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迈步走了出去。而林子枫独坐在这屋子里,回想起方才两人那一番对话,他没找出自己的纰漏来,然而想起雷督理对自己做出的三字评语,他又有些沮丧——还不是感觉自己受了辱,纯粹就只是沮丧。

  沮丧了约有三五分钟,他打起精神去见了妹妹。对着林胜男,他又低声做了一番秘密的教导。林胜男听得连连点头,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同时越发的痛恨叶春好——真没想到啊,她想,自己差一点就中了那老女人的毒计!

  叶春好仿佛是已经过了

  二十二岁的生日,在林胜男的眼中,真是老得可以了。

  雷督理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大碗饭,仿佛是要用大米饭来充实内心,否则的话,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虚得慌。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林子枫就是林胜男的灵魂,而在自己这连吃带喝之际,那灵魂定然已经溜到林胜男面前,嘁嘁喳喳的低语起来了。

  两家合成一家的团圆美梦就此破灭,他还是得想方设法的两头跑。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失败,但也足以让他无精打采。

  他也承认林子枫那一番话,并非完全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春好当然是个厉害的,他当初看上她,也是因为她不单健康貌美,还有志气和心机,是个能够当家立计的贤内助。当然,林子枫还是言过其实了一点,叶春好再厉害,也不至于要置林胜男于死地,但林子枫作为哥哥,护妹心切,说些神经过敏的鬼话,也算正常。

  都正常,都情有可原,谁的错也挑不出。林胜男有孕在身,他不敢招惹她,叶春好刚刚跟他和了好,他不舍得招惹她。他活了三十几年,一贯蛮不讲理,现在却被这两个小女人钳制了住,制得他哑口无言,一句牢骚都发不出。

  默默吃完了这一顿饭,夜里十点多钟,他回了卧室,和林胜男一起上床休息。林胜男把脸拱到他的颈窝里,叽叽咕咕的向他说孩子话,他有口无心的答应

  着,同时感觉这生活无聊透顶。夫妻之间的“床上运动”,本来是可以让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安眠一夜的,但现在他连林胜男的一根毫毛都不敢碰,生怕自己哪一下子没碰好,再动了她的胎气。

  再说他本来也不是很有兴趣去“碰”她,起初那几天,还觉得她细骨头软肉轻飘飘,很有一种赵飞燕式的美,至少是真嫩。嫩肉吃了几天,他开始感觉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玩儿呢,夜里关灯上了床,他也觉着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睡觉呢。

  他对林胜男这位孩子,一点意见也没有,如果可以连着三天不见她,让他另找个异性快活快活,他就更爱她了。

  糊里糊涂的混过了这一夜,翌日清晨,雷督理很严肃的起了个早。林胜男受了惊动,睡眼朦胧的问他:“你干嘛去呀?”

  雷督理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有事,出去一趟。你多睡一会儿,不必管我。”

  林胜男看他板着脸,便不再问,缩回了热被窝里。而雷督理叫上白雪峰,一路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坐上汽车就跑了。

  雷督理一路跑去了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进门之后钻进里屋,皮鞋也不脱,直接在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白雪峰有点明白他的心思,这时就含笑为他更衣脱鞋。把大衣挂到了屋角的衣帽架上,他转身问道:“大帅的早饭,就在这儿吃吗?”

  雷督理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虽然窗外秋风萧

  瑟、寒意透骨,但他心花怒放,简直想要吟一首诗。嘴唇抿了抿,他发现自己腹中没有诗的存货,只得作罢:“我不在这儿吃,我上哪儿吃去?”

  白雪峰笑道:“我还以为您是要回府里吃呢。”

  雷督理也笑了,又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给我把守好了,不许子枫、以及子枫的人靠近,更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自打我娶了他妹子之后,子枫就像是要疯魔了,天天替他妹子看着我,真够我受的!”

