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筒中传来了叶春好喊陈妈的声音,忽然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姐夫!姐夫是你吗?你在哪儿呢?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这是叶文健的声音,但未等雷一鸣回答,那个声音已经被奶声奶气的一声“嘎”取代,“嘎”过之后,是一串“咘咘”的喷口水声,雷一鸣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过之后,他又听见了叶春好的声音:“妞儿要吃奶去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笑容立时僵在了他的脸上,他握着话筒沉默片刻,然后才轻声问:“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吗?”

  没有回答。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败在了张嘉田的手里,现在也依然是在他手里。现在我要用钱买命,家里的账我向来不管,现在让我找钱我都没地方找去,所以想请你过来帮帮忙。你放心,这条命我买得

  起就买,买不起就算,我不动你的体己。你带着妞儿和小文,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北京吧,我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不会这样求你。”

  那边的叶春好答了一声:“好。”

  雷一鸣又道:“到了这边家里,你要处处小心,尤其是要提防着林子枫。晚上我往家里打电话。对了,让雪峰也跟着你们回来,小文太小不顶事,雪峰还能给你帮帮忙。”

  叶春好很清楚的、很没感情的又答了一个字:“好。”

  雷一鸣放下了电话,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张嘉田还站在他面前,可他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战败被俘之后,他一直想着要回家,仿佛回了家便万事大吉,可是叶春好的冷淡态度提醒了他:那个家里,似乎已经快要没他的位置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他都躺在床上不大吃喝,连张嘉田都看出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但张嘉田无心管他了,趁着叶春好还没到,他抽空出去洗澡理发换了身西装,又让副官火速跑去鞋庄,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回来——他平时不大注重形象,到了这要面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周身上下,一件好衣服都没有。脚上这双皮鞋先前大概也是乌黑锃亮的,上了他的脚没几天,就被他穿成了翻毛皮鞋。

  如此忙碌到了晚上,如他所料,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没到的时候,张嘉田也没觉得怎么样,毕竟他

  如今也是见过好些大世面的人了,他暗暗的给自己打气:“怕她干什么,我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然而在雷一鸣往家中打去电话、联系上了叶春好之后,他的心开始怦怦的跳。洪霄九没露面,房内摆着一张床和几样家具,他坐在桌旁,服色鲜明、人高马大,而床上委顿着一个褪了色的雷一鸣,张嘉田扫了他一眼——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瞧出了这人的狼狈和虚弱。

  天色暗了,电灯亮了,房门被人敲响,外面有人说道:“报告,雷太太到了。”

  张嘉田面无表情,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大步就走到了门口。伸手拉开房门,他向外望去——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你也会胖啊?”

  他的声音挺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偷着问。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场白,但叶春好也笑了——向来知道张嘉田这人没水平,一不小心就要胡说八道,所以她不挑他的理,忍得住就腹诽一通,忍不住了就把他批评一顿,反正即便是说得狠了,他也不会记她的仇。将他也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忽然感觉此刻不是一个笑的时候,便抿着嘴一低头:“二哥还是老样子。”

  张嘉田堵着门,忘了让路:“我一直就是这个糙样儿,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了。”

  叶春好抬眼看着他那新剃的短发新刮的脸,目光向下又落到了那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上,她没说话,只是抿嘴又一

  笑:“二哥这回进了北京,还走吗?”

  “那得听上头的安排了,反正,走也走不远,横是不能把我们调到广东去。”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了路:“你进来。”又抬手往床上一指:“那是他。”

  雷一鸣抬头看着叶春好,有那么一瞬间,他自惭形秽,几乎想躲。这房内灯光明亮,叶春好穿着一身很素净的白底蓝花薄旗袍,旗袍越素净,越衬得她面貌鲜艳,一双手臂露在外面,也是圆滚滚的雪白丰润,像是从广告画上走下来的女郎。张嘉田关了房门走到她身旁,新西装被他的宽肩阔背撑得饱满,叶春好高,他更高,叶春好粉妆玉砌的,他也是器宇轩昂。

  雷一鸣早就觉得他俩站在一起很般配,很像是天生一对——若非因此,他也不会那么的恨张嘉田。眼看叶春好走到自己面前了,他开了口:“春好,很感谢你能来。”

  叶春好站到床边,对于他的情况,是一句不问,开口直接说道:“我这一趟来,并不是看在往昔情分上,我们的往昔情分,已经被你消耗尽了。只不过我们还同处在一个家庭中,如今你又急于用钱,所以我想我有责任,过来向你做一番交接。”

