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像没睡足似的,便含笑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去坐下——推的时候,就觉着他是顶天立地的高,一堵墙似的,显得她胳膊细腿细,那点力气都不算了什么。

  张嘉田坐下了,端起大碗埋下头,呼噜噜的喝热粥。林燕侬听着他这喝粥的声音,也觉得豪迈动人。在雷府,她难得能有和雷督理同桌吃饭的机会,纵是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其实也不稀罕——雷督理在不需要她的时候,竟会一点声音也不许她出,似乎是要让她变成一个死的物件。

  而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雷督理都不需要她,她似乎只适于活在他的床上。

  张嘉田闷头喝粥,林燕侬跑去厨房,又端回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张嘉田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子,吃饱了,起身就走。林燕侬送他到了院子里,拉着他的手笑道:“晚上再来吧!”

  张嘉田甩开了她的手:“不一定。”

  “来嘛!”她撅了嘴,用眼睛溜他:“不来不是人。”

  张嘉田走了个头也不回:“我是你爹。”

  林燕侬瞧着他的背影,又气又笑,做口型骂了他一句,骂他这个吃饱了就走的负心汉,然而心里其实是不恼的,是欢喜的。原本她只当他是个憨厚正派的小伙子,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或许可以在他这里求得一点庇护,哪知道真到他身边了,才发现这是个坏人——自己没有把他迷惑住,反倒被他将一颗心勾

  了去,你说他坏不坏?坏透了!

  但她宁愿和这个坏人出生入死浪迹天涯,也不要回雷府去做什么狗屁三姨太太。她不要张嘉田为她做什么,她只求他能要她就好。

  只有跟他在一起时,她才能觉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才觉着自己不枉来这世间走一场。

  张嘉田并不知道林燕侬这么爱自己。

  知道了也无用,他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叶春好的身上,他已经决定把叶春好彻底忘掉,她夫妻恩爱也罢,她守活寡打破头也罢,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干他屁事!他怎么就那么闲,没事总惦记人家的老婆?

  回到了师部,他坐在桌前,开始抄写马永坤拟好的回信。大手握着自来水笔,他在雪白的道林纸上写字——写得很认真,尽了全力要横平竖直,然而那字让他越写越大,落下最后一笔时,信上局面已经将要失控。

  然后将这封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他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信上都是软绵绵的好话,哄雷督理的。先哄着,哄不住了再想新办法,反正他不能老老实实的听话。好容易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师长,他凭什么放权给那帮东洋二鬼子?那帮二鬼子无非就是跑去日本喝了几年墨水而已,有什么资格过来教导他?要是那帮二鬼子真有本事的话,雷督理当初怎么不派二鬼子们来文县?

  他本来就是从北京含怨回来的,那怨

  气就够他消化个一年半载了,再让他来受二鬼子的气,那对不起,他受不了!

  他所写的这一封信,不出一两日的工夫,便到达了雷督理的面前。

  雷督理歪在沙发上,把这封信读了一遍,读过之后,便把信纸往茶几上一扔。林子枫站在沙发旁,知道那是文县过来的信件,无需特意窥视,单瞧雷督理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信的内容不会喜人。偏巧此时,门口珠帘一动,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宇霆,是我。”

  随着这句话,叶春好端着一杯咖啡进了小客厅。雷督理抬眼看着她,见她笑盈盈的,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叶春好此刻的心情是不错。

  她上午出门见了天津大洋公司的总经理,那总经理也算是华北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了,然而见了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竟是十分的恭敬客气,完全是对待同辈的态度。叶春好虽然明知道人家尊重的不是叶家姑娘,尊重的是雷家太太。但不管是叶姑娘还是雷太太,反正她是挣足面子了,而且和这位大资本家坐在一起,她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也并没有给自己这督理夫人的身份抹黑。

  她有爱情,有婚姻,有事业,有财富。人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她都拥有了,所以心里美滋滋的,从外头回到家里了,还是忍不住要窃喜。听闻雷督理也在家中,她便亲自动手,煮了一壶好咖啡

  。她爱他,一想起他这个人来,就忍不住想要为他做点什么,若是实在无事可做,那么为他送去一杯热咖啡也是好的。

  一壶咖啡煮好了,她细细的滤去了咖啡渣滓,自己倒一杯尝了尝味道,只觉着又香又苦的,很有一点醇味。但雷督理一定喝不惯这苦味,所以她依着他的口味,往里面多多的加了牛奶与糖。端着这一杯咖啡走去了楼下的小客厅里,她一进门,忽然瞧见了林子枫,便是一怔又一笑:“原来秘书长也在呀!”

