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寻找的范围,早已在老董胸中成熟。在那个没有私家车、没有出租车的年代,殡仪馆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偏僻了。市民想去殡仪馆的话,必须要搭乘公交车。如果是其他郊区的村民要去殡仪馆的话,就会比较麻烦了,先是要搭农用三轮车到城市边缘,然后再步行到公交车站,辗转几路公交车后,才能抵达。

既然想到去殡仪馆藏骨灰,而不是简单地把骨灰抛洒,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凶手是死者的直系亲属,对凶手还存留有感情,所以不愿意随意抛洒骨灰,而是选择了分装在殡仪馆的寄存墙。二是不管凶手和死者是哪里人,杀人焚尸的地点距离殡仪馆一定不远。殡仪馆白天是有人值班的,凶手要选择晚上藏骨灰,晚上又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所以如果胆大点分析,徒步的范围就那么大,锁定在殡仪馆方圆十公里应该问题不大。

另外,凶手为什么要用七个塑料袋装骨灰?拎着一大把塑料袋,显然比用一个大包装复杂得多,也容易引起路人的注意。既然凶手选择这样,也说明了两点:一是凶手不怕有路人发现,说明是在晚上走夜路的可能性比较大。二是凶手对殡仪馆的寄存墙很了解,知道一个骨灰盒装不下所有骨灰,如果现场倾倒骨灰的话,会撒出来而被很快发现。所以,他选择了这种分装的方法,既方便拎,又方便放置。只是没想到一个骨灰盒没有盖好,导致被人发现了。既然对殡仪馆了解,说明他住的地方一定不远,且有生活常识。

如果只是锁定方圆十公里,毕竟不知道死者的任何信息,所以也根本无从寻找,但是现在知道了有石灰池这一关键的线索,那么寻找起来的范围就要小很多。

以殡仪馆为中心点,老董对周边的村庄进行了逐一走访。老董是一个优秀的捕风者,除了对地形过目不忘以外,他伪装成一个收破烂的遍访周边,也没有引起别人一丝怀疑。并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老董就在西门村找到了一个石灰池。

那个年代,如果哪里要建筑房屋,一定会在周围挖一个石灰池,把生石灰变成熟石灰而方便建筑装修使用,但使用完后,石灰池会被填补,还能留下来的不多。毕竟老董遍访了周边,都没有发现石灰池,那么这个时候找到的石灰池,其可疑程度就非常高了。更何况这个废弃的石灰池里还有不少黏稠状的石灰,周边还有新鲜的踩踏痕迹。

唯一让老董还不能确定的是,石灰池的深度不够,说白了也就三十公分。这里想溺死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老董还是坚持认为,假如把一个人的脑袋按在石灰池里,还是可以溺死的。

既然找到了石灰池,作为捕风者的老董就开始在村里活动了起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老董使用各种机会和村民搭腔,以期待发现线索。概率大的推理,其印证的结果成功率也高,老董很快就发现了线索。

在离石灰池不远的一个破旧院落门口,老董发现了滴落状的石灰干涸痕迹,痕迹黏附的石灰不少,一直延伸到院内,而这个院落,似乎并无人在内。装作收废品的老董没有敲开院落的大门,而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利用自己的开锁技术,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门锁,进入了院内。如果真的能找到什么,回去再补手续吧。

和想象中一样,这里不是闲置的房屋,但是主人并不在家。从门锁上落的灰的厚度判断,至少有半个月没人回家了。

院子里有三间房屋,正对院落大门的,是一排平房,上了门锁。左边是卫生间和厨房,右边是仓库。虽然仓库也上了锁,但是这对老董来说,形同虚设。

打开仓库大门的老董呆立在了门口,这间仓库里并没有货物,在一面墙角,摞着几叠砖头,砖头之间,有大量的草木灰烬,而整个一面墙和屋顶,都已经被严重烟熏,乌黑乌黑的。

老董用一根棍子挑了挑灰烬,发现这里除了依旧可见少量的石灰痕迹以外,灰烬里夹杂了很多和塑料袋里一模一样的灰白色骨灰。

最关键的,砖头旁边还有一把锤子,锤头上,一样黏附了骨灰。

至此,杀人、焚尸的现场就展现在了老董的面前。

4

“我明白姥爷的意思了。”萧朗说,“您是说,别说有汽油,就是那个根本打不到散装汽油的年代,即便是靠柴火,也能把尸体焚烧成灰烬。”

