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哪儿了?”凌漠说。

“就在安桥那个矿上的福利院附近,距离福利院不远。”司马广说,“可是具体位置,我不清楚。”

通过这次谈话,凌漠知道这个司马广是个路盲,连东南西北都不分。于是问道:“我现在给你一张地图,你能找出位置吗?”

司马广茫然地摇摇头。

“那我们带你去呢?”

“可以试试。”司马广说,“只能说试试。”

说完,司马广居然哭了起来,说:“我真是倒霉,怎么会找到这么一份工作?开始还觉得挺轻松的,虽然工资不错,却不能回家。谁知道他们是干坏事的啊!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凌漠没理他,把控速滑轮再次打开。

“别啊,别啊!大哥!真的没有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了!”司马广再次惨叫了起来。

“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刚才我注射进去的,是医生需要给你加的抗生素。”凌漠淡淡地说道,留下司马广一脸茫然地躺在病床上。

“走吧,我去找老萧,组织警力把他们老巢给围了。”萧朗摩拳擦掌。

“不,不能贸然行动。”凌漠说,“如果如司马广所说,他们现在藏身于深山老林之中,那可是易守难攻的。万一打草惊蛇,就会再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觉得应该让子墨带着两个特警,根据司马广的大概描述,先行侦查。根据侦查的情况,再进行部署。”

萧朗思考了一会儿,说:“可以。”

萧朗这么痛快地就赞同了自己的意见,这让凌漠很是惊讶,他准备了一肚子说服他的话,看来都不用说了。

“那我们……是不是要带着司马广去挖尸体?”萧朗的口气居然变成了征询。

凌漠点了点头,说:“如果不出意外,这具尸体很有可能就是大家都找不到的裘俊杰。如果真的是裘俊杰,这事儿就有意思了。你想想,一年前是在越狱大案之前,是在崔振寻找裘俊杰之前。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裘俊杰就死了?”

萧朗“嗯”了一声,陷入了思考。

“那就这样办,我让子墨先根据司马广的描述来找地方并进行侦查。子墨对地形的敏感,是我都难以企及的,我相信她能找到。”凌漠说,“我们呢,准备准备,晚上去挖尸体。”

“晚上?”

“是啊,兴师动众地去挖尸体,我怕打草惊蛇。”凌漠说,“现在,咱们所有的行动,能多保密,就要多保密!”

2

“这月黑风高的,你确定你能认清方向?”萧朗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问道,“你可是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

“谁说我分不清了?”司马广戴着手铐,坐在万斤顶的后排,说道,“虽然我确实有点路痴,但这里我真忘不了。我帮你们找到了尸体,你们是不是可以帮我减刑?”

“我们会和法庭说明情况的。”凌漠安抚道,“你为什么忘不了埋尸的地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尸体好不好?还要去埋尸!”司马广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说,“当时要不是想赚那2000块钱,我才不去!而且,还是晚上。”

“即便你是第一次见尸体,也不至于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还记得路吧?”萧朗还是心存怀疑。

萧朗、凌漠和聂之轩三人押着司马广驾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才开到了那座已经被封查的矿内福利院。然后再根据司马广的提示,向福利院后侧的一座大山里行进。虽然这座大山脚下是有错综复杂的小路的,但是司马广这个路痴似乎轻车熟路一般,一直指挥着车开进了山里好久,才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

“你确定在这里?”萧朗跳下了车,用手电筒照着周围。这是一片寂静的树林,周围有各种昆虫的鸣叫声,植物也长得很是茂密,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更说不上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或者植物了。

“就是这里,没错了。”司马广也跟着下车,指着小路旁边已经长满了灌木的土地说。

“奇了怪了,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来的?你现在让我把车开出去,再开过来,我都不一定找得到,何况你埋尸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萧朗说。

“哪有那么难?”司马广笑着说,“福利院不是在这座大山的南边吗?找到最高的那座山峰,然后从小路进山,在最高山峰的正南边下面的小路上,找一个三岔路口就行了。你一路开进来,只看到了四岔路口吧?没看到三岔的吧?第一个三岔路口的东南角就是埋尸的地方了。”

“三岔?东南?”萧朗一脸不解地问,“啥意思啊?”

