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妥当,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云府的四个侍卫和忠伯都带上了。

这次大黄还想跟着去,却被关在了家里。

马车上,钱氏掩饰不住激动和兴奋,拉着杨小姣不停地说她哥小时候的事。

云凤章也跟着听,只是他的神色十分严肃,整个人绷得紧紧的。杨小姣时不时地从袖子里握着他的手安抚他。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东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里。村民多以打鱼和经商为生。那个疑似哥哥的人现在名叫王海生,是本村一个老夫妻的养子。

虽然那人各方面都很符合哥哥的情况,但是越近渔村,钱氏和杨小姣就越紧张担忧,生怕到头来是一场空欢喜。

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在安静的小渔村格外引人注目。不少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杨小姣和云凤章一人搀扶一边,钱氏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

村中的巷子很窄,过不下马车,他们三人在前,一路走着过去,后面的人也跟着过去。那些村民大多数也跟过来看热闹。

他们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栋青石宅院前。

这就是王海生的家。

钱氏愈发紧张,敲门的手都抖了。

她敲了好几声,才听得屋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传来:“谁啊,门没关,进来吧。”

杨小姣推开院门,钱氏一马当先,快步直往屋里冲去。

杨小姣和云凤章紧跟在她身后。

屋中的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他头发蓬乱,面容瘦削,脸色青白,眼睛大而无神。

他看到家中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不禁一愣。

这时云过走出来,冲他点点头道:“王兄弟,还记得我吗?”

王海生一看到云过,顿时心安不少,连忙说道:“记得记得。”

他又看看其他人,困惑地道:“这是…”

钱氏自从进屋后,就一直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的人。

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

她突然大喊一声,“我的儿啊。”

接着便抱着王海生放声大哭,众人吓了一跳,王海生被一个陌生妇人抱着大哭也颇有些不知所措。

杨小姣伸手去拉她娘,好容易将她劝得平静下来。

云凤章这时正在跟王海生说明来意,王海生仍是一脸懵懂,说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两个妹妹,家乡有条小河,其他的都印象了。

钱氏擦着眼泪,急切地帮他回忆:“你再好好想想,你姓杨,名字叫小义,咱们家在桃花镇。你爹叫杨成…”

但无论她怎么提醒,王海生仍是一脸懵懂。

最后还是云凤章让人命出一轴画像。

画像有五尺多长,二尺来宽。

上面画的正是桃花镇,上面的街道、房屋、店铺,还有满街跑的孩子和狗,画面栩栩如生。

王海生瞪大眼睛看着。

许久之后,他突然两眼一亮,指着周家旁边的一处园子叫道:“这里是不是个废园,里面有棵大枣树,西北角有个狗洞。”

杨小姣激动地答道:“对对,那狗洞是我们一起挖的。”

王海生看了一眼杨小姣,接着又看了第二眼。

开了这个头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想起来了。

钱氏再次抱着儿子痛哭。其他的人也不由得唏嘘感慨,场面十分感人。

两人哭够之后,渐渐平静下来,钱氏拉着他认妹妹妹夫。当他得知面前如画中人一般的公子竟是自己的妹夫,也不由得呆了片刻。

王海生也就是杨小义,简单地跟亲人说了自己的一些经历。他来王家之前还有过一番曲折的经历,听王老头说,他中间逃跑过一回被发现了,被抓了回来打人半死,后来往南边来,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那人贩子就将他扔在路边,险些死掉,正好被路过的王老头捡了回来,用土方子竟治好了。他记不得自己的家在何处,又无处可去,刚好王老头的儿子赶海被淹死了,家中无儿无女,于是他就留了下来,并被取名为王海生。平常就贩卖些海货,做点生意。前些日子,王老头夫妻俩病逝,他来回奔忙,安葬好二老后,他自己也病倒了。

