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的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的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第八十一章 新妇敝履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的大哭了一场。

  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的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履——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的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的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

  便越加努力的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胭抹粉的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叶春好往后一躲:“没事。”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打你了?他他妈的往你脑袋上打?”

  叶春好叹了口气:“因为那件事情……我在书房里和他吵起来,他发起脾气,乱抓了东西往我身上扔,我躲不及,被镇纸打了一下。”

  “那你怎么走路也不利索了?胯骨

  也让镇纸砸了?”

  叶春好垂下头,抬手把头发理了理:“他闹完了,就要走。我堵着门不放他,他就踹了我一脚。我本以为没事,可是过了一天一夜,还是疼得走不成路,今天才去了医院。医生给我拍了爱克斯光片,说是骨头没事,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张嘉田看着她,忽然问道:“春好,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

  绝望悲哀的情绪伴着热泪,被她哭了出去,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很久很久没有占据上风了,自从她爱上了雷督理之后,理智便被她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她不但不识了雷督理的真面目,甚至也不识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她的鼻音很重,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他是个疯子。”

  把合拢了的小阳伞横撂在膝盖上,她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眼角是粉红的,嘴唇是鲜红的,痛哭过后,她给自己哭出了一脸古怪的妆容,像是扫了胭脂,改头换面的重新登了场:“二哥,事到如今,我念着夫妻情分,依然不愿对他多做褒贬。只是你如今作为他手下正当红的人,记得千万不要以常理去揣度他的心思,他不是讲道理的人。你也不要想着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便气不过,要替我向他讨个公道来。你既是当了

  帮办,就把这个帮办做好,你手下既是有了队伍,就把那队伍壮大起来。自己有了力量和底气,才能活得体面,活得自在。这个道理,我原本是懂的,后来自己昏了头,把它丢在了一旁,如今吃了亏,才重新把这话又想了起来。”

  张嘉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我……我听你的话。”

  叶春好扭头环顾了四周,又道:“不该让你陪我出来的,我今天一时冲动,有点冒失了。”说到这里,她把阳伞重新撑了开,遮挡了自己:“二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在宇霆面前,你一定不要提我。他若是说起了我的什么事情,你不要听,也不要关心。他的眼睛很毒,无中还要生出有来,何况——”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言语是犹豫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张嘉田,却是锐利坚定:“你的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你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冲撞了他、毁了前程,那你就不算是个好男子汉,我也还是看不起你。”

  张嘉田这回没让叶春好多费口舌。叶春好哭过一场便能还阳,他这“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当然也要明白事理。

  不但明白,还得斩钉截铁的明白,她有的心胸气概,他也一定要有。

  “你放心。”他告诉叶春好:“你也记住,你能跟他过,你就过,我不管,我也不拦着;可你哪天要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二哥。你是没娘家

  ,可你还有我。”

  叶春好眼中的泪彻底干了。对着张嘉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并没有找他的打算。

  她谁也不找。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干嘛总想着找靠山?不必,不用。

  雷一鸣不爱她了,她也能照样的活。她原本就曾想过终生独身,原本就曾准备过做一辈子老姑娘。如今纵是被雷一鸣抛弃了,也无非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原点。

  那也没什么可怕。

  叶春好弃船、上岸、回家去。并不是要回了家继续哭,是要回家继续过日子去——或者说,是回家继续活着去。

  张嘉田不是很了解女性,他看叶春好似乎是憋了一股子心劲,便怀疑她也许会离家出走,也学那个玛丽冯,和雷督理闹一次离婚。然而两人在临分手前又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发现叶春好完全没那个意思。

  叶春好比不得玛丽冯,没有外交世家的娘家,没有英国美国的朋友,她若是跑去向雷督理提出离婚,以雷督理现在对她的态度,所得的回答很有可能是一顿拳脚。与其如此,她索性不走玛丽冯的那条路线。雷督理许她继续做督理太太,那么她就把这个太太当下去,将来前景如何,她见机行事便是了。

