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弯腰低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轻不可闻。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而他祈祷完毕,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和她打了照面,当即猛的向后退了一步。

  叶春好看不清他的面孔表情,可是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他像是相当的不好意思,竟是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

  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惊醒了妞儿,故而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天亮之后,叶春好洗漱完毕,下了楼去。

  妞儿已经退烧了,也肯吃奶了。她过来时,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刚好响亮的笑出了一声“嘎”,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听了这一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雷一鸣见她来了,笑道:“孩子好了。”

  她看着雷一鸣,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眍?着,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瞧着苍老憔悴,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

  收回目光转向妞儿,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又对着奶妈子说道:“这个冬天,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

  奶妈子——陈妈含笑答应了,有点为难,抬眼去看雷一鸣。而叶春好见了,便道:“你不要看他,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你就来告诉我。”

  叶文健当即问道:“姐,你真不走啦?”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别总抱着她。她又不是一件玩具,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

  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继续陪笑答应。

  叶春好早上心软了,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天再说。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做人得有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非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了一顿之后,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

  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雷一鸣愿意去,也可以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意见。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这才稳稳当当的上路往天津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陡转

  雷一鸣人在天津,日子过得挺太平。

  北伐军的攻势暂时缓了,将来会有如何的变数,现在是无法预料的,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去多想。虞天佐从承德来了天津,他也不再彻日彻夜的陪这位老朋友玩乐,因为总觉得家里更好。

  他一心满意足,周围众人立刻都有了感觉,连白雪峰都放心大胆的松懈了些许。而叶春好料想他暂时不会再兴风作浪,便把新添置的好衣服穿将起来,头发也剪了烫了,留下一撮卷曲的刘海挡住了右眉上的疤痕。

  她打扮得如花似玉,摩登小姐似的成天出门溜达。雷一鸣知道她这个人是“常有理”,这一趟来了天津,本打算接受她几顿痛斥、领教她几套道理,哪知道她忽然改了战术,变成一只花蝴蝶子飞了出去。生育本是一件伤元气的事情,可她生完了妞儿之后,反倒是变美了,以至于虞天佐前些天登门拜访时和她打了个照面,回去之后就唉声叹气,感觉家里的太太们都太丑,自己真是白当了一回老爷们儿。如果叶春好的男人不是雷一鸣,那他抢也要把叶春好抢回家去。

  雷一鸣没有理由干涉叶春好出门,故而随她去,自从有了妞儿之后,他感觉自己心胸宽广了不少,他甚至想如果把现在这个自己放到两年前去,张嘉田大概也能多得几天好日子过。

  现在他想起张嘉田这个人,感觉很是遥远,远到他完全不怕

  了他。

  张嘉田是在过完了农历新年之后,才开始缓缓逼近他的。

  春节是在天津过的,那几天堪称是热烈美满。妞儿已经过了百天,变得更好看了,因为奶妈子对她照顾得精心,所以她平时不哭不闹,见了人就笑。年后开了春,雷一鸣独自回了一趟北京,林子枫见了他,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他这人变得通情达理之余,又有点婆婆妈妈,仿佛那孩子是他亲自生的。和他说完了话,林子枫私底下去问白雪峰:“他怎么像是变了?”

  白雪峰笑道:“是变了,从去天津到现在,一直和和气气,脾气好多了。”

  “叶春好回心转意了?”

  “没有,太太这回像是铁了心了,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这主要是大小姐的功劳,你看,谁能想到他是个爱孩子的呢?他一瞧见大小姐就笑,大小姐尿他一身,他也不恼,所以我就想啊——”白雪峰一耸肩膀:“大小姐要是早来个三五年就好了,我也能少挨几顿臭骂。”

  林子枫含笑看着他:“他对你,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雪峰立刻点了头:“那是,相当不错。”

  林子枫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天津?”

  “不一定。”白雪峰思索着答道:“你有没有南边战场上的消息?说是北伐军又要打过来了?”

  林子枫“嗯”了一声。

  白雪峰听了,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那……还真能改朝换代不成?”

  林子枫答道:

  “不知道。”

  白雪峰又道:“咱们大帅……应该有办法吧?”

