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督理一边挥手让他“滚蛋”,一边往屋子里头走。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厅,虞天佐这人爱玩爱闹,偶尔进京一趟,在饭店房间里折腾不开,所以专门买了这一处宅子落脚。此刻客厅里已经热热闹闹的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们都是花团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从胡同里叫来的条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统,雷一鸣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厅中地位最高的,当仁不让的坐在上首大沙发上。雷督理随着虞天佐刚一落座,立刻就有两个姑娘偎了上来,原来这位虞都统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面长身,单眼皮直鼻梁,说他如何英俊,那是有点亏心,但是马虎一点,倒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钱,又看他那样貌也过得去,自然愿意来敷衍他。虞天佐把个姑娘推向了雷

  督理:“伙计!你他妈的是见色忘友啊!昨晚让你今天早点儿过来,你可好,反比别人到得更晚!怎么着?光顾着搂新太太睡觉,没心思出门了?”

  雷督理当即答复:“去你娘的!有话说话,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两条腿架到了茶几上,又欠身换了个姿势——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时,屁股先着了地,险些将两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现在还是余痛未消。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对,当即问道:“你怎么了?哪儿挂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没上战场,上哪儿挂彩去?我是——”他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故而避重就轻:“我是腿疼。”

  此言一出,旁边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头,在他腿上轻轻捶了起来。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对雷督理很有意似的,当即连着开了一长串玩笑,惹得众人哄笑不止,连雷督理都忍不住乐了。

  如此过了一个来时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开了晚饭。辉煌的大吊灯下,这些人口中吃着美酒佳肴,怀里搂着红粉佳人,越发闹得不堪,及至他们东倒西歪的醉成一滩稀泥了,雷虞二人却是不知何时溜下席去,躲进了一座清静小院里。

  在院内厢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着先烧几口鸦片烟过过瘾,可因为接下来他要和雷督理进行一番秘密的谈话,所以不便招仆人过来伺候,只得亲自出手,偏又手笨,将个烟

  泡烧得淋漓糊涂。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鸭绒枕头上抽烟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着香烟靠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签子:“给我。”

  虞天佐侧卧了下去,看雷督理咬着烟卷瞪着眼睛,全神贯注的烧烟:“你不来一口?正经的印度大土,新从香港弄过来的。”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烟泡上:“戒了,不要。”随即他指挥虞天佐:“来吧,这个烟泡烧好了,你看看我这个手艺,怎么样?”

  虞天佐把嘴凑上烟枪,在吸烟之前抢着答道:“手艺不赖。你别当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给我烧烟,一天管你三顿饭,月末还给你二十块月钱,够意思吧?”

  雷督理烧起了第二个烟泡,烧得头都不抬:“管饭就够意思了,还给钱?”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气吸完一个烟泡不可,无暇回答。等到吸完一个烟泡了,他忙里偷闲,又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个享受。这玩意儿咱们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嘛呢?”

  雷督理没回答,只“唉”了一声。一“唉”之下,嘴里的烟卷还掉了,把他那衣袖烧了个小窟窿出来。

  把烟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气烧了十个烟泡,让虞天佐吸了个饱足。虞天佐坐起来喝了一壶浓茶,真是满意了,这才腾出嘴来,说正经话:“大总统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直鲁豫巡阅使,他究竟是想选谁?”

  他坐起来,雷督理倒是躺下了:“这个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着管大总统怎么想。”

  虞天佐笑问道:“你乐不乐意干?你乐意,我找几个人捧你。”

  雷督理当即一摇头:“别,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时候谁也管不动,反倒是丢人现眼。”说到这里,他扭过脸对着虞天佐一笑:“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野心,我倒是很愿意为你出一把力。”

  “哈哈哈,我哪有这种资格——”

  雷督理一皱眉毛:“老虞,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间都应该坦诚。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就真刀真枪的支持你。你若是跟我讲虚话,那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鸣金收兵不管你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不笑了。耷拉着眼皮寻思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要说干,我当然是想干。只是我这力量,确实有限。再说这事归陆军部管,我在陆军部也没有人。”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说你明明是个少爷出身,怎么脾气比我还冲?我单是有兵有什么用?难不成人家不封我当巡阅使,我就带兵杀到北京来?”