  说完这话,她转身见桌旁有三把椅子,便走去搬来了一把——搬到半路,张嘉田把椅子夺了过去,为她放到了床边。

  叶春好坐了下来,对着雷一鸣继续说道:“前年

  夏天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你便把这个家的账目全交给了林子枫管理,留给我的,只有你在婚前赠与我的一座金矿。金矿的收益目前看来,还是可观的,你若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还给你。除此之外,就是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我管理着家中的生活费用,到今天为止,还剩了两万二千元。”说到这里,她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恶气,这股子恶气顶得她抬起了头,气定神闲看着雷一鸣:“你若对这几个月的家庭开销也有疑问,可以让林子枫再过来,查一查我的账。”

  然后她紧紧的闭了嘴,怕自己一时憋不住,说出了成车的难听话,倒好像自己是个小人,偏赶在他落难的时候幸灾乐祸。

  可是雷一鸣怔怔的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讽刺:“春好,我不知道林子枫是怎么回事,他背叛了我。这些年我没亏待过他,可他背叛了我。”

  叶春好终于还是没忍住:“是的,你向来不亏待人,都是旁人没良心。”

  她说她的,雷一鸣说雷一鸣的:“可我的钱还在他手里呢。”

  他的语气很茫然,叶春好显然也不同情他,可他只能向叶春好求援。在此之前,他不是死去活来、就是半死不活,简直没有余力去想林子枫那个人,他是从昨晚开始,才意识到了这个大问题:林子枫把他的钱卷跑了!

  卷跑了多少,那他没法计算。眼望着叶春好,他又说道:“他

  们向我要一千万,否则就要我的命。”

  叶春好点点头:“嗯。”

  “你听清楚了吗?他们想要我的命!”

  叶春好饶有耐性的又一点头:“我知道了。”

  “你就忍心看着我往死路上走?我是你的丈夫,我是妞儿的爸爸啊!”

  “死生有命,我也没有办法。你是妞儿的爸,我也是妞儿的妈,我自然会好好的把她养大成人,你尽管放心好了。”

  雷一鸣万没想到叶春好会忽然变得这样恶毒,随手抄起枕头扔向叶春好,他大声吼道:“我要死了——”

  张嘉田上前两步,劈头盖脸的给了他一记耳光,直接把他抽得趴在了床上。叶春好被那响亮的耳光声音震了一下,怀里抱着那只枕头,她清醒了一点,满腔恶气也跟着消散了些许。

  “二哥,你别打他。”她放下枕头,开口说道:“他就是个爱动手的,你别学他这个毛病。”

  然后她站了起来,又对雷一鸣说道:“你和林子枫的恩怨情仇,我不管,雷家的钱有多少,都摆在明面上,你也可以自己看。你若是想要筹钱,卖房卖地,也随你的便,不要找我。”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哪知刚迈出一步去,电灯忽然灭了,房内一片漆黑。张嘉田当即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窗外有人答道:“军座,没事,电线的问题,马上就能修好。”

  叶春好站在床边,就觉着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旁边有窸窸窣

  窣的声音,是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近在咫尺,她几乎嗅到了他的气味——除去了古龙水生发油的掩护,他身体的气味。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抬手攥了拳头,估摸准了大概的位置,然后用尽全力,一拳凿了下去!

  她的手瘦削修长,攥出了个有棱有角的小拳头。这个拳头带着不小的力量,正凿到了雷一鸣的左肩膀的骨缝里,疼得他“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电灯骤然亮了,叶春好若无其事的对张嘉田说道:“二哥,我走了,他的事情,归我做的,我就做;不归我做的,那只好请他另求高明了。”

  然后她做贼心虚,也不看雷一鸣,快步走向了门口。这些年了,都是她看着他发威,都是她承受他的拳脚。她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耐,如今总算忍到了头,所以她也要无缘无故的打他一下子!

