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掠过恼恨之色,丁南正要开口,目光忽然落在他背后的陆云起身上,怒气忽的又平息下来,甚至还冲程孟哲笑了一笑:“程少,你身后这妞长得不错。”

程孟哲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声音听起来也极为平静,但陆云起却感觉到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蓦地抓紧:“丁南,你的人今天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要你后悔八辈子。”

“踏着你的尸体过去…”丁南似自言自语,随即冷着脸挥一挥手,“给我上!”

几乎立刻就把陆云起推到身后几步,程孟哲刷的从背后抽出一样东西来,冷厉的银光从眼前划过,陆云起看得清楚,那是一把匕首。

眼前原本是小混混的闹事,忽然就演变成陆云起从未接触过的争斗性质来。呆呆看着程孟哲和那几个人猛干,半晌一个矮个子男生突然越过程孟哲战到陆云起面前。呆了一呆,几乎是条件反射,陆云起飞起一脚就向矮个子男生踢去。然而还没跟她的脚亲密接触,那个男生已经闷哼一声向后倒去,陆云起抬头就看到程孟哲手上还在滴血的刀,他原本纯黑的T恤上也是斑斑点点浓稠的血迹,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走!”低喝一声,程孟哲拉了陆云起就往前跑。他砍倒过人,也被人砍过,唯独没有过中途落跑。可是刚才看到那个人趁他一疏忽竟然想打陆云起的主意,程孟哲立刻发现所谓的江湖原则算个屁。

跑得太急,陆云起只觉胸口有如被一只手给紧紧拽住,让她张大了嘴也喘不过气来。可是这样的情形,陆云起还是想哈哈大笑:“程…程孟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小时候也是这样被人追,你…”

“闭嘴!”程孟哲一声大喝,陆云起吓得一个激灵,哪还敢再讲话。跟着他七荤八素一阵跑,陆云起只觉眼前一黑,两人好像已经躲进一个黑乎乎的小角落里,周围尽是木板。捂着胸口,尽量压低粗重的喘息,半晌陆云起才有力气开口问:“为什么又停下来,如果被他们发现…”

“你心脏不好,以后就算迫不得已要跑步,也不要开口讲话。”打断她话,程孟哲声音淡淡。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陆云起却突然发现胸口再一次被什么哽住,难受得她半个字也说不出。

黑暗中相对半晌,看不见她的脸,程孟哲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感觉到她摇了摇头,这才续道,“刚才,如果不是你在,我怕他们会伤到你,也不会拿出刀,你…”

她虽然从小就喜欢陪着他胡闹,但是打心底不喜欢他到处惹事打架。他知道,却在两人分别几年后第一次重逢,就在她面前拔刀,砍人。

空间太小,黑暗中两个人身体免不了触碰,手指抓着他臂弯的地方忽然有了一种黏稠的感觉,陆云起心中一惊:“你受伤了?”

一心只记挂着她,直到她这时说起,程孟哲才感觉到手臂似乎在流血,不由自主笑了一笑,抬起没受伤的右手,顺着她呼吸的热气抚上她的脸:“我没事,你不要担心。”却摸到一手的泪。

吸了吸鼻子,陆云起拼命想止住眼泪在他指尖下落的速度,却怎么也止不住,声音便不由带了些慌乱:“我只是、只是,你…”顿得一顿,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你不要总是这样,明明做了我不喜欢的事,却又一直关心我的感受,好像什么都是为了我一样。”抓住他的肩膀,她忍不住凑过头去,眼泪全部透过那层薄衫,渗入他脖颈之中:“你明明知道,这样会害我连生气也气不起来。”

程孟哲刚想说话,弄堂外骂骂咧咧的声音却猛然传进了耳朵,两人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喘。那些人似乎在外面东捣西翻了半天,又吐了几口口水,这才离开。听到脚步声和骂声渐远,陆云起深吸一口气,从程孟哲身上爬起来站稳,这才发现不止眼泪早忘了流,身上的衣服也已被冷汗湿透一层。