“那你明白错我的意思了。”傅元曼哈哈大笑,“根据罪犯后来的交代,其实他们也是使用了助燃物的,煤油。那个年代,使用煤油灯还是很正常的。”

“组长的意思是,燃烧结果如何,要看燃烧的状态,助燃物只是一个辅助。”萧望说,“煤油燃烧的温度,和汽油差不了多少。”

“窍门是在那几摞砖头。”凌漠说。

“在一个房屋内,算是较为密闭的空间,把尸体架在砖头上,尸体下方点火、助燃,”萧望说,“这样可以保证特定空间里的热利用率,而且使用外焰燃烧,所以可以达到较好的燃烧效果。和砖头贴合的部位,不能充分燃烧,所以要用锤头砸碎。”

“确实。”傅元曼说,“就是你们说的,热利用率的问题。这个案子破案后,罪犯交代,一共燃烧了两天一夜,才基本把尸体全部烧成灰烬。包括小望刚才说的‘灯芯效应’,也在罪犯的交代中得到了印证。据罪犯说,使用煤油助燃后,尸体开始燃烧,并且燃烧长达五个小时都没有添补煤油。这是因为人的脂肪有助燃作用,也就是小望说的‘灯芯效应’。”

“我首先得说一下地形。”凌漠指着屏幕上的卫星图,说,“加油站方圆十几公里都是耕地。这些耕地都是有家有户、有名有主的。也就是说,不论在这个徒步范围内的什么角落里燃烧,都不可能有两天一夜这么长的时间给他,因为耕地白天是有人去劳作的。”

“凶手晚上杀人,晚上去加油站,也就是说,其实他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去处理尸体。”萧望点头道,“所以,除非他能保证非常高的热利用率,否则,尸体是焚烧不尽的。”

“说不定也有锤子。”萧望插嘴道。

“不论是燃烧得干净说明附近有封闭空间,还是燃烧不干净说明还存在尸骨残骸,这对我们都是有好处的。”萧望说,“这案子从一开始,我们得出的所有结论,都是基于我们的推理;实打实摆在面前的证据,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

“是啊,我们一切执法行为,都必须要在看到证据之后。否则,之前都只能是在法律约束条件下的调查行为。”傅元曼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儿,说,“‘亡者归来’式的冤案是血的教训啊!即便是我刚才说的1983年的那个案件,差一点也出现了‘亡者归来’的故事。”

“亡者归来”的故事多发生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那个年代,DNA技术还没有在国内公安部门推广,而绝大部分人是不会在公安部门留下指纹档案的,所以对于死者的身份识别,有可能会出现偏差。

当公安部门发现了一具尸体,而尸体又高度腐败,不具备辨认条件的时候,家属有可能会错误识别尸体,最后导致办案方向完全错误。在这个时候,所谓的“死者”突然又出现了,想想倒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

之前说到,老董认定了凶手把被害人的头部按进了石灰池,导致被害人吸入大量石灰,堵塞呼吸道而窒息死亡。老董认为,这就需要具备一个条件,那就是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体力存在悬殊的差距。在自己家中焚尸,骨灰还要送去殡仪馆而不是直接藏匿,那么这显然是自产自销的家庭内部凶案。既然是杀亲案件,体力若有悬殊,最大的可能,就是丈夫杀死了妻子。

随后的调查,也给老董坚定了信心。在对周边邻居进行了走访之后,老董得知,这是一户姓杜的一家三口。主人杜强,无业,是一个十足的酒鬼加赌鬼,成天不务正业,除了喝酒就是赌博,而且可能受智商约束,他的赌博可以说是十赌九输。醒了就赌博,输了就喝酒,成为杜强每天生活的内容。而他赌博、喝酒的资金来源,都来自于他的妻子叶凤媛。这是一个勤劳踏实的妻子,除了正常的务农工作以外,还在镇子里接各种杂活,用以补贴家里。其实也补贴不了多少,因为在杜强的殴打之下,这些血汗钱很快就被杜强拿走,然后在赌桌上被输掉了。

