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唾沫啐得毫无力道,而张嘉田看着叶春好,说道:“接下来怎么办?是我去弄点儿烟膏子回来给他过过瘾,还是——”

  叶春好转向他哭道:“你也要说风凉话来气我吗?我家不许那东西进门,抽大烟上瘾了,那就戒!”

  叶春好这里的管家,乃是小枝。小枝此生是立志不嫁人的了,只在叶公馆勤勤恳恳的做事。如今受了叶春好的吩咐,她火速收拾出了楼下一间空屋,而叶春好也管不得张嘉田了,自己端了一碗热粥出来,用小勺子喂了叶文健喝。

  叶文健喝了几口,然后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姐,我知道我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叶春好须得凑过去细听,才能听清。

  叶文健继续说道:“不赖姐夫,是我自己不学好。看见别人抽,就也想试试。”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说:“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你拿出志气来,把这东西戒掉,过个十天半月,就又是个好小伙子了。叶家就只剩了咱们姐儿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好好的长大成人,姐姐将来不是要牵挂你一辈子吗?”

  然后她抬手一拭眼泪,开始许大愿:“等你戒完了烟,姐姐带你出门玩去,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回姐姐都听你的。”

  叶文健眼眶一热,也落了泪,这一刻他无比的惭愧,也无比的轻松,因为终于见了姐姐的面,也

  终于挨完了姐姐的骂。他最恐惧的的一幕,已经上演完毕。

  “我戒。”他抬袖子抹眼泪:“我一定戒。”

  三小时后,空屋子里的叶文健换了面目。

  他左奔右突,拍窗打门,嚎啕咒骂。烟瘾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他开始对姐姐的冷血感到惊讶——如果是在姐夫身边,姐夫一定不忍心看他这样受苦,纵是不放他出去,至少也会隔着房门给他一点关怀。

  于是他恨起了叶春好,他想姐姐一定是受了张嘉田的蛊惑,也嫌弃起自己了。她这样冷酷无情的逼迫自己戒大烟,也许只是怕自己染了烟瘾、变成累赘,会耽误她将来去嫁张嘉田。她天天逼着自己上进,也一定是想让自己尽早的自立离家,少花她的体己钱。可她原本哪里有钱?她的钱也都是姐夫给她的啊!

  叶文健想到姐姐趁危逼着姐夫同她离婚,得了姐夫的钱,还要说姐夫的坏话。如今索性对待亲弟弟也冷血起来了,便是又愤怒又伤心。而在他悲愤欲绝的满屋辗转扑腾之时,叶春好坐在餐厅里,也正在垂泪。

  张嘉田一直没走,就坐在旁边陪着她。叶春好哭了一阵,因为总能听见弟弟的哀嚎惨呼,所以心如刀割,含泪诉道:“他这一招可真毒辣,他不直接报复我,对个孩子下手……”

  张嘉田听到这里,觉得这里头有误会,就开了口:“春好,其实这事儿,可能真不赖雷一鸣。首先

  ,这回就是他主动联系我,让我赶紧把小文带回来的,要不然我还摸不着小文的影儿呢。再者,雷一鸣当初是偷着逃到承德去的,到了承德之后,他一直都挺忙,应该没那个时间和闲心教小文学坏。他啊,好像是一直没管过小文,小文要钱他就给,所以小文不愿意回来。”

  叶春好睁了一双泪眼看着他:“二哥,你也站到他那一边去了?”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不不不不,我就是把我知道的说出来。他错了,我不能放过他;他没错,我也不能冤枉他,是不是?”

  叶春好垂眼盯着桌面,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是太天真,还是纯粹的愚蠢。

  如此又过了一天,叶文健的戒断反应越发强烈,彻夜不能眠,吃什么吐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歇斯底里的号叫一场,并且满口乱骂,起初只是骂张嘉田,后来竟连他姐姐也骂起来了。叶春好进去看他,被他一头撞在了小肚子上,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想去向张嘉田求援,然而张嘉田偏又去了北平。

  张嘉田是看望洪霄九去了。洪霄九一直过着豪迈的生活,终日抽大烟喝大酒,自从进了北平之后,他志得意满,越发的纵情声色,结果这一日醉大发了,直接醉进了医院里去。

  洪霄九此时身边只有一个不大顶用的外甥,所以张嘉田责无旁贷,不能不过

  去瞧瞧他。而他一走,叶春好身边少了个孔武有力的帮手,只得号召全家仆人一起上阵,用麻绳把叶文健捆了住,又用毛巾塞了他的嘴,怕他咬了舌头。

  叶文健不懂这一番用意,只瞧见他姐姐带了全家上下过来,一起看自己的丑态,还像抓猫抓狗似的把自己绑了起来堵了嘴,心中便是气苦难言,认为自己受了绝大的侮辱。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张嘉田还是没回来,因为洪霄九死了。

