒是招儿气得不轻,觉得是顾夫人骗了自己。

话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不能接受可以不做亲,怎么突然又弄了个表妹出来!

“不行,我让人去顾家问问。”

薛庭儴拉住她,道:“你现在应该是去问问女儿。”

招儿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夫妻二人便去了宁宁所住的院子里。到了门前,薛庭儴突然却步,说自己就不进去了。

父女之间别看小时候多有亲密,可女儿大了以后,就不粘爹,改为粘着娘。而且有些事,本就不是薛庭儴一个大男人能插言的。

招儿进去了。

也未做试探之言,而是直接就问了这事。

宁宁疑惑这件事是谁告诉爹娘的,她身边的人她都交代过,那么就只可能是鲁王。

可鲁王怎么会?

她顾不得多想,抿了抿嘴道:“女儿觉得此事不用小题大做,顾家不如咱家,这门亲事是他们主动攀结的,既然娘已经跟顾家说得那么明白,他们不可能故意来恶了咱家。毕竟两家是结亲,又不是结怨,有爹娘在,他们怎么敢欺了我。

“所以我觉得这个什么表妹,很可能是故意跑出来恶心我。她不敢道出身份,只是当街攀扯,大抵就是想恶心了我,再恶心咱家,便能毁了这门亲事。此人居心叵测,却又只敢行些宵小之事,不足挂齿,更犯不上咱们与她动气。”

听完女儿所言,招儿诧异之余,又觉得心里安慰,同时还有一股惆怅。

她总怕女儿还小,怕她嫁出去被人欺了,所以事事周全。可心里同时也知晓,爹娘不可能护着一辈子,有些路还得自己走。

今日见女儿处事颇有大家之风,条理分明,胜她当年多矣。安慰之余,同时也觉得十分自豪。

这是她的女儿!她的儿女不管性格如何,但都是最优秀的。

解释清楚了,招儿这会儿也不担忧了,反倒计较起顾家的事来。

“不行,就算咱们觉得不足挂齿,但即想恶心了咱们,他们顾家还是欠我们一个交代。”

安抚了女儿两句,招儿就风风火火出去找薛庭儴了。

这么多年了,薛家虽然不欺负人,但也容不得别人欺负。

看着娘的背影,宁宁目光闪了闪,最终归于沉寂。

☆、第279章 番外之宁宁(四)

招儿本意是由她出面向顾夫人质问, 却被薛庭儴阻了。

薛庭儴的意思是他来。

看来顾家这件事还是动了他的逆鳞, 他轻易不动怒, 既然动怒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结束。

次日早朝罢, 嘉成帝离开后,一众官员便三三两两朝宫门外走去。

顾家和薛家结亲, 最近在朝堂上也是十分风光,为了显示和薛家关系不一般, 顾衡每次早朝罢, 都会和薛庭儴说上两句,或者同行一段路。

可今日他凑到近处, 对方却是对他冷目相对。

“薛大人, 这是——”顾衡满是不解。

薛庭儴冷笑:“顾家做的事,顾大人应该明白才是,过两日本官就让拙荆命人上贵府退亲,其他不用多说。”

说完,他就拂袖而去了。

一旁有官员虽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但闹成这样明摆着两人起了龃龉, 这不是亲家吗?俱是面面相觑。

顾衡面色乍青乍白, 匆匆离开了。

既然能让薛阁老做出这般态度,定然非同小事。顾衡出了宫门, 连礼部都没有去,便直接回府了。

回府后就是大发雷霆, 首先顾夫人就遭了秧。他觉得定是顾夫人说了什么, 惹怒了赵国夫人, 不然薛阁老何必如何给他没脸。

顾夫人一头雾水,委屈至极,就和顾大人吵了起来。

等顾衡冷静下来,也知晓妻子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遂命人在府里查,他就想知道这家里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恶了薛家。