“就是我们保安队长要求的,去最高的山峰正南边的一个三岔路口,把尸体埋在路口的东南角。”司马广说,“我们没车,都是徒步的,所以一看到三岔口,立即就埋了,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要这么埋?”凌漠问道。

“谁知道呢?说是领导让这样干的。”司马广说,“而且要我们严格保密,要是说出去就会没命。”

“保密可以理解,但是在一个看似固定又不固定的特定地点埋尸,代表了什么?”凌漠转头看了看聂之轩。

聂之轩正用假肢摸着自己的下巴,说:“我猜,可能是一种风俗。据我所知,很多不同的地方,或者是不同的宗教甚至邪教,对埋尸都是有要求的。比如我听说过有人为了不让尸体的灵魂出窍,要在尸体上撒米。”

“恐怕也只能用风俗来解释了。”萧朗说完,挥舞手中的铁锹开始挖了起来。

“不不不,不是风俗,保安队长说,这是领导研究《易经》的结果。”司马广说,“说这都有科学道理,只是现在科学技术有限,我们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你们是几个人过来埋尸的?”凌漠也拿起铁锹帮忙,一边挖,一边问。

“一共三个人,队长指挥,我和胖子两个人挖的。”司马广说。

“就是那个在矿里的胖子?”

司马广点了点头。

可能这帮人埋尸的时候比较仓促,所以两个人没费多少工夫,就挖出了衣服的一角。

“果真在这里!真有你的。”萧朗说。

“这有什么,这里就是很好找啊。”司马广被表扬了,甚至有些开心。

萧朗快速挥动铁锹,不一会儿,就将尸体的表面全部暴露了出来。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一具已经白骨化的、穿着老式中山装的尸体仰面躺在土坑里,看起来有些恐怖。在尸体表面全部暴露的时候,聂之轩叫停了萧朗。因为尸体的软组织已经消失殆尽,所以骨骼之间就失去了连接的纽带,这个时候触碰尸体,就有可能改变骨骼的原始位置。

“哎哟,怎么都变骨头了?”司马广说,“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可不关我的事啊!”

“嗯,他说得没错,这种白骨化程度,符合在这种气候下掩埋一年左右时间造成的情况。”聂之轩在土坑旁边支起两盏强光灯,用万斤顶上的发电机发电,把土坑照得犹如白昼。

聂之轩戴好了装备,开始检查尸体,说:“尸体衣着正常,衣裤均未见血迹。打开衣物后,可见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颅骨无骨折,全身骨骼无骨折。”

“这要是看不出伤,是不是就不能确定死因啊?”萧朗打断了聂之轩,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回答道:“不是所有的白骨化尸体都可以查明死因的,如果找不到可以判断死因的损伤,我们还要提取尸体下方的土壤回去,看看有没有可能是中毒死亡。但也有可能完全找不到死因。比如,凶手一刀刺破了死者的心脏,没有伤及肋骨,到尸体白骨化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可是如果那样,衣服上应该有破口,而且应该有血染。”凌漠说。

“不错。”聂之轩用自己的假肢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肯定后,说,“但如果清理过尸体、换过衣服呢?”

“他们不过是杀个裘俊杰,没必要那么麻烦。”凌漠说。

聂之轩点了点头,说:“死者所有的骨骼都是完整的,没有损伤,包括脊椎骨也是正常的。不过,呃……不过我还是找到了他的死因。”

说完,聂之轩用镊子从死者的颈部夹出了一小节骨骼,说:“你们看,这就是舌骨,两侧舌骨大角都骨折了,骨折的地方颜色加深,说明不是死后形成的。”

“舌骨骨折?掐死的?”萧朗问道。

聂之轩没说话,又用手术刀和止血钳配合,把死者颈部的泥土清理掉,暴露出没有完全腐败的软组织,说:“舌骨下面的甲状软骨也有纵行的骨折线,这么大的受力面积,这种骨折线形态,勒死、缢死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所以基本上可以判断,是扼死。”

“扼死就是掐死嘛,我说得对吧!”萧朗自豪地说。

“被人杀的,能确定吗?”凌漠问道。

“扼死是唯一不能是自杀的死亡方式。”聂之轩解释道。

“果真是个命案啊。”萧朗说道。

聂之轩又检查了死者的指甲,再掰开死者的下颌,说:“当然,还需要窒息征象来印证。还可以看到死者的甲床(2)是青紫色的,我来看看有没有玫瑰齿。哎?你看他嘴里是什么?”