  白雪峰听到这里,就只是笑,同时暗暗决定听雷督理的话——他不能无限度的帮助林子枫,毕竟给他荣华富贵的人不姓林,姓雷。

  白雪峰跑去厨房,让大师傅火速烹饪出了一桌早餐,然后逐样运送到雷督理面前,让雷督理舒舒服服的饱啖了一顿。饭后喝过一杯热茶,雷督理枕着双手躺回床上,闭着眼睛说道:“给太太打电话,让她过来。”

  白雪峰猜他会有这么一句话,便答应一声,跑去打了电话。而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一掀帘子进了来,雷督理睁眼一瞧,随即就伸手招了招:“怎么才过来?”

  叶春好且不理他,把手里的小皮包和身上的长大衣都挂上了衣帽架,露出了里面一身玫瑰紫的金丝绒长旗袍。转身搓了搓白里透红的两只手,她对着雷督理说道:“忘记戴手套了,好冻手。”

  屋子里弥漫开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雷督

  理做了个深呼吸,两只眼睛随着叶春好的步伐转。叶春好走到床边,低头看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雷督理笑了笑,侧身给她让了地方:“有件事情,要对你讲。”

  叶春好在床边坐下了:“你讲吧。”

  雷督理把昨夜那搬家未遂一事讲述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叶春好的手,想要给她暖一暖。然而叶春好的手真是太凉了,他握了一会儿,未见得给了她多少热量,自己倒是先跟着她冷了。

  于是在他把话说完之时,他把手也收了回去。

  叶春好听了这一番言语,先是默然思索了片刻,末了却是一笑:“不来正好,难道我瞧着她不碍眼吗?我无非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庭着想、不得已而忍耐罢了。横竖这好话我是说过了,这好人我也打算做了,人家不领情,可不关我的事。你将来若是为了这个说我是悍妇,我可是绝对的不依。”

  说完这话,她转身面对了雷督理,伸手捻了捻他的衣角:“这不冷吗?”

  雷督理听了她这一问,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唉,你说呢?”

  叶春好横了他一眼:“你现在又不归我照顾,我管你冷不冷。”

  然而她随即又转向了另一侧,欠身掀起他的裤脚看了看。然后起身走去门口衣帽架前,她草草的将皮包大衣披挂了上,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雷督理莫名其妙的目送她出了门,不知道她这是要

  干什么。幸而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她便真的回了来——还带了一大包衣服。

  衣服里头有卫生衣卫生裤,毛线衫厚袜子,单腿跪在床边,她帮着雷督理脱脱穿穿,又道:“你不是最怕冷吗?怎么今年秋天转了性,变得寒暑不侵了?”

  雷督理随着她的命令伸胳膊伸腿,非常的乖:“我这些天心里很乱,顾不上这些琐事了。”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心乱活该。”

  雷督理穿戴整齐,自己也觉出了温暖舒适来,抬头再看叶春好,他见叶春好侧身坐着,正低了头叠他换下来的衣裤,手上动作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堆衣服整理成了一摞。

  看到最后,他心有所感,忽然说道:“哎,你这样子,好像是我的姐姐。”

  叶春好把那一摞衣服往床头一放,扭头望向了他:“那你从此就认我做姐姐吧!”

  说完这话,她见雷督理只是微笑,便加紧了一句:“叫啊!”

  雷督理眨了眨眼睛,偏过脸移开了目光。夫妻玩笑起来,互相之间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他虽然比叶春好年长,但是闹着玩时叫她一声姐姐,似乎也无妨。只是……

  叶春好本是半恼半喜的和他闹,结果见他忽然露出了忸怩模样,不禁觉出了一点异样的趣味。伸手一敲他的膝盖,她笑着催促道:“叫啊!再不叫,打你屁股了!”

  雷督理慢慢的抬眼看了她,然后眼珠一转,又望向了别

  处,同时低声嘀咕出了两个字:“姐姐。”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竟然有些脸红。

  “没听清。”她意犹未尽,要继续逗他:“你再说一遍。”

  雷督理要往下躺:“别闹,我累了。”

  叶春好一揪他的耳朵:“不叫就不让你躺!”