  打人是不对的,她平时又讲理智又讲道德,天下的理全让她一个人占了,所以她临时决定:趁黑偷着打。

  打一下子就够了,她没那打人的瘾,就是想尝尝这打他的滋味,尝过就行。而张嘉田看她忽然要走,以为她是和雷一鸣谈崩了,气得要走,便追了上去:“等会儿,我送你回家!”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谈

  张嘉田跟着叶春好,回了雷府。

  两人在汽车里,还没觉得怎的,下了汽车一进雷府大门,两人并肩走着,心中忽然都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情绪,仿佛时光倒流,他们一起回到了四年多前。

  外面发生着风起云涌的大变化,可雷府的大门内还是旧模样,夜风送了一点花香过来,远近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门外门内都悬着电灯,照亮了下方的道路和院落。守门的听差见了叶春好,当即含笑打了招呼,随即看清了叶春好身后的张嘉田,他们愣了愣,犹犹豫豫的挂上了笑容,也客客气气的一躬身。

  房屋是旧模样,人也是旧模样,如果大门外这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汽车开门关门声,那么他们简直要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以为是雷一鸣从外面回了家。叶春好分明是在这个家里做惯了女主人的,可在这时忽然心虚起来,觉得这个家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初来乍到混饭吃的一位家庭教师,张嘉田也是自己私自带进来的,两人瞒着这府里的主人,偷偷的前来夜游。

  “你看,这么一段路,汽车夫一踩油门就走完了,哪里用你来送?”她扭头对张嘉田说道,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张嘉田方才也有点出神,这时听了这话,便道:“送一趟也不碍事。”

  叶春好没听懂这“不碍事”三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不碍自己的事?还是不碍他的事?这种问题是没法

  子问的,没有意义,而且听着也不和气。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月,她又说道:“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能和二哥在这府里走一走。”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笑了笑:“我说句实话吧,我原来总觉得,你只要能在外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就是成功。从来没敢奢望着你还能当上军长,这样威风的一路胜仗打回来。”

  张嘉田也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我这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随即,他又问叶春好:“你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和你通过一封信之后,我就再没能联系上你。”

  叶春好这一年的生活,是三言两语便可说尽的,而张嘉田听了她的三言两语之后,思忖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现在对他,是打算怎么办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言语。

  两人信步的往前走,不知不觉的一起绕进了后花园里,最后叶春好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了,低头说道:“你这话是问住了我。原本依我的意思,我就是要和他离婚,只要是能够公开的和他脱离关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孩子。”

  张嘉田在她身边也坐下了:“明天我就让他和你离婚,他现在不敢不听我的话!”

  叶春好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要是我孤单一个人,他或许会同意;可我这里还有个妞儿呢,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爱孩子,为了妞儿,他也不会和我善罢

  甘休。”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答道:“那就把那个妞儿给他。”

  叶春好把头垂了下去:“现在……我也舍不得妞儿了。”

  张嘉田几乎要着急了:“你还年轻,喜欢孩子的话,将来再生呗!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哪儿就差那么一个丫头片子了!”

  叶春好当即扭头白了他一眼。

  张嘉田受了她这一眼,知道自己这话可能是说得不大好听,可他真是急得要坐不住了,不好听他也得说:“那孩子是雷家的,又不是你叶家的,你说你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你听我的话,把心一狠,离开雷家,他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欠了一屁股债,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跟我——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离了雷一鸣就必须跟我,我是说你一个人,利利索索的过自己的日子,多好啊!”

  叶春好听了张嘉田这一席高论,只是摇头,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知道张嘉田之所以能说出这么一篇没心没肺的话,是他年纪还轻,确实不懂这母女之间的感情。张嘉田瞧着她一味摇头,摇得额前一撮偏分梳开的刘海都挡了眼睛,便伸手给她一撩头发。叶春好立刻向后一躲,抬手把那撮刘海拨回了原位,又笑道:“二哥你别乱动,这绺头发是用来遮丑的。”

  张嘉田没听明白这话:“遮丑?你不丑啊!”

  叶春好抬手摸了摸右眉上方的皮肤:“这里有一道疤,我擦了粉,又有刘海

  挡着,是不是看不出来?”

  张嘉田歪着脑袋凑过去细看了看,看过之后,他低了头,闷声闷气的说道:“我逮着他之后,砸折了他一条腿。一是怕他半路逃跑,二是为了出气。现在我想起了前年他在北戴河干的那些事儿,感觉砸折他一条腿还不够,明天非再揍他一顿不可。”

  叶春好连忙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你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禁得住你打吗?”

