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足够令悠然听清:“被这样两个人喜欢上,前段时间,我嫉妒你,而现在……我同情你了。”

好嘛,总算是被嫉妒了,悠然努力地把这句话当做是恭维来着。

唐雍子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她所谓的报复不禁让悠然浮想联翩。

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屈云主动打来了电话。

看见他的来电时,悠然皱了眉头,因为根据他们的约定,在悠然主动联系之前,屈云是不可以来打扰的。

接起电话,悠然主动开口:“有什么急事?”

“什么才算急事?”屈云反问。

“屈云,我现在没时间和你绕圈子。”悠然揉揉额角。

那边沉默片刻,接着突兀地说了一句话:“我以为,你已经答应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确实在这么做。”悠然道。

“你是指,在古承远的身边考虑我们的关系?”屈云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沉。

悠然终于明白,这估计就是唐雍子所谓的报复了。

“我以下说的都是事实:他现在处于昏迷中,关于这件事,我要负全责,所以,我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并没有什么不妥。”悠然道。

“那么,我来帮你。”屈云提出建议。

“不可以。”悠然断然拒绝。

如果现在见到屈云,铁定会混淆她关于两人未来关系的思考。

悠然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安静。

“为什么?”屈云问。

悠然正想回答,去看见护士和医生急冲冲地往古承远的病房中赶。

难道说,出了什么意外?

悠然心中一窒,慌乱地对着手机道:“屈云,我现在要赶去看他,有时间的时候再告诉你详情。但是答应我,你绝对不可以过来,明白吗!”

说完,也来不及听屈云的话,直接挂机,冲入病房,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似的。

如果,古承远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她终其一生,也不会心安的。

打开病房门的那刹那,悠然呆住了——古承远不是出事了,而是醒了。

他半坐在床上,正接受医生的检查。

悠然身体中那些从出事以来就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她像是连续爬了几天几夜的登山者,“咚”地一声坐在了病床对面的沙发上,闭上眼,恢复着流逝的精力。

古承远一直在看着自己,悠然知道,但她暂时没有力气移动身子来逃避他的视线了。

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医生确定古承远已无大碍,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主治医生离开前,笑道:“总算没事了,你看你女朋友为了照顾你,累惨了。”

悠然掩面咬牙:现在的医生,不好好救死扶伤,却学着八卦来了。

果然,当医生护士集体走光光后,古承远微笑着看向悠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女朋友?”

“那是他们没事意淫的。”悠然解释。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古承远淡淡道。

悠然不语,这话,说得确实有水平,她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悠然诚心道歉:“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对你不起。因为在你来找我之前,爸妈刚好被人蓄意撞伤,我以为是你干的,冲动之下,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古承远的头发几天没理,长了些,半遮住眼睛:“悠然,知道吗?当我在水中时,我才明白,原来你这么恨我。”

悠然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内脏像是被拧着,并不是痛,而是难受。

“那时,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开心,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对你做过的那些错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能够在你心中永远保留一点位置。”古承远有着完美轮廓的嘴唇勾勒着微笑的弧度,将下半张脸映得颜色鲜明,但上半张脸,却是阴暗的灰色:“于是,我就这么任由自己沉下去。”

“我并没有要你死!”悠然握紧拳头。

“是应该死的,一早,就应该死的。”古承远将头微微往后仰,一张俊逸硬朗的脸,高抬:“根本,我就不是受欢迎的。我的生母,为了钱生下我,我的父亲,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才接纳了我,唯一喜欢我从小疼爱我的养母,却在我最需要的时刻,离开了。很多次,我都在想,根本没有人欢迎的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很多次,被我父亲打得奄奄一息时,我都在想,就这么死了吧,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解脱,但奇怪的是,每次还是能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继续腐烂。”

“别这么想,你应该珍惜现在拥有的,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是。”悠然安慰道。

“我现在最想拥有的,只是一个人。”古承远看向悠然,略显苍白的唇慢慢开启:“可是,她却恨透了我,恨不得,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哥。”悠然移开眼神:“如果你愿意,我,还有爸妈,都很乐意接受你,你可以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悠然,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古承远缓声道:“我要你,做为我的女人,作为我的妻子,而不仅仅是妹妹。”

悠然摇头,只是摇头。

“你还在恨我,是吗?”古承远问。

“不,不是这个原因。”悠然继续摇着头:“我对你,已经没有了那种感觉。”

“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屈云,是吗?”古承远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不晓得。”悠然觉得脑袋都要被自己给摇昏了。