老董走访的所有邻居几乎都反映出,叶凤媛经常脸上带伤,却不吭一声地继续打工赚钱。从杜强的独子杜舍的小学班主任那里,老董还了解到,杜舍也会经常被父亲殴打得满身是伤地去上学。而这个八岁的小孩异常地坚强,从来不会主动说出家丑,这一点,更让他的班主任心痛不已。

就在老董准备向上级汇报,申请对杜强的通缉令的时候,一条突然得来的线索,让老董着实吓了一跳。

在走访过程中,老董用自己的工资请几个村民下了几回馆子。在那个年代,下馆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所以在这个过程中,老董和村民之间建立了浓厚的情谊。这一天,老董接到一个村民的报告,说是他昨天晚上,看见叶凤媛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开了。

而在老董的意识当中,叶凤媛是一个“亡者”,前些天他细细寻找的,就是叶凤媛的骨灰,然而此时,叶凤媛这堆骨灰,居然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刑侦战线上历经风雨、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董很快就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他知道,这种情况的唯一解释就是妻子杀了丈夫。虽然还不能确定妻子是通过什么手段来溺死丈夫的,但是在老董的心中,案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死者由叶凤媛变成了杜强,而嫌疑人却由杜强变成了叶凤媛,这为之后的寻找抓捕工作,奠定了最为必要的基础。

“这么看起来,DNA检验对我们刑侦工作,真是里程碑一般的贡献啊。”萧朗叹道,“又能知道性别,又能确认身份。”

“也不绝对。”凌漠摆摆手。他指的是之前“嵌合体”的案件,当时聂之轩就提出,现在很多人迷信DNA,其实DNA并不能作为某一起案件的唯一证据。

“组长,那后来呢?”唐铛铛托着下巴,听得入神,“我们怎么都不认识这个董爷爷啊?”

傅元曼脸上划过一丝悲伤的神色,摸了摸唐铛铛的头,说:“孩子们,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睡觉。期待你们明天的搜查能够发现线索。”

第二天一早,成员们坐着万斤顶先赶到了嫌疑加油站。这里不仅是一个村民经营的私营加油站,而且还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生活超市。据说周边两个村里的小卖铺销售的产品种类有限,所以这里虽然距离两个村庄都有四里路,但村民们也经常会来这个生活超市购买物品。

萧望在超市里东张西望地逛了一圈,拿着一把铁铲,递给老板。

“买把铲子。”萧望说。

“二十。”痞里痞气的老板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专心地打着英雄联盟。

“嘿,哥们儿,你这电脑是自己配的?这游戏怎么感觉这么流畅?”萧望付了钱,俯身在柜台上,看着屏幕。

老板打量了一下萧望,心想一个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年轻人,怎么这么老土?

“嗯。”老板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

“能卖给我不?我也想打英雄联盟。”萧望说。

“不卖。”老板漂亮地完成了一次三杀。

“厉害厉害,这电脑真快。”萧望把手伸进自己的西服内口袋,掏出一沓钱,说,“一万块,卖不卖?”

这句话让老板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激烈的团战,转头看着萧望,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虽然配置不错,但是装配这台组装机器的时候,他也就花了三千多。

“说真的说假的?”老板讶异道。

“你先点点钱。”萧望知道老板已经同意了,于是开始拆卸显示屏,“就要你的主机,显示器不要了。”

老板用颤抖的手把钞票放进了点钞机,点完一百张钞票后,还是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

“谢谢了,说不定以后能当队友。”萧望心满意足地抱着电脑主机,走出门外,剩下仍然目瞪口呆的老板,默默地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土豪吗?”