  “不知道。”

  雷一鸣的地位,直接关系着白雪峰的饭碗,所以听了林子枫这左一声右一声的“不知道”,白雪峰忽然感觉这人冷得讨厌,简直没了人味。笑模笑样的看着林子枫,他打算回头到雷一鸣面前做点手脚——是,自己只是个副官长,没本事,就会干点端茶递水的丫头活儿,不入你秘书长的眼,可我收拾不了你,有能收拾你的。

  白雪峰打定了主意,可是没能将它付诸行动,因为战场上的形势陡变,雷一鸣连天津都顾不得回,直接就带兵又上了战场。

  白雪峰匆匆的跟着雷一鸣启程,起初他以为这一仗大概和年前那一仗一样,自己这一方猛攻一阵,把敌人打退了也就是了。然而他们刚上路不久,各地的急报便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雪片似的,雷一鸣简直要看不完。北伐军兵分三路,顺着直隶向外的三条铁路干线打了过来,雷一鸣一边调兵抵抗,一边又接到了山东卢督理发来的急电。看过急电之后,他这几个月养出来的那点温润之气消散无踪,把电文拍到桌上大骂:“卢文瑞这个废物!我哪还有力量去支援他?让他死在山东得了!”

  他说到做到,果然没有搭理求援的卢督理。于是卢督理在苦撑了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几万人马退出山东,向北一路逃进了直隶地

  界。雷一鸣听闻卢督理竟然不肯乖乖死在山东,越发恼火,然而他也没法子再把卢督理强行撵回山东受死,因为这一次的战争不同以往,国民党将麾下的几大军事集团联合了起来,在这北伐的路上,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抵挡不住攻势,节节败退,导致北京城里的老帅暴怒,已经放出了话,要追查他的责任。

  老帅如今就等于是这北中国的皇帝了,雷一鸣不能不怕,所以在这花红柳绿的五月时节里,他焦头烂额的奔波在战场上,先前胖出来的十几斤肉,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全消耗掉了。

  老帅可怕,国民党可怕,最可怕的是张嘉田——张嘉田真的距离他越来越近了。

  最近的时候,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座市镇。雷一鸣设想过了种种战败的场景,最好的结果,是逃进天津租界里去,关起门来做富家翁;最坏的结果,则是在战场上变成张嘉田的俘虏。张嘉田或许连个上法庭受审判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就地便把他千刀万剐了。

  他怕死,他永远记得那一年自己掉进冰河里,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来迎接他的人是雷一飞。

  这回他若是被张嘉田绑上了剐桩,他相信雷一飞还会趁虚而入,来找自己的灵魂报仇。雷一飞身后也许还跟着严清章,还跟着许多许多被他漫不经心要了命的人。他若是死了,便要落进了那些人的手里,他们饶不了他

  ,他知道。

  所以他须得活着,永远活着。只要是活着,那帮死鬼便奈何不了他。

  况且他家里还有个妞儿,妞儿不能没有爸爸,他也得看着妞儿长大,否则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雷一鸣抵挡着张嘉田的进攻,同时发出紧急军令,让陈运基火速带兵过来支援。他其余的队伍都陷在了各处战场中,并且已经有师长级别的军官自作主张投了降,唯有陈运基一师力量雄厚,还能支撑。

  陈运基是忠于他的,接到军令之后,便立刻带兵向他那里进发。而在陈运基到达之前,他又向老帅发去了电报求援。结果在这一天,陈运基没到,援兵也没到,林子枫却是来了。

  林子枫带了一个随从,在一小队士兵的保护下,来到了雷一鸣的指挥部里。进门之后见到了雷一鸣,他怔了怔,雷一鸣抬头看着他,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林子枫罕见的穿了军装,而且穿得很齐全,武装带扎得十分板正,像是要以军官的身份出席什么盛会。抬手摘了军帽,他见雷一鸣烟熏火燎胡子拉碴,瘦了一圈,便答道:“我在北京,听说大帅陷入了困境,心里有些惦念。”

  雷一鸣看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林子枫点点头:“是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你不用来。”

  林子枫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头答道:“这身军装,还是当年我刚到您身边时,您让人给我

  订做的。九年了,这回是我第一次穿着它上战场。”

  雷一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了一下:“不爱穿就不穿,我不管你。”

  林子枫一摇头:“不,我跟了大帅一场,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把它穿起来。”

  不等雷一鸣回答,他又问道:“大帅是打算在这里守到底吗?”