  雷督理没法躺了,顺势用胳膊肘支撑了身体,他侧身歪在了叶春好旁边。垂眼盯着叶春好那藏在旗袍下的大腿,他喃喃的唤道:“姐姐。”

  然后他仰面朝天的躺了下去。抬手一扯叶春好的袖口,他小声说道:“你欺负我。”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含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脸上隐隐的有些红,身体仿佛也升了温度。光天化日大上午的,绝不是两口子关门胡闹的时候,她一甩他的手,起身想要躲。然而他出手极快,猛的一把又攥住了她的腕子。

  “别走。”他笑微微的,竟像是在对着她撒娇:“姐姐,你再欺负欺负我吧!”

  叶春好身不由己的被他拽上了床,又拼了命的挣扎下床:“松手,你让我去拉上窗帘……要是被人瞧见了……你我还见人不见了……”

第九十八章 姐姐(二)

  叶春好站在地上,头发蓬乱,脸红红的,低了头去扣旗袍肋下的纽扣。一边系,她一边低声埋怨:“你看你,弄得脏兮兮的,这地方又是处处不方便,也没法子洗。”

  雷督理躺在床上,喘息着笑道:“我叫人送水进来。”

  叶春好立刻扑到床边捂了他的嘴:“真是好意思,生怕人家不知道吗?”

  雷督理在她手中小声笑答:“怕什么,我们是夫妻。”

  叶春好松了手:“夫妻也没有大白天这么干的……”她的脸越发红了,转身背对了雷督理,继续去扣纽扣。腰间忽然一紧,是雷督理起身挪过来,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春好,我们再躺一会儿。”

  叶春好自顾自的扣纽扣,不回头。于是雷督理就把脸贴上了她的后背,后背暖融融的,金丝绒旗袍上附着她的香气,有脂粉香,也有肉体香,两种香气混合了,让雷督理恨不得闭了眼睛,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去。

  “还没闹够?”他听见叶春好半笑半恨的质问自己:“再敢胡闹的话,我这个姐姐可真不客气了。”

  雷督理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有多大?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记不得了。那时候雷家的人丁还算兴旺,亲戚往来也多,有个已经订了亲的五表姐,常爱和他闹着玩。那年夏天,他光溜溜的躺在床上睡午觉,身上只盖了一丝半缕,五表姐悄悄的溜进

  房来,也没和他真怎么样,单是把他从头到脚的摸了一通。他醒了,也想去摸她,然而被她狠狠的打开了手。

  家里从来没人敢打他,他算是受了她的欺负,并且未做反抗,由她将自己欺负到底。

  后来,五表姐嫁了人,再不露面,而他越长越大,越长大越招女人的爱,也早把五表姐忘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叶春好方才忽然显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样,让他心中一动,否则他大概永生永世都想不起这桩旧事了。

  五表姐其人是不值一提的,令他心动的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叶春好方才那种姐姐式的姿态神情,忽然给了他一种刺激性,让他对她重新一见钟情。

  “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他依然搂着她不放手,口中喃喃说道:“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睡个三天三夜。”

  叶春好终于扣好了那些啰里啰嗦的小纽扣。低头抹了抹前襟的皱褶,她拍了拍雷督理的手:“清静的地方倒是有,我也愿意奉陪,可是你能真这么办吗?”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低头对着他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夫妻,可谁家的夫妻是这样偷着见面的?你敢说,你能堂堂正正的回家?”

  雷督理仰脸看着她,低声唤道:“春好……”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面颊:“好啦,别做这个可怜样子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现在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好欺负了?你好好的躺下来,既然没有公务,你就多歇歇。我不陪着你了,我要走了。”

  “你走什么?”