说完,聂之轩用止血钳伸进死者的口腔里,夹出了一枚一元硬币。

“你们在他嘴里塞硬币了?”凌漠问司马广。

司马广摇摇头,说:“这个,我真不知道啊!”

“这样看起来,真的是风俗。”聂之轩说,“和选择埋尸地点一样。不过,这个姓吕的既然是搞科学的,为什么会迷信啊?”

“这个不矛盾。”萧朗说,“那些信邪教的,还有那些被电信诈骗的,有很多都是大学教授好不好?越钻研科学,说不定就会越迷信。”

“不是迷信,不是说是《易经》吗?”司马广说。

“《易经》里可没说这个。”凌漠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个受害者死于扼死的征象是很明显的。”聂之轩从车里拿出一个裹尸袋,将土坑内的骨骼和衣物逐一捡进尸袋里,说,“回去用牙齿做个DNA,确定一下身份,就可以立案侦查了。”

萧朗见聂之轩已经将骨头捡完,拉上了尸袋的拉链,于是和他合力把骨头塞进了万斤顶的后备厢。

凌漠则是蹲在土坑旁,拿着一株刚刚被萧朗挖倒的灌木发呆。

“看什么呢?走了,小心山里有野猪。”萧朗喊凌漠上车。

凌漠蹲在原地,没动,说:“你看看,这灌木为什么只有这个坑上才有,周围都看不到一模一样的?”

聂之轩听凌漠这么一说,又从车上跳了下来,拿起挖倒的灌木看了看,说:“你还别说,真是这样的!这是海桐,常绿灌木。现在想起来,我们一路开过来,都没见到海桐。”

“土被挖的时候是一年前,野草是可以春风吹又生的,但是灌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周围没有海桐,哪儿来的海桐种子?”凌漠说。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保安队长在我们埋完了尸体以后,在上面撒了什么。”司马广坐在车里叫了起来,“他当时还说,有尸体在土壤下面养分好,春天一过,上面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都是一片绿。”

“你小子不早说,差一点儿错过了重要信息!”萧朗作势要打司马广,吓得他往后一躲。

“难道又是风俗?”凌漠沉思道。

“海桐皮可以药用,有很多种独特的药物成分。”聂之轩说,“你说,不管是风俗还是为了掩盖现场,既然有这么多海桐种子,是不是可以作为调查的线索?”

“查海桐种子的销售?”凌漠看了看聂之轩,后者点了点头。

一行人不再说话,又乘了两个小时的车,回到了南安市局。办好了司马广的羁押手续后,聂之轩带着尸骨去了DNA实验室,而萧朗和凌漠则回到了守夜者组织。

躺在宿舍的床上,萧朗和凌漠久久不能入睡,但一直没人开口说话。

“刚才在路上,我问了司马广,他说在埋尸之前,就再也没有见过崔振了。”凌漠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说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萧朗说,“在幽灵骑士越狱案之前,崔振应该在找裘俊杰拿图纸,自然不会杀他。他们没直接针对金宁监狱的缺点去帮杜舍越狱,说明他们也没有找到裘俊杰。裘俊杰却在那个时间点,被人杀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嗯,你说说,什么问题?”凌漠说。

“说明裘俊杰是吕星宇杀的,埋尸的人也是吕星宇的人,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萧朗说,“吕星宇杀裘俊杰的意图,似乎也明朗了起来。他不想让崔振找到裘俊杰,就是不想让崔振去劫狱。说明吕星宇和崔振所追求的目标,是不一致的。”