“悠然,只有你,才能救我。”古承远的声音,就在悠然的耳后响起。

悠然受惊,正想离开,但古承远却将她从后抱住。

紧紧地就像是遇溺者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生浮木般。

她是他唯一的拯救,放开,便是死。

“古……哥,你别这样。”悠然挣扎着。

“悠然,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留在我身边,只要你说出口,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做的。”

古承远的声音,他的姿态,都放得低,彷佛低到了尘埃中。

他的发丝,瘫软在悠然的肩上,彷佛沉陷的模样。

一向凶猛的兽,在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之际,也是令人心怜的。

于是,悠然失神了,直到略显冰凉淡薄的唇触在她赤裸的颈脖间,她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远离了古承远。

“哥,我和你,今后只能是兄妹关系。”悠然坦诚地告诉他:“以前的那些时光,回不去了,我们就一切把它忘了吧。”

悠然没有回头,但背脊却感受得到身后的凝重,古承远的声音是萧瑟的:“或许那些时光对你来讲,是无足轻重的,但对我,却是唯一的快乐……所以,我不能忘记,我做不到。”

是自己无情了吗?悠然想。

在和古承远以及屈云交往时,她都是全身心付出的,可是最终得到的,却是一连串的打击。

没关系,谁没有摔过跤,悠然可以自己爬起来。

可是为什么,当她要开始新生活时,他们两人又争先恐后地跑来,情深意切地表示对自己的爱?

那么,之前的伤害,又是为了什么?

痛,虽然已经过去,但却是有记忆的,悠然无法轻易地做到释怀。

接下来的几天,古承远还是住院观察,悠然有时间,便去看他。

似乎要等看见她时,古承远那灰暗的眸子,才会重新染满色彩。

悠然决定,只要古承远一出院,她就尽量少和他见面,这样,对两人都好。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是常常发生的。

这天,悠然推开古承远的病房门,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看见悠然,中年男人也就停住刚才的话题,起身道:“承远,这件事,你好好考虑下吧,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理解的,毕竟,他这个父亲,并不是这么称职。”

说完,中年男人对悠然颔首,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悠然发现,今天的古承远并没有平日看见自己时的振奋,他的眼底,彷佛有浓重凝滞的色彩。

从刚才那名中年男人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中,悠然明白,古承远的异样肯定和他父亲古志有关。

可悠然没问,只是将带来的花插入花瓶中。

而古承远则一直看着窗外,良久才道:“可以陪我去花园走走吗?”

盛夏,阳光秾丽,在葡萄架下,两人坐住,一丝丝的阳光穿过藤蔓洒在身上,有种温暖的痒意。

“因为长年酗酒,他得了肝硬化,必须尽快进行肝移植手术,可是他这种O型RH阴性血的肝源太稀少,即使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我大伯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割肝救他。”

悠然这才知道,刚才那中年男人原来是古志的哥哥。

“你说,我应该答应吗?”古承远问。

悠然觉得,这个问题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难回答的,她甚至连张口的勇气也没有。

古承远背脊上的伤痕,太过鲜明狰狞,皮肉的伤如此,那心中的伤又怎能是言语能表达的?

古志对他而言,是个十足十的恶魔。

可是偏偏,是这个恶魔给予了他生命,如果古承远拒绝,那么,古志唯一剩下的,便是一条死路。

悠然想将自己放在古承远的位置上设想,可是当她这么做时,却起了颤栗的冲动。

她无法承受古承远经历过的一切。

“想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了,从能够自立开始,我就搬了出来,再也没回去过,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古承远仰起头,藤蔓的影子在他那有着鲜明轮廓的脸上晃动,像是记忆在牵扯。

“我恨他,以前的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诅咒他快快死去,并且,是经历最惨烈的死法。现在,他就要死去,我是应该高兴的,对,我是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的声音,静静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说了理解古承远的任何决定,但那位大伯还是每天都会来电话,向他报告古志的病情。

一日重似一日。

古承远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悠然看得出,他失神的时间增多了。

每次进门,总会看见他坐在窗口,看着外面不知名的某处,要很久,才能发觉自己的到来。

终于有一天,在接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后,古承远的沉默更甚于往常。

古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悠然问。

她看得出古承远眼中的犹豫,她替他问出了这句话。

古承远领了她的情,两人一同前往古志所在的医院。

这是悠然第一次看见古志,从五官轮廓上看,他和古承远很像,年轻时,也应该是俊朗的。

可因为多年的酗酒与此刻的重病,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骨头,脸色灰暗黝黑,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要很用力才能看出他生命的迹象。

不论他做过什么,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连呼吸都困难的病人。

像是有某种感觉,已经昏迷一夜的古志忽然轻轻掀动了眼睑。

他的眼珠,已经变得浑浊,可是在看见古承远的那刹那,却爆射出光亮。

古志伸出插着输液管的嶙峋的手,伸向古承远,嘴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承远……儿子……”