  雷一鸣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回家去,可有路给我走吗?这一仗我只能赢、不能输。赢了,还有我的活路;输了,老帅得对我用军法。”

  林子枫又道:“对面的敌人,是张嘉田?”

  雷一鸣听了这话,又叹了一声:“他妈的,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门外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人,乃是白雪峰。白雪峰喘着粗气,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帅,陈、陈师长半路受了伏击,现在生死不明!”

  雷一鸣瞪了眼睛:“陈运基?”

  白雪峰喘得发不出声音来,扶着桌子向他用力点头。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白雪峰,半晌没说话。

  远方隐隐传来了隆隆炮声,像是滚地而来的旱天雷,他忽然一哆嗦,猛的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他抬手一路摸着寻找路线,林子枫看得清楚:他那手是哆嗦着的。

  指甲磕磕绊绊的划过地图表面,最后停在直隶边界的一点,狠狠抠了一下。指甲痕印在了一座小城镇上,城镇是个抽象的小圆点,旁边标着名字,叫做安泰。

  然后转身抬手一指白雪峰,他说道:“你走。”

  白雪峰吃了一惊:“啊?”

  他继续说道:“我给你派一队人,你什么都不要管,想法子回天津去,保护太太和妞儿。子枫跟着我,我带兵往安泰撤退。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往热河去,虞天佐总不至于对我见死不救。你等我的消息,随时准备着带她们和我会合。明白了没有?”

  白雪峰当即答道:“明白了!”

  “让苏秉君过来!”

  白雪峰顾不得礼节,扭头就往外跑,不出片刻的工夫,苏秉君来了,雷一鸣说道:“你从卫队里挑三十个好的,让白雪峰带走!”

  苏秉君答应了一声,慌忙转身也跑出去了。林子枫留在房内,就听那炮声越来越清晰,便问道:“大帅,这是哪里在开炮?”

  话音刚落,近处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巨响,震得天摇地动,墙皮簌簌的掉了一地,正是一枚炮弹落在了指挥部外。雷一鸣吓得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趴,趴过之后又一跃而起,抓起桌上的手枪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抓住了林子枫的胳膊:“愣着等死吗?跟我走哇!”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走?走到哪里去?”

  雷一鸣没理他。这指挥部位于一座村庄中,村中的村民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驻扎着的全是雷部士兵。林子枫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着,在那村道上向前跑。他的随从小刘见状,慌忙提着皮箱也追了上来。如

  此乱跑了一气过后,他停下来,又问雷一鸣:“大帅,我们这是要撤退吗?”

  雷一鸣从旁边一名副官手中接过了马鞭子,单手扯着缰绳飞身上马:“对,这里守不住了!我们去安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堡垒

  安泰位于直隶和热河的交界处,是一座小小的古城,古虽古,可因乏善可陈,所以并无名气可言,唯一可称道的是四面老城墙,还是明末清初时建造的,历经二百余年不倒,算是一景。

  雷一鸣是在凌晨时分仓皇撤退进来的,看中的就是这座小城的四面城墙。有了这一圈老城墙做掩体,就够他的兵抵挡一阵子的,如果实在是抵挡不住了,那么从城北门往外撤,又可以直接撤进热河地界。他已经向虞天佐发去了电报,虞天佐愿意接纳他和他部下那三四千人的军队。

  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甚至想回天津北京都不能够。四面八方都是北伐军,陈运基如今生死不明,所留下的防线全部崩溃,北伐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长驱直入、进了直隶。

  家不能回,他的队伍分散成了几大块,被北伐军打得七零八落,这时也无法集合反攻。策马狂奔了半日一夜,他在进城之后,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不要体统了,周身筋骨酸痛得让他爬不起来,眼角余光瞥到了苏秉君等人,他看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长途奔波过来的,可是说下马就下马了,下了马行动自如,说站就站,说走就走。

  他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终究是见老了,而苏秉君今年才二十出头。苏秉君走过来把他搀扶了起来,他有些诧异,觉得这活儿不该由苏秉君来干,随

  即,他想起来:白雪峰走了。

  借着苏秉君的力气,他摇晃着站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白雪峰的重要。靠着苏秉君定了定神,他打起精神,大声吼道:“关城门!参谋长呢?”