“崔振是为了给父亲和哥哥报仇,但吕星宇不是。”凌漠说。

“吕星宇不让她去报仇,肯定是害怕她做了大案子,吸引了警方的注意,露出了太多马脚,甚至被抓。”萧朗抢着说,“那样的话,就会牵连吕星宇,导致吕星宇没有充分的时间做实验,从而无法完成自己的天演计划。”

“这个和后期吕星宇通过皮革人、‘医生’追杀崔振的分析是一致的。”凌漠说。

“最终,说明一个问题。”萧朗说,“吕星宇的目的,比几十个人越狱、杀害好几个人、为董老师报仇的事儿,要大得多!”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凌漠的沉默代表他和萧朗的分析结果完全一致。不过,只是分析出了这个结果,似乎对侦破整个案件没有任何帮助。程子墨和唐铛铛已经赶去了省公安厅,在厅里会有省测绘局的人,根据司马广的供述来分析吕星宇他们现在可能藏身的地点。这才是这个案子一举侦破的关键所在。但听说司马广给出的特征描述十分宽泛,即便是省测绘局的专家,也不可能立即得出结果。现在多个领域的专家正在协助程子墨他们分析、测算黑暗守夜者藏身地的概率,再由程子墨按照概率大小逐一侦查。这项工作看起来至少还需要一天的时间。

萧朗也知道现在急也急不得,于是转移了话题,问道:“对了,这些天,你找卷宗找得怎么样了?”

凌漠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说:“如果我的被劫持、和警方对峙的梦境都来源于现实,那么我……嗯……那应该不是我,反正是有个孩子当时应该是被歹徒扔出去了。既然被扔了出去,即便歹徒被击毙,这案子也不能算破了吧?没破的疑难案件,咱们守夜者卷宗库里都应该有吧?可是,找不到。”

“没破的重点疑难案件才有!”萧朗纠正道,“而且,你说的那情况,算破案了。”

“所以,找卷宗就像是大海捞针。”凌漠有些沮丧。

“中国这么大,你又不知道案发地在哪里。”萧朗说,“而且,你也只是猜测一个大致的时间,这个大致,一大致就大致了前后好几年。再加上你猜测的那个年代,还没普及电脑呢,更没有公安内网。确实,说白了就是大海捞针。”

“可是,不大海捞针,也没有别的办法。”凌漠的声音在黑暗中发出来,是一种和他的年纪不相匹配的沧桑,他说,“这几次行动,算是真正和崔振以及那些黑暗守夜者成员打了照面了。他们中的有些人让我感觉似乎很面熟。”

“那也正常。”萧朗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他抱歉地看了一眼凌漠,可是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于是赶紧说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现在只能指望抓到崔振和吕星宇以后,看能不能找到你的身世。”

“可是我每等待一天,都是煎熬。”凌漠叹了口气,他最近确实被这连续不断的噩梦折磨得够呛。

“说到崔振,我还想起来一件事情。”萧朗说,“上次我去市局翻阅他们侦查部门对崔振的社会关系的广泛调查内容,就是看她的联系人什么的,发现有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

“谁?”

“其实也不算是很熟悉、很经常的联系人。”萧朗说,“就是隔三岔五打个电话的那种,叫秦兆国。你听过没?”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凌漠坐了起来的声音,他似乎有些激动:“秦兆国?他是看守所的副所长,越狱大案发生后,他因为涉嫌玩忽职守罪,被检察院拘了。”

“啊?这样啊?”萧朗倒是没有那么激动,他说,“检察院调查案件,和我们不一样,都神神秘秘的,所以有什么消息也不会通报给我们。我估计这个调查记录已经给检察院了,说不好听的,既然裘俊杰都死了,崔振他们对看守所内部结构还那么熟悉,说不定这个秦兆国就是个内鬼。”

“你说是秦兆国把看守所图纸给崔振的?”凌漠问道。

“保不齐呢。”萧朗说,“要不然崔振他们怎么对看守所地下道了如指掌的?”

凌漠坐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要见秦兆国。”

“大哥,大半夜的,赶紧睡觉吧,明天再说。”萧朗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了头上。心想凌漠这个家伙又抽什么风,也怪自己闲得没事,提这个事情干什么?

