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踢着脚底下的小石头:“我也没想要怎么样,反正这事儿完没完,也不是咱们说了算。”

钟丘听不懂。

“你以为程孟哲会就这么算了?”雷霆想起昨晚的事,还心有余悸,“你是没见过他昨晚那股狠劲,也没见到当时那人被打得有多惨,就算程孟哲真肯就这么算了,李鑫然那边也肯定不会罢休。”摇了摇头,他笑容发苦,“老实说,我昨晚一整夜都没睡好。脑子里一直反复闪着那男生满脸鲜血的样子和程孟哲的狠,说不后怕那是假的,陆云起可能比我还严重。这件事,现在也不知会怎么收场。”

本来只是件很小的事,纪柯大概也不想真把陆云起怎么样,就找几个人吓唬吓唬她而已,谁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恐怕纪柯现在就算想挽回也做不了什么。他自己虽然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但纪柯之流的人也认识不少,看到昨晚那种场面尚且不能消化,陆云起一个女生,还不知心里有多害怕。

末了雷霆难得真诚一回:“你劝劝程孟哲吧,老实说他这个人背景太复杂了,让他不要再给陆云起惹麻烦。”

钟丘想说什么,却又打住。转过头去看陆云起,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一干女生里出来,独自一个人坐在阶梯教室门口。一向闹闹腾腾的身影,看上去竟然又孤独又可怜。

心里一疼,钟丘大步走了上去,连声音也不由自主放柔了些:“好点了没?”

陆云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也不知究竟听清楚他问的是什么没。

“满身都是伤,还跑来学校干吗?”钟丘叹气,“你平常可没这么敬业。”

见她还是没反应,犹豫片刻,钟丘终究问出来:“昨晚…后来怎么样了?姨母姨丈真的相信你是被人打劫了?阿哲呢,他…”

听到那名字身体就不由自主僵住,陆云起心里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迅速传过尖锐的疼痛,嘴唇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

见她模样钟丘不由后悔,心里倒有八成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看来昨晚程孟哲果然没回来。他现在也不知该帮谁,陆云起一瞧就知道受了不小的刺激,但是听雷霆的说话,程孟哲恐怕也不会比她好过。这两人之间的事,向来没有外人插手的余地。

她来学校是不想呆在家里,不想呆在家里是因为昨晚。

昨晚…

她回到家就跑进自己房间把自己锁在屋里,也不知雷霆是怎么跟她父母说的,陆永辉来敲了两次门,见她没反应也就没再多做什么。

她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大半夜,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开门出去,那人屋里一如她所想的没动静,直到来到院子里,她才又看见他。

他在程奶奶原来住的房子的空地上,昏暗的路灯,衬得他蹲下身的背影无限的凄凉可怜。

她不由自主走了上去,尽管心里还是怕。

他回过头看到她的一霎那,也不知为了什么,眼泪就那样夺眶而出。

那个前半夜还几乎要把人打死的狠绝少年,身上还穿着那身染了血的衣服,看到她的时候什么狠劲都没了,就那样孤独可怜的哭了出来,仿佛受尽了天下的委屈。

陆云起想,她是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夜了,也忘不了他的眼泪。

那泪仿佛是砸在她的心上,轰然砸出一道高墙,坚冰筑成的墙,隔绝了她所有走向他的勇气。

不知什么时候陆云起又哭了出来,眼泪沾了满脸都是。钟丘不由慌了手脚。

双手捂着脸,陆云起有些绝望的想,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男人的眼泪了。

坚持了没多久,陆云起实在没心思待下去,于是钟丘陪她一起离开。两人在街上闲逛了大半天,一直到天快黑陆云起才终于肯回家,却没想到一打开门就看到这样的情形。

程孟哲提着行李站在客厅里,方红俦一看到陆云起就松了一口气,连连招手让两人过去:“趁着两个都在,倒是说说昨晚究竟怎么回事,要搞得搬出去这么严重?云起你过来说说,这两个孩子,唉…”

陆云起咬着嘴唇,死死盯着程孟哲,程孟哲却不看她。

钟丘也皱眉:“阿哲,没那么严重吧?”