  雷督理仰面朝天的躺了好一阵子,像是被虞天佐问住了。

第六十章 鸟事

  虞天佐见雷督理长久的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又要开口。哪知道未等他发出声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场。虞天佐凝神听着,先是皱了眉头要扭头看他,嘴也张开了要说话,然而雷督理抓篮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脑袋,不许他动,逼着他听。于是虞天佐耐着性子听下去,皱着的眉头却是渐渐的舒展了开。

  等到雷督理说完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踌躇满志的模样,用拳头一砸大腿,他小声说道:“好,兄弟,咱们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说你虽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干起别的来,这脑袋瓜子是真够用。”

  雷督理一听这话,当场把脸一沉。虞天佐见状,连忙将两只手乱摆一气:“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能到咱们这个地位,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过来的?可能不会打仗吗?”

  雷督理懒怠和他一般见识,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这个计划进行,行不通了再说。”

  “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

  雷督理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屁股的疼痛让他耿耿于怀,见叶春好睡眼惺忪的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不见回应,便也沉默了。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她弯腰把它一件一件

  的捡起来,就闻着衣物上烟味酒味鸦片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简直呛人,可见他今晚一定是在花天酒地中度过的。把这熏人的衣裤放在椅子上,她一边检查衣裤口袋,一边摁了墙上电铃,要唤仆人过来,把这些臭东西拿去洗涤。

  可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

  不是他平时使用的手帕,是一条粉红色的薄纱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个小小的“莺”字。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继续掏那口袋,结果这回又掏出了一张四寸的小相片,相片已经被折出了印子,但是上面清清楚楚的,赫然是个妙龄女郎的半身像。

  叶春好现在也有一些见识了,看这女郎既不像学生,也不像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偏又眉目含情浓妆艳抹的,不必侦查,猜也知道她要么是个八大胡同里的妓女,要么是个摩登交际花。总而言之,都不是正经女人。

  她一直认为雷督理不是个俗人,脾气再坏,身心是洁净的,万没想到他居然也做这种嫖的事情,一时间一股热气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僵在当地,半晌动弹不得。而那热气继续往上走,走得她双眼一热一花,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转了。

  这时,仆人来了。

  她屏着呼吸忍着眼泪,先把那脏衣服交给了仆人。然后一关门一转身,她瞧见雷督理从浴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系那浴衣的带子。抬头看床边并

  没有预备出替换的睡衣,他当即拧起眉毛转向叶春好:“你——”

  说完了一个“你”字之后,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叶春好依旧屏着呼吸,怕这一股气息一乱,她会涕泪横流的失控。抬手一指那桌子,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哽咽的声音:“你的衣服,我让人拿去洗了,口袋里的东西,我取出来放在那里了。”

  雷督理看桌上堆着一团粉纱,莫名其妙,走过去将它拿起来一瞧,又看了看它包裹着的那张小相片,也是一怔:“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春好靠着墙壁站住了:“这样的问题,只好问你自己了。”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肯定是那个姑娘偷着塞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就把自己今日怎么去虞宅赴宴,虞天佐怎么推给自己一个姑娘等等,讲述了一遍。讲到最后,他把这两样东西往桌下的一只字纸篓里一扔,说道:“堂子里的娘们儿,专爱玩这套把戏。我要是早察觉到了,当时就把它扔了。”

  然后他抬头看叶春好:“就是这么一回事,放心了吧?”

  他平时也不是多么善言辞的人,闹脾气的时候,尤其是爱前言不搭后语的乱讲一通,偏巧方才那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叶春好听在耳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她这人瞧着一团和气,其实绝不是个能受气的小媳妇,如果她的丈夫不是雷督理,那她必定要先驳他

  个恼羞成怒,再斥他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见叶春好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眼睛炯炯的瞪着自己,也不言也不动,便又问道:“怎么?你不信我?”

  叶春好从鼻孔中微微的呼出了两道凉气:“不敢!”

  雷督理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雷某人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向你撒谎!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你还要管我不成?”

  叶春好一摇头:“不敢。”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发狠,雷督理越是气得发疯,“咣”的一掌又是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你冤枉我!”

  叶春好听了“你冤枉我”四个字,像受了什么大触动一样,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你急什么?你怕什么?我不敢冤枉你,你爱到什么地方玩,就到什么地方玩,我也不敢管你。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连娘家都没有,你今天一枪毙了我,明天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敢管你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怎么没有?你在文县不是还有一个张嘉田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眼泪越发流得汹涌:“你说这话,自己不觉着屈心吗?我对你是怎样的心意,日月可昭!你何必老拿着张嘉田来攻击我?我对你是忠贞的,我与张嘉田也是清白的,你这样污蔑我,简直就是卑鄙,我看不起你!”