“明天可以,但是我一定要见到他。”凌漠说。

“都说了,检察院办案,神秘兮兮的,又都是官老爷模样,不好说话,你见不到的。”萧朗说。

“你可以,你带我去见。”凌漠说。

“我?我不可以。”萧朗说,“我凭什么要带你去见?”

“你爸是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可以协调检察院。我们是公事,又不是徇私枉法。”凌漠说。

“我不想去求老萧。”萧朗依旧背对着凌漠。

“也是,最近这么多次行动都没抓到关键人物,你恐怕是没脸见萧局长。萧局长见到你,估计也就是骂。”凌漠用起了激将法。

“我没脸?要不是我,案件能进展这么快吗?能严重挫败、打击对手的力量吗?”萧朗转过身来,反驳道。

“可你还是不敢见萧局长。”凌漠说。

“有什么不敢见的!我带你去就是!”萧朗气鼓鼓地说道。

3

萧朗带着凌漠,穿过北安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层层大门,来到会见室。

这一上午,他们俩可真是没有闲着。一大早,萧朗就被凌漠喊了起来,去找了萧闻天。当然,萧闻天并没有像凌漠说的那样指责萧朗,而是非常痛快地和检察机关的负责人进行了协调和沟通。因为秦兆国原本就是南安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副所长,所以他当然不能被羁押于南安看守所。于是,在获得检察机关负责人的许可之后,萧朗又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来到了秦兆国被羁押的地点—北安市公安局看守所。

在会见室里等候了一会儿,就看见秦兆国穿着看守所的蓝色马甲,戴着手铐,被两名监管民警带到了会见室里坐下。秦兆国近四十岁,但是看上去面色憔悴,双鬓斑白,双眼无神,就像是已经接近花甲一般。他坐在会见室的桌子旁,上身笔直,看上去仍不像是一名犯罪嫌疑人,而是一身正气凛然的公职人员。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很是陌生,所以秦兆国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是萧朗,他是凌漠,我们是……公安局的。”萧朗想了想,还是隐藏了守夜者组织的名号。

“我听过你,闻天局长的儿子。”秦兆国笑了,双眼两侧的鱼尾纹很深。

“呃……其实,我们就是想来向您了解一下,您和崔振之间的事情。”萧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眼前的这个犯罪嫌疑人用上了敬辞,可能是他身上的那股子正气感染了萧朗吧。

“哦,你是说,图纸泄密的事情吗?”秦兆国说道,“之前检察院也调查过了,说是崔振策划了越狱大案,她对我们看守所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认为是我故意泄密。我当时也解释了,个人私情和组织纪律之间,我知道怎么选。保密的事项,绝对不可能从我的口里漏出,这我非常有信心。但是,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信心不那么足了,所以我也和检察机关说了,虽然我不知情,但是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信心不足?你指的是……”凌漠问道。

“前两年,崔振总是提出要来我的办公室坐坐。我们是监管部门,按照规定,是不允许的。”秦兆国说,“但是,我可能是被迷了眼吧,所以我就同意了,悄摸地带她来我办公室坐了两个小时。在这期间,我出去上厕所一次,接到管教汇报处理事务一次。这个时间,如果崔振在我的书柜里找一下,是有可能找到图纸并拍照的。而且,我们所来了一个毫无监管经验、毫无处置突发情况经验的所长,这一点也是我告诉崔振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完全想不到她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违反了纪律,造成了后果,我必须承担责任。”

萧朗看了看凌漠,凌漠微微点头,意思是从微表情来判断,这个秦兆国的心理活动非常自然,他说的都是真话。

“我注意到你今年快四十岁了,还没成家,是为了崔振吗?”凌漠很是直白。

秦兆国也不藏着掖着,他点了点头。

“那能说说你们之间的故事吗?”凌漠试探道。

秦兆国不愧是有多年公安经验的老民警了,他很快意识到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说道:“我和崔振,是我藏在心里很多年的秘密。不过为了你们能尽快破案,我愿意告诉你们我跟她的全部事情。只是,这么多年了,她对我一直若即若离,我对她可以说是不甚了解,不然我也不会被她利用。所以,我和她的故事很少,很寡淡,未必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虽然秦兆国这样说,但是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和崔振的故事说了出来。