他讲得简单,但听者却是心惊肉跳,钱氏又抱着他哭了一回,杨小姣也跟着掉眼泪。

一家人终于团聚。云凤章带来的人中正好有大夫,正好帮杨小义治病。由于他病得太严重,一时不能上路,一行人决定逗留几日,等他病情好转再上路。

他们就在村中找了些空房安顿下来。一家人好容易团聚,钱氏每日都拉着儿子有说不完的话。可能是血缘天性使在然,杨小义起初还跟钱氏有些陌生拘束,没几日便渐渐熟稔起来。

杨小姣打量着面前的哥哥,他被王老头夫妻养得挺好,善良正直,踏实能干,有些小商人的精明但又不油滑轻浮。

哥哥的病情在渐渐好转。云凤章暂时放下了这件事,转而心系于另一件事。

有一天,他突然问道:“此地离蛟龙山有多远?”

有个村民答道:“不远不远,也就十几里地,不过,那地方挺荒凉可怕的,没什么好玩的,先前还有个道观,前些日子不知怎地被烧了个干净。”

云凤章默然不语,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宿命?怎么偏偏就离得那么近?

他不由得想起前世,小姣失踪后,有一个道士说,小姣的名字与蛟龙山暗合,蛟龙入海,一去不返。她一定要避开这里。但是如今他们却主动来了。

第六十四章 回程

五天后,杨小义的身体已好了大半。他本就年轻力壮,身子底子好,再加上医术高明的大夫调理和亲人的细心照料,病情痊愈得比预想中快了许多。

杨小义忙着处理家中的事情,祭拜养父母,告别当地的亲友。

杨小姣提出想去蛟龙山父亲的墓地前看一看。

钱氏默然片刻,点头答应了。

杨小义也特意抽出一天空闲陪着他们同去。

云凤章将所有的侍卫全部带上。一路上,即便当着岳母和哥哥的面,他也一直没松开小姣的手,仿佛生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钱氏担忧地看了看两人,杨小义不知就里,以为妹妹和妹夫是新婚恩爱,只是暗自偷笑和高兴。

蛟龙山,以其形命名。此山远远望去正像一条蛟龙横卧在碧波之上。龙头昂在海里,龙尾接地。中间有几座高低不等的山峰。最高的一座是在龙头上,那是一座孤峰,只有一架晃晃悠悠的铁索木板桥与其他山峰相连,脚下便是滚滚的海涛,看着让人心惊胆战,极少有人走过这座桥。

山上杂木丛生,乱石遍地。山的正中间,原来有一座道观,是道姑清修的地方。去年被大火烧了,里面的十几名道姑分散到别处去了。如今山上空无一人,显得愈发荒凉。

离道观远不远处,有一处孤零零的坟茔。

这便是杨小姣的生父,当年名扬京洛的昭华公子的坟墓。

一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坟前。

墓碑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写。

奇怪的是,坟头的青草不知被谁修剪得整整齐齐,坟前还有一株桃树。

钱氏抚着墓碑无声泪流。

杨小姣望着这座孤坟,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怅。

云凤章脸色发白,一直紧攥着杨小姣的手不放。

钱氏拭拭眼泪,让两人对着坟墓跪下,磕了头。然后大家默默地烧了带来的纸钱,供上祭品。

烧完纸,钱氏又让两人对着大海的方向跪下磕头,她将一盘供品和纸灰撒向了大海,这期间,她的眼泪一直没断过。

太阳不知何时隐入了云间,天空阴沉沉的,突然起了风,风起浪涌,一层层雪白的浪花,疯狂地撞击着青黑的山岩,仿佛要将整座蛟龙山席卷入海中似的,令听者心惊肉跳。

“咱们走吧。”好久之后,钱氏才拭着眼泪说道。

杨小姣和云凤章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牵着手往山下走去。路过破败的道观时,杨小姣猛地停住脚步。

“娘,我以前来过这里吗?”杨小姣问道。

钱氏避开她的眼睛道:“没有,你没来过。”