  况且,让她乖乖的拱手让贤,把“督理太太”的位置让给林子枫的妹妹,她也不甘心。如果雷督理看上的女人是白雪峰她二姐,她兴许还不会这么恨。

  她又有心劲,又知道爱恨,

  腰背也挺直了,眼睛里也有光了,张嘉田看在眼中,一颗心便落回了原位。他知道叶春好是个很“稳”的性子,这样性情的女人,信得过,靠得住,得妻如此,乃是那丈夫的福气。

  目送着叶春好在公园门口坐上洋车远去了,他还在掂量着这件事,心思分了阴阳两面,阳的一面,是盼着雷督理回心转意,让叶春好得几天好日子过;阴的一面,是希望雷督理和她彻底闹掰,把她休了。

  把她休了,他兴许还有机会捡个剩。督理不要的女人,帮办捡着娶了,不算丢人。谁要是想嘲笑,谁就笑去吧!

第八十二章 假面

  张嘉田去了帽儿胡同。

  其实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见雷督理,明天见也是一样的。但他心中存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得了新欢的雷督理,此时到底是如何的欢喜。在动身之前,他特地花了一点时间镇定情绪,连自己一会儿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都筹划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的想痛揍雷督理,所以要格外的谨慎自制,一点破绽都不能露。叶春好不是嘱咐过他了吗?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

  结果他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帽儿胡同,进门后发现这雷督理是真欢喜,喜大发了,喜了个无影无踪。

  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似是无所事事,而这大门内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阴凉,他便抱着胳膊,在这阴影里干站着。忽见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而这汽车里跳下来的人又是张嘉田,他便立刻微笑起来,两条抱着的胳膊也垂了下去,显出了一点恭敬的军姿:“帮办从天津回来了?”

  张嘉田曾经义正词严的禁止他称呼自己为“帮办”,他当时也满口答应着,然而到了如今,他照样是把“帮办”二字叫得山响,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而张嘉田到了如今,也对“帮办”二字坦然受之,勉强把脸色正了正,他也露出一点笑容:“刚回来,一下火车去到府里见大帅去了,结果扑了个空,问了一圈的人,才问出

  这个地方。”

  说完这话,他迈步就往里进。他一度是把雷府当家的——他一个,林子枫一个,时常是随着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里闯,相当的自由。此刻他也并没想到要让白雪峰提前进去,为自己通报一声。倒是白雪峰立刻转身追上了他,小声笑道:“帮办是要见大帅?那可以先到前头的小客厅里等一等,大帅他和小太太正在后头院子里,那个——”

  张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白雪峰既然是这院子里第一个面对了他的人,他便首先要和这个白雪峰对着干一下子,白雪峰越是要拦他,他越故意走得快:“没事没事,我自己过去瞧瞧,要是大帅现在不便见我,那我就明天再来。”

  嘴上说着话,他已经穿过这第一进院子,进了那第二进的内宅。后头这进院子方方正正的,檐下围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正中摆了许多盆奇花异草,花草一旁又是一对大水缸,缸里养着荷花和红鲤鱼。而廊下站着个洋装小姑娘,正红着脸东张西望。忽见白雪峰来了,她登时迈了一步,口中唤出一个“白”字,然而随即看到白雪峰身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她便向后又退了一步,嗫嚅着不做声了。

  白雪峰劝不住张嘉田,这时只得向小姑娘开了口:“太太,大帅呢?帮办从天津回来了,来见大帅。”

  张嘉田这才正眼看了这位“太太”——看过之后,只觉莫

  名其妙。

  依着他的思想,他觉得一个男子,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那自然为的是要找一个女人,换言之,其它的条件都可以不论,首先那位对象,须得是个女人。而林胜男——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儿,尤其是她穿着灯笼袖子的西洋式连衣裙,披着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头上还系着一个大蝴蝶结,越发像是个画报上印着的外国小孩儿。

  林胜男被他这么看着,怪不得劲儿的,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只对着白雪峰说话:“我俩捉迷藏,他躲起来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着。我都找不动了,到处喊他,向他认输,他也还是不出来。”

  此言一出,又是一篇小孩的话语。白雪峰转向张嘉田,无奈一笑:“您看,大帅顶爱和太太闹着玩,一玩起来,简直让人没办法。”

  林胜男不在的时候,白雪峰称她是“小太太”,如今当着林胜男的面,他自自然然的就把那个“小”字剔除了去。张嘉田听在耳中,心中立刻又有了气,但是又气得没立场、没道理。白雪峰凭什么不巴结这个小崽子呢?谁知道这个小崽子会不会哪天走了大运,摇身一变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叶春好和这个小崽子的命运,不都是被雷一鸣攥在手里的么?