  洪霄九那一日醉过去之后,就再没清醒过来,死因是脑充血。洪霄九无儿无女,如今一死,他的兄弟姐妹们各自携着孙男娣女蜂拥而至,要瓜分他的家产。而他那个外甥曹正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下定决心,定要继承他舅舅的全部遗产。

  张嘉田一看形势不妙,当即撤退,生怕卷进洪家的内战之中去。临走之前,他给洪霄九烧了好些个纸人纸马纸钱,烧的时候,心中悽惶,因为洪霄九平素是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汉,又是他常见的人,这么一条好汉说死就死了,他总觉得不能相信。

  心思从洪霄九跳到了雷一鸣,他又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要蹲在这火堆旁,给雷一鸣也烧上这么一堆纸玩意儿呢?

  洪霄九对他有恩,忽然死了,他心里本来就难过,及至想到了雷一鸣,他更悲了,蹲在地上,简直快要站不起来。眼看着那一座山似的

  纸活慢慢化为了灰烬,他扶着膝盖,艰难的起了身,心想洪霄九和雷一鸣斗了半辈子,斗得你死我活,现在想想,有什么意思?

  幸好,他想,自己已经和雷一鸣斗完了、和好了。将来若是有一天,雷一鸣也死了,自己蹲下来给他烧纸的时候,心里大概就会只有悲伤了。

  纯粹的悲伤,他想自己应该还是能扛得住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花花世界

  叶文健在重获自由之时,已经没了人样。

  他瘦、高、脏、臭,看着分明是皮包骨头了,然而身体依然沉重。在沐浴更衣过后,他在床上半躺半坐,面无表情的喝汤。叶春好坐在一旁,仔细看他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出旧时弟弟的残影,还想把他搂到怀里拍拍摸摸,可他已经不再是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了,此刻的他脸色青白,瘦得面颊凹陷,冷眼一看,简直像个面目阴鸷的成年男人,让她实在没有法子出手。

  “上午姐姐让小枝去了法国面包房,给你买了好些点心回来。一会儿给你端过来,你慢慢的吃。”她几乎是怀了一点谄媚的心思,微笑着没话找话:“还是天津好吧?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明天——或者后天,姐姐叫裁缝来家,给你做新衣服。”

  叶文健只是喝汤,不理她。

  叶春好这些天饱受煎熬,被这个弟弟磨得脾气志气全没了,只盼他能恢复成先前那个小少年,可以乖乖的在自己身边长大成人。叶文健不理她,她也不敢说出半句硬话,甚至还得继续的哄着他捧着他:“鸦片烟瘾是最难戒的东西,你能一口气把它戒掉,真是个刚强的好孩子,姐姐没有看错你。”

  叶文健仰头把一碗热汤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喃喃说道:“我想睡觉。”

  叶春好接过汤碗,连忙叫女仆进来铺床展被,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而叶文健背对着叶春好

  躺进被窝里,闭了眼睛,其实并没有困意,只是不想面对她。他不能去恨姐姐,可他真的感觉姐姐笑脸虚伪、不堪入目。

  她要是真这么爱他,那么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怎么不见她进那间空屋子里陪伴他呢?

  房门轻轻的一响,是叶春好带着女仆走了出去,给他关上了房门。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看大门的仆人唤出了“张军长”三个字,他知道是张嘉田又来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姐姐是不是要和张嘉田推心置腹的长谈一番、细细描述自己在这几天里是如何的屁滚尿流鬼哭狼嚎了?