  叶春好没有镜子,自己摸索着理了理头发,然后走去衣帽架前,穿大衣拿皮包:“我走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若是在这里真待上一天,晚上你回了那边去,小姨太太能饶得了你?”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门外有卫兵站岗,也有副官来回的活动,她脸上发烧,低了头不看人,一口气走去了侧门。侧门外停着她的汽车,她这一趟来,实在像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私自出门会情郎,不成体统,不像话,然而又没办法。坐上汽车向后一靠,她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想着心事——林胜男一定要在小公馆里做外宅,那也没关系,将来等她生下了一儿半女,她是继续做她的外宅,还是自立山头成为另一位雷太太,那也都随她。她现在简直不能听到和想到“林”这个字,只要一听一想,就必定要厌恶到反胃作呕。

  她只要对着雷督理这一个人用心就好了,雷督理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最要紧的是:她还爱着他,还没有爱够他。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混了一天,晚上又被虞天佐找了去。虞天佐的二姨已经入土,他近日就要启程回热河,所以在启程之前,要尽情的狂欢几日。

  雷督理在虞宅又闹

  到了夜里十一二点,这才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听闻林胜男还没有睡,他便带着满身的烟气酒气走去了卧室,意思是要给小太太请个安。哪知他刚一进门,林胜男便抬手在鼻端猛扇起来:“臭死了,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随即她捂了嘴,弯了腰就要呕吐。雷督理慌忙退了出去,一边招呼丫头老妈子进去服侍太太,一边在烟酒臭的掩护下一退到底,直接退到了前院。白雪峰一直跟着他,这时就问道:“大帅,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答道:“你进去告诉太太,就说我今夜喝了酒,到前院屋子里睡,让太太别担心,早点上床休息。”

  白雪峰领命而去,而雷督理在一间厢房里独睡了一夜,睡得伸胳膊踢腿,还挺舒服。到了第二天,他又早早出门,跑去俱乐部打了半天的台球,傍晚俱乐部里有舞会,他同着虞天佐等人玩乐一场,夜里又去虞宅,推了半宿的牌九。这回凌晨时分回了家,他根本没往卧室里走,直接就进了那厢房里。

  第三天中午,他睡醒了,走去和林胜男说了几句闲话,见林胜男似是已经度过了那最难熬的几日,现在已经可以吃点清粥小菜,便放了心。林胜男一不留神,发现他又走了。

  “空着肚子就出去了?”她诧异的问白雪峰:“他这几天怎么这么忙?”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这样的,一忙起来就忙得不

  得了。”

  “那也不能不吃饭呀。”

  白雪峰依然是微笑——他有话也不对着林胜男说,因为林胜男实在只是个小女孩,未必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听懂了也未必会领他的情,所以只答道:“太太放心,大帅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至于挨饿的。”

  白雪峰此言不虚,雷督理确实没有挨饿。不但没有挨饿,他坐在番菜馆子的雅间里,还正预备着大嚼一场。今天他有点微服私访的意思,只带了两名便装的卫士,卫士还都留在馆子外头的汽车里。独自一人坐在雅间,他静等了片刻,直到门帘一动,叶春好闪身走了进来。

  进门之后,叶春好先问他道:“等了多久了?”

  他上下打量着她:“没多久。”

  叶春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厚呢子大衣,围着一圈银狐领子,头发新修剪了,仿佛是烫过,因为黑亮蓬松,一侧鬓发掖到耳后,显出了面颊清秀流畅的线条。抬手把另一侧鬓发也向后一掠,她自己用双手捧了红彤彤的脸蛋,对着雷督理一笑:“今天好冷。”

  这时茶房进了来,送上菜牌子请二人点菜。叶春好知道雷督理大概也有若干年没有下凡到这种小菜馆子里吃东西了,大概不懂这个行情,便也不让他为难,自己接了菜牌子看了看,直接点了两人份的饭菜。雷督理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等那茶房带着菜牌子退出去了,叶春好问他道:“你总这

  么瞧着我干什么?”