悠然听见了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那是从古承远身上发出的——他的拳头是紧握的,他的脊背是绷直的,他的身体是微颤的。

那微颤,让他全身的骨骼摩擦作响。

像是看见了不能承受的东西,古承远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悠然想要追去,但古志却忽然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她只能暂时放下古承远,转而叫来医生。

经过一番紧急的抢救,古志暂时无大碍了。

医生告诉悠然,古志的情况已经是非常危险,如果再找不到肝源,进行肝移植手术,他肯定挺不过去。

悠然从心底对古志有一种畏惧与排斥,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正当她要出去找寻古承远时,古志却叫住了她。

“你,就是那个小孩吧,白苓和李明宇的女儿。”

古志的声音很虚弱,悠然只能走近,靠在病床边。

古志微张着眼睛,打量着她,半响才道:“你的眉眼,很像白苓。”

悠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选择倾听。

“我很爱你妈妈,可惜,她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古志浑浊的眼珠中染满了回忆:“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穿着连衣裙,皮肤像雪一般白,很文静,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娶这个女人。”

“我如愿了,但嫁给我后,她似乎并不开心,很少笑,很多时候,她甚至是怕我。”

“结婚几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白苓去医院检查后,拿出了自己不能生育的证明,我父母当即要求我们离婚,可是我不肯,我想,孩子谁都可以帮我生,但白苓只有一个。”

“我花重金找了个女人,生下了承远,而白苓也对他视若己出,我认为,一切都解决了。”

“可是后来,白苓遇见了你的爸爸,她下定决心,千方百计和我离婚。”

“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背叛,我不肯承认她是因为不爱我才离开我。所以,我将一切的错都推在了承远身上。我认为,是因为他,白苓才会记起我对她的不忠,才会想到离开我。”

“本来,我对承远就很严厉,而当白苓离开后,我更是性情大变,做出了很多伤害承远的事情……那些,都不是一个父亲,甚至不是一个人能做出的。”

回忆至此,古志的表情是痛苦的,他的眼角,坠下了一滴清泪。

“我对不起承远,现在我得了这种病,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心甘情愿接受,我不要求承远救我,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他能够在我死前,再来看我一次……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我唯一的儿子。”

古志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一次性说了这么多的话,对他而言,已经是超负荷的,没多久,他又沉沉睡去。

悠然出了病房,到处询问之下,终于找到了天台上的古承远。

他正抽着烟,白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脸。

悠然来到他身后,也不知改怎么开口,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很久,古承远才问道:“他怎么样了?”

悠然这才将刚才在病房中古志的话全书向他说了出来。

听闻之后,古承远不做声,继续抽着烟。

一阵风吹来,将烟灌入悠然的口鼻,她禁不住咳嗽起来。

睹此情状,古承远立即将烟熄灭,转过身,拍抚着悠然的背脊。

然后拍着拍着,他的手,忽然一动,瞬间将悠然拥入怀中。

悠然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挣扎,然而古承远的一句话却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悠然,我很累,让我靠靠,行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的请求的味道,低沉的磁性,通过皮肤传递到骨髓深处,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悠然任由他将头靠在自己身上。

蕴着阳光味道的暖风将古承远的话吹入悠然的耳中。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屈云吗?因为在我和他同一个寝室时,我亲眼目睹他父母对他的嘘寒问暖,可是屈云却对他们的关心表现得很是冷漠。父母的关爱,这种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他,却是不屑不顾,于是,我嫉妒他,嫉妒到恨的地步。所以,我假意和他成为朋友,所以,我蓄意让他看见我和唐雍子对他的背叛。”

天很蓝,是纯净的颜色,没有任何的杂质,一架飞机从他们上空掠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将云团搅得支离破碎。

“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吧,当你痛苦的时候,我却毫无知觉,甚至还无数次在你面前展示自己的幸福。”

哥,看爸妈给我买的衣服和鞋子,好看吗?

哥,下个星期天爸妈要带我去游乐园。

哥,你的爸爸为什么从来不带你出来玩?

悠然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她在古承远的伤口上撒过多少次的盐。

“是的,”古承远将口鼻深埋在悠然的发端,嗅着她特有的清新气息:“我嫉妒你,嫉妒你的每一点幸福,我认为,如果不是因为你,妈是不会抛下我的,我认为,你是夺走我幸福的元凶。”

“从和你相见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计划着如何让你感受最深的痛苦。多年之后,我终于做到了,但看着你的眼泪,我却发觉,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想象中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