陆永辉沉着脸:“云起,你说。”

“昨晚出了点意外,我被几个小混混打劫,他…”

“不是意外。”打断她说话,程孟哲语声淡得不能再淡,“昨晚那几个人,是因为我才会找陆云起麻烦,害她受了重伤。我现在搬走的原因,还是跟当初不肯住过来的说法一样。”

陆云起急怒,不由自主拔高了声音:“我这也叫重伤,那人家住医院十天半月的不就该投胎好几次了?路边一桩打劫都关你的事,那是不是哪天什么市长省长被人暗杀了也跟你有关!”

一阵静默。

半晌方红俦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反正我们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两个的事自己解决,解决完了再吃饭。”说完拉着陆永辉上楼去,临走前回头冲陆云起眨了眨眼。

两个大人既然走了,程孟哲再没了顾忌,提着行李就大步向门口走去。抢先跑到门口伸出双手拦住,陆云起神色发狠,死死瞪着程孟哲。两人对峙着,互相都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

钟丘有些无奈的想,阿哲这臭小子倒是难得对陆云起硬起心肠一次。不过他这想法没过几秒钟就再被推翻。

陆云起瞪着瞪着就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哭出来。

程孟哲的表情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钟丘无声叹息,某人的必杀技啊!

见他还是没有要放下行李的意思,陆云起眼泪更加汹涌,高高扬起头,正好是红肿的下巴正对着程孟哲眼睛。心里又气又怜又无奈,程孟哲一言不发,也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向楼上走去。

拍了拍她肩膀,钟丘连忙跟了上去。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陆云起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一阵阵发疼,却不知究竟是在疼些什么。

旅行袋摔在房门口,程孟哲挫败地在椅子上坐下。

顺手关上门,钟丘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要变成个小老头了:“你干嘛做这种事?不是明摆着让他们一家人心里不好受。”

烦躁地蹬开旅行袋,程孟哲神色阴郁到极点:“辉叔和红姨是不知道真相…”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钟丘温颜望他,“他们一家人怎么对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别再动不动就说搬出去这种话,就算是一家人,也很伤感情的。”

程孟哲垂头不语。

片刻钟丘玩笑地捶他一拳:“倒是你小子,小时候虽然也爱打架,那时候也没看出你有什么当老大的潜质,没想到几年的功夫居然成了武林高手。”

他这么说原本只想冲淡他的心理负担,一句话却再次勾起昨晚细密的隐痛。

那一个动作、和那一眼的痛。

两个大人的房里,方红俦也在不停地唉声叹气。

陆永辉头疼地看着她:“你不放心就出去看看,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有什么用?”

方红俦白他一眼:“有我们在,他们俩话能说开吗?阿哲天大的脾气,对着云起那丫头还不得乖乖服软。”

她一句话说完,忽然又开始抹起眼泪来。

陆永辉只觉头更痛:“云起看起来伤得重,也不过都是些皮外伤,你昨晚都不哭,现在这哭的哪一门?”

“谁说我是哭那丫头?”没好气瞪他,方红俦叹一声气,“我是心疼阿哲。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

陆永辉一时也没了说话。

两人自然也没想到,程孟哲就算暂时服了软,两人这一回闹得凶,却也不是哭两声骂两句就能解决得了。

钟丘吃完饭就回家去,陆永辉夫妻两人看一会儿电视,也回了房。

程孟哲开着灯写东西写到半夜,这才又把东西都收拾好,提了旅行袋往外走,一开门却又整个人愣住。

陆云起抱着膝盖蹲在他房门口,也不知蹲了多久。他一开门她几乎立刻就抬起头,两人你望我我望你,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互相了解太深,果然是可怕啊。可这样真的就是了解吗?程孟哲无声苦笑,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走走留留的姿态,还真是矫情到家了。

——表白

程孟哲虽然暂时留下来,但两人之间的低气压已经强大到横扫整个陆家,连着两个星期,陆家非但没了往日的笑声,甚至连互相间的说话声都很难听到。

好在如果有心要岔开,程孟哲和陆云起每天其实很难碰面。早上陆云起起来时程孟哲已经走了,晚上等她一切都收拾妥当了,那个人都还没有回来,且一切看似合情合理,合理到两个大人想出声都找不到理由。难道怪阿哲太爱学习每天太早去学校?还是怪他每晚不该出去唱歌唱那么晚?