  说完这话,她气得心胸闷痛,转身拉开

  房门向外就走。一只茶碗劈空而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热茶浇了她半身,她无知无觉的,依旧是疾走。一拐弯下了楼,她抹着眼泪走出楼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和他共处一室。雷督理裹着浴袍追了出来,然而刚刚追出楼门,他扭头又跑了回去——外头太冷,他受不了。

  回去了没有一分钟,他手里抓着那团手帕,身上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气喘吁吁的又冲了出来。在楼前的小路上追到了叶春好,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拖了她就往前走:“好,好,你不是不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叶春好奋力的挣扎着,不和他一起走:“你放开我!”

  雷督理不管她,使了蛮力拽着她走。雷府夜里都有巡逻队伍的,此时一支队伍见了督理两口子这样大闹,吓得退避三舍。而副官处的白雪峰问讯赶来,在大门口堵住了他们。借着电灯光芒,他先见雷督理赤脚穿着拖鞋,拖鞋上头是睡裤,睡裤外面垂着一层浴袍以及一层大衣,满头乱发还是湿的;而叶春好哭了个满脸花,旗袍的袖子被雷督理扯得一个长一个短。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姿势。而雷督理见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好,来得正好!预备汽车!”

  白雪峰六神无主的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雷督理看他呆站着不动,当即怒吼一声:“去啊!!!”

  白雪峰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转身就跑。

  这一夜,八大胡同里的堂子全乱了套。

  胡同内外全被士兵把守住了,姑娘客人都不许动,白雪峰拿着手帕和相片挨家搜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把个名叫黄莺儿的姑娘押了过来。

  衣衫不整的雷督理和花脸猫似的叶春好坐在汽车里,车门大开着,雷督理一手攥着叶春好的胳膊,问汽车外的黄莺儿:“你认不认识我?”

  黄莺儿吓得瑟瑟发抖:“认、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下午在虞大人府里……认识的。”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碰过你没有?”

  黄莺儿带了哭腔,两条腿软绵绵的要往下蹲:“没有,您没碰过我。”

  “那你为什么偷着给我塞手帕相片?”

  这时候,整条胡同都安静了,黄莺儿的领家娘带着家里的姑娘和仆役们,黑压压的在旁边跪了一片,就只听黄莺儿哭道:“我就是想请、请大人来、来我这里坐坐,并不敢有坏心眼儿,大人饶我这一回吧……”说着,她也跪了下去。

  雷督理在黄莺儿呜呜的哭声中,扭头问叶春好:“你听见了没有?”

  叶春好呆坐在汽车里,并不同情黄莺儿,只在对雷督理抱愧之余,心中觉得不妙。

  这一桩夫妻间的误会,被雷督理闹成大事件了!

  而雷督理这时跳下汽车,自己走去坐上了另一辆汽车,也不管其余人等,自己回家去了。

第六十一章 内战

  北京的大新闻传到文县,至多也就迟到一两天,所以当这一段新闻内容传到张嘉田耳中时,还是名副其实的真“新”闻。而张嘉田听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对着那好事者沉吟着说道:“不会吧?”

  这段新闻任谁听了,第一感觉都是“不会吧”。

  新闻讲的是雷督理的家事:雷督理新近娶了个犷悍无比的新夫人,新夫人这犷悍的程度,堪称是天下少有、华北一绝。雷督理偶然从妓女那里得了一点定情物,被夫人发现了,夫人发作冲冠一怒,竟是连夜发兵前门,将八大胡同全部封锁起来,硬是掘地三尺,将那妓女搜了出来,让她当面和雷督理对质——雷督理也是被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据说当时身上衣衫不整,就只穿了一套睡衣。夫人在胡同里当场升堂,审明了这一桩桃色案件,那妓女一家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姑且不提,只说雷督理本人,也被夫人撵下汽车去了。

  八大胡同那种地方,真是天下第一的眼多嘴杂,这种大事件一发生,立刻就登上了翌日凌晨的大小报章,而在翌日上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队的军警出动,连着封了五家报馆,其中还有两家报馆的总编,直接下了大狱。余下三家的总编,托了吃喝玩乐的福,一位在上海,两位在天津,本来都在享受这摩登世界,如今听闻自己要上通缉令,立刻往租界里一钻,又闹着要开新闻发布会,抗议雷督理这扼杀新闻自由的暴行。

  这三位匿于租界的总编,都有一代文豪的美誉,他们这样一吵闹,自然惊动了新闻与文化两界。这两界里很有一些不怕掉脑袋的英雄,奋笔疾书仗义执言,将雷督理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也往租界里一钻,让那挨了臭骂的军阀只能干瞪眼。

  事情发展到如今,也说不上来是完结了还是没完结,总之文豪未见得输,军阀未见得赢。军阀之妻倒是名满天下了,可惜传播的又是恶名。旁人听了这新闻,都只觉得好笑,唯有张嘉田听了,笑不出来——叶春好就是凶,就是妒,也不会这样公然的弄权耍横。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性情。

  于是他告诉面前的这帮好事者:“假的。”

  好事者们兴致勃勃的反问:“假的?”