既然动了真心想查,自然没有查不到的,很快苗头就指向顾家的表小姐邵妍身上。

说起这邵妍,自然少不了说说顾家的姑奶奶,也就是顾衡的亲妹妹,顾老夫人的女儿顾兰英。

这顾兰英也是个苦命的,明明嫁的不错,夫妻二人也感情顺遂,可惜其夫是个短命的,早早就丢下孤儿寡母撒手而去。

顾兰英也没生个儿子,在夫家根本站不住脚,便带着女儿投奔了娘家,在顾家一住就是多年。

顾老夫人心疼女儿,自然也心疼外孙女,所以顾兰英母女在顾家过得还算不错。她也生过将外孙女配给顾谦的心思,可顾夫人坚决反对,顾衡也不愿母亲拿儿子去可怜妹妹,遂这事只能作罢。

可邵妍和顾谦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虽是七岁男女不同席,到底一个屋檐下,也比一般男女见面要多一些。

邵妍对顾谦芳心暗许,可惜顾谦一心只想考个功名,再谈其他事情,无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顾兰英母女本想等着顾谦考中/功名,再谈婚事,谁曾想半路杀出个薛家。

这次的事就是顾兰英伙同女儿搞出来的。

顾兰英生为世家女,很清楚没有父兄,女儿不可能会嫁得好。而她母女二人的处境宛如空中楼阁,也许现在还能仗着顾老夫人的情分,在顾家住下去,可老夫人去了以后呢?她那几个嫂子待她并不亲近。

可若是女儿嫁进顾家就不同了,有这份关系在,侄儿娶了女儿,顾家再不济也不会欺了女儿,而她以后的日子也有了保障。

所以在知道薛顾两家结亲后,她才会闹这么一场。

她心知这事迟早败露,在府里闹起来的时候,就率先跑到了亲娘面前哭诉。

顾老夫人又气又恨,觉得女儿不该不跟自己说,就闹这么一出。

可到底是自己生的,再加上从一开始顾老夫人就对和薛家的亲事,抱着不赞同的态度,只是大儿子坚持,她不好多说罢了。

什么叫只一条不能纳妾,当他们顾家人稀罕薛家的闺女?

养尊处优又一直待在后宅的她,还真不知道顾家人就是稀罕薛家的闺女。所以顾衡怒气冲冲而来,面对的就是妹妹伏低做小,亲娘摆明了袒护。

可顾衡能做到这个官位,自然不是轻易能动摇的。

他狠狠地发了场怒,连带顾老夫人也吃了训斥,同时他也没忘给顾老夫人解释薛家和圣上的渊源,薛庭儴以后铁板钉钉的首辅,下任皇帝的帝师,以及顾家若是得罪了薛家,以后将处境艰难,他也不用指望再升官了。

除此之外,他也没忘着重提了薛夫人赵国夫人的身份,这可是陛下救命恩人,开了先例只封了女子诰命的身份。甚至是连顾老夫人见到对方,都要行礼的。

自此顾老夫人才懵了,懵完倒也承认了自己的错和顾兰英的错,可当顾衡要将顾兰英母女送走时,她却不干了。

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要送连她一起送走好了。

但她也心知不做出决断,儿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主动说将顾兰英母女送到京郊的庄子上小住,待顾谦成亲后再接回来,邵妍也不小了,是时找个人家将她嫁出去。

这一次顾老夫人倒是真真打消了要把外孙女嫁给孙子的心思,顾衡也能看出来,遂这才作罢。

下午,顾衡就带着顾夫人和顾谦亲自去了薛府。

先是摆明立场说从没有动过让顾谦和表妹结亲的心思,又阐述了顾兰英和顾家的关系,以及对顾兰英母女二人的处置,只差没指天发誓。

而顾夫人也是拉着招儿手,连连说着真是抱歉,委屈了宁宁。

其实打从和顾夫人接触,招儿和对方相处还是挺愉快的,看得出顾夫人是个温和讲理的性子,招儿就喜欢和明白事理的人打交道。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如此这般倒是也做不了冷脸。可就这么算了,总觉得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这时顾谦突然提出,想见一见宁宁。

招儿犹豫再三,最终答应下来。

顾谦被人领着去了宁熙院。

没有进去,就是站在廊下。

看得出这个少年是十分心仪宁宁的,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明明面红耳赤臊得厉害,却还在说着剖析内心的话。

宁宁就坐在窗子后面的炕上听着,身边站了知书几个丫鬟。

屋里安静至极。

她透过明亮的琉璃窗看着站在廊下的那个少年,她看得出对方很喜欢她。

可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有人都很努力,他努力想求得她的原谅,爹和娘努力想让她得到幸福,她其实也在努力。

这样其实挺好的。

“姑娘?”

