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是青春日将暮 5

公车慢慢驶远,转过一个街口消失不见了,旁边的人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离夏用脚尖跟着人行道方砖的线条画了几圈,轻声说:“我…我累了,要回家休息。”

沈修嗯了声,看看左边牵着她往前走两步说:“车来了。”

从体育馆回他们家的这路公车人竟然很少,夕阳溢满空空荡荡的车厢,世俗又虚渺的暖色调,沈修拉着她坐下后就闭上了眼睛。

离夏动动手指,沈修侧头看她,空闲着的左手弹了下她的额头,有些疲累地说:“我现在不想说话,睡会儿。”

离夏看着他再度闭上眼睛,心里却在打鼓。她以为他单独留下她,是有话想说的,就和她赶过来的目的一样。此刻他温热的手掌盖住的好似不是她的掌心,而是她的嘴,因她心里有许多许多早该告诉他的话,现正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冒,却因找不到出口,闷得她想尖叫。

然而在颠簸的车厢中,顺着夕阳的光线凝视他安静的侧脸,一切骚动又慢慢平息。这久违的熟悉的平淡场景让幸福再一次萦绕,离夏甜蜜又心酸地想,他们不是就应该这样吗?而她不就是希望他们能永远这样吗?

离夏靠近了些,轻声叫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再叫一声,还变本加厉地戳了戳他的脸,还是没动。

真的睡着了?

离夏笑了笑,终于放松身心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

她其实也很疲惫,却没有睡意,一方面是有些兴奋,觉得他们将要有一场真正的对话,一方面是怕坐过站。

离家还有两站路时,沈修终于有了动静,离夏随即坐直身体,看向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双目哪里像刚睡醒的样子?刚才装睡的吧?

面对她疑惑的眼神,沈修只是笑了笑,继而说:“我们在下一站下车。”

“啊?!”离夏不解,“不回家吗?”

“…先找个地方坐会儿。”

离夏默然点头,有种想象终于落实的期待与紧张。

这一站挨着公园,穿过整个公园直接就是家后面的那条街,他们偶尔饭后散步也走过,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将近傍晚的公园里,行人并不多,等晚饭时间过了,应该就很热闹了。他们挑了个凉亭,沈修去小卖部买了两瓶水,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喝掉了半瓶,沈修才拧紧瓶盖说:“说吧。”

离夏嘴里还包着水,赶紧咽下,问:“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啊。”沈修在石桌对面撑着下巴看她,表情单纯得像好学好问的学生。

离夏双手握着瓶子来回搓动,组织着语言寻找着合适的切入点。

第一句说出来是艰难的,但找对了出口,早该倾诉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讲了出来。

黄昏的光影中,有初夏犹凉的晚风由远及近地吹拂过来,携带着一路未名的花香,这是离夏第一次向外人坦诚她最彷徨的这一段路途中所有的困扰。她没有对父母说过,没有对孟溪说过,也没有对自己的日记本说过,她决定倾诉时,对象还是选择了沈修。

其实她的问题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她说说停停地竟耗到了天已擦黑,沈修的姿势几乎没怎么变,脸却越来越臭,离夏偶尔的停顿就是因为抬头窥见他的脸色。

“好了,就是这样,我知道很虚幻,但…”

“还就是这样?”她的演讲告一段落后,沈修终于爆发。

离夏被他难得的怒气惊得缩了缩脖子,觉得此刻沈修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又或者一头冥顽不灵的猪。

“季离夏,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些没用的东西憋在心里能发芽开花吗?藏着掖着的干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说?”沈修气恼之余颇感冤屈,他这两三个月的低落和折磨居然全是因为这些!

“怎么没用了?!”离夏再度伸长了脖子,不服气地反驳:“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时期吗?!”她才不信!

沈修顿了顿,拉低了音量,“那也不是像你这样的。”

哪怕有过短暂的彷徨,他也不会选择放弃她。

离夏却是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继续说:“那你还不是没和我说过。”

“我…”沈修气结,“我只是轻微的、间歇性的而已,哪像你…说回正题!”发现自己被她越牵越远的沈修终于绕回来,谨慎地问:“那现在呢?好了?”

离夏也思考得认真,“怎样才算好呢?如果能静心算的话,那我已经好了。”

从最开始的强迫到现在的自然而然,她想她做到了。做每件事情时就全身心地投入,尽量做到最好。以前这句话是挂在嘴上说的,现在却是记在心里做的。

沈修稍表不满地挑了挑眉,她真的对所有事情都心静了?包括他们现在僵硬的关系?