  魏成高参谋长跑了过来:“在,大帅!”

  雷一鸣向他做了个手势:“去!收集全城的粮食!凡是能吃的东西,全要!还有水,把城里的水井都守住!”

  魏成高答应一声,正要走,然而雷一鸣又发了话:“能点火的东西,煤油,火油,也要!”

  魏成高明白他的用意,故而带上一队人马就往城内走去。这时县知事听闻巡阅使败退而来,真是吓得魂飞魄散——那打胜了的军队,固然是怎抢怎有理,那败军们穷途末路,烧杀起来更是狠毒。慌里慌张的带领本城几名士绅赶了过来,他们打算识相一点,不必人家动武,直接奉上吃喝银元,把这帮丘八大爷恭送走了便是。

  他们来得倒是正好,雷一鸣直接住进了县知事家里,手下几名将领也在各位士绅家中落了脚。这个时候,天还没大亮,县知事家中的女眷们慌里慌张穿了衣服,东逃西窜的不知道往哪里躲;而雷一鸣进了屋子便往里间走,瞧见那最里间的屋子里砌着半截炕,炕上的被褥都干干净净的,便一头躺了下去,两条腿抬不动了,长长的拖在地上。苏秉君见了,过来要把他那两条腿抬上去,然而他摆了

  摆手,说了两个字:“饿了。”

  苏秉君当即出门,告诉县知事道:“大帅饿了,快去弄饭!”

  县知事当即派了自家老娘和媳妇去厨房做饭。而雷一鸣在屋子里坐着吃,魏成高在街上站着抢。放在平时,魏成高是个最和气的人,可到了此时,他也露出了凶恶本相。一手抓着一只刚出锅的大馒头,他一边大口大口的咬嚼,一边指挥士兵踹开房门,在各家各户掘地三尺的抢粮、抢油、也抢金银。一个没有他腿高的小崽子不知为了什么,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又哭又咬,他烦得要死,拔出手枪抵上小崽子的脑袋,一勾指头扣了扳机。小崽子的脑浆子一直窜到了他手里的半个大馒头上,于是他一脚蹬开小崽子的尸首,扔了馒头大喊:“快点儿快点儿,干完了好吃饭去!我他妈的快要饿死了!”

  如此到了正午时分,安泰从一座平常的小城,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堡垒。

  城楼里伸出了炮筒,城墙上架起了重机枪。城内一切可以称得上是“物资”的东西,全被雷部士兵掠夺到了县衙门的后院里。雷一鸣吃了一顿饱饭,睡了两个小时,这时就背着手在后院里溜达了一圈,然后对魏成高说道:“找点什么东西,把粮食盖上,防着下雨。”

  魏成高答应了一声。

  雷一鸣回头又去看身后的人——身后有苏秉君,也有林子枫。抬手掸去了林子枫身上的一丝尘

  土,他说道:“可惜了,好容易穿了一次军装,也没让大家瞧瞧,光忙着跟我逃命了。”

  林子枫答道:“大帅不是瞧着了吗。”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了前方:“你就不该来,好好在北京呆着不好吗?”

  林子枫很轻的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雷一鸣摇摇头,不再回答,扭头去问魏成高:“你说,这些粮食够咱们吃多少天的?”

  魏成高思索了一下,然后答道:“省着点儿吃,能撑一个礼拜。”

  雷一鸣停了步子,望着这满地乱七八糟的物资出了神。周围三人都沉默着等待了,良久之后,他发了话:“把城里的兵,分一半驻扎到城外。全关在城里,真饿急眼了,非闹内讧不可。”

  魏成高一低头:“是。”

  雷一鸣挥挥手:“去吧,现在就办。”

  魏成高领命而走,而雷一鸣转身把林子枫拉到了自己面前,抬头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移开目光,轻声说道:“子枫,你就不该来。”

  林子枫的目光追着他走:“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雷一鸣摇摇头:“不应该。”

  “你认为不应该,可我认为应该。”