  她如今对待林子枫,抱了一个宽宏大量的态度。先前林子枫嫉恨她,无非是因为她抢了他的风头、夺了他的权力,是他仕途上的一个对头。可如今她已经变成了雷督理的妻子,她总不信他还会继续和上司的妻子争风吃醋——若是他不识时务,当真还要继续和她明争暗斗的话,那么也没关系,她随时可以奉陪。

  林子枫转身面向了她,站得笔直的,但是语气很柔和,说不上是客气还是不客气:“太太来了。”

  她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弯腰把那杯咖啡轻轻的放了下:“喏,给你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叶春好含笑看着他:“你在谈正事,我不打扰你了。咖啡还有,想喝就叫我。”

  雷督理答道:“也没谈什么正事。”

  叶春好这时看到了茶几上的信纸——只扫了一眼,她便忍不住又笑了:“这是二哥写来的信吧?”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觉得“二哥”二字很不入耳,但是也不便挑剔,便只“嗯”了一声。

  叶春好一直觉得张嘉田那一笔字很奇异,要说丑,横平竖直的也并不丑,而且这信纸上都印了浅灰色的格子,按照格子来写,怎么写都不会太乱。可张嘉田依然有本事把字写得越来越大,大得还挺整齐,直到大得不可收拾。她没有偷窥私人信件的爱好,所以扫过一眼之后便不再看,只说:“二哥这一笔字,也算是一绝。偏偏他还挺爱写,可既然是爱写,为什么不用心练一练呢?”

  雷督理慢慢喝着咖啡:“我看,他也是个糊涂人。”

  叶春好本来说完那句话,就想要走,如今听雷督理话里有话,便停下来问道:“这话是怎么讲?是不是他在文县做事不力,或者是惹了什么祸了?”

  雷督理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且不回答。叶春好看他气色不善,便陪笑劝道:“他要是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骂他一顿就是了,犯不上和他一般见识。他年纪轻,所受的教育和熏陶也都很有限,能有如今的成绩,已经是很惊人。你总得让他慢慢的历练,若非逼他再进一步的话,恐怕也是强人所难了。”

  说完这话,她只听“咚”的一声,正是雷督理把那咖啡杯子狠狠顿在了茶几上。

  “胡说八道!妇人之见!”雷督理瞪着眼睛骂她:“我是派他去文县镇守地方,不是让他关起门来当土皇帝!干得好就是好,干得不好就是不好,扯什么年轻年老的话?我把上万人的队伍交给他,是给他拿去历练着玩的?”说到这里,他一挺身站起来:“你也不要这样急着维护他,他要是真不学好,单凭一个你,也护他不住!”

  叶春好怀着一片好意,想要拿话开解他,哪知会招来他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登时就是又羞又恼,可当着林子枫的面,又不便和他对着吵闹。勉强对着他笑了笑,她弯腰端起空杯子,说道:“我又没说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发脾气?我走了,你也冷静冷静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逃似的离了这间小客厅。而雷督理喘了片刻粗气之后,颓然坐了下去,把脸转向了林子枫:“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林子枫答道:“大帅您忘了?热河的虞都统今天到京了,晚上您得和他见一面。我过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啊,是老虞来了……”他随即欠身向前,用手指一敲茶几上的信纸:“他这满纸的油腔滑调,真是把我气昏头了。”

  林子枫不接这句话,只静静站着,又站了好一会儿了,才轻声提醒道:“大帅,您要是在家里呆着气闷,不如现在就往俱乐部去,横竖虞都统晚上也是要过去的。”

  雷督理手摁着膝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嗯,走。”

  门口的勤务兵闻声进了来,伺候他穿外面衣裳,待到穿戴整齐了,他迈步往外走,走出几步之后,忽然又停下来,吩咐勤务兵道:“你去告诉太太,就说我刚才心情不好,说话冲撞了她。你让太太别生气,等夜里回来了,我给她赔不是。”

第五十八章 胜男

  雷督理走出门去,才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不但天空晴得一碧如洗,那些花木也都该冒绿芽的冒绿芽,该鼓红苞的鼓红苞。一对大喜鹊在柳枝间翻飞追逐,他看着喜鹊,心中忽然痛快起来,春好方才自然是受了委屈的,远在文县的张嘉田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白雪峰料到了他今天下午会出门,早让汽车夫们把汽车开了出来预备着。林子枫紧跟着他出了大门,他上汽车,林子枫也随着上汽车。两人并肩在后排位子上坐下了,雷督理兴致不错,开始对着林子枫说闲话:“老虞不是肯轻易挪窝的人,他这一趟进京,我看啊,是必有所为。”