从一堆木材杂物中钻出来,陆云起迫不及待检查程孟哲全身,脸上有几处红肿,都不算太严重,身上的黑衣服大半沾了血迹,不过都是别人的,唯独左手手肘处,不知被谁狠狠划了一道口子,紫红的血早已凝住,看上去怪吓人。

“这些臭流氓!”陆云起恨恨啐一口。

程孟哲笑笑:“比流氓我可不比他们差,刚才那几个,除了丁南,琢磨着各个都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程孟哲发誓他说这话只是想调节一下气场,然而效果很显著的,两人间气氛只比先前更僵。

扶着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陆云起闷闷道:“你家在哪,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的伤…”踉跄两步,陆云起瞪着眼前至少有一米八的男生,有些愕然。

程孟哲一时也默然,他甩开陆云起纯粹只是条件反射,等到看她不解的模样,下意识想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张了张口,陆云起声音有些艰涩:“你如果,如果去你家不方便,那不如回我家,我妈她…”

“陆云起。”

这一声呼叫沉着坚定,陆云起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已等了许多年,可是声音中却少了她记忆中最深刻的那种感觉。那种“陆云起、陆云起”朗朗上口的貌似不耐烦的亲热劲儿,这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喊中却没有。陆云起呆呆望着他。

“陆云起。”又叫了一声,程孟哲努力镇定心神,不让自己在那样茫然的眼神中心软,“你今天,就当没遇到我。”

两人相对,眼前那张脸那样真实,虽然很有些鼻青眼肿,也不影响他与生俱来的美貌,陆云起却总还觉得困惑:“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蓦地抓住他的手,“程孟哲,你跟我回家!你知不知道,我老妈老爸自从你离开之后,这几年一直很担心挂念你。你倒好,半个音讯也不带给我们,现在好不容易见了面,还要我当没看到,你还有没有良心!”

跺着脚,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转。

垂下头,程孟哲短促地笑一声:“你要我这样跟你回去见你爸爸妈妈?”指指自己满身狼狈,笑容里是掩不住的嘲弄。

“反正…”陆云起脱口,却又及时刹住,在心里补充一句,反正你从小这个样子,他们难道看得还少了?

看她神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程孟哲苦笑,眼睛认真看她:“陆云起,我拜托你一件事。”

“…”

“今天碰到我的事,拜托你不要对你父母讲。”

半晌陆云起撇一撇嘴:“死要面子活受罪。”看他有些诧异目光,陆云起突然笑出声来,“程孟哲,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时候你跟你舅妈离开的时候,对我老妈千保证万保证,说以后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祖国的花草,可是你…你是不想这样子去见她吧?”

程孟哲不回答,陆云起就只当他是默认:“程孟哲,咱们俩好几年没见面了吧?”

“三年零三个月。”程孟哲答得顺口,她却听得怔住,隔了好几分钟才又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你也看到了。”扬扬手,程孟哲脸上又露出那种才不过一会儿、陆云起已经看熟的嘲弄。

怎么会这样?她在心里苦笑,到底没有问出来。一时心头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还是程孟哲先开口:“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是说不跟她回去?陆云起又是一愣,程孟哲已经微笑起来:“送你到家门口。”

他笑的时候,就好像脸上的瘀伤、身上的血迹通通被淡化掉,原本有些躁动闷热的空气,仿佛也跟着宁静起来。

两人肩并肩往前走,陆云起又犹犹豫豫地开口:“你的伤…”

“我命硬,这点小伤死不了。”程孟哲随口答,陆云起却猛然被他惹恼,也不走了,回头双手叉腰瞪他:“我说,姓程的,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打断我说话?哼,三年五年都好,我看你是只长个子,既不长心也不长脑。”长心的话,怎么会对她自刚才两人重遇到现在所有的惊喜、和所有对他的担心都视而不见?长脑的话,又怎么对着她的关心只作平常?