  张嘉田谁的刺也挑不出来,挑得出来也不便挑、不敢挑。于是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挽,他像要和谁打一架似的

  ,兴致勃勃的接了话:“没事!你们找不着,换我来!”

  话音落下,他大步流星的就往正房里走去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转千回的思想,只知道这位帮办在不久之前,确实还是个淘气的野小子,这个时候他来精神,也是正常的事情。陪着笑向前追了两步,他又分心对着林胜男一点头,格外和蔼的说道:“太太也别总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有暑气,还是屋子里凉快。”

  林胜男点了点头,可是见张嘉田那样虎生生的往屋子里冲,又不大愿意,便也沿着游廊一路走了过来。等她走进门时,张嘉田已经把卧室里头最大的立柜打了开。

  平常能藏人的地方,比如床底桌底,他想林胜男肯定已经找了千遍,自己不必再费那个力气,这个柜子大得出奇,倒是个有嫌疑的所在,不过柜子里一层层摞着五颜六色的被褥,一直摞了半人多高,也是明明白白的。林胜男走了进来,因为不喜欢张嘉田往自己的卧室里闯,所以微微的撅了嘴:“没有的,我都看过了。”

  张嘉田这时却是“扑哧”一笑,弯腰将一只手伸进了那被褥缝隙里。这只手被他越伸越长,最后他又是一笑,大声问道:“是我把您拽出来?还是您自己出来?”

  然后不等那被褥里头传出回答,他咬着牙使足了劲儿,向外就是一扯。被褥组成的堡垒瞬间坍塌,他从那被褥之中扯出了个汗津津的雷督理。

  绫罗绸缎汇成了彩浪,浪中的雷督理被他攥住了一只手,东倒西歪的趴在了地上。白雪峰“哎哟”一声,连忙上前扶起了他,而雷督理热气腾腾的站起身来,先是拖泥带水的走出了那一堆被褥,然后一边扯着领口抖了抖,一边对张嘉田说道:“多事!”

  张嘉田转向他,笑了:“大帅,要是没我多事,您打算在那里头躲到什么时候?这个天气,还不热坏了您?”

  说完这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白手帕,走上前去给雷督理擦汗,依然是不惜力气,把雷督理那个脑袋擦得乱晃。雷督理一皱眉毛:“你这是和我有仇?”

  张嘉田这才收了手:“您看,给您擦汗还擦出毛病来了。”

  雷督理穿着一身丝绸裤褂,这时热得狠了,就把外头的小褂脱下来扔给了白雪峰,上身只剩了一件短袖汗衫。他先不理张嘉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胜男笑了笑:“我这个藏法,如何?”

  林胜男抿着嘴笑,小声说道:“我找了好半天。”

  雷督理又道:“你出去玩玩,我要休息一会儿。”

  林胜男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而雷督理走到外间的客厅里,不坐沙发,而是在一张躺椅上躺了下去,又轻轻的喟叹了一声。

  白雪峰走去打开了电风扇,倒了两杯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几上,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张嘉田见雷督理一言不发,只是长长的躺在那

  里吹风晾汗,正好隔着茶几,还有一张躺椅,便走过去也躺了下去,低声问道:“大帅,您这动作可是够快的,我一眼没瞧见,您就又娶了个小太太。”

  雷督理半闭着眼睛:“我讨个女人,还要先向你报备一声不成?”

  张嘉田侧过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又怎么招您了,您这一开口就带着气?”

  雷督理纹丝不动,也不言语。

  张嘉田咂摸咂摸了那茶水的香气,感觉挺好:“知道您这几天张罗着就职,我一下火车就赶过来了,家都没回。”

  “知道我这几天张罗着就职,你还往天津跑?”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人依旧是没动,但是两只黑眼珠转向了他:“谁许你无故离开北京的?”