秦兆国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认识了崔振。当时秦兆国是公安学院监管系大三的学生,因为在东北的金宁监狱有熟人,所以利用假期时间去金宁监狱见习。见习的过程中,毫无波澜,唯一遇到的算得上是个“事件”的,就是偶遇了崔振。崔振和秦兆国年龄相仿,当时的崔振年轻、漂亮、神秘,第一次见面就让秦兆国一见钟情,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至于她为什么会带着匕首来监狱,她要找什么人,秦兆国通通没有记住,唯一记住的,就是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天意弄人,一年之后,大学毕业的秦兆国被分配到了南安市公安局看守所工作。在一个大雨天,他下班路过超市去买方便面的时候,看到了一把他非常熟悉的大黑伞。那把伞,是他大一的时候,老师送给他的。而之后他在金宁监狱门口,将大黑伞送给了崔振。他又遇到了崔振。这一次偶遇,改变了秦兆国的生活轨迹。他没有想到在这么远的地方,可以和自己一见钟情的女人相遇。后来,他就没有再在乎过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

可是,接下来的二十年,秦兆国用的那个形容词—若即若离,用来描述他和崔振的关系是再恰当不过了。对于崔振的一切,秦兆国除了知道她是在某个不知名的生物制剂公司工作,其他一概不甚清楚。甚至对她的住处,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秦兆国的心里也清楚,崔振和那个大学教授唐骏的关系肯定是不一般的,他们两个人虽然相差了十来岁,但是肯定不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那么简单。尽管崔振说自己跟随唐骏,不过是为了学习,为了考心理咨询师,但秦兆国也私下调查过唐骏的情况,知道唐骏是个有家庭的男人。可是崔振一直否认自己对唐骏的感情,他秦兆国又能说些什么呢?直到2002年,唐骏中年丧妻,当时秦兆国认为自己的这段感情肯定是要告一段落了。可是,又静静地等待了两年,唐骏并没有和崔振重组家庭的迹象。可能唐骏是为了孩子,也可能唐骏对崔振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但是秦兆国知道,崔振的眼神里,闪烁的明明就是对唐骏满满的爱意。于是,这种三角恋的关系就这样继续拖了下去。说白了,秦兆国很清楚自己这么多年来,不过就是个备胎。

人就是个奇怪的动物,即便知道自己是备胎,依旧会被荷尔蒙麻痹到失去理智。秦兆国说,只要唐骏和崔振一天没有结婚,他就有机会。所以,这么一等,就等了二十年。等过了自己的青春时代,等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也不能说秦兆国的青春不美好,他全身心专注于监管工作,取得了很多不菲的成绩。崔振偶尔也会和他约会,让他感受着那种像雾像雨又像风的、似有似无的爱情。

单身多年,这就是一见钟情的代价。

“你和她相处这么久,就没有发现她有一点点异常?”萧朗问道。不过问完,就知道自己是白问了。一个常年在崔振身边的心理学教授—唐骏,都没有发现崔振的异常,更何况一个普通的监管民警呢?

可是这个问题没有白问,因为秦兆国居然回答出来了。这说明秦兆国在看守所的日子里,并没有每天发呆,而是每天都在思索着自己的过去。对于这个问题,秦兆国已经提前找出了答案。

“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什么异常的话呢,还是有一次的。”秦兆国说,“我记得,那是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一年,1997年。也就是香港回归祖国后一个多礼拜,7月12日,崔振说她过生日,让我陪她。我当然陪了,不过不是在南安过的,而是去了……嗯……是来了北安市。”

“1997年7月12日,农历六月初八。”凌漠自言自语道。

“可是到了1998年,还是7月12日,我买了花再去送给崔振的时候,她居然很冷漠无情地拒绝了我,说她的生日并不是这一天。”秦兆国说,“虽然她对我若即若离,但是这种冷漠的态度还真是不多见。你说,这算不算异常?”