“一万块,值。”凌漠从萧望手中接过电脑,递给唐铛铛,“找阮风吧。”

“啊,原来你是在买监控!”一样目瞪口呆的萧朗此时恍然大悟。

“三个监控,全部连接在这台电脑上。”萧望微笑着说。

“为什么不找警方带着手续来调取?”聂之轩问。

“既然他在做违法的事情,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地把真实的监控交出来。”萧望说,“到时候他交出两个超市里的监控,不交超市外面对着加油站的监控,我们又不能现场观看,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再找他要,怕是就已经被他毁了。”

“明白了。”聂之轩点头说,“先调取,再补手续。”

“现在铛铛的任务是看监控,而我们的任务,是去寻找焚烧痕迹。”萧望挥了挥手,让大家下车,“出发!”

成员们最先进行排查的,就是附近的两座村庄。参考1983年的焚尸案,如果想保证热的利用率,广袤无垠的田野肯定是不行的,最有可能就是选择房屋。可是前期对这两座村庄所有住户的调查情况显示,阮风和这两个村庄的人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亲戚朋友关系。而且,即便是有铁哥们儿住在这里,谁也不可能把自己家的房子借给别人焚尸。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村庄里荒废的,或者暂时没有人居住的房屋。

然而只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两组成员就把两座村庄所有的房屋都给排除了个遍。毕竟是需要长时间焚烧才能达到效果,所以若在屋内,墙壁屋顶一定会有非常明显的烟熏痕迹。萧望的指示是,简单观察房屋,一旦没有明显烟熏痕迹,就立即排除。

排除了所有的房屋,剩下的,只有广袤无垠的田野了。

萧望拿着铲子,用铲头碰撞了几下地面,把铲子递给萧朗,说:“小子,你来试着挖挖看。”

“这我强项啊!”萧朗接过铲子,在手上吐上两口唾沫,狠狠地挖了下去。

砰的一声,铲头和地面发生了一次猛烈的碰撞,可是这连续干旱加之被冻硬的土地,丝毫没有变化。

“我的天,这完全铲不动啊!”萧朗又尝试着在铲子上跺了两脚,土地也就出现了一个一厘米深的小坑。

“是吧,在这种天气下想挖坑是不可能的。”萧望笑了笑,说,“这块区域这么大,怕是要让大家受累了。不能埋,就一定会想办法藏,大家发动自己的智慧和体力,分头找吧。有什么发现的话,在对讲机里面喊。”

一望无尽的田野里,种满了油菜的庄稼苗。在不能毁坏农民的庄稼的前提下,要寻找一块可能并不大的烧灼痕迹,进展势必缓慢。去年秋天的时候,很多农民在地里燃烧秸秆,也同样留下了烧灼痕迹,这些痕迹甚至有上千处之多。所以,成员们不仅要寻找,还要分辨烧灼痕迹是陈旧的烧秸秆的痕迹,还是新鲜的烧尸体的痕迹。

临近年关,气候十分寒冷,每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当所有人都进展缓慢、瑟瑟发抖时,萧朗却是一个例外。对萧朗来说,这个季节是个好季节。因为庄稼长得都不高,所以他视力超群的优势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左奔右跑,进度奇快。

说巧也巧,线索还果真在萧朗搜索的范围里出现了。

大约下午时分,对讲机里传来了萧朗的声音。

“我在微信里给你们发了位置。”萧朗说,“来吧,来吧,这次我头功!”

显然,萧朗发现了非常关键的线索。这让所有人慢慢失去的信心,又被重新点燃,大家从四面八方向萧朗所在的位置靠拢。

远远的,成员们都看见萧朗光着身子,只穿着一条短裤,站在一棵大树边用毛巾擦身。

“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程子墨大吃一惊。

“看什么看,没看过肌肉?”萧朗见程子墨最先赶到,而且还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自己反倒是先不好意思了,抓起裤子穿了起来。

“哎哟喂,抱歉,我对您的身体还真是没多大兴趣。”程子墨一脸鄙视。

萧望随后赶到,看了看萧朗身后的一大片池塘,说:“你下水了?现在是隆冬腊月!”