  林子枫微微朝着他侧了身,对他带看不看的,然而态度很恭敬:“都说虞都统是为了做和事老而来的,说是总统他——”

  雷督理一摆手:“那话不要信,都是幌子。”

  林子枫做了个虚心领教状:“哦,是这样。那么看来——”

  他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汽车夫猛然来了个急刹车,他随着惯性向前一冲,吓了一跳。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慌忙回头去看雷督理的安危:“大帅,没事,是一个孩子乱穿马路,咱们险些轧了她。”

  这话说完,林子枫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却是“哎呀”的惊呼了一声,随即转身推了车门就往外跳。外面车门踏板上的卫兵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他平时是最稳重的

  一个人,如今忽然乱了方寸,便引得雷督理也欠身向前望去:“子枫这是怎么了?”

  这话说完,林子枫已经跑到汽车前头,从地上扶起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梳着两条发辫,穿着蓝衫黑裙的学生装,斜挎着个土黄色的皮书包。雷督理就见林子枫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先是弯腰看了看她的膝盖,然后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掸了掸她裙子上的尘土,又直起身给她擦了擦手掌,而那女孩子惊魂未定的大睁着眼睛,乖乖的由他摆弄。他牵了她往汽车这边走,她也乖乖的跟着他走。

  一手领着女孩子,一手扶着大开的车门,林子枫俯身对着车内的雷督理说道:“大帅,很对不起,舍妹年幼冒失,冲撞了大帅座驾。”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疑惑的看他:“你有妹妹?”

  林子枫笑了一下:“大帅大概是忘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几个月前大帅举行婚礼时,她还跟着一群女眷去陪过新娘子呢。”说完这话,他抬手轻轻一拍女孩子的后背:“胜男,还不向大帅问好?”

  林胜男深深的鞠了一躬,用细细的小嗓音嘤嘤道:“大帅好。”

  雷督理知道林子枫是个孝子,家里有个老娘,倒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小妹子。小妹子向他问了好,他一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问林子枫道:“这孩子没事吧?吓没吓着?”

  “没事没事,她走路时,向来有这个顾前不

  顾后的毛病,今天也算让她得了一点教训。”

  雷督理看林胜男委委屈屈的低着头,真是可怜见儿的,又因为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格外的高看一点:“你妹子这是要往哪儿去?你带她上来,现成的汽车,送她一趟。”

  林子枫扶着车门,明显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过后,他对着雷督理一笑:“那多谢大帅,我就不客气了。您瞧她这个样子,我也真是不放心让她继续一个人走回家去。”

  然后他弯腰先上了汽车,转身把林胜男拽了上来。林胜男一贯是全听哥哥的话,这时便依着林子枫的指挥,坐在了那后排的倒座上,正好面对了雷督理。把书包放在腿上用双手拢住了,她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相对而坐,所以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抬头,两条腿也紧紧的并拢斜放着,极力不去触碰前方的雷督理。她有心横着挪一挪,挪到哥哥的对面去,可是汽车此时忽然发动,她身不由己的向前一晃,挪是没有挪成,两只膝盖也果然撞上了雷督理的小腿。

  雷督理并没有在意这一撞,只是看这林家的小妹妹纤秀苍白,楚楚可怜的,又仿佛是万分的羞窘,便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林胜男没想到这话会是问向自己的,抱着书包不言不动,直到林子枫开了口:“十六了,但是平时不大出门,家母又一味的惯着她,所以她没什么长进,现

  在还是小孩子的性情。”

  林胜男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红了脸,又暗暗的有些怕——据她所知,哥哥的上司是个顶大的军阀大官,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同自己讲话,自己却是不理不睬,若是他因此生了气,怪罪起哥哥,那自己岂不是闯了大祸?

  于是,为了补救先前的沉默,她稍稍的抬了一点头,小声说道:“还没到十六呢,下个月过完了生日才到。”

  雷督理笑了一下,因为心情好,所以看谁都可爱:“下个月几号的生日?”