  那是一定的,他姐姐有什么事都对张嘉田讲。

  他又想起来,张嘉田那天在火车上踢过自己,很狠的两脚,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肚子,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腰,好像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碍眼,因为自己和姐夫亲,不和他好。

  想到这里,叶文健开始思念起了雷一鸣。他还想妞儿,想苏秉君,想翠兰,想承德家中的一切,尽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并不能算是真的家。

  叶文健不知道,他的姐夫这些天一直没想起过他。

  天气渐渐暖了,雷一鸣已经将那几箱子药吃掉了大半。这天虞碧英来了,正赶上他在喝药,便用手帕堵了鼻子,笑吟吟的在一旁看。

  雷一鸣喝药喝得很痛快,可喝完之后便要眼泪汪汪的,皱着眉头急急

  的喝糖水。虞碧英顶爱看他苦到含泪的模样,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平时他这人总是无懈可击,非得到了此刻,才像是露了软肋。而雷一鸣用手帕擦了擦嘴,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思索着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

  虞碧英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漫不经心的看他。他穿着衬衫长裤,外面套着一件墨绿色的毛线开衫,袖口和下摆织了两圈细细的白道子,算是一点装饰。走到房门口,他忽然一回头,问虞碧英道:“我过两天打算去趟北平,如果你也愿意去玩一玩,就跟我走。”

  虞碧英没听出他这句话算是邀请,还是建议。垂下长长的睫毛,她用手指挑起一绺发梢,说道:“我最近倒不是很有玩兴,如果去的话,那么,我要到北京饭店的理发馆里重新烫一烫头发。”

  雷一鸣一点头:“好。”

  虞碧英一抬眼,微笑唤道:“你过来。”

  雷一鸣走到她面前站了住。虞碧英仰着脸斜睨了他,同时伸出一根食指,一粒一粒滑过他的纽扣:“你不顾忌我哥哥了?”

  雷一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不要对我抱有太高的期望。”

  虞碧英笑出了声音:“怕我要逼你娶我?”

  雷一鸣伸出手,为她将一缕卷发掖到了耳后,然后将双手插进了裤兜里:“那我求之不得。”

  虞碧英拈住了他那开衫最下方的一粒纽扣,轻轻的向下拽,紧接着再向上揪住第

  二粒纽扣,继续拽。一点一点的,她让雷一鸣俯下了身来。抿着红红的嘴唇,她含笑一歪头,在雷一鸣的嘴唇上狠啄了一口。

  啄过之后,她向后挪了挪,微笑着端详他。他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态,面孔洁净苍白,眉目则是黑压压的,清澈眼珠向她一转,他也笑了,嘴唇没血色,只染了一抹她的口红。

  她抬了手,用指肚将那一抹口红在他嘴唇上晕开,低声吃吃的笑:“真美。”

  雷一鸣从裤兜里抽出了一只手,插入她耳后蓬松芬芳的卷发中,托住了她的头,然后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她的面颊。一边呼吸着她的香气,他一边用嘴唇来回磨蹭她的脸蛋,蹭得辗转缠绵,把嘴唇上的口红颜色尽数还给了她,从她粉红的脸蛋,一直还到她温暖的耳根。虞碧英搂住了他的脖子,吃吃的笑,格格的笑,不住的想要扭头躲避,忽然听到耳边“刷拉”一声响,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竟是雷一鸣伸手猛的拉上了窗帘。

  她当即想要推开雷一鸣:“不要……”

  然而雷一鸣已经掀起她的旗袍,扯开了她的裤子。双腿被抬起来向上一直压到了胸口,她窝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在半窒息中猝不及防,猛的发出了一声惊呼。

  椅子随之向后一滑,椅背撞到墙壁,椅中人退无可退,一声惊呼未毕,惊恐的又叫了一声。

  虞碧英的嗓门很不小。

  这一下午,苏秉君来

  了两次,每次都是在门口止步。虞碧英呼声婉转,似哭似笑,唱歌似的,让这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好意思出屋。

  到了第三次,房内的女独唱终于谢幕。苏秉君轻轻一敲房门:“大爷。”

  门内响起了雷一鸣的声音:“送水。”

  于是苏秉君没得着机会汇报正事,反倒是先得了个新鲜差事。去厨房端了一大盆温水送进房内,他就见床帐低垂,里面有人在窸窸窣窣的动,而雷一鸣衣着整齐,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正在低头点烟。

  苏秉君把水盆放在地上,一眼没敢多看,悄悄的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虞碧英红着脸离开了此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后,她先找到了虞天佐,说道:“哥,宇霆要去北平,你知道吗?”

  虞天佐一点头:“知道,怎么了?”

  “我要跟着他一起走,去北平玩几天。”

  虞天佐抬手摸着下巴,半晌没说话。虞碧英等得不耐烦了,转身要走,虞天佐一见,连忙表态:“行,去吧。”

  虞碧英一伸手:“给钱!”