“正好冬泳了。”萧朗不以为意,“喏,我从池塘底下捞上来的一个大铁盆。我当时就奇怪了,你们看到这一块烧灼痕迹了吧?地面上灰烬感觉是陈旧的,但树干上的烟熏痕迹又很新鲜。我就觉得奇怪了,但我转念一想,这是池塘啊,是最好的抛尸场所,于是就下水看看,果真捞上来一个盆,你们看这个盆啊,明明是崭新的,可里面却有严重的焚烧痕迹,谁这么奢侈?”

这是一个不锈钢澡盆,盆沿的商标都还很新,但盆底已经全部被烧黑了,还黏附有很多黄白色的黏稠物体。

“在盆里烧,然后再扔水里?”聂之轩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微型显微镜。

“抛尸会浮上来的,烧成灰,嘿,哪怕没烧成灰,烧成骨头块、肉块,也浮不上来了呀。”萧朗解释道。

“萧朗分析得不错。”聂之轩从显微镜的目镜上移开眼神,说,“这里的东西,确实是人体脂肪!”

“而且这个盆也是从刚才的超市买的。”凌漠最后赶到,一眼就看见了盆沿的商标。

“嚯,你总不会记得刚才超市里所有物件的商标吧?”程子墨惊讶地看着凌漠。

“差不多吧。”凌漠答。

萧望刚准备说什么,手机响了起来,是唐铛铛打来的。唐铛铛破译了超市的监控储存硬盘的密码后,获取了这几天超市的所有监控。虽然监控只能保留五天的量,但也绰绰有余了。唐铛铛很快从特定的时间点里,找到了阮风的图像。根据唐铛铛的叙述,阮风不仅在加油站私自打了一桶汽油,而且还在超市里买了一个大铁盆和一把榔头。

“他也做好了砸碎骨头碎片的准备。”萧望微微一笑,“在盆里燃烧,更是不可能充分燃烧了,热利用率非常低,加之时间有限,我觉得,尸体的大部分残骸都没有烧尽。所以,小子,委屈你了,还得再下水一趟。”

“明白了,残骸,还有榔头。那个,你,转身。”萧朗指着程子墨说。

第八章 他的左耳

人的本能是追逐从他身边飞走的东西,却逃避追逐他的东西。

——(法国)伏尔泰

1

很显然,阮风是先用力将尸体残骸扔进池塘,害怕铁盆会漂浮在水面上,所以慢慢地将铁盆反扣过来沉入池塘。这样,才能形成尸体距离岸边较远,而铁盆距离岸边较近的沉物状态。

站在岸边的萧望又一次开始羡慕弟弟超人的体格,弟弟不仅能在全年最寒冷的时刻轻松下水,而且能在寒冷的水里活动自如。

如果不是活动自如,很难寻找得到这几坨黑乎乎的尸体残骸,毕竟,它们的颜色和塘底的淤泥高度相似。

萧望不知道萧朗在水下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但是实际结果是,萧朗用一大块塑料膜,包裹着尸体残骸,爬上岸来,他的裤衩上还别着一把榔头。

守夜者组织成员胜利班师回城。

不论是警方的评价,还是导师们的赞许,基本都认可了一点。这一帮年轻的孩子,经过数个月的集中训练,加之实战,现在已经成长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队伍了。

这一起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失踪案件,在守夜者的追查之下水落石出。警方接手了守夜者组织掌握的全部证据,并且申请了拘留证,正式对阮风采取了刑事拘留措施。案件的下一步侦办工作也交由警方进行。

萧望代表成员们,把案件的侦办经过以及证据链掌握的情况,向导师们进行汇报。

守夜者成员们认为,这一起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从案件动机上来看,赵金花的不羁行为,让阮风饱受村里人的讥讽,现在赵金花又提出离婚,阮风很容易滋生“得不到就毁掉”的心理情绪。从案件的现场勘查情况来看,作案人选择了恰当的时机进入现场,并且有潜伏的动作,趁其不备作案而不敢直接作案,说明作案人相对于被害人存在心理劣势,这和警方对阮、赵的家庭关系调查吻合。现场锁芯无损,而链条被截断,说明作案人拥有被害人家中钥匙,根据调查和后期的搜查,阮风确实拥有钥匙。