陆云起也很忙,眼看校庆越来越近,她的时间已经被上课写作业和下课排练占得一点缝隙都没有,陆永辉和方红俦自然是心疼的,唯独她自己反而庆幸,至少手头事情多了,心里就不用想得太多。

只可惜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却不放弃的想要来招惹她。

连着两周陆云起上学放学、甚至连中午吃饭都有专人作陪。有了上次的事,她自己心有余悸,也不再抱怨什么没有自由。虽然没有刻意打听,也知道雷霆和刑喻铭好像都找纪柯谈过。两人最近也只碰过一两面,而且各自远远就避了开去。陆云起嘴上不说,心里真是挺感激雷霆和刑喻铭两人,她从小到大过的生活都算十分顺遂,没想过会遇到、更没想过应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

这天中午吃完饭,短短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易玲又跑去操场上练习跳远跳高,陆云起和叶砂两人买了零食,坐在教室外的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边看易玲的“英姿”。

注意到叶砂手上那袋薯条都十分钟了还没拆封,陆云起不由奇怪:“中午吃得太撑了?”

没好气白她一眼,叶砂指了指包装袋上的白色价格标签:“我在撕这个,这一袋上面的标签不知怎么的粘得特别紧,害我撕了半天,都成小块贴在上面了,总也弄不干净。”一边说一边继续努力奋战。

陆云起更奇怪:“干嘛非要把那个贴纸撕掉,还敢说你不是吃饱了撑着?”

“习惯把上面的标签弄干净再吃东西而已。”被她损也已经成了习惯,叶砂不以为意,“你个死没良心的丫头,咱们同进同出这么久,难道你今天才发现我做这种事?”

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陆云起自动过滤她下半句话,却又对她手上动作挺感兴趣,瞄两眼自己手中已经吃得差不多的妙脆角,于是也跟着像模像样地撕起标签来。

等她三两下撕下贴纸,叶砂也终于弄完她的浩大工程,两人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雷霆就在这样的对视中翩翩走过来:“陆云起,跟我出去一下,有点事找你。”

是陆云起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清晰看到叶砂眼中一瞬的失望黯淡,心中一阵不忍,张了张口,最终却一个字没说,顺从地站起身。

像叶砂那样优秀的女孩子,也应该有着满满的属于自己的骄傲和自信。哪怕她此刻稍微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内疚和“让贤”,恐怕也会让这女孩儿自尊更受伤。

她不想让她更难堪。

两人相携的身影迅速没入楼道,叶砂吁一口气,感觉到不远处灼灼的目光,她抬眼望向操场,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的易玲。

叶砂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感动,她的好朋友,其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关注和关心她。她也想起了上次易玲在冰粉店讲过的话,陆云起不管做什么,都会为她想啊。

“我们到底要去哪?”陆云起无奈又气愤。她原本以为所谓的“出去”最多到校门口而已,天知道她现在已经被迫走了不下一千米。

雷霆却只是笑着摇头。

故作神秘!陆云起大翻白眼,极力腹诽。再往前走一段,她总算看出此行的目的地——滨江广场。

一直走到江边,雷霆终于舍得开金口:“你去过那底下没有?”他指的是通往广场下面那一大段河堤。

陆云起摇了摇头,她唯一几次来广场都是和他们一起,甚至不知道这里还可以通往下面。

雷霆笑得更灿烂,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往前面不远处的楼梯口跑去。陆云起连连大叫,无奈她那点花拳绣腿又怎么挣得过雷霆?