  雷督理答道:“前几天叫了你几声姐姐,你现在就真像个姐姐一样了。”说到这里,他又对着她一摆手:“你别误会,我是说你事事都能为我做到,在你跟前,我可以省下许多心力。”

  叶春好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她既然像个姐姐,那么自然也另有一位是像妹妹的了。她胸中藏着一万句话,可以刺得雷督理和那位“妹妹”体无完肤,然而此刻,她忍了住,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

  她不提雷督理那座小公馆,也不提那小公馆里的林胜男。雷督理今天给她打了电话,她便约了他到这里来吃午饭。既是奔着午饭来的,那么若是能够一团和气的好好吃一顿,那就算是她不虚此行。

  伙计将饭菜络绎的送了上来,雷督理喝了几口汤,忽然说道:“我们这样子,倒是有点像当初恋爱的时候。”

  他不说,叶春好也感觉到了,只是觉得这话不便出口,说出来像是讽刺他。可他自己既然已经先说了,她便点了点头:“现在想想,还是恋爱的时候好。”

  雷督理看着她:“比结婚好?”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要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或许当初就只和你恋爱,不和你结婚。你若只爱我几个月几年呢,我就快乐几个月几年,你若爱我一生一世呢,我就快乐一生一世。你若不爱我了,也很好办,我们分开就是了。”

  雷督理

  听了这话,低下了头,拿起刀叉去切盘子里的火腿:“若是我们没有结婚的话,你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我了吧?”

  说完这话,他等待片刻,没有等到回答。将一叉子火腿送入口中,他一边咀嚼一边抬了头,却见叶春好慢慢的喝了一小口汤,低声说道:“是你先离开我的呀。”

  这时伙计进了来,将一盘通心粉送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一边伸手去拿胡椒粉,一边去看雷督理,却见他像呆住了似的,拿着刀叉,盯着桌面只是不动。

  自顾自的往通心粉里加了几样佐料,叶春好吃了几口,见雷督理依旧是发呆,便将那通心粉盛了一小碟子送到他面前:“想吃就说,干嘛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看?”

  雷督理这才回过神来,用叉子扎起一点通心粉,他在吃之前,低声说道:“春好,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说:“收起你的甜言蜜语吧,要吃你就好好的吃。反正我是饿着肚子来的,不能和你客气了。吃完了饭,下午我还要去办几样沽名钓誉的事情,忙得很呢。”

  雷督理被她说得笑了:“你要办什么沽名钓誉的事情?”

  叶春好抬眼望向他,压低声音笑道:“妇女联合会下午开大会,我们这班太太小姐,作为会中的骨干,总要在一下午吃完上百块钱的汽水点心,才能散会。”

  雷督理听了这话,越发的想笑:“那你们这班妇

  女联合起来,就是为了吃吗?”

  叶春好抬手捂了嘴,笑得肩膀直抖,笑过之后,她小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联合会究竟是要做什么,不过每次开大会,我都可以顺便联络几位朋友,我们这些骨干的照片,还可以上一次报纸,所以我说这是沽名钓誉的事情,参加它,所为的不过是交际和出风头罢了。”

  “还有吃。”

  叶春好刚拿起了叉子,一听这话,把叉子又放下了,捂着嘴扭过脸,无声的笑个不停。雷督理也跟着她笑了:“一说到吃,乐成这样?”

  叶春好欠身伸手打了他一下:“不许你再说话……”然后她坐下来,忍着笑又问:“你身上有钱没有?”

  雷督理不假思索,直接摇头:“没有。”

  “没钱还敢贫嘴。”叶春好说道:“再逗我笑,我吃完就走,不付你的账,看你怎么办。”

  雷督理不说话了,默默把那一小碟通心粉吃了个干净,然后才抬了头,又对叶春好窃窃私语起来。

  两人这样有说有笑的吃完了一顿饭,叶春好毫不留恋,说走就走。雷督理落后她几步,眼看着她上了汽车、还看见了汽车内那位二十多岁的小白脸汽车夫。他记得这小白脸好像是姓韩,也为叶春好开了好一阵子汽车了,但是他对此毫无意见,一点也不猜忌,或许是因为这个细皮嫩肉的小韩太“小白脸”了,瞧着实在不大像个男人。

  他只对张嘉田那一款的野小子心生嫉妒。

  小白脸载着太太往妇女联合会去了,雷督理一时空闲下来,又想干点这个,又想玩点那个,反正是无论如何不肯回帽儿胡同陪小太太。

第九十九章 生分

  连着好些天,雷督理都是早出晚归。

  他并非纯粹的只是玩,可是在处理军务之余,他的确是把时间都耗费在了俱乐部里。林子枫没有抓到他与叶春好私会的证据,没有理由不许他玩,只好忍气吞声。而林胜男眼巴巴的坐在家里,却是真心实意的思念着他,晚上一见了他,就欢喜的迎上来问他:“怎么才回来呀?明天不出去了好不好?”