在作案时间上,阮风的身影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现场附近,虽然不能通过身影确定身份,但是可以根据后来拉着的大箱子进行认定同一。所以,作案时间上也是完全吻合的。

在逃离路径上,虽然出租车司机无法辨认阮风的样貌,但是实际证明,阮风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超市出现,并且购买了盆、榔头和汽油。而在焚烧尸体后抛弃的池塘里,均找到了这些物证。后来经过DNA检验,尸体残骸以及盆、榔头上黏附的人体组织,和阮风及其孩子的亲子鉴定认定同一,证明死者确实是赵金花。

“这案子我认为已经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了。”萧望说,“即便阮风拒不交代,我们依然拥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他。”

傅元曼看着讲台上身材瘦长的外孙,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他微笑着说:“很庆幸,你们能从当年老董的案件中得到一些启发,这个难能可贵。你们觉得,这两起案件有什么共同点和不同点吗?”

“从案件的总体情况来看,还是非常类似的。”萧望说,“之前姥爷说过,老董可以通过作案手法判断那是一起杀亲案件。而这一起案件,没有财物的丢失、没有性侵的迹象,而死者的社会矛盾关系集中在情色上,所以最后的结果也验证了这是一起杀亲案件。两起案件从种类和动机上看,类似。”

“而且都是焚尸。”萧朗在台下,插嘴道。

“既然是杀亲案件,犯罪分子都害怕尸体被发现,所以都必须进行毁尸灭迹的行为。从事实上看,两起案件都有用助燃物焚尸的过程,所以,两起案件都存在尸体被损坏的困难问题。”萧望说,“不同的是,老董的案子,凶手因为有很隐蔽的场所,所以拥有较好的焚尸条件,所以尸体焚毁程度比我们这一起案件要严重。虽然我们这起案件的凶手有隐藏尸体残骸的过程,但是只要不是让尸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留下的,必然是证据。还有一个不同点,随着刑事科学技术的发展,别说咱们这起案件还有残骸,即便是和老董的案子一样,全部烧成骨灰了,我们也可以寻找到那些没有过火的骨质残片进行DNA检验,确证死者的身份。”

“技术发展,指导破案,这个是重点。”傅元曼微笑着说,“那么,你们对老董的案子是否能够结案,有什么疑惑吗?”

“您的故事不是没有讲完吗?”萧朗问。

“是,姥爷的意思是,我们这个案子,可以确定死者,所以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但是,在三十多年前,还没有DNA技术的时候,不能确定死者,又怎么去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呢?”萧望说,“即便是ABO血型的鉴定,也是只能排除,不能认定。”

“我说的就是萧望的这句——证据链。”傅元曼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多人认为,那个年代,是不需要证据链的,只要有口供,就可以定罪。我不否认,那个年代有冤案的发生,但是我们守夜者组织办过的案件,都是扎实的、确凿的。现在我来和你们说一说,那个案子的破获。”

如果说在这个年代追捕一个人全靠高科技手段的话,在1983年,追捕一个人却全要靠警方的调查。在那个没有监控、乘车也无须登记身份证明的年代,在茫茫人海中追捕犯罪分子毫无捷径可走。

问题是,一起并没有立案的案件,只依靠守夜者组织的微薄力量,是无法铺开了进行调查的。因为缺乏关键证据,更不可能发布通缉令。

孤立无援的老董,必须要自己想出一个捷径。

这一天,已经是1983年4月11日了,距离媒体曝光骨灰事件已经接近一周。老董知道,犯罪分子在作案、焚尸后,肯定第一时间对骨灰进行了藏匿。根据之前对杜舍班主任的调查,杜舍在4月2日星期六就没有来班级上课了。杜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逃课等行为,在他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可以由此推断,叶凤媛是在4月1日左右作案的,但无法知道叶凤媛焚尸的两天一夜,杜舍有没有坚持上课。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在叶凤媛作案后的数天内,她和杜舍依旧潜伏在南安市。只是老董化妆侦查的结果显示,他们母子没有继续住在家里。【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国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制度。】

可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突然回家呢?她还会不会回来呢?她回来究竟是做什么呢?这一切都不得而知,除非,能从她的家里再次发现一些线索。