一口气跑到下面河堤上站定,雷霆这才终于松开陆云起的手。陆云起立刻回头,她原本是准备要破口大骂的,甚至连嘴巴都已经张开了,这一张开,却被她抬眼所看到的景象惊得再合不拢来。

“OH my god,上帝,哈利路亚,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这、这些都是…”她顺着河堤一路跑一路惊呼,实实在在被震撼到了。

这一段河堤两桥之间的河堤大概占滨江广场三分之二,至少也有两三千米。外沿是芙蓉江,内壁就是一条条长长的石块砌成的广场下方,一眼望去颇为壮观。巨大的石壁上却并非空白,而是密密集集画满了满墙的粉笔字。各种字与画笔迹不同,新旧也不同,白的黄的蓝的红的,更有些是层层覆盖,让人难以想象这样壮阔的景象是出自多少年来多少人的手笔。

陆云起缓缓往前走。

“林颖我永远爱你!”

“石家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的梦想是以后当一个全世界最好最出名的大导演。”

“高风你这个大白痴,我讨厌你!”

“希望我这次考试能考全班第一,啊啊啊!!!”

挨着走过去,一排排字看得陆云起眼花缭乱,大半天她终于良心发现的想起领自己来这里的男主人公,连忙调过头看他:“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么神奇的地方?”

那张俏脸上的笑容是许多天来不曾有过的、或者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明朗和开怀,雷霆看着看着,就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别忘了我初中三年也是在这里度过,好歹算这里的地头蛇。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看来我们的雷大帅哥也对这面‘叹息墙’做过贡献了?”陆云起一手指着石壁笑问他。不知怎么的,看到墙上诸多感叹号,就想起圣斗士里那面叹息墙来。

承载了许多人激烈的感情呢。

雷霆笑开,坦然点头承认。

又顺着看了一阵,陆云起才想起问他最重要的问题:“可是,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之间大概隔了六七米的距离。

江风吹得雷霆头发和衣服都扬起来,陆云起这才发现雷霆的发型也不知怎么弄的,居然十分好看,被风一吹乱是乱了点,又好像变得更好看。他脸上的笑容温暖到让陆云起肉麻无比的想起了“温柔”。

她从来没见到雷霆这样笑过。

而他凝视着她的眼神,让陆云起整个人不由自主发起热来。

这是第一次,陆云起强烈意识到所谓六中的“校草”,是一个多么气质迷人的少年。

清凉的夏末江风,周围的气氛却奇异的暧昧而温热。

雷霆笑着指了指前方:“你再往前走一点。”

那笑容仿佛是种无声的诱惑和鼓励,陆云起不由自主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墙壁高处雪白的粉笔字清晰到刺目,看得出写字的人是花了极大的力气,一笔一划,都似浓墨重彩。

陆云起,我喜欢你。

那个“LT”刺得她几乎要闭上眼睛。

呆呆望了半天,陆云起终于转过身。

雷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还是带着那种笑容看她,笑容里又好像多了些忐忑和紧张:“云起,做我的女朋友吧。”

头有些晕眩,陆云起一手扶住墙。

俊美的少年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被一个绝色用这样一种疑似“深情”的目光凝视,陆云起实在有些担心自己会流鼻血。但不知道是今天的天空特别晴朗,还是江风太过清凉,她原本有些蒙昧的神志和飘然的心情,竟然在这样的目光中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

最后她说:“对不起。”

感觉这台词太像八点档的狗血言情剧,又感觉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是不失落的。可是陆云起搜肠刮肚,居然还是只有这一句。

笑容微微有些失落,雷霆说:“如果是因为叶砂,那我…”

“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叶砂,只是…”陆云起说得有些困难,“不是你想的那样。”

雷霆不解。

半晌勇敢地抬起头,陆云起直视他:“我不是因为叶砂才拒绝你,而是因为叶砂,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喜欢你。我们是好朋友,我心里也真只是这么想的。”

神色迅速黯淡下去,雷霆苦笑不已:“我以为,或者说我好几个朋友都认为,在这种时候向你表白,应该是最恰当的时机了。”

这种时候?陆云起大笑:“我最近心情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不至于差到要为自己找个心灵寄托。”

雷霆张了张口,想说的话最终也没说出来。

最后陆云起说:“我们依然是好朋友,今天的事,还是忘掉好了。”

也不知她是太糊涂呢,还是心里清楚却要装作不知道,大多数时候“喜欢”并不为因为一场告白和告白失败就消散无踪。更有可能,少年专属式的优越和不服输的劲,会因此而越发上心也说不定。

——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