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妈,不要再想,我现在很好。”悠然坐起身子。

“不管对你,还是对承远而言,我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白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责。

“妈,你已经做得够好,父母不可能为子女挡去所有危险的。”悠然劝慰道。

“其实,承远恨我,是应该的。”白苓嘴角有着青色的阴影:“我确确实实亏欠了他许多。”

“妈,别这么想。”

“我嫁给你爸后,古志打他打得更厉害,有一次,他浑身是伤敌从家里逃出来,哭着抱着我的腿,让我收留他。”白苓的声音有些滞涩:“紧接着,古志就来了,他硬是要拖他回去。当时我怀着你,不敢用劲,所以,我放开了承远的手,我亲眼看着古志将他带走了……那次回去,承远的肋骨与小腿被打骨折了。”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去医院看他时,承远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无尽的失望。是啊,原本以为世界上唯一能够保护他的人,在最后的关头,居然毫不犹豫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说,自己对他是视若己出的,可午夜梦回之时,我自问,倘若当时将被带走的那个人是你,我一定,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挡在你面前,而不是放开那双无助的,颤抖的,紧紧握住我的小手。”

“可是,妈,你本来……”

悠然没有说下去,但白苓明白她的意思:“本来就不是他的母亲是吗?但是,承远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和我在一起了,他一直都以为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一直都依赖我,维护我,将我当成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也曾无数次地当着他的面发誓,说不会离开他。但是到最后,还是将他放弃……”

悠然无话可说,唯一能做的,只是抱住母亲的肩。

“他过得很惨,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无法想象,那小小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了那些拳打脚踢。”

“他遭受了很多的创伤,那次,古志因为他考试没得第一,居然将他的头按在水池中长达一分钟。承远以前很喜欢游泳,但从那之后,他只要碰到水,就会失惊尖叫……”

“就像他说的,每个月接他来我们家一次,那不是补偿,那是一种折磨。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快乐安详,他的心里,一定是虫噬般的痛,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他恨我,所以,便选择通过伤害你来报复我,可是,我却没有立场去责备他,也根本没有安慰你的资格。”

悠然的手心尽数吸收了白苓肩膀的颤抖。

“妈,不要想了,该还的,我已经还给了他,从此,我们就当生命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好了。”悠然道。

白苓微叹口气,幽长的音调中,有着复杂的情绪。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枝叶,良久,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去给你煮莲子汤。”

悠然记得古承远说过的话,她知道,他是不会放手的。

果然就像自己预料的那般,他找来了。

那是在一个星期后,悠然去书店买了参考书,回家的路上,就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还有车边的古承远。

他的眉目,依旧俊朗,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他的气度,依旧雍容。

他总是习惯于略微着头,颈脖的肌肤,如冰冷光滑的玉石。

当时,悠然穿着波西尼亚风格的长裙,像是拖曳在地,脚下是人字拖,走起来啪嗒啪嗒,手中抱着一大傫参考书,额头的薄汗粘住了几丝发。

看见他,悠然停下了。

因为她清楚,逃避,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你回来了。”承远以这个为开场白。

“有什么事吗?”悠然问,阳光炙热,刺得她皱眉,像是不耐发的样子。

“我们之间,一直都有事。”古承远缓慢地,意味深长地说道。

“天气很热,麻烦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书太重,悠然觉得膀子很酸。

“你和屈云,怎么样了?”古承远问。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要问了。”悠然不太客气。

“和龙翔那小子,应该扯清楚了吧?”古承远淡淡道。

闻言,悠然没有讶异的意思,古承远暗中调查自己,她一定也不奇怪。

“玩够了,就回来吧。”古承远道。

悠然抬起肩膀,用圆润的肩头擦拭了下额角的汗:“古承远,我不是你家放出去散步的狗,请不要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

古承远走到她面前,站定,他很高,将刺目的阳光全部替悠然挡住了:“我的话,没有变过——我可以放弃仇恨,放过你们家,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悠然便感觉阳光呼啦地一泻,世界晃动,才一刻的功夫,她就靠在了车门上,而手中的书“哗啦啦”散落在地。

悠然的背脊,紧紧贴着车门,铁皮吸收了一日的阳光,灼人异常。

古承远按着悠然的肩膀,声音低缓,每个字都染着凉静,滑过悠然的皮肤:“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在一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阻止。”

“你说得没错。”悠然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我曾以为我们之间的唯一的联系都已经没有了。从我知道这个真相的那一刻起,古承远,我和你,就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不要逼我伤害你。”古承远忽然将手上的力气加大,悠然的背脊更加贴近车门,皮肤像是燃烧起来一般。