  雷督理每次都是不假思索的答“好”,然后翌日该走还走。林胜男被他连着骗了五六次,终于发了脾气——她一发脾气,雷督理立刻举起白旗投降,老老实实的在家里躺了一天。

  一天过后,他又溜了。

  时光易逝,天气一天一天的这样冷下去,林胜男天天坐在这暖屋子里,也没觉得怎么样,便糊里糊涂的穿上了棉衣皮衣,又糊里糊涂的等到了春节。她还是孩子的心性,一想到要过年了,心里就兴奋,又因为她现在想要什么东西,也无需拿钱,只要告诉白雪峰,白雪峰便会自动的把那东西送到她面前来,所以这一天她严严实实的穿戴整齐了,坐着汽车带着礼物,自作主张的回了娘家。

  林老太太虽然吃过若干年的苦,但如今儿子是秘书长,女儿又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她便不敢再有半分怨言,生怕自己乱发牢骚,惹了老天爷,再折了福气。如今见女儿这样珠光宝气的回了来,身边又有汽车夫,又

  有老妈子,带回来的礼物要值上千块钱,便满脸堆笑,尽管心里依旧是犯着嘀咕——女儿一天不得个正经名分,她这嘀咕就一天不能断。

  她并不是要指着女儿发财,就只是对这个丫头放心不下。儿子,说起来真是个孝子,然而永远是自作主张的孝顺着她,实际上并不很听她的话,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她拿儿子没奈何,况且儿子这些年当官发财的,显然是比她这个老太太要高明一万倍,也轮不到她对他发号施令,所以她满心里就只装着这个小女儿。拉着女儿上了热炕,她看她的脸色,摸她周身衣服的薄厚,问那雷家的人待她好不好,最后又问:“今年过年,那个雷大帅说没说是在哪家过?”

  这个问题,林胜男先前是从来没有想到的,这时听了这句问话,她愣了愣,然后答道:“应该是在我这里过吧!”

  林老太太一想到自家女儿是个“小”,就难过得想要叹气,勉强将一声叹息憋回去了,她给女儿出谋划策:“今年得让他在你那儿过,等明年就好了,明年你有了小孩子,让他走他都舍不得走。在哪儿过年,哪儿才是家。”

  林胜男点了头:“我知道。现在是我说了算,他还挺怕我呢。”

  林老太太一听女儿这话,还带着孩子气,就忍无可忍的在心中叹了一声——她给女儿筹划的人生道路,乃是让女儿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嫁个年

  龄人品都相当的好女婿,也用不着对方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小伙子大学毕业、能在衙门里当个科员、按月拿个一两百块钱就成。这样的话,女儿若是受了气,娘家也有本事给她撑腰。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郎才女貌的小两口回来瞧瞧自己,多好啊!

  可惜,事到如今,她算是白想了。

  林胜男在娘家坐了小半天,然后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见雷督理居然在家,她便直奔主题:“宇霆,今年过年,你是在这儿过吧?”

  雷督理被她问得一愣:“怎么了?”

  林胜男抓住了他的手:“我们两个一起过年,好不好?”

  雷督理略一犹豫,目光扫过了林胜男微微显了形的肚皮:“好。”

  林胜男立刻乐得蹦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雷督理连忙摁住了她:“别蹦别蹦,当心动了胎气。”

  林胜男不蹦了,可是满心的欢喜发散不出来,简直憋得难受,于是抬手搂住了雷督理的脖子,她歪着脑袋笑着看他,雷督理低头和她对视了片刻,也笑了:“怎么一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