“那我呢?”这话说出来多多少少有些委屈,但说话人却又是追债的嘴脸,“离夏,你把我放在哪里?”

离夏迷惑地看他,好像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看似荒谬的答案,沈修却如遭电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起来。

是啊,他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在她身边,在她身后,在她心上。

对此他也彷徨过,觉得离夏对他不过是惯性的依赖,但某些事实不是一次次打消了他的顾虑,也让他慢慢建立起信心了吗?

他当然一直在这里。

正如同她也一直在那里一样。

当下他为之气恼的不过是她的不坦诚、不分享,还有任性地替他们的感情做的决定。但是…这学期,作为一个完全的旁观者,他也在目睹着她的变化。他不得不不甘又欣慰地承认,她在变好,任何方面都是。所以他该继续安静地看着她吗?就像他们不曾开口说喜欢的从前?

“阿修,还记得我十二岁生日时,你写的那句话吗?”离夏突然站到他面前,微微俯头问道。

沈修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世界上可以有两个我,要么在你身边陪伴你,要么在你身后看着你…这个承诺是无限期的。”

离夏点头微笑,“我知道,我曾经觉得那是你说过的最动听的话,但后来…”后来那句我喜欢你超越了它。省略掉心里默想的这句,离夏蹲下身来,双手撑在他膝盖上,仰着头看他,眸子里带着狡黠的笑意,眉眼口鼻的线条勾勒出的是让他难以抗拒的天真与固执,“阿修…”

他喜欢听她叫阿修,这仿佛专属于她的称呼,清脆的阿,刻意拖长的修,带着她不自知的娇憨和柔软。

于是他低头,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再次认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身旁的陪伴和身后的凝视,我也需要身前的指引啊。你愿意做那个人吗?”

沈修低笑起来,捏她的脸,“你还真是贪心,想要第三个我吗?”

离夏点头,眼神仿佛在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我这里行不通。”

沈修长长地吁了口气,拉着她站起来,无奈地说:“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显然没有。

沈修又玩笑似地警告她:“我跑得很快,你确定能跟上?”

“会比今天跑第一名的女生还快吗?”

“应该更快吧,男生和女生不能比的。”

“那我再跑快点好了。”

沉沉夜色中,他们相视而笑,终于卸下心防。

聊着天漫步回家时,他们没有再牵手。

两天后,是季离夏十六岁的生日,孟溪在卡片上写:欢迎进入花季,叶小川说恭喜又老了一岁,余微在电话里幸灾乐祸说她离传说的高三又近了一步,周遥还在生她的气,只说了生日快乐,周远去文科后向文人靠近写了好长一串祝福语,沈修却是憋着笑说他会努力修炼影分 身术。

五月,肆虐了全国的非典终于让这个内陆的城市也慌乱起来,学校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课间操大家排着队去食堂喝汤药。中师被封了校,周末离夏去找余微,请门卫传消息时,意外地发现某个她熟悉的校友也坐在长椅上,面无表情。

六月,第一次在六月举行的高考,全校放假。六月六日天气炎热,教学楼外拉起了黄线,六月七日下起了暴雨,离夏和孟溪撑着伞陪余微在学校转悠了好几圈,最后停留在黄线外,在考试结束前几分钟,她们手挽手出去找地方吃午饭。

七月,暑假。

八月,补课一月,炎热凝固在空气中,他们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成了真正的高三生,搬进了另一栋安静的楼。

后来的日子,也不全然是灰色,记忆深刻的有——老师们或工整或潦草的板书;一沓沓新发的散发着油墨味的试卷,做完后手侧就全黑了;偷溜出去踢足球的沈修被严老师逮住,站在走廊里听训时冲着刻意路过的她们做鬼脸;期末考试前叶小川被请进了办公室,在小刘老师做完关于早恋的冗长的思想教育后,淡淡说的那句‘感情是我的私事’被奉为了年度经典。

又一个春天,教室后挂起了倒计时,常有人恶作剧把六改成九企图延长时间;又一个四月底,学校照例开了运动会,他们却成了彻底的局外人;某天孟溪低血糖昏倒在走廊,叶小川把她背到医务室,尾随而来趁机逃课的离夏在花坛里偷偷摘了几多红色的小花,别在孟溪发边,映得她苍白的脸也明艳起来。