  张嘉田挨了她轻轻的一巴掌,挨得挺美,果然就不说话了,而叶春好望向前方,这才知道雷一鸣之所以见面时会大模大样的坐在床上,原来是因为他被张嘉田打断了腿。今夜的气氛太容易让她回忆起旧日时光——在旧日时光中,她曾经为了是否接受雷一鸣的爱情而彻夜难眠,不为别的,就因为雷一鸣位高权重,是一省的督理大人。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想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平凡少爷就好了,她爱他,她是宁愿养着他的!

  没想到,她的理想,会在这个时候实现了。

  她还管不管他了?还救不救他了?他下了台了,不是巡阅使了,会不会把他的坏脾气收敛一些?有没有可能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冒泡,咕咕嘟嘟的,像一锅水要开未开,憋着满腔的热气要发散。从要不要管雷一鸣,她一直想到了离婚后要不要改嫁给张

  嘉田——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张嘉田一眼,看过之后,她觉得不能嫁,因为向来没把张嘉田当成结婚的对象来看待过,因此也没有专门的观察和研究过他的性情,如果张嘉田也是个打老婆的,那么以他这个身量和力气,一拳就能捶死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好,清静安全,弟弟也快长大了,家里也算是有了个小男人。弟弟完全被他姐夫笼络了过去,要是知道自己不管他了,弟弟还不得和自己闹翻了天?还有妞儿——妞儿是他雷家的人,自己可以不管,不能为了妞儿搭上下半辈子,难得能找到像陈妈那么细心可靠的奶妈子,可不能放她走,过了年可以给她涨点工钱……

  叶春好那脑筋飞快的转,转得发疯。张嘉田看出她是心事重重了,以为她在专门考虑离婚这桩问题,便清了清喉咙,开始痛陈雷一鸣的罪恶,无需编造,他实话实说,正说到要紧的关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前方爆炸开来:“姐!你干什么呢?”

  胡思乱想的叶春好,和侃侃而谈的张嘉田,一起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叶春好抬头一瞧,发现叶文健站在假山石头下面,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张嘉田站了起来:“春好,他是你弟弟?”

  叶春好也起了身,对着叶文健说道:“你夜里不好好的在房里呆着,乱跑过来做什么?”

  叶文健昂头看着她:“姐,你不是说你

  看姐夫了去吗?”

  叶春好往假山石头下面走:“我看过他了。”

  落地之时,她踉跄了一下,张嘉田当即伸手扶住了她。叶文健看得清清楚楚,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

  叶文健不等叶春好支吾完毕,抬手指向了张嘉田:“姐夫正在外面受难呢,你还有闲心和这个男的在一起聊天?你不管姐夫啦?”

  叶春好一把拍下了他的手:“不许乱指人,没礼貌!大人的事情也轮不到你小孩子管!”

  “这不是大人的事,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我的命是姐夫救的,现在姐夫落难了,我就也得去救我姐夫!姐,你成天要我当好孩子,可我若是连救命恩人的死活都不管了,那我还是好孩子吗?姐夫救了你弟弟,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他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自己若是真敢不管雷一鸣,亲弟弟就能为了他和自己反目成仇。

  张嘉田走到了叶文健面前:“哎,你不认识我啦?”

  叶文健转向了张嘉田:“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原来和你家住一条胡同,胡同口卖粮食的张家,想起来没有?”

  叶文健看着张嘉田,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总跟着我姐上下学的小流氓吧?”

  此言一出,张嘉田立刻有些灰头土脸,叶春好也窘迫起来:“你还乱讲!你再不听话,我真不管你姐夫了!”

  “那我听话,你就得管!”

  叶春好气得一跺脚:“我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她管他

  叶春好决定再去“管”雷一鸣一次。

  当着叶文健的面,张嘉田什么都不说,等到叶文健被叶春好哄走了,他才开了口,难以置信似的:“你还真管他?”

  叶春好叹了口气:“小文不是小孩子了,我怎样做,他都看在眼里的。”

  “那你管完了这一次——”

  叶春好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也就是这一次了。”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叶春好愣了愣,然后答道:“我不是那种没记性的人,只是前年从北戴河回来时,我在火车里向他保证过,保证将来有一天你回来了,若是要杀他,我一定不会让,一定保证他的安全。”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是的,后来我和他在察哈尔又见了面,我没把他怎么样,他倒是设了毒计,想要把我一网打尽。和我一起逃到察哈尔的兄弟们,全他妈死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再说你为什么向他做那个保证?是想求他放了我?可他真把我放了吗?放我的是他还是你?到底是他宽宏大量把我放了?还是我命大自己逃了?”