  他的态度淡淡的,似乎是懒怠说话:“一听就是假的。这帮新闻记者唯恐天下不乱,就爱造些谣言,骗人买他的报纸。别的不说,只说咱们大帅,从来就不是怕老婆的人,咱们大帅的太太,年纪轻轻知书达理的,也干不出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你们啊,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活该受那帮嚼舌头的骗。”然后他向外挥挥手:“滚吧!老子没空听你们这些废话。”

  好事者们乖乖的滚了,留下张嘉田独自坐在师部里。新闻不可信,可新闻中的那对夫妻若真是一直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那么无风不起浪,报馆也不会造出这样一段谣言来。于是张嘉田就微微的有一点惦记,怕叶春好受了雷督理的气——叶春好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脸皮厚,心胸广,不怕受气,哪怕被他打一顿,也可以满不在乎。叶春好行吗?

  思及至此,张嘉田忽然很想回北京一趟。自从大年初六回了来,眼看着天气都要热起来了,他还一趟都没回去过呢!

  回去一趟,看看她,也看看他,看看就成。他俩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过得不好才好,有本事他就再离一次婚。他要是把叶春好给休了,自己正好抓机会捡个剩。

  在张嘉田暗暗筹划之际,北京的雷府接连几天都有风雨欲来之势,那势头很有一种迫人的威力,莫说府里的活人,就连这府里的活狗都夹了尾巴,不敢乱吠了。

  叶春好这回真是冤枉了雷督理——说是冤枉,可想一想,又不算是冤枉。她又没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是无意间把那些东西揣回家中的呢?

  但无论怎么讲,雷督理是清白的,她不能不低了头,去向他赔礼道歉。但这一回雷督理真是气大发了,对待她的伏低做小,他一味的只是冷淡,颇有一点要和她打冷战的意思。而一夜过后,叶春好发现自己骤然变成了驰名天下的河东母狮,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半晌没缓过这口气来。

  然后她将几份报

  纸全看了一遍,气得险些掉了眼泪,自觉着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将来还怎么有面目面对社会?本来只是两口子闹家务而已,如今却被记者写得这样不堪,夫妻双方的面子全被污了,这要怪谁?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把怒火和眼泪一起压了下去,然后去找雷督理,说道:“我看你对着别人,也是比较和蔼的,怎么唯独对着我,脾气就那样大?年轻的夫妻吵架,乃是常有的事情,你昨夜何必激动至此,非要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

  雷督理正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说:“你是别人吗?”

  叶春好垂着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后来才又说道:“正因为我不是别人,我们要共度一生,所以将来的磕碰误会还多着呢,你的反应如果总是这样激烈,那么我们不要做别的了,单是吵架就吵不完了。”

  “笑话!我为什么要娶个专门和我磕碰误会的太太?我有闹家务的瘾吗?”

  叶春好觉得自己和他真是讲不通道理,默然片刻之后,她说道:“那你也应该和我好好的说呀!你看今天的报纸,写得多么气人。你……你是要受人笑话了,我的名誉……也全毁了。”

  “你自找的。”

  叶春好叹了口气,雷督理既是这样的态度,那她也就不必厚着脸皮啰嗦了。只是在临走之前,她低声说道:“宇霆,我知道你当我是你

  的知己。可终究人心相隔,你我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我再想成为你的知己,也不能洞察你所有的思想和秘密啊。”

  雷督理终于看了她一眼:“夫妇一体,本来就该心意相通。你不知我信我,难道是我的错?”

  叶春好紧闭了嘴,转身往楼上走。不能不紧闭着嘴,否则她立刻就要继续叹出气来了。

  年纪轻轻的人,成天唉声叹气的,不是好日子的兆头。

  叶春好在楼上独坐了片刻,心里一想到雷督理还在楼下赌气,就坐不住。如此熬了半天,最后她拼着再碰他一个钉子,下楼要去找他谈谈。

  然而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雷督理对她好的时候,真是好得带了痴气,好得让她心疼,如今翻了脸,又是这样的冷情冷心。有前头那些好日子对比着,她就觉着此时的每分每秒都难熬。无情无绪的也出了门,她在府内漫无目的的散步,忽然见白雪峰迎面走了过来,便停住了,问道:“你知道大帅去哪里了吗?”