“去跟他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他。婚事照旧,我不会退亲。”

……

顾家人已经走了,招儿听着下人转述,唏嘘不已。

挥退下人,她有些感叹地看着薛庭儴:“那就这样了?”

“你闺女都说不会退亲了,你这个当娘的还能说什么。”

她确实说不了什么,顾家的态度安抚了她和丈夫的心,唯一的纠结不过是怕女儿委屈,既然女儿都说不介意了,他们还能介意什么呢?

招儿摸了摸头发,感叹道:“幸亏就宁宁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再来一个,我肯定头发要白一半。”

“你别忘了还有老二。”

是啊,按年纪薛耀泰也该说亲了。

“那能一样?”招儿反驳。

薛庭儴笑着瞥她,明摆着是在说她偏心。

“儿子是娶进来,女儿是嫁出去,能一样!”

肯定不一样。

*

鲁王清楚薛庭儴护短的性格,所以想着这事肯定要闹出一场风波。

谁曾想什么风波没有,反倒是迎来薛顾两家婚期将近的风声。

当日宁宁的态度就让鲁王觉得奇怪,如此看来问题就出在那丫头的身上。

那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是自暴自弃就将自己随意嫁了?

这种做法换做以前,鲁王肯定会嗤之以鼻,可不知为何,这次却让他颇为烦躁。

连着烦躁多日,他生出一种想见那丫头一面的心思。很快就让他找到了机会,就在八月十五宫中的赏月宴上。

以鲁王的身份,在宫里想见一个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所以在宁宁发现自己被小太监引错了路,就看见了不远处站在一颗榕树下的鲁王。

明月当空,夜风习习。

鲁王一身宝蓝色盘金丝线绣团龙亲王服,显得格外潇洒英俊。

宁宁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鲁王殿下,你……”

“那件事为何会不了了之?难道你真打算嫁去顾家?”

宁宁没料到鲁王会说这件事,眼神复杂起来,可这里光线昏暗,倒是看不显。

“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顾家并不知晓此事,不过是场误会。”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若是本王没有弄错,此女乃是那顾谦的表妹,她和她娘孤苦无依,寄居顾家,又受顾老夫人的袒护,即使现在被送走,不久以后也会再度回来。”

宁宁不在意地笑了笑,道:“回来就回来了,顾家那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与我有关系,我嫁过去后,只管做好自己就好了。”

“你怎么如此天真,以薛家的家世,什么样的人不能嫁?你若想要佳婿,本王可以帮你选,而不至于选个像顾家这样的如噎在喉……”

“鲁王殿下!”

宁宁突然出声打断他:“什么才叫不如噎在喉?再说了,这是我的事,是薛家的事,我嫁什么人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请问你以什么样的身份与我说这些话??”

是呀,他以什么身份?

长辈?

可真如自己之前所言,如噎在喉,噎的是谁的喉?

薛家人都不在意,她也不在意,他一个外人却一直计较,真是可笑。

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计较,是因为这丫头当初还在娘胎,便看着她一点点成型?是因为这般单纯烂漫的少女,合该是幸福美好?还是因为少女年幼不懂事,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鲁王没有经历过这些,他从小出生海盗窝,海盗们为了生存是没有礼义廉耻是非对错的,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弱点显露出来,因为那很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

鲁王从没有碰见过有人将自己的心捧在手里,毫无遮掩地送到另一个人的面前。

起初他觉得可笑,荒谬。

可看着少女笨拙地在人前隐藏,就怕会伤害到别人,他的心情又复杂了。

他如何且不论,可她为何不在意?

难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