  林胜男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抬眼去看哥哥,然而林子枫正在低头系大衣纽扣,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

  于是她就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的答道:“十二号。”

  雷督理对着前方说道:“雪峰,记着日子,到时候给她预备一份礼。”

  白雪峰立刻回头答应了,而林子枫这时系好了纽扣,连忙抬头推辞:“哟,这可不敢当,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资格接受大帅的礼?大帅这可真是折煞她了。”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打住”,懒怠听他的客气话。而林胜男六神无主的看着哥哥——没看出什么要领来,只得转向雷督理,红着脸说道:“谢谢大帅。”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一点头,然后开始同林子枫谈话:“你到我身边有多久了?”

  林子枫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七年。”

  紧接着,他又说道:“差一个月七年。”

  雷督理看

  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那时候也真是辛苦了,家里的娘身体不好,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妹妹要养活。”

  林子枫也看了雷督理一眼,可是没说话——那时候确实是辛苦的,家里一贫如洗,娘生了重病,急等着花钱救命,妹妹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而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法子一下子弄到一大笔钱救他的娘,也不能眼看着娘就这么熬死在家里,怎么想都是走投无路,直到他遇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那时候还不是督理,但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可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拖家带口的从那水火之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今天。所以对着雷督理,他自比忠臣,是问心无愧的。

  他没有理由不忠。

  说起过去的事情,那感情就汹涌了,以至于他一字都不能发出。汽车缓缓停到了林宅大门前,他如梦方醒的先下了汽车,然后把妹妹牵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妹妹一把搡进院子里去,关闭大门再也不让她见外头的这些人,可是在一瞬间过后,他镇定下来,冷眼旁观着妹妹抱着书包,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汽车外,向车内的雷督理鞠躬、道谢、告别。

  然后他回到汽车上,继续陪着雷督理去俱乐部。

  天黑之后,林子枫回了家。

  他在看过母亲之后,直奔了妹妹的房间。林胜男正在伏案画水彩画,笨手笨脚,画得不好,见林子枫进来了,就拿过一张宣纸覆在画上,有点不好意思:“没画完呢,不给你看。”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了,顺手把那横七竖八的画笔整理了一下:“往后在街上走路,千万要长眼睛。今天多么危险,你差一点就送了小命。”

  林胜男含羞带愧的笑:“那条街上一直在过汽车,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找个机会冲过去……”

  “说你你就听着,犟什么嘴?”

  林胜男讪讪的一笑,不解释了。

  林子枫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过今天也是巧,正好遇上了雷大帅的汽车。你看他怎么样?”

  林胜男懵懂的看着他:“谁?雷大帅吗?”

  “对,就是他。”

  林胜男笑了:“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个大帅。我还以为当了大帅的人,都是老头子呢。”

  “你看他不老?”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老,瞧着也就比你大一点。”

  林子枫沉吟了一下,答道:“他的年纪是不大,确实是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

  林胜男这时的画兴淡了,谈兴浓了,兴致勃勃的问道:“哥,那雷大帅这么年轻,是怎么当上一省督理的呢?”

  “这说来话长,说了你也听不懂。”

  “他是不是很懂军事,很会带兵打仗,把敌人都打败了,就当上督理了?”

  林子枫登时要笑:“他那个军事水平——”说到这里,他正了正脸色,把话风硬转了回来:“自然是高明的。”

  “那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杀人不眨眼,很凶的吧?”

  “你看他凶吗?”

  “不凶。”

  “这不就结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掀开了画上覆着的那张大宣纸,就见妹妹的画技非但没有长进,甚至是一天不如一天,涂涂抹抹的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鬼,就不再赏鉴,只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不许熬夜,把上回买的那补血剂按时喝了。另外,这么大的人了,也要学着知礼才好,下个月雷大帅若是真派人给你送了生日贺礼,你自己想着,要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听见没有?”

  林胜男笑眯眯的答应了,又连连的挥手撵他。等他走了,她才拿起画笔蘸了蘸颜料,继续在纸上涂抹起来。

第五十九章 虞都统

  叶春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觉着身边的床褥一沉,正是一具冷飕飕的身体靠向了自己。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她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雷督理已经洗漱过了,不但冷,而且面孔和手还有点湿,越发衬得叶春好这边温暖洁净有香气。叶春好想要醒,可是眼皮重得很,睁开了也还要闭回去。那冷飕飕的身体正在挨挨蹭蹭的挤着她,又有冰凉的鼻尖嘴唇凑到她脸上,贪婪的吸来嗅去。她又是痒,又有点烦,想要伸手推开他,可那只手随即被他牵去抚摸了他的身体。原来他早把自己扒光了。

  “太太。”他热切的呼唤她:“春好。”

  他去扯她睡袍的衣带:“我不是说我晚上回来要给你赔礼吗?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睡了?”