  白雪峰答道:“八成又是去虞宅了。”然后他笑了笑:“大帅是到虞都统那里谈公事。”

  叶春好听了这话,感觉白雪峰像是话里有话——何必要专门告诉自己是“谈公事”?难不成他也当自己是个深藏不露的悍妇,会跑去虞宅闹事不成?

  “哦。”她勉强一笑:“方才还在和他说话呢,转身上了一趟楼,再下来就发现这人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她笑:“大帅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急着走了。”

  叶春好看了白雪峰这个毕恭毕敬的态度,反倒觉得讪讪的很没意思,便支支吾吾的走回去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叶春好上了大火,嘴唇上鼓起了两只大火泡,红艳艳的疼痛着,让她简直不敢张口。除此之外,她食欲不振,还有一点低烧,头脑昏昏沉沉的,一站起来就是天旋地转。

  她身体好,从来不生病,到了如今也不认为自己是病了,只以为是精神不振,有些犯懒。偏巧外面又传来了小道消息,说是那个黄莺儿上吊自尽了——原来这妓女的世界,如同一个江湖。那黄莺儿年方十七,模样又好,正是要红起来的时候,结果闹出这样一场丑闻,不但同辈的妓女们笑她是攀高枝摔断了腿,让她再没有脸面见人,她所在的那家堂子也受了连累。她的领家娘见自家姑娘得罪了那万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吓得想要逃回南方老家去,算起这一逃的账来,经济上又要受到莫大的损失。领家娘因此恨她入骨,将她狠狠的折磨了好些天,又把她贱卖去了那三等下处里去,不图挣钱,只图出气。

  黄莺儿本是清吟小班里的头等妓女,本打算放出手段拉拢个贵客,将来求得一个好归宿,如今骤然落到了那下等的窑子里去,前途是绝没有了,唯一的下场便是染一身脏病、烂死在此处,所以不出几日的光阴,她便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叶春好本来是绝不同情妓女的,可这条消息也让她受了一点刺激。她说不清这刺激是什么,只是病在床上,越发的起不来了。而雷督理每天进房,见她只是背对自己躺着,也不理睬关怀自己,便干脆的一甩袖子扭头就走,跑去书房独住。

第六十二章 小客人

  雷督理夫妇二人,好的时候是蜜里调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当是雷督理过了新鲜劲儿,懒怠再惯着新太太的小脾气。对于雷督理这样的人物来讲,这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没有一个伶俐人晓得过来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总在书房里住着,而书房并不是个合适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劝解他道:“大帅,您还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着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问道:“这话是她让你跟我说的?”

  白雪峰笑着摇了头:“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来了而已……”

  “滚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说,领命而滚。滚了没有三分钟,却又回了来:“大帅……”

  雷督理一瞪眼睛:“谁让你回来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违抗大帅的命令,是外面来了位客,专为拜访大帅而来,不知大帅见不见。”

  “客?什么客?”

  白雪峰笑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枫的妹妹。昨天她过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给她送份礼吗?我昨天把礼物送过去,结果人家今天道谢来了。”

  雷督理本没有兴趣见任何人,但因为来者是林子枫的妹妹,看在林子枫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况且那个孩子细胳膊细腿有气无力的,从家里跑到这里,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自己

  一面不露,也有些对不起她这份心意。

  想到这里,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领过来吧!”

  林胜男抱着一只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战战兢兢的跟着白雪峰往书房楼里走。先前她只独自到同学家里做过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来道谢,她是死也不敢往这督理府里进的。

  她随着白雪峰进了楼内的小客厅里,怀里依然抱着那只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很是亲切:“你带的这是什么?”

  她垂头喃喃答道:“是……回礼……”

  白雪峰哑然失笑,而客厅的珠帘一动,正是雷督理走了进来。林胜男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来,连忙对着他深深的一鞠躬:“大帅好。”

  然后她直起腰,还抱着那只大相框。

  雷督理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着一套墨绿洋装,配着墨绿平跟漆皮鞋,显得苗条白皙,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稚嫩。

  “你好。”他难得招待这样的小客人,态度倒是称得上亲切:“雪峰说,你要来向我道谢?”

  林胜男一点头:“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当。所以、所以……”

  她紧张的红了脸,说话也说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问道:“是你哥哥逼你来的吧?”然后他对白雪峰说道:“子枫自视甚高,狂得把谁都不往眼里放,反倒逼着个小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