  叶春好低头站着,不吭声。

  她不说话了,张嘉田也沉默了,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站了许久。最后叶春好喃喃开了口:“我有我的主意,你放心,我不是傻瓜,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有我的主意。明天我再去见他一次,我和他,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张嘉田听到

  这里,就知道下面的话,自己没法说了。叶春好说她有主意,他就信她一次。可他还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放在先前,他是不肯问的,不好意思,也不敢;可现在他今非昔比了,他有了一点无忌的胆量,可以把这话向她问出来。

  “春好,你说,咱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戏?”

  问完之后,他抬手一摸嘴,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糙,可随即又镇定下来,因为觉得叶春好不至于为了这么一句话而恼了自己。

  叶春好听了这话,没有恼没有笑,而是凝神想了一想,然后抬眼望向了他:“二哥,你别等我了。咱们如今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我这人又是见谁都和气的,你自然觉得我好,可两人当真在一起过起了日子,情况就不同了。我这个人,好管人好管事,谁不顺着我的意思来,我就觉得谁是错的。人也虚荣爱面子,成天不着家,总想着在外面出风头。论起吵架来,又是总有理,连雷一鸣都吵不过我,你和我在一起,怕是更要有苦说不出。我自己的短处,我自己知道,所以依我的意思,我只想独自把日子过下去,再将小文养育成人,也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道:“二哥,你不要疑心我是拿话敷衍你,我这都是真心的话。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了,我若是还拿漂亮话来糊弄你,那我也变成一个坏人了。要说嫁给

  你,那对我来讲,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个社会上,对于平常离婚的女子,都是当成弃妇一样的看待,我离开了雷一鸣,脸上也不会有光彩。可若是能嫁给你这样一位新政府任命的军长,就能把这面子全盘的扳回来了,那种出入都有护兵跟随的威风生活,也能继续下去了。莫说我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连小文的前程,我也一并都可以寄托在你身上。可是……”

  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想,你是因为爱我,才想娶我的,我总也应该是因为爱你,才能嫁给你。要不然,我对不住你啊!”

  张嘉田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不知道有那么句老话吗?叫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的为了好吃好穿嫁汉子,那不算错。你——你别成天总想那些没用的。我也没爱上你,我就是看你漂亮,你也不用爱上我,你就图我是个军长、有兵有钱就行了!郎才女貌,我看挺好。”

  叶春好“唉”了一声,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今年漂亮,过几年就不漂亮了,到时候你还能因为这个休了我不成?天晚了,你先走,明天——明天我们再见面。”

  叶春好几乎是把张嘉田撵了走。

  等张嘉田走了,她回了房里,坐着出神。白雪峰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向她问道:“太太,您晚上出去,瞧见大帅了?”

  叶春好被他吓了一跳:“瞧见了。

  ”

  白雪峰微微弯着腰,试探着说话:“那……”

  叶春好说道:“大帅落进了洪霄九手里,洪霄九要让他拿钱买命。”说到这里,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找到林子枫?大帅说,林子枫在战场上出卖了他,而且还卷走了他的钱。”

  白雪峰抬起了头,显出了茫然模样:“太太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这一阵子一直没有老林的消息,他怎么会……”

  叶春好说道:“那我派给你一桩任务,就是想法子去找林子枫。你放心,我总是要设法把他救出来的,我和他之间的离婚官司,也要等他出来了再打。”

  白雪峰依然茫然着:“啊……是,老林背叛了大帅,这……他怎么会这么干?”

  叶春好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你让小文过来,我有话对他讲。”

  片刻之后,白雪峰把小文领到了叶春好面前。

  叶春好让叶文健在自己面前坐了,然后说道:“明天我就去救你姐夫,可是在救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文健登时两眼放光:“姐,你说!”

  “等到你姐夫恢复了自由,我就要和他彻底分开。到时候,你得乖乖的跟着我走,不许再闹。”

  叶文健皱起了眉头:“那咱们都走了,把姐夫一个人扔家里,他不伤心吗?”

  叶春好板了脸:“你满口都是你姐夫,就不怕姐姐伤心吗?”

  叶文健低了头,一撅嘴,又问:“那妞儿呢?”

  “妞儿我能带走就

  带走,带不走的话,就把她留在雷家。”

  “那我要是想妞儿了呢?我是妞儿的舅舅,我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来瞧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