程孟哲失笑,举手投降:“我错了,下次一定努力改进。”

“还有下次!”陆云起更用力瞪他,到底绷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揉乱她长发,程孟哲笑得得意,两人打闹一阵,先前的血腥和沉重都仿佛只是一时的幻觉,连空气中也沾染上少年独特的清新。

回陆家的这条路两人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自然没什么好拖拉。只是那一座已有些年头的小楼房近在眼前,程孟哲却停下了脚步:“到了。”

陆云起有些迟疑:“你真的…”

“陆云起。”这一次依然是他打断她的话,只是声音中不再有原本就不属于他和她的严肃冷厉,而只是包含着一贯的无奈与不自觉的宠溺,就像…陆云起蓦地眼睛一酸,心就软了下去,就像小时候他无数回叫她的那样。

帮她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程孟哲浑然没有“男女之防”这种自觉,再三确定她身上没有沾上血迹,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头:“快回去吧,太晚了红姨和陆叔又该担心。”

“身上没什么啦。”陆云起蹭在原地不肯离开,又自嘀嘀咕咕,“可惜了那本《风云第一刀》,我省吃俭用了一个月呢。”

目光微微一闪,程孟哲好耐心地看她明显赖皮的磨蹭劲儿:“陆云起,你真的该回去了。”

转过脸去,陆云起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黯淡。

“记住我的话,不要告诉红姨陆叔看到我的事。”

“我偏要说。”

“陆云起…”

半晌没声音,陆云起抬头,就看见他好看的唇角弯出比他话语中流露更多的“很担心很担心”:“这几年,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身体站直,立正,陆云起比一个“yes sir”的标准行礼动作,附加一个大大的笑脸。

淡淡一笑,程孟哲控制不住地再揉一揉她头发:“最后一件事,陆云起,以后别再走那条路了,记得听话。”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他身影都走得看不见,陆云起才后知后觉想到,这家伙居然就这么走了,连再见也不跟她说一句?然后更加后知后觉想到,她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忘了还有很多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半个字也没问过他。

他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回来了却不找她?为什么没好好读书?为什么在外面跟别人打架还动刀子?那个徐飞是什么人?那个丁南又是什么人?他之后会不会有麻烦?…最重要的是,今天,过了今天,她该怎么才能又找到他?

万分沮丧的回到家,万分沮丧的吃完饭,陆云起再万分沮丧的上楼去,从头到尾也没提过程孟哲一句。

看她无精打采耷拉个脑袋的模样,方红俦不由有些疑虑:“这死孩子,平常都生龙活虎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十几岁的丫头片子,闹个脾气顶正常,大概又跟钟丘吵了两句。”陆永辉在看电视,漫不经心答。

方红俦想一想,好像也只能是钟丘才能把小丫头治理成这样。

扔下书包,陆云起一跟头摔进被子里,意识陷入一片模糊却又巨大的洪流。程孟哲,程孟哲,满脑子都是程孟哲。

她跟程孟哲的故事,得往回追溯多少年?八年,九年,十年?大概就是十年了。

十年前。

——七年

阿哲和陆云起的缘分,要追溯到一九九零年。

第一次见到程孟哲,陆云起只有五岁。

但即使从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的角度,也会觉得这个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生实在有些可怜。

人情世故,在那个时候自然是不懂的,但好歹长了眼睛会看,也会对比。比如她有一个好温暖的家,可是他没有。那时他们的房子就挨在一起,可是云起家是一栋在那时算得上新潮的小洋楼,但阿哲奶奶只有两间黑乎乎的平房。比如她有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可是听说阿哲的爸爸进了班房,妈妈也跟人跑掉了,他没人要,这才搬到奶奶家。再比如她还有一对把她当成明珠一样、日日捧在手心的外公外婆,可是记忆里对阿哲好的亲人,从小到大就只有他奶奶。