“不算异常,她过的是农历生日。”萧朗说道。

秦兆国像是想通了什么,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

“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在北安市,是怎么过生日的吗?”凌漠问道。

“对,这也是个异常点。”秦兆国说,“我们到了北安以后,她让我先去开个房间,然后她需要用我的车去办一点事情。我当时也是脑袋昏了,因为我们并没有那个过。所以,我就答应了。后来我开好房间,等了她一个小时左右吧,她就回来了,我们在酒店吃了顿饭。整个过程中,她显得有些不耐烦、烦躁。吃完饭以后,她居然让我把房间退了,然后我们就开车回了南安。”

“你的车?那时候你有车了?”凌漠问道。

“不,那个时候公车私用的现象还是挺多的。”秦兆国有些愧疚地说,“我当时开的是我们看守所的警车。”

凌漠点了点头。

秦兆国接着说:“当时我是非常不能理解她的举动的,回到南安以后,我去交车的时候,发现后排座坐垫上有血。这就可以理解了,她应该正好是生理期,所以……”

“所以啥?”萧朗一脸莫名其妙。

凌漠用手肘杵了萧朗一下,对秦兆国说:“除了这一次,还有什么其他的异常吗?”

秦兆国低头想了想,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道谢之后,萧朗和凌漠走出了北安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大门。凌漠盯着萧朗,说:“还得麻烦你。”

“又怎么了?”萧朗惊讶道。

“还得麻烦你去协调一下北安市公安局,我要调阅1997年的案件卷宗。”凌漠说。

“麻烦倒是不麻烦,公安都是自己人。但是你有把握吗?”萧朗拿出了手机,准备给萧闻天打电话。

“我觉得把握还是挺大的。”凌漠说,“这个发案的时间,正好是崔振盗窃婴儿的日期,一天都不差。而且你想想,唐老师和我说,我大概是1995年出生的,那么,无论我梦中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我,只要是我的同龄人,1997年7月应该都是两岁多。这和我梦中的情景非常相似,一个可以被母亲单手抱起的孩子,而且已经有认知能力了,岁数大概也就是那么大。”

“我就是问你的梦靠不靠谱啊。”萧朗说,“你不是说,在梦中,你记得劫持你和你母亲的,是一个男人吗?”

“是的,但是崔振在那一天突然来北安,而且看起来什么都没做,这个实在是非常可疑。”凌漠说,“根据我的梦境,我查询了守夜者和南安市所有大概时间范围内的卷宗,都没有找到相似的。现在想想,如果是发生在北安市,而且犯罪分子当场自杀或者被警方击毙,那案件都是会被销案的,不算什么疑难案件,那么确实有可能不被我发现。”

“这个简单。”萧朗拨通了电话,说,“去档案室翻一翻,有确凿的作案日期,找起来也就简单了。”

被萧朗说中了,在北安市公安局档案室里,萧朗和凌漠很快就在那一排排档案柜的中间,找到了一卷名为《1997.07.12北安市北山区晋茜被绑架案》的卷宗。卷宗里有一份详细的案件调查报告、十余份询问笔录、二十余张现场照片以及相应的法律文书,看完这么多材料,凌漠在脑海里,勾勒出了当时的画面。

晋茜,事发时二十七岁,北安市居民,父母去世得较早,没有兄弟姐妹。1994年,和南安市居民孔伟胜结婚,并随即移居至南安市。1997年3月,晋茜和孔伟胜感情破裂而离婚,晋茜独自一人带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孔华回到了北安市,住回了晋茜父母留下来的老宅。

1997年7月12日,星期六,中午。晋茜的一名邻居在午睡期间,突然听见楼下有一阵喧哗之声,于是起身看热闹。在这个破旧的小区门口,晋茜正哭喊着,和一个男人争抢那只有两岁的男孩。晋茜撕心裂肺地哭喊、呼救,旁边有很多围观群众,但无一人上前阻止。不是这些围观群众冷漠,而是那个男人声称自己是晋茜的前夫孔伟胜,自己对孩子有抚养的权利,现在是来讨回自己的这项权利的。这种家庭矛盾,其他人确实不好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