  张嘉田冲着他一乐:“谁也没不许我无故离开北京啊!”然后不等雷督理变脸,他双手抱拳,向他拱了拱手:“得,算我错了,往后我不走就是了。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行了吧?”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雷督理的胳膊,嘿嘿笑了两声,自知这一套行为和语言都不大招人爱,不过现在他也有一点失控,没法子让自己再像平时那样,心平气和的去“哄”雷督理。雷督理的胳膊出了薄薄一层汗,巴掌拍上去,微微的有点黏,这也让他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而言之,是不舒服的。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你也不必跑过

  来对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有点胆量的。”

  张嘉田笑道:“您管我胆子的大小干嘛?横竖只要我怕您就够了。”

  “怕我吗?”

  “怕。”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信。”

  张嘉田向前一挺身,挣扎着从那躺椅上坐了起来。起身走去屋角的衣帽架前,他摘下一件上衣走到雷督理跟前,蹲下来提着衣领向他一抖:“您还是穿上一层吧,刚出了汗的人,不能那么对着风吹。”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把一条胳膊伸进了衣袖里。

  张嘉田像疼爱奶娃娃似的,一边伺候着他穿上衣,一边又道:“我知道您不信。您向来是——抬头——谁都不信——伸手。”

  为雷督理把上衣穿好了,张嘉田又给他系上了几枚纽扣,然后走回到了自己那副躺椅前,躺了下去。这时房门前掠过了一个身影,是林胜男追逐着什么,一闪身跑了过去。张嘉田看在眼中,便低声又道:“大帅,您这简直就是娶了个小孩儿嘛!”

  雷督理抬手扯了扯袖口:“在我眼中,你也是个小孩儿。”

  张嘉田侧过身,又喝了一口茶:“您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了。”然后他舔了舔嘴唇,换了话题:“您打算哪天就职?”

  雷督理答道:“后天。”

  “那快了。”

  雷督理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三省巡阅使,还没意思?”

  “无非是个名字好听,其实三省里头,除了我自己这一省,另外那两省的督理,哪个是能听我指挥的?为了个虚名,还得罪了虞天佐,想一想,其实有点儿不值。”

  张嘉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笑了一笑:“名字好听就够了。那两省现在不听您的,可等将来您势力大了,总有他们听话的那一天。”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吗?”

  张嘉田一拍胸膛:“有我在,就肯定有那么一天。”

  雷督理无声的一笑:“你?”

  张嘉田问道:“又不信啦?”

  然后他一挺身从躺椅上翻了下来,走去蹲到了雷督理身边:“要不,我再给您发个誓?”

  雷督理原本对他一直是个不阴不阳的态度,赌气似的,如今转过脸来注视了他,见他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一只手欲抬未抬的准备着,真是个要发誓的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小子其实待自己一片赤诚,也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便把他那只预备着举起来发誓的手往下一摁:“都是当帮办的人了,还跟我来这一套,丢不丢人?”

第八十三章 好哥哥

  张嘉田不是能张罗会操办的人,没法子为雷督理的就职典礼奉献力量。他能做的事情,据他自己来看,只有两样:一是对付文县那帮痞子军头;二是对付北京城里的雷督理。对待痞子军头们,他是能拉拢的就拉拢,拉拢不来的就翻脸,就明的暗的一起来,把他剪除掉。对待雷督理,他的战术则是无比的简单,只有一个字:哄。

  在某些方面,雷督理似乎比叶春好更女性化。叶春好向来讲理,黑白爱憎都分明,该怎样便怎样,不用任何人哄;而雷督理则时常是即兴发挥,旁人越是忠心诚意的待他好,他越要恃宠而骄,兴风作浪。所以张嘉田就觉得他还不能算是真坏,他是纯粹的喜欢折磨人。

  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他把雷督理哄欢喜了,这就算他今天是大功告成。既是大功告成,他便犹犹豫豫的想要走,可是未等他说出这个意思来,雷督理忽然含笑问他:“我要了子枫的妹妹在这里,你是不是要为那边府里的太太抱不平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所以张嘉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颗心也瞬时提到了喉咙口,但是脸上很平静,单只是微笑:“大帅,您这是拿话刺我了。”

  雷督理饶有兴味的注视着他:“我只问你是不是。”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大腿:“大帅,我跟您说实话吧,您要是就只爱她这么几个月的话,当初真不如就别娶她。这么着……有点儿可惜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脸上并没有怒意:“怎么个可惜?”