方红俦牵着黑乎乎小个子的男生到陆云起面对,对她说:云起,这是哲哥哥,以后你们就一起去上课。

陆云起立即甜甜的叫:哲哥哥。

但其实陆云起一点也不喜欢他,他长得不好看,也没有漂亮衣服穿,整天像个二楞子,也不跟人说话不跟人玩。最重要的,他明明比她和钟丘还有蕾蕾都大一岁,却要跟他们念一个班。

幼儿园大班。

陆云起很小的时候就是院子里的“老大”,比她个头大的钟丘和怯生生的钟蕾蕾都听她指挥。她说讨厌阿哲,钟丘就去把她最心爱的一条泡泡裙弄脏,然后钟蕾蕾一口咬定是阿哲弄脏的,陆云起哭得眼睛都肿了,硬嚷着让阿哲赔,可是程奶奶接回阿哲,连生活都成问题,怎么陪她那条在当时异常昂贵的公主裙?方红俦安慰说一定帮她洗干净,陆云起不依,哭着抬起阿哲嶙峋的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直到口齿间开始蔓延出血腥味,心里这才有些害怕起来,放开他拉着钟丘和蕾蕾跑掉。

跑了老远的时候陆云起回头,看见程奶奶抱着面无表情的阿哲,肩膀一耸一耸,好像在哭。

钟丘夸陆云起装得真像,陆云起头一昂,豪气地拍胸口,那当然,我是谁!很多年后再想起,陆云起只剩一声浅笑。撒谎啊,果然是女人天性中的一种,不管那个女人是五岁还是五十五岁。

那件事之后,原本就热心的陆永辉和方红俦夫妻俩对阿哲祖孙更是照顾,一向老好人的程奶奶对陆云起也并没什么不同,有好吃的,给阿哲留一半,另一半也总是给她。

但是陆云起跟阿哲依然是不对盘的,从幼儿园大班到小学二年级,云起、钟丘、蕾蕾和阿哲四个人一直在一个班,除了蕾蕾之外,另外三个都是成绩拔尖的优等生,走在年级里,连脖子上的红领巾都格外威风。

人人都知道他们四个人住在一起,也同样人人都知道陆云起三个从来不和阿哲一起走。尤其陆云起和程孟哲,就算同一个班甚至前后排,也只当对方是透明人,完全视而不见。

到二年级的时候,也算懵懂开始懂事的年龄,连钟丘和钟蕾蕾也开始不理解,阿哲跟云起明明没什么深仇大恨,云起跟谁都能玩在一起,为什么偏偏要对阿哲不理不睬?

具体是为了什么,其实陆云起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只是她每一次看到程孟哲没有表情的脸,浮上脑海的,总是那一年他被她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臂,和程奶奶抱着他默默哭的情形。

而他从六岁到八岁,一直都只有唯一的一种表情,不哭,也不笑。

是的,八岁。因为在几个人都读二年级下半学期这一年,程孟哲和陆云起僵持了两年多的敌对关系,终于有了量到质的转变。

很多年以后,陆云起都还记得那天是星期五,放学之后钟丘兄妹要去亲戚家吃饭,于是只剩她一个人回家。天气特别好,陆云起一边走一边对着墙做出各种小动物的手势,金色的光线在她手上一圈圈的晃,煞是好看。

可是陆云起却遇到不好的事。

一大群女生堵了她的去路,当中只有少数几个是熟脸,但几乎也是没讲过话的那种,陆云起唯一可以肯定,这群女生大多数都是他们学校高年级的,因为各自身上都还穿着校服。

其中的大姐大告诉她,找她的目的,只是让她以后在学校别那么张狂,也别把成绩差的就不当回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陆云起看到人群中那几张熟练,一瞬间脸上全是愤怒混合了委屈的情绪。