杨小姣快步朝前走去,云凤章紧跟不舍。

杨小姣在道观前转圈,道观虽然被烧毁,但仍残留一些顽强不倒的房屋。其中有一处烧得焦黑的青石房间,杨小姣大步走进去,这间屋子特别古怪,里面阴森森的,屋子中央有一根柱子,柱子前面有一处深坑。杨小姣无意间往深坑里一看,顿时毛孔倒竖,浑身冰凉,“啊”的转身抱住了云凤章。

云凤章紧紧地搂住她,安抚着,将她抱出了屋外。

杨小姣浑身颤抖,她的脑中像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似有无数的东西要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但中间总被什么卡住似的,那些东西怎么也涌不出来。

“小姣,我们回去,回去。”云凤章脸色惨白,神色慌张。

杨小姣出了那间石屋后,身体渐渐回暖。道观的前方,在靠近大海的最边上,有一座八角亭,不过,亭子也毁得厉害,只能凭借残留的几样物事,判定这里曾经是一座亭子。

杨小姣抬步就要上前,却被云凤章拖了回来。

她只好停住脚步,但她觉得身子脖子上的那块玉佩却意外地发烫,她一时也没有多想。

杨小姣心中已经断定,这个地方她一定来过,这里肯定跟她的那些被强行抹去的记忆有关。

“咱们下山吧。”云凤章的手心汗津津的,声音微微发颤。

“好,我们回去。”杨小姣用力捏捏他的掌心,两人对视一眼,转身慢慢往山下走去。

杨小义扶着钱氏,云凤章仍旧牵着杨小姣的手,忠伯云齐他们跟在后面,众人一起下了蛟龙山。

到了山下,云凤章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杨小姣身上。

杨小姣扶着他说道:“我早说了,肯定没事的。”

云凤章勉强冲她一笑。

他们正要上马车,突听杨小义大声嚷道:“你们快听,山上有人在弹琴。我听人说,路过的人时常听到三更半夜有人弹琴,还有人说是女鬼…”

云凤章一脸紧张,赶紧让云齐快去看个究竟,云齐飞身上了山,不多时又下来说,没有见到人。

云凤章仍不放心,他自己又带人去查探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最后,钱氏说道:“这道观里原本住着道姑,说不定是有人回来看看。”

“既然如此,为何怕人发现呢?”云凤章疑惑地说道。

忠伯建议说,他留下来看个究竟,让他们一行先回去。

云凤章想了想,只好同意了。

众人闷闷地下了山。

忠伯当天晚上,直到半夜才回渔村。他说他确实等到了一个中年道姑,她先前就在山上的道观修行,后来道观被毁,她不得不另投别处,如今旧地重游,心中伤感,便弹琴消遣,之前见有人上前查探,怕那人有不轨之心就躲了起来。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云凤章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直到他们离开东海郡时才渐渐变淡。

杨小义将家中一切安排好后,便跟着妹妹和母亲回洛城。

钱氏一路上跟儿子说个不停:“你爹你小妹正在家中等着咱们呢,你大妹妹帮着咱家开了一间茶楼,生意不错。你还没有媳妇,我回去得跟你张罗张罗。”

回来的路上倒比去时轻松许多。

云凤章一直紧绷的心也慢慢松弛下来。他和杨小义虽不是一路人,但两人都是年轻人,倒也能说得上话。

而且,杨小义对这个妹夫一直心怀感激,云凤章则是把他当兄弟看待,两人相处得倒是十分融洽。

杨小姣笑吟吟地看着哥哥,他的身体一恢复,容貌比先前更出众英俊,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依稀能看出幼年的轮廓。哥哥一回来,爹娘的心病算彻底好了。她和小娟也多了一份依靠。哥哥能找回来,靠的就是云凤章。杨小姣心中对他愈发感念和依恋。云凤章也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两人四目相对,情意暗暗涌动。