  “她年纪小,刚二十出头,您要是真对她腻歪了,老也不搭理她,那她不就——她这辈子不就——”他也扭头对着雷督理一笑:“我读书少,肚子里没词,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成。”

  “那你觉着,怎么着她才不可惜呢?”

  张嘉田摇了头:“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那我可说了。我是想,您当初不如就和她谈谈恋爱得了,谈了半年,没意思了,俩人各干各的去,您可以娶老林他妹子当正房,那一位呢,也还算是个姑娘,也可以再找个男人。”

  雷督理笑了一下:“找谁?你?”

  张嘉田连连的摆手:“大帅,您别设陷阱勾着我跳了,我不中您的计。而且她也不会找我,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看上过我。我说那话只是打个比方,和我本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他看着雷督理,向后撤了撤身子:“您总这么盯着我干什么啊?我又说错话了?”

  这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几分滑稽相,雷督理被他逗笑了,把他方才这几句话放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也确实是没找到什么纰漏来,于是半信半疑的坐起身,雷督理费了一点力气,挣脱了躺椅的引力,站起身来,同时决定今天饶了张嘉田。

  “去吧。”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你乱跑。”

  张嘉田也一挺身起了立:“是!”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向外挥挥手。张嘉田弯腰从茶几上端起茶杯,把自己杯中剩下的那点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向雷督理告了别。雷督理见了,却是对外喊了一声“雪峰”,然后对闻声而入的白雪峰说道:“给嘉田拿一罐茶叶,我常喝的那种。”

  张嘉田从白雪峰那里得了一罐好茶叶,嬉皮笑脸的告辞走了。雷督理独自站在屋子里,想想张嘉田,又想想叶春好,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痛快,然而捉奸要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想当然的给叶春好定罪。但是话说回来,他既然定了叶春好是自己的知己,那么叶春好无需真去犯罪,单凭她让自己“不痛快”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她这个知己,还不够合格。自己负气而走,她还没事人似的坐在家里,一个电话都不肯打过来,这也足以证明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她本来就是冷血无情,若非如此,怎能无论张嘉田怎样追求她,她都心如铁石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雷督理的思想是片面的,他只想着叶春好摆出这种一言不发的架势,分明是又要和自己打冷战,实在可恨,并没有想过自己那一夜险些活活砸死了她。她上头上脸的想要整治他,他索性留在这里和小太太混着,不给她施展手段的机会,冷着她,憋着她。

  横竖小太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美人,足以慰藉他那颗含恨的心灵。

  雷督理在帽儿胡同,一混就是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里,他风风光光的就了职,从一省的督理摇身一变,成为了三省的巡阅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升迁,但他自己品味着“巡阅使”三字代表的无上荣光,还是不由得要窃喜。

  他窃喜,林胜男则是明喜。林子枫几乎是每天都要抽时间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瞧她一眼,怕她有了心事或是受了欺负——妹妹这么小就嫁了人,并且是给年长她二十岁的雷督理做小,他心中有愧,不能不在其它方面对妹妹做一点弥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林胜男每次见了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喜色,原本苍白瘦削的小脸,如今偶尔也增添了几抹绯红。他起初以为是妹妹的化妆技术有所长进,还特意用手指搓了搓她的脸蛋,然而搓过之后看看手指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搓下红胭脂来。

  “这家里的人,都待你好吗?”他问林胜男。

  林胜男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儿笑道:“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原来你总说让我管着那些仆人老妈子,可是人家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很好,也用不着我管呀!那个白大哥也是个好人,总是那么笑呵呵的,对我特别和气。”

  林子枫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点,又问:“大帅呢?他对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