“古承远,你会孤独终生,没有人爱你,没有人会陪伴你。”或许是刺目的阳光,或许是背后灼人的温度,悠然做出了这样的诅咒。

古承远的眼睛,在那一刻,变为了幽深的无底的黑洞,无论投入什么,都不能激起一点的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悸。

随后,他放开了她。

悠然捡拾起地上的书,没再看他一眼,跑走了。

回家之后,回忆起古承远的那些威胁的话,悠然心中还是颇为忐忑,生怕他会对自己父母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接连几天,没什么异样,悠然渐渐放下心来。

然而意外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这天父母一同去参加同学会,悠然拿出习题,正准备努力一整天,然而派出所的一通电话,却让她的心凉到谷底。

父母最近分期付款买了辆家庭用小轿车,然而今天开出不多时,却被人蓄意从后撞上,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悠然连睡衣也来不及换,快速地下楼,往医院赶。

下了电梯,在小区的石子路上,悠然看见一个人正向自己走来。

古承远。

电光火石之间,悠然将一切都弄明白了。

他,并没有放过他的父母。

炙热的阳光下,悠然的眼神,却是另一个世界的寒冷。

“你爸妈住院,我载你去吧。”他说。

悠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越过他,走向小区中央的游泳池。

中午毒辣日头下,游泳池里没有一个人,只余碧波微静荡漾。

“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古承远问。

悠然在池边停了下来,背对着古承远。

“怎么,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他们?”古承远问。

“我现在最想做的,”悠然的话语和池中的水一般的平静:“就是将你永远地赶出我们的生活。”

说完,悠然忽然转身,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古承远给推了下去。

这段记忆对悠然来说是模糊的,她只记得暖黄灼热的阳光,只记得激起无数浪花的水面,只记得那慢慢沉下去的古承远的身体。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任由水浸过自己的头顶。

就像是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体。

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阳光的碎金依旧在上面跳跃。

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悠然从震怒中回过神来,看着池中古承远飘散的发丝,猛地意识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

她边呼救着,边跳下水中,拼命地将古承远往岸上拽。

古承远的脸,安静,如纸般苍白。

是旁人帮着将古承远给救了上来,并送到了医院。

在救古承远上岸时,悠然透过他身上浸水的布料,隐约看见了伤痕。

一些陈旧的,却狰狞得让人心寒的伤疤。

一道道,在背脊上交错着。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但彷佛是为了增加她的悔恨,在这时,警察打电话来,告诉悠然,那个蓄意撞伤她父母的人,是她父亲公司的一个年轻职员,因为贪污公款被李明宇告发,于是怀恨在心,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原来,这件事是和古承远无关的。

悠然看着病床上还处于昏迷中的古承远,心中五味陈杂,什么都说不清。

白苓和李明宇受的都是皮外伤,在医院休养几天便出院了,悠然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古承远的事,只是每天找借口出门,来医院悄悄探望他。

医生说,经过详细的检查,古承远的身体并没有大碍,这样的昏迷,可能源自于幼时的心理的恐惧。

是的,他害怕水,这点,悠然是清楚的,所以,她才会将他带到游泳池边,才会将他……推下下去。

那一刻,她是想让他死吧。

回想起当时自己的那个念头,悠然就会不寒而栗。

悠然最害怕的,就是每天护士为他擦拭身体的那一刻,因为他背脊上的伤疤,会如潮水般涌入她的眼睛。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伤了。”古承远的主治医生叹息:“骨头起码断了4根,过了这么久,伤痕还是这么吓人,当时还不知怎么的触目惊心呢,他究竟遭遇过什么?”

古承远究竟遭遇过什么?

悠然摇头,她也不知道。

除了古承远,没人知道吧。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些很可怕的事情。

看着那张一向是硬朗英俊,此刻却略显苍白的脸庞,悠然的心里,偶尔有些酸涩。

当自己在充满糖果与父母关爱的环境下生长时,古承远,则在阴暗的角落中静静地承受着鞭笞。

是啊,他一定是感到不公的。

在医院守着的那几天,悠然看清了古承远的孤独。

来看他的人很多,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他们送来了昂贵的补品与精致的礼物,但悠然感受得出,那些东西,都是冷漠的。

他们并不关心古承远。

至于亲人……古承远的亲人,一个也没有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唐雍子。

她的脸庞,还是一样的明艳,只是,增加了几分的失落。

“我实在想不到,古承远居然也会有躺在床上的一天。”唐雍子道。

并没有讽刺与落井下石的味道。

“你究竟喜欢谁?”悠然很好奇:“屈云,还是他?”