拿定了主意,老董申请了特别搜查令,在11日晚间再次潜入叶凤媛的家里。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董口叼着手电筒,再次用技术开锁的方法打开了叶凤媛家的院子大门。和上次进屋的状态不同,焚尸的房间似乎被打扫过,燃尽的草木灰和周围的疑似骨灰的物质都被清理干净了,只有屋顶墙壁的烟熏痕迹无法去除。

老董心里一惊,很显然,他打草惊蛇了,好在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对现场进行了拍照,并且提取了几块类似骨灰的物质、部分草木灰还有那把黏附有骨灰的锤子作为证据。

虽然仓库被打扫过,但是还是能看得出叶凤媛回家后的慌乱,甚至,她在离开的时候,都忘记把正屋大门的挂锁锁上。这算是老董的一个契机,因为一个优质的挂锁,比门上的暗锁要难开得多。

老董推门进入了正屋。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居民房,没有明显的翻动迹象。但是老董走入卧室的时候,发现卧室还是有轻微翻动的,衣橱的门开着,从剩余衣物的状态来看,叶凤媛应该是从衣橱里拿了不少衣服后离开的。

“难道,她真的潜逃了吗?”老董在问自己。

虽然老董的心里有些惊讶,但是他还是很镇定地继续对卧室进行了搜寻。果真,除了衣服被拿走之外,叶凤媛还真是留下了很多的线索。

在卧室的床头,有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似乎没有被翻动,但是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展开了的笔记本,而翻开的那页被撕去了。很显然,这是叶凤媛回家来做的另外一件事情,而且,这件事情比拿衣服更重要。她撕去的,究竟是什么呢?

老董拿起了笔记本,细细地端详着,突然,他发现撕去那页的后一页白纸上,似乎有着一些并不清楚的笔迹压痕,这些压痕,显然是老董的救命稻草了。老董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在压痕附近涂抹着。

事实证明,写字的力道太足,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情。在铅笔的涂抹下,压痕慢慢地显现出它的模样——那是一串电话号码。而从区号来看,是距离南安市三百公里的北安市的电话号码。

叶凤媛冒着被抓住的危险,重新回家,打扫现场,并且拿了一个外地的电话号码后潜逃。不用说,叶凤媛显然发觉了公安正在对她进行调查,于是畏罪潜逃。

老董庆幸自己抓住了一条抓捕线索的同时,也产生了很多疑惑,而这些疑惑在最终破案的时候也没有能够被破解。因为案件未立案,警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死者和叶凤媛进行大规模的调查,只有老董一人,还是化妆侦查的。除了对班主任进行询问的时候,出于对学校保安部门的尊重,老董不得已亮明身份以外,其他所有被调查的人,并不知道老董是警察,只以为他不过是个大方的收废品的人。而在老董调查班主任的时候,杜舍已经不再上学了,这个信息也不可能是班主任透露出去的。那么,叶凤媛是怎么察觉的呢?

如果叶凤媛还潜藏在南安,抓捕难度比现在确实要小得多。但是现在去探寻消息走漏的途径,似乎毫无意义,老董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那一串电话号码,找到叶凤媛的痕迹。

老董不愧是一名优秀的守夜者组织成员,他见叶凤媛闻风而动,预料到她即便被捕,依旧会负隅顽抗。毕竟,叶凤媛有数天的时间对自己的供词进行包装,也有充分的时间教会她八岁的孩子如何应对警察。于是,老董安排朱力山做了三件事情,这三件事情,对后期的审讯起到决定性作用。

“哪三件?”萧朗急着问。

“别急,待我慢慢说来。”傅元曼继续他的故事。

老董并没有冒失地去拨打这个号码。要知道在1983年,虽然短途电话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是打外市电话还是非常不便的。而且,很少有人家里安装电话,都是在街头巷口有一部电话,通过电话来呼唤街坊里的邻居。因此,通过已知的电话号码,并不可能定位到个人。

为慎重起见,老董亲自赶赴到了北安市,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之下,找到了一台黑色的转盘电话机,而那个被用铅笔复原出来的电话号码,就属于这台电话机。这台电话机位于一个胡同口,而这个胡同里,居住了二十一户人家。