不知为什么,陆云起突然就想到钟丘曾经没好气告诫她,别走到哪里都当自己是老大似的,迟早要碍了别人的眼。这难道就是她从小欺负钟丘和蕾蕾的现世报?这样想着的时候,陆云起甚至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那群女生自然就该怒了。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进退,说动手,几个人就扑过来揪着陆云起的两条长辫子又拉又打。陆云起从小调皮捣蛋,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几巴掌甩过去,立刻就有女生被她打得哭起来,于是就有更多的人围攻上来。

陆云起再会打架,一个也挡不了十个。眼看一个女生的拳头就要落在她秀气可爱的鼻子上,却有另一只手及时挡住了那一拳。

男生的个头比在场的大部分女生都更瘦小,但截住女生那一拳,力道却大得惊人。

万万没料到会在这种时候见到程孟哲,陆云起惊喜过后,立刻又垂头丧气起来,以她和阿哲的关系,他会帮她才怪!

可是阿哲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练习册一本本放回她的书包,又拉她到自己身后站好,还是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明明超过了八岁小男生应有的坚定,他说:你们让开,我不打女生。

自然没有人会把这个又黑又楞的小个子放在心上。

陆云起不知道阿哲第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可是他在她记忆中第一次跟人动手,却是为了她,而且还是和女生。

那时候她只是站在身后呆呆看着他,他个子明明比她还小,可是他挡在她前面的时候,却没有人能跨过他到她身边来。所有关于他的讯息,忽然就清晰起来,听说当年他妈妈出轨,是个“贱”女人,听说他爸爸知道后雷霆大怒,拿着刀去砍那个“奸夫”,砍错了对象,所以被抓去坐牢。听说他爸爸一进班房,他妈妈立刻就抛下他跟“奸夫”跑了,而他所有的亲戚中,只有一贫如洗的奶奶把他带回家。

那时候看着看着,陆云起小小的心思里忽然便泛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更大一些之后,她知道了那种情绪叫做“心疼”,她不知道别的女生是因为谁在什么时候懂得这个词,而她却是为了程孟哲,为了从前她也跟其他人一样在心里瞧不起他的那些背景。

后来两个人相偕回家,鼻青眼肿的模样吓坏了程奶奶和方红俦,被人打得满头包的陆云起偏偏还一个劲儿笑,害陆永辉直以为她中邪了。

其实陆云起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

可是那天过后,她跟程孟哲却突然亲热起来。任由钟丘和蕾蕾跟在身后问东问西,她什么也不说,可是却做让所有人跌破眼镜的事。

每天早上七点站在程奶奶的房间叫那个过去两年她一次也没有叫过的名字:程孟哲程孟哲。

每天下午放学第一个离开座位,却是为了溜到另一个人的座位前笑眯眯叫他的名字:程孟哲,回家了。

有了好吃的,会先分一半给程孟哲,然后剩下的一半再跟钟丘和蕾蕾三分。

方红俦买新衣服给她,也总是吵着让她给程孟哲买,尽管他一开始总是不肯接受,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她小小心思早已玲珑,知道他受不了她的一哭二闹。

渐渐三剑客成了四人帮。自然,那个时候他们既不知道什么叫三剑客,也不明白什么是四人帮。

不明白这样的转变是出自什么,但陆家父母和程奶奶自然也是高兴的。没了陆云起这个障碍,钟丘和程孟哲“正当年”,两个男生也很快发展出深厚的兄弟感情。也只有走近了才会发现,阿哲虽然从来都板着一张脸,也不跟人说话,可是他几乎是怀着感恩的心情来接受他们迫不及待要分给他的友谊,他其实真是一个善良又孤单的人。

只有两个人一起的时候,陆云起才会告诉阿哲,他对她有“救命之恩”,所以以后她的就是他的,他们就是“好兄弟”。阿哲依然没什么表情,可是他漂亮的双眼会微微发亮,然后明明很僵硬却又总掺了些柔软的叫她的名字:陆云起。