“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唐雍子道。

好,算她自取其辱吧,悠然不再说话,啃着唐雍子带来的鲜红欲滴的苹果。

隔了很久,唐雍子走到窗前,本来就纤长的双腿在高跟鞋的支撑下,更加性感诱人。

悠然看看自家的小短腿,荣辱不惊,继续啃苹果。

“依你看,我究竟喜欢谁?”唐雍子忽然问。

回答她的,只有“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响。

“问你话呢。”唐雍子道。

“你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悠然拿刚才的话噎她。

“小嘴挺利的。”唐雍子评价。

回答她的,还是“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

“吃个东西都这么响,没礼貌。”唐雍子走来,将悠然手中的苹果夺下,扔在垃圾堆中。

“尤林呢?”悠然问:“他不是整天都粘着你的?”

闻言,唐雍子眸子里的失落更加明显,在等待着她酝酿情绪的当,悠然又拿起一个苹果,削皮后开始继续啃。

“他走了。”唐雍子道。

“去哪里?”悠然问。

“不知道。”唐雍子故作轻松:“我也不知道。”

“他走了,不习惯吧。”悠然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唐雍子不说话了。

“我说,你到底喜欢谁?”悠然问:“屈云,古承远,还是尤林。”

唐雍子拿起一个苹果,握紧,指甲慢慢地嵌入果肉中。

“我和屈云相逢时,两个都是学校中比较出众的人,周围人看见了,都说很般配什么的,没什么曲折,就在一起了。”

“可是,屈云性格很冷,他喜欢待在家里 ,做自己的事情。我从来都感觉不到他在乎我,从不陪我逛街,看电影,去酒吧。”

“后来,我慢慢察觉到,屈云是个骄傲的人,他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那么爱我,只是因为我在他认识的女人当中,算是佼佼者,所以就选择了我,仅此而已。”

“从小到大,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所以,我越来越恨屈云。”

“恰在这时,我遇见了古承远,他是屈云的同学。认识没多久,他开始暗中追求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是高明的,能然任何女人的心动摇。”

“或许是为了报复,或许是禁不住诱惑,总之,我上了古承远的床,就在屈云生日那天。”

“屈云看见了这一切,他冷漠的外表终于划破了些许,在第二天,他当众殴打了古承远。”

“听见这个消息,我很开心,我以为至少这证明屈云是在乎我的。”

“但我错了,屈云当时的失常,最大的原因,是古承远的欺骗与背叛……不是因为我,从来不是。”

“那次之后,屈云自动退学,离开了军校,而我,则和古承远继续交往了下去。”

“可是,真正交往之后,我才发觉,古承远也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屈云,至少是真实的,爱或者不爱,他不会隐藏,而是明白地让你感受到。可是古承远,他会热情地抱住你,让你产生他很爱你的幻觉,可是真正剖开他的心,那里面,是冰天雪地。”

“后来,我又回去找了屈云两三次,可是,他拒绝了我,很坚决地。我发现她和你在一起,我很愤怒,因为被你打败,对我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千方百计查找真相,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屈云和你在一起,是有目的的,你并没有赢我。”

原来是这样来着,看来,大家都是不服输的主。

“尤林呢,他是真正地爱你吧。”悠然问。

“尤林……”唐雍子慢慢地回忆着:“他从来都待在我身边,在我醉酒时,扶着我,在我失恋时,陪着我,在我不开心时,逗我。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可是我总觉得,他配不上我。所以我总是和他保持着朋友的关系。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陪在我身边,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就这么消失了,一个字也没有给我留下,就这么消失了。”

“如果安心去找,要找到他,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悠然道:“关键是,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我……不晓得。”唐雍子缓缓摇头。

悠然内心阴暗地笑,终于有人又成为爱情的傻子了。

“一定要快点想清楚,尤林这种经济适用型男人在市面上很受欢迎,指不定隔几天就发来请帖,让你去喝他儿子的满月酒了。再不然,就是被某个同同给掰弯,出柜了,到时就算你脱光衣服在他面前,人家也完全没有反应。”

估计是被悠然的猜想给吓到了,唐雍子站起来,抿住红唇,精致的眉目由犹豫逐渐变为坚毅。

悠然明白,御姐复活了,唐雍子的潜台词就是:老娘的男人,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玉帝王母,谁也碰不得的。

唐雍子提起皮包,居高临下地对悠然道:“好心提醒一句,屈云也不是什么好人,前段时间,他故意约我在你们学校见面,就是为了刺激你,顺带测试下你对他是否还存有感觉。”

悠然握拳,就知道这厮不安好心。

“居然让我成为炮灰,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唐雍子许下诺言。

悠然点头如捣蒜,小宇宙,爆发吧,往死里整他们,别给自己面子。

提起小皮包,移动九寸高跟鞋,唐雍子很有气质地向病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