  虞天佐知道自己这个妹子虽然浪漫多情,但向来不靠着多情去向男子索要什么,所以别说她是和雷一鸣一起走,她就是和财神爷一起走,自己这钱该给也还是得给。

  “你拿支票本子走。”他说:“你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花的时候悠着点儿。”

  虞碧英昂头一笑,这才美滋滋的走了。

  又过了两天,虞碧英和

  雷一鸣当真出发,去了北平。

  雷一鸣去年是从家中仓皇逃出去的,虽然后来又回北平看了一次病,可因没有到家,所以回了也和没回差不多。如今他小小的恢复了一点元气,总算可以从容的回了家来。

  然而他只在家里打了个转儿,便搬到北京饭店去住了。

  家里处处都是旧景致,然而没有旧人物。他终究是不复往日的荣光与权势了,昔日满宅子的副官卫兵们都没了踪影。主人半年没回来,仆人散了大半,他出来进去,见大门口连个站岗的卫兵都没有,也觉得冷清刺眼。

  虞碧英倒是更愿意住到饭店里去,因为吃喝玩乐都更方便。雷一鸣要了几间客房,除了自己和虞碧英之外,让随行的苏秉君等人也一起住到了隔壁。而他和虞碧英各住一间屋子,不是为了名誉,是因为两人的生活习惯不甚相同,雷一鸣需要充足的休息,而虞碧英则是要玩个痛快。

  住进饭店的当晚,虞碧英便花枝招展的打扮了,敲开了雷一鸣的房门,笑道:“走哇!我们去看跳舞。”

  雷一鸣看着她脚上的银皮鞋:“只是去‘看’跳舞吗?”

  虞碧英用手里的小折扇一敲他的肩膀:“不要怕,知道你禁不住累,我至多让你陪我跳一两个piece,绝不会过分的劳动尊体。”

  雷一鸣果然随着她去了这饭店里的跳舞厅。这时早已入夜,跳舞厅内的电灯亮如白昼,正是

  宾客如云的热闹时刻。雷一鸣在角落中找了一处座位坐下了,因为知道自己今晚也无事可做,所以决定耐下性子,专用这一晚的时光来敷衍虞碧英。

  让侍者上了一杯啤酒和一杯果汁,他没有要喝的意思。等到那乐曲声一起,他起身走到虞碧英面前,向她躬身伸出了一只手,没说话,只向着她一笑。

  虞碧英是个享乐主义者,这时也不矜持,扶着雷一鸣起身走进舞池,她合着音乐翩然起舞。而她本来身段就曼妙,舞技又高超,所以旁边虽然也都是一对对男女相拥着跳舞,可男子们的目光不由自主,纷纷都射向了虞碧英。虞碧英被异性仰慕惯了,潇洒自如,毫不在意。及至舞曲终了,她枕着雷一鸣的肩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直起身笑道:“小可怜儿,一定累了吧?”

  雷一鸣确实是累了,先前他也是个爱玩的,大蹦大跳的舞蹈也吓不住他。可如今只是搂着虞碧英在舞池里转了几个圈子,他便微微的喘了起来,额头上也有了薄薄的汗,甚至左小腿也开始隐隐的作痛。

  周身的不适败坏了他的兴致,他勉强维持着和颜悦色,带着虞碧英往座位走。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了脚步。

  他看到在自己座位旁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自己,正是林子枫。

  另有一人站在林子枫身后,是白雪峰。

  白雪峰也是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一手拿着礼帽,他隔着老远就向雷一鸣弯腰鞠了躬,一躬到地,十分的恭敬。

  雷一鸣沉着脸,目光扫过白雪峰,他和林子枫短暂的对视了片刻,然后原地转了个身,对着虞碧英说道:“走。”

  虞碧英身为虞天佐的老妹妹,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此刻她见势不对,一句话都没多问,挎着雷一鸣的胳膊便要跟上。哪知雷一鸣刚迈出一步,跳舞厅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走了进来——是张嘉田。

  张嘉田腿长步大,一眼看见了林子枫,他且行且笑:“老林,你兴致不错啊,有酒不喝,跑上来看跳舞。你没和老白搂着跳一段儿?”

  然后他一转眼,看见了雷一鸣,当场“哟”了一声,也愣在了当地。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斡旋之难

  雷一鸣见了张嘉田,紧绷的神经立时松弛了些许,甚至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之后,他偏过脸对着虞碧英说道:“很抱歉,你先回房去吧。或者等我走了,你再回来接着玩。”

  虞碧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一闪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张嘉田的目光追逐着她,她往外走,他便回头,直到目送着她走出跳舞厅了,才又转向了雷一鸣。

  雷一鸣走到了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没想到林子枫在这里。”

  张嘉田说道:“我还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呢!你什么时候回北平的?”