陆云起,陆云起陆云起陆云起…

全世界只有当阿哲这样叫她时,陆云起会觉得自己的名字比任何人都好听。

上三年级之后,好像原本的小孩子在一夕之间,心思竟都开始生出微妙的转变。关于阿哲的身世,也开始被一些同学拿出来一遍一遍的说事。

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在一个班,阿哲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在学校一声不吭、只知道学习的乖学生。陆云起每次下课出教室,有时是去厕所,有时去老师办公室,经过阿哲在的三班教室或者操场,总看到他跟同班或者他班的男生在打架。八岁的女生,已经有了小小的矜持,只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走过,她知道他打架很厉害,不会输给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男生。

渐渐却养成每节课后休息时间都会出教室的习惯。

直到有一天,再一次看到早已烂熟于心的情景,陆云起也正准备再一次“熟悉”的路过,远远的一个男生骂骂咧咧的话却飘进她耳中:“你别以为成绩好就有用,谁不知道你爸是个坐牢的杀人犯,你妈是个跟别人跑掉的娼…”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程孟哲一拳揍倒在地。

只觉耳中轰轰作响,一时间所有的热血都涌上了脑子里,丢开手中刻意拿出来的练习册蹬蹬跑过去,陆云起一把推开因为看见她而有些愕然的阿哲,狠狠一拳揍在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男生的脸上,用尽力气地吼:“你个王八蛋,再刚说那才那话,我他妈打死你,混球!”再一拳揍在那男生脸上,鼻血飞溅。

其他男生反应过来,立刻纷纷围过来拉她,却被她通通甩开,愤怒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挨个挨个看过去:“刚才那话,你们是不是都说过?阿哲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打你们,是不是?”

几个男生眼神闪烁,其中一个已经从后面偷偷溜着跑开去。

挽起袖子再要打,陆云起已经被程孟哲圈在怀里:“云起,不要打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陆云起,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插手。”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所有愤怒震惊难受和感动都已被她凝住。

眼泪流了满脸都是,陆云起哭着问他:“他们是不是都这么骂你?阿哲,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这样骂你?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她尖叫着说帮他教训他们,却被闻讯赶来的老师全部带进了办公室。一直进到办公室,陆云起的哭声还没有停止。她成绩好,人长得乖巧嘴巴又甜,办公室老师都爱极了她,一见她哭,主任的心早已经软了下去,可是被她打过的男生鼻血怎么也止不住,最终还是请了家长来。

匆匆赶来的陆永辉问她跟人打架的原因,奈何陆云起咬紧牙关怎么也不开口,程孟哲要说话,陆云起却只是瞪他,于是再没人说话。告状和挨打的男生,自然不会主动说出被打的原因。

陆云起其实没什么想法,她一颗心里,唯独只是不想让人再提起那些让阿哲难过的话。有她在的时候,怎么可以允许有任何事让阿哲难过?

带那男生去了医院,又给男生的家长道了歉,当然做这一切的都是陆永辉,陆云起从头到尾都倔强的咬了牙一言不发。回到家的时候,从来不对陆云起发火的陆永辉早已气昏了头,拿起扫帚对着陆云起就是一阵乱打,直到方红俦下班回来尖叫着扑上来抢扫帚才肯住手。

陆云起早已被打得眼泪流了一地,只觉那痛快渗进了骨子里,可她硬是狠狠咬了牙,既不哭,也不道歉。她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站在窗子外面的程孟哲,咬着牙,握着拳,眼睛通红通红,那模样,叫她以为他只比她更疼更苦。

咧着嘴笑了笑,她说呢,老妈为什么会这么巧提前下班。只可惜嘴咧到一半,又因为全身钻心的疼而被迫止住。

晚上吃饭时,对着方红俦的心焦和陆永辉的无奈气怒,陆云起终于还是说了自己打架的原因,才说到一半时,又忍不住抽抽噎噎哭起来。夫妻两人一言不发听完,却从各自脸上看到恻然和心疼。

刚回自己房间关好门,又听到有人敲窗户,陆云起连忙跑过去打开。窗外果然是程孟哲,一言不发,却握住她开窗的手不肯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