云凤章喉头滚动,眸光深沉,他极小声地说道:“今晚给我准备十文钱。”

杨小姣抿嘴轻笑。

杨小义耳朵尖,立即接道:“妹夫,你要十文钱做什么?我这有。”

杨小姣轻笑出声。

云凤章面色尴尬,支支吾吾道:“不用不用,我们在、在对帐。”

“哦,对帐啊。嗯嗯,居家过日子是得精细点。”

晚上,他们宿在一家小客栈。

云凤章他们先到的,忠伯定了三间上房,钱氏和杨小义每人一间,他们夫妻一间。仆人和侍卫住在中房,几间大通铺即可。

他们吃晚饭时,店小二一脸为难地来跟他们商量,问钱氏那间是否愿意加进来三个女孩子。

“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这一车多是女孩子,也不方便睡大厅,你们看行不行?房钱什么地好说。”

云凤章征求了岳母的同意,就答应了。

他们刚吃过晚饭,就见一个打扮得十分爽利的中年妇人带着三个年轻姑娘走了过来。

中年妇人口齿伶俐,应答如流。没多久就跟钱氏熟稔了。

等到三个女孩子抬起头来时,云凤章不觉一惊。

“李天香。”他失声叫道。

其中一个女孩子猛然抬起头来望着云凤章。那个中年妇人也是一脸惊讶,她忙笑道:“这个女孩叫李香。李天香,国色天香,这名字改得好,改得好,这位公子果然有大才。”

杨小姣也赶紧朝那个女孩子看上去,她约有十五六岁,身材高挑挺秀,容貌清艳,虽然身着粗衣旧服,但仍不掩国色。

这就是云凤章跟她说过的她前世的好朋友,青楼名妓李天香。不过,她现在还不是。

杨小姣这次也弄清这个中年妇人是做什么的了,原来是个牙婆,怪不得口齿如此伶俐。

云凤章看着杨小姣,杨小姣会意,便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大娘,我家中正好缺个丫头,您这可有合适的人选?”

牙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这对夫妻,男的长的惊为天人,女的倒也生得清丽动人。但跟男的一比,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她买回去一个容貌如此出挑的丫头不是给自己找事做吗?

当然,这话她不好直说,她拿眼觑着钱氏。果然钱氏也有些不赞同。特别是刚才姑爷那种神情更让她心头难安。

但无奈杨小姣坚持要买。牙婆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委婉说明了,这批姑娘不同于别的,是打算要卖到洛城某处的。以李香这种姿色,肯定是要卖高价的。

这时,一直低头不语的李香,突然抬起头说道:“刘妈妈,您当初买我时只花了二十多两银子,除去这一路的吃用,您赚上一倍也足够了。若妈妈打定主意将我卖到青楼,我万一想不开,中途寻死,妈妈岂不是人财两空。这位公子和夫人,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妈妈将我卖于他们,也算结个善缘。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岂不更好?”

一众人均是诧异地看着这个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姑娘。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刘牙婆格格笑道:“你们瞧瞧,这还没到你家呢,就开始向着主家,将来肯定是个忠心的。罢了,老身我结个善缘,就八十两银子,你们也别讲价了,我这一路的车马吃喝住店哪样不得花钱?你们总得让我有点赚头。”

杨小姣倒也没讲价,痛快地答应了。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刘牙婆将李香的卖身契给了杨小姣。

钱氏仍是一脸担忧。但闺女坚持要买,她也没再阻拦。

当晚,这三个姑娘跟钱氏挤在一屋。

另外两个姑娘见李香被买,又见云凤章如此容貌人才,也纷纷心动,便想从钱氏身上打开缺口。无奈钱氏一概不理。

次日清早,他们一行人继续赶路。

钱氏冷观旁观李香,见她容貌美艳但却不轻浮。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粗活细活都能做得。平常目不斜视,暂时倒没生出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