  雷一鸣又摇了摇头,是百分之百不赞成的模样。然后他说道:“回去歇着吧!这儿没你能干的事情。”

  林子枫这回答应了,目送他走出了后院。他瘦了,周身的军装又是脏兮兮的,背影就显得

  有些萧瑟。林子枫盯着他,也觉得他现在脏,衣服脏,衣服里的肉体大概也是脏的,就像那次发高烧时赤条条的他,也像自己那一场怪梦里的他——肮脏,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和血腥气,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腐烂,要死而又不死。

  林子枫觉得他这个脏兮兮的模样相当招人看,所以站在原地欣赏不止,直到雷一鸣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

  于是他回了分给他的那间屋子里去,小刘正在等他,等他下一步的吩咐。

  雷一鸣刚把一半的队伍分出了城去,张嘉田的队伍就追上来了。

  城外的队伍已经把防线布好了一半,这时就要准备迎敌,哪知道敌人绕过了他们这道防线,竟是将整座安泰小城团团的围了住——围住了一层还不算,当天晚上他们又来了一支队伍,又围了一层。

  先把安泰城围住了,然后他们才开了火。城外的士兵很快落了下风,想要往城里退,然而城门紧闭,根本不开。他们见势不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雷一鸣的弃子。

  那还打个什么劲?

  长官们先跑了,士兵们见状,拖着抢也四散奔逃了。城外防线瞬间崩溃,而城楼上的守兵见敌军要推来榴弹炮轰击城墙了,当即先发制人的开了火,一鼓作气的把炮兵和炮们一起打了回去。雷一鸣大着胆子登上城楼,举起望远镜往远方看,结果就见在极远处,敌军的炮兵推来了一排

  加农炮。

  雷一鸣当即放下望远镜:“开炮!继续开炮!不要给他们开火的机会!”

  守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开炮,与此同时,敌方也开了火。加农炮的长炮管里激射出炮弹,笔直的撞上城墙,炸得城墙成片的摇晃坍塌。雷一鸣没想到敌人火力这么猛,当即从城楼上跑了下去,抓住了城下的魏成高:“这里守不住了,调集军队从北门突围,我们往热河撤!”

  魏成高答道:“北门也被他们围住了!”

  雷一鸣狠命的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快去!”

  魏成高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领命而去,他召集齐了余下的千八百人,跟着雷一鸣走向城北门。

  这个时候,又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雷一鸣让自己的警卫团打头阵,自己也上了马。从苏秉君手里接过一支步枪,他提着抢,心里忽然又想起了妞儿。

  妞儿生下来是要做千金大小姐的啊!

  可她若是没了他这个当巡阅使的爹,谁还能认她做千金大小姐?妞儿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因此他更不能确定春好是否会一直善待她。叶春好还年轻着,将来若是改嫁了,会不会看妞儿是个累赘?

  谁家的孩子都是草芥,只有他的妞儿是千金;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人欺负,他就是死,也得回去带着她一起死。

  想到这里,他给步枪上了刺刀,然后下了命令:“出城!”

  警卫团拼了命的向前冲杀,真将包围圈冲出了一个缺口。然而周围的援军随即涌上,把这个缺口重新堵了上。

  雷一鸣反复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强大火力压了回去。他被后退的士兵席卷回了城内,正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城外忽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吼声:“缴枪不杀,出城回家!缴枪不杀!出城回家!”

  雷一鸣觅声望向城墙,忽然间的,他明白了张嘉田的用意。心脏沉下深处,血液没了热度,他不再说那突围的话了。

  城外炮声弱了,吼声强了,此起彼伏,连绵不断,震得城内士兵呆站在了原地。

  雷一鸣知道,不会再有人随着自己突围了。除非自己自裁,否则最迟明天,张嘉田就可以在夹道欢迎声中体面的走进城来,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与他

  雷一鸣扔下步枪,回了县知事家。

  那里就算是他的临时休息处了,他既是回了来,他的卫队便也照规矩重新在门外站了岗。雷一鸣进门之后,对身边的苏秉君说道:“让人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出门传令。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问道:“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

  副官想了想,跑去了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笼前,费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官长来负责的,副官长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素来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正适合春夏之际的天气。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的拎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退了出去。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把热水也挑过来了。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