周远的名字一整年都盘踞在文科班的第一位,某天课间初中部的一个小女生跑过来在走廊上大大方方地说我喜欢你,还没来得及送礼物,就被老刘赶走;周遥在经历了高二的低谷后,成绩慢慢回升,五月底严老师仍旧请她进了一趟办公室,原因是有两个男生为她大打了一架,可惜两位都不姓沈。

六月…

六月底,离夏咬着笔头在爸爸妈妈的监督下填好了志愿的草表,还要听他们唠叨为什么她和沈修都去那个城市却都不愿意考他们共同的母校。

七月,离夏忙着和各类同学聚会玩乐,余微早早地找了一个幼儿园做老师,她和孟溪偶尔过去,和余微的学生们打得火热。

八月,她闷在家里看雅典奥运会,哭掉了几包纸巾,差点掐扁了lulu。

九月,中旬,此时此刻,她在另一个城市的一所大学的女生一宿舍的405号房间的某张床上躺着,看看天花板看看还散落在寝室各处的行李,对着仅有她一人的空气叹气。

新生活的开始果然等同于混乱!

手机欢快地响起来,屏幕上阳光帅气的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

离夏有气无力地接起来,那边问:“你怎么还没出来?”

“…”

“开门。”

离夏迅速下床开门,沈修边收手机边往里走,看见一室混乱直皱眉头,离夏靠在门上恍惚地想,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

只许庭花与月知 1

高三这一年大家都很忙,规规矩矩地上学考试努力奋斗,谁也没有再提感情的事。他们还是一起上学,一起玩乐,默契依旧,就和一年半前她想的那样,但高考结束后,他们的关系却和那时的她想的不太一样了。

因为…谁也没有提复合,他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维持在了最好的朋友这一层。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疑问。

孟溪嘲笑他们跟小孩子闹别扭似的,死要面子,谁也不想先开口求和。离夏却不这样认为,如果真还是小孩子,哪里管什么面子,她早哭着扑上去了,正因为长大了,想得多了,才更束手束脚。

“你室友都还没出现?”沈修边将她胡乱扔在地上的行李整齐堆放到墙角边问。

“啊?!”离夏回神,点头关上门,“估计明天才到吧,你呢?”

沈修靠在她桌前拍拍手说:“弄好了才过来的,中午电话时你不还说只剩体检了吗,怎么现在还没收拾好东西?”天都快暗了。

离夏垂头丧气地说:“体检抽血回来太累了,铺好床就想睡觉,刚睡醒呢。”

沈修神色微动,她最讨厌抽血,没像小时候那样晕血已经谢天谢地了,他抬手看看时间:“那我们先出去吃饭,晚上慢慢收拾吧。”

离夏点头,洗洗脸背着包认命地跟在他后面。

季翔本说要送他们来报名,被离夏严词拒绝,说她要独立;上午沈修陪她取了宿舍钥匙放下行李说他留下来陪她办手续,她也拒绝,仍旧说她要独立。

事实证明,独立这条路并不好走,报道体检交钱弄户口领生活用品这简单的几项就让她昏头转向。此刻和沈修走在M大的校园里,她才有精力有时间真切地体会到她已经是大学生了。

“别东张西望。”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的沈修往回走拉住某个打望的人,离夏规规矩矩地走了两步又好奇又不甘心地问:“这是我的学校,为什么你比我还熟?”

沈修看都不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你学校又怎样?是个人都会比你这个路痴熟。”

士可杀不可辱!

离夏咬牙切齿地从后面扑上他的背,沈修始料未及一个踉跄后才站稳,对背上挠痒似的捶打根本不放在心上,拖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才反手拉住她的手腕,轻声说:“如果你不想上你们学校头条就别闹了。”

离夏迟钝地站好,往周围一看,脸色窘红。这两天新生报到,校园里人本就多,而他们现在正好在校门入口处的林荫道上,两边摆满了迎新台,此刻来来往往的好些人正面带笑意看着他们。

虽说大学里男女生亲密一下也没什么,但他们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这样高调还是很引人眼球的。离夏郁闷得垂着头拉着沈修快步往校门走,沈修不急不慢地跟着,心情没来由地好起来。

吃完饭出来天色已暗,N市灯火辉煌的样子和B市相差无几,空气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他们一起往回走,离夏默默看着道路旁的店面招牌轻声说:“你先回去吧…”

沈修看她落寞的样子就知道她想家了,叹了口气,不忍心点破,只是说:“我送你回去吧,要是你迷路了怎么办?”