  叶春好又气又笑,强睁了眼睛:“等你?你回来得这样晚,再等天就要亮了。再说,你白天对我发脾气,夜里还好意思要我等你?我才不等。”

  “我知道错了,太太就原谅我一点吧!”

  叶春好向床里退去,一边退一边忍笑说道:“别过来,别过来,人家睡得正香,哪个要你跑上来赔礼?”

  这架大床的一侧是靠着墙壁的,所以她很快便是退无可退。退无可退就不退了,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抵抗到底。

  第二天,雷督理夫妇都起得格外晚一些。

  叶春好是九点多钟醒了的,见雷督理还在睡,便悄悄的绕过他下了床

  。雷督理昨夜的“赔礼”,确乎是发自至诚,很是费了一把好力气,然而,她其实却是宁愿他省些力气,两人亲亲热热的躺一会儿,或者说说话。床上那一桩夫妻的义务,对她来讲,也说不清是乐还是苦,没个准,乐是罕有的,通常是无滋味,偶尔也会有苦。无滋味倒没什么,她本来也不认为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滋味,只不过是不能不做——不做的话,怎样制造小孩子呢?

  她今年是二十一岁,还没有到渴求儿女的年龄,不过她一贯理性,不问自己想不想,只管自己该不该,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次冒险,便是同雷督理结婚,可看眼前的生活,她也是有惊无险、大获全胜。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床前,弯了腰去看床上的雷督理。有滋有味的将他欣赏了一番后,她轻轻的推门出去,吩咐白雪峰道:“我要出门一趟,若是大帅醒了我还没回来,你就伺候他穿衣吃饭吧。”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自从雷督理娶了叶春好,他终于脱离了副官长兼姨太太的生活,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很为这轻松窃喜,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在雷督理那里,渐渐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偶尔跑去向雷督理献个殷勤,他倒是很乐意的。

  叶春好坐汽车上了大街。

  她心里装了许多的事情,并且依她看来,都是大事,大事把心挤满了,余下一点小小的角落,

  免费赠送给了张嘉田。雷督理最近看张嘉田如同眼中钉,她没弄清其中的缘由,但是隐隐的有些不安。她是特别的希望张嘉田飞黄腾达,他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她知道他得意,所以能够坦然的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没法子不惦记他了。

  毕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没做过什么报答。

  汽车开到了目的地,停了。目的地是一条破落大街的街边,大街久不修缮,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条街,坑洼里还积着臭水,天气一暖、太阳一照,臭气越发逼人。她领教过这臭气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车,只隔着车窗观察周边形势。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游艺园。

  建造游艺园,游艺园里要有戏场,要有舞厅,要有电影院,要有饭馆,还要有屋顶花园。建造这样一个摩登场所,也并不是为了革新社会风气——她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赚钱。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烟土的作孽生意渐渐停掉,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经济损失,她就必须从其它方面赚钱回来。雷督理不会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着他现在有兵有权,她需得抓住东风,为雷家立下一爿福泽后世、荫及子孙的大基业。

  这便是她的雄心了。

  叶春好又接连考察了几处地方,下午时分,她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有白雪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道

  :“太太,大帅又闹脾气了。”

  叶春好和雷督理也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觉,比如此刻她听了白雪峰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是一缩,仿佛受了雷督理几十年压迫似的,吓出了心病。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气,闹过就算,是不和她记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识的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觉着自己浑身肉紧,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进。

  白雪峰颇严肃的答道:“大帅睡醒之后一翻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见您不在,便生了气。”

  叶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个深呼吸。雷督理对待她,是特别的从严要求,仿佛他认定了她是个知己,她便必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时洞察他的内心。不但要洞察,还得能预知,否则他便失望,便愤怒。

  和她初相识时的那个雷督理相比,如今这个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今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她顶风冒雪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因为知道自家丈夫怀着雷霆万钧的怒火,正在道路尽头等着自己去应付。

  万幸,她在道路尽头扑了个空,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当场瘫坐在了沙发上,抓着小皮包的右手忘记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叶春好的眼中,雷督理

  这人变幻莫测,可谓是喜怒无常到了极致,然而外人看他,却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来自热河的虞天佐都统,一见他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来了!”

  说完这话,他搂住了雷督理,在他脸上噼里啪啦的亲了几个大嘴。周围的一圈男女见状,都笑了。虞天佐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脸,对着众人嚷道:“这家伙总这么喷儿香的,我不跟他亲热亲热,都对不起他洒的那些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