既然叶凤媛会把电话号码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那么她的联系人应该就在这二十一户人家之内。而她的联系人,要么是亲戚,要么是朋友。

老董找到了当地辖区派出所,对这二十一户人家进行了研究。可惜,研究的结果实在不尽如人意:这二十一户城乡接合部的人家,没有任何人和南安市有所联系,更没有人有什么亲戚在南安市。

既然没有捷径可走,无奈之下,老董选择了在巷口蹲守。不过,这一守,就守了七天。好在这几天气候宜人,守株待兔的老董,也不觉得无聊。在那个年代,派出所的户籍档案里,是没有当事人的照片的,而叶凤媛的家里,也一样没有照片。所以叶凤媛和杜舍的模样,只存在于老董依据调查证词而衍生出的想象中。

于是,摆在老董的面前的一个问题就是,每天在这个街头巷口进出的人们,谁是叶凤媛?作为捕风者的老董,对自己能否认出叶凤媛,充满了信心。一个杀人后落荒而逃、寄人篱下的人,一旦出门,一定会表现出高度警戒的状态。可是在这七天中,并未出现这样的人。因此老董可以断定,叶凤媛在这个躲避风头的关键时刻,决定足不出户了。

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时代,物资还不富裕,想像凌漠那样跟随外卖小哥找到目标是不可能的。但是,老董选择了和凌漠类似的办法。

老董利用派出所的关系,找到了一台小手推车,然后把手推车装饰成了一个装满儿童玩具的小车。像是一个圣诞老人,老董一边叫卖,一边在胡同里穿梭,引来十几个孩子追逐戏耍。在那样的年代,孩子们哪见到过如此琳琅满目的玩具车啊!

只有一个孩子,在一个院落口,犹豫不决。无疑,车里的玩具对他有强烈的吸引力,但是心里的某件事情阻碍了他的脚步。这个孩子,不是杜舍,还能是谁?

叶凤媛发现门口的杜舍时,已经来不及了。老董一个箭步向前,挡住了叶凤媛回院落的脚步,并出示了传唤证。叶凤媛并没有乖乖就范,而是突然袭击了老董。不过,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又怎么可能是守夜者组织精英的对手?即便在抓捕过程中,老董被八岁的杜舍用青砖拍了一下脑袋,血流满面,老董还是轻而易举地把叶凤媛控制住了。

用现在的流行语说,老董是一个佛系的刑警。虽然老董很纳闷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是如何举起一块重达三公斤的砖头,然后狠狠地砸在他头上的,但他还是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在老董看来,母亲杀死父亲,这就意味着杜舍很快就是一个孤儿了。

为了不让老董变成组织内部的笑柄,傅元曼后来仔细询问了老董脑袋开花的原因。若不是傅元曼的敏锐,这个细节恐怕就是永远的秘密了。说出了这个细节之后,老董顺水推舟向傅元曼申请,将杜舍安置在南安市福利院,由他本人资助,继续生活下去。老董希望,杜舍可以在他的帮助之下,走出人生阴霾,走上正确的道路。

除此之外,老董还把这一户窝藏叶凤媛母子的家庭给隐瞒了下来。他们是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妻,他们曾经因为介绍打工的原因彼此认识了,此时可能也只是因为可怜他们母子,才会不问原因包庇他们。

接下来的审讯,还是按照老董预料的方向在发展。叶凤媛经过多天的思考,已经想好了多种说辞。只不过,想在前面的老董,把她狡辩之路全部堵死了。

最开始,叶凤媛狡辩说她只是在自己家仓库里焚烧了一些杂物。在老董的嘱咐下,朱力山对仓库里寻找到的碎片进行了磨片,在显微镜下看,明确了磨片里可见哈佛氏管,而且还有明确的人类特征,也就是说,从仓库的灰烬里,找到了人类的骨灰。这是朱力山按照老董的安排做的第一件事情。

“姥爷,等会儿,什么是哈佛氏管啊?”萧朗再次打断了故事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