离夏干笑两声,是啊,她是路痴,迷路了怎么办。可现在要开始的,不正是她一个人的生活吗?要独自学会的事情还很多,不能一直依赖他。

尽管如此,沈修还是送她回了寝室。准备离开时,一个女孩子提着大包小包说着借过进来,把几大包行李往地上一甩,吹了吹散落到唇边的几缕头发,抬手边擦汗边对离夏说:“你好,我是方米菲。”

离夏愣了愣,才笑起来连声说你好。她还沉浸在这位室友进门后一系列利落的动作里呢。

方米菲看着面前笑得可爱又有些尴尬的小女生,挑眉问:“你呢?”

“嗯?”

“名字。”

“哦!”离夏一拍脑门,“我叫季离夏!睡四号床的!”

沈修没憋住笑出声来,方米菲这才注意到他,“这位是学长吗?”

这下轮到离夏笑了,半含讽刺地说:“他像吗?只是我高中同学。”

沈修有一瞬间的不满,他的前缀怎么就一个简单的高中同学?但碍于外人在场,他仍旧微笑着对方米菲说:“你好,我叫沈修。”

方米菲哦了声,才颇显尴尬地挠头说:“不好意思,我刚下火车,有些晕,你别见怪。”

有了新伙伴,离夏无情地催着沈修走人。被推出405时,沈修看着离夏的笑脸,慢慢放下了心。离夏认床,初到新地方容易不安,他就怕她今晚又失眠呢。

方米菲在阳台上洗好脸出来,已经不见沈修身影,笑着问:“你同学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他是隔壁N大的。”

“哦…那还挺近的。”方米菲边收拾东西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离夏见她如此勤劳,有些不好意思,也动手整理起来。

方米菲名字可爱,人却很稳重成熟,离夏羡慕得不得了,觉得那就是自己努力的方向。谈话间,离夏才知道方米菲是北方人,自己坐了一天的火车来的,离夏直率地表达了对她的崇拜,引得方米菲大笑。

大致收拾好后,离夏才发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现在都这么晚了,还能领到被子棉絮吗?”

“唔…”方米菲短促地笑了声,“我倒是没想到这层。”

“我们去看看吧!”

天不遂人愿,领东西的地方已经关门,离夏踢了踢铁门,不满地撇嘴,“还号称是什么什么的M大,迎新工作一点也不人性化!”好像学校把她怎么着了似的。

当事人方米菲反倒无所谓地耸耸肩准备走人,离夏自来熟地挽住她的手臂,笑着说:“没关系!我们今天可以睡一张床!”

方米菲道谢,离夏沉下脸佯装生气,“说谢谢太见外了吧!”

方米菲点头,柔和地笑开,距离一下拉近不少。

虽然出师不利,两人的兴致倒没被完全破坏,黑灯瞎火地绕着N大主要区域转了一圈,美其名曰熟悉环境,最终却还是靠问路才安全回到宿舍。

晚上离夏给家里打了电话又和孟溪煲电话粥,孟溪今天明显心不在焉,离夏情况汇报到一半,不爽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在的在的。”孟溪笑着回,只是这干瘪瘪的笑声哪里能逃过离夏的耳朵。

“你怎么了?”

“没事啊。”孟溪答得干脆,又絮絮叨叨地说她妈妈很夸张,给她整理了很多行李,她可愁了。

孟溪考去了四川,比她跑得还远,一向爱女心切的孟妈妈唠叨一下也是正常的。离夏和沈修开学最早,其他人都还在家里窝着不肯走呢。

挂掉电话,离夏有些伤感地想他们这一大群人,就这样去往不同的地方开始各自的新生活了。孟溪去了四川,小川跑去广州,周远去了长江三角洲,但好歹他们都在南方,周遥和王欣然却是去了更加遥远的首都。

还好…她和阿修是一直在一起的。

虽然不在同一个学校,不能和往日一样朝夕相处,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手中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孟溪的短信——

今天小川和欣然吵架了。

离夏看着手机屏幕简直想穿越回B市掐死孟溪,双手齐动飞快地回了一条信息——

他们吵架关你屁事啊,不要什么事都替他操心。

孟溪就是这样,嘴上说没关系,面上功夫也做得很好,可老一个人憋着难受,叶小川的任何事情她都记在心上,她怎么不多想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