  “今天上午。”

  张嘉田还憋着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眼看林子枫已经带着白雪峰走过来了,他便绕过雷一鸣,向前迈了一步:“老林。”他很亲热的抬手揽住了林子枫的肩膀,小声问道:“你是来玩的?还是看见了他,才过来的?”

  林子枫答道:“巧遇而已。”

  张嘉田瞄了林子枫一眼,发现此人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并没有活撕了雷一鸣的意思,便把一颗心放回了原位。抬手又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他对着林子枫嘁嘁喳喳:“我专门回北平请一次客,你一声不吭的半路离席,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不等林子枫辩解,他笑了起来:“行啦,我知道,你是嫌他们太吵。现在他们已经散了,你、老白,还有他,咱们几个另找

  个清静地方,再吃点儿喝点儿,好不好?”

  林子枫想了想,末了一点头:“好。”

  张嘉田放了他,转身又去低声问雷一鸣:“到我家去,行不行?”

  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行。”

  然后他迈步就要走,可张嘉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回头又对林子枫一笑:“走哇!到我家去!”

  张嘉田今天在北京饭店的餐厅里请客,客中便有林子枫和白雪峰这二位。林子枫现在攥着禁烟委员会,权力很不小,他不能不联络,而白雪峰近来总跟着林子枫活动,所以张嘉田下请帖时,就把他也带了上。

  张嘉田的朋友,大多都是军人一流,说他们粗俗都是轻的。酒过三巡,林子枫实在是被这些人吵得坐不住,便搭讪着起了身,说要上楼看跳舞去。结果甫一进跳舞厅,就看见了舞池中的虞碧英——她的样貌服装都太出众了。看到了虞碧英,就也看到了拥抱着虞碧英的雷一鸣。所以林子枫说今天这一场是“巧遇”,倒真是实话实说。

  张嘉田带着这几位离了北京饭店,白雪峰上了林子枫的汽车,他则是把雷一鸣拽上了自己的汽车。汽车驶上大街,张嘉田转向雷一鸣,开始问话:“身体好了?”

  “好什么好!”

  “没好,还有力气玩娘们儿?”

  雷一鸣一皱眉头:“胡说!那是虞天佐的妹妹,我敢玩吗?倒是你,非把我拽上来

  干什么?”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我躲什么躲!我是懒怠见他!他神经病!”

  张嘉田抬手一抹脸:“看来你这身体是真好了,气这么足,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来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慌忙掏出手帕捂了嘴,又向一旁躲了躲。张嘉田见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别犯疑心病了,真要是痨病,你吃药也没用,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精气神?”

  雷一鸣听了“痨病”二字,脸色又是一变,像小孩子听了鬼故事,尽管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可依旧是怕。张嘉田瞧出了他的恐惧,于是转移了话题,又问:“你这一趟回北平,有什么事?”

  雷一鸣慢慢的把手帕放了下来:“俱乐部。”

  “什么?”

  “俱乐部,原来是我和几个朋友合办的,后来那几个朋友都退出了,俱乐部就成了我个人的财产。我现在急着用钱,打算把它卖了。”

  “用钱干什么?”

  “发饷。”

  张嘉田沉默片刻,末了摇了摇头,满心满脸的不赞成:“你有这个钱,不如回家关门当寓公,够你花好些年的,还省心省力。拿它当军饷,一转眼就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雷一鸣换了个坐姿,低声嘀咕:“我是没当过寓公吗?我家的门,关得住吗?”

  张嘉田正要回答,然而身体随着惯性向前一晃,正是路途短暂,汽车已经停在了自家门前。林子枫的汽车紧随其后,也停了下

  来。门外的卫兵跑上来打开了两辆汽车的车门,雷一鸣犹豫一下,伸腿要下汽车,哪知门外忽然伸进了一双手,轻轻巧巧的就把他搀扶了出去。雷一鸣顺着这双手往上看,看见了白雪峰的脸。

  白雪峰胖了,有了几分中年政客的模样,让雷一鸣感觉有些陌生。而白雪峰收回了手,陪笑问道:“大爷,我这几个月一直没向您问安去,您的腿养好了吗?”

  雷一鸣一点头:“好了。”

  “大小姐现在都会走了吧?”

  “会了。”

  白雪峰不再多问,垂手退了开,还是当年的副官本色。

  张嘉田这时也下了汽车,招呼着众人进门,白雪峰落后一步,拉住了张嘉田,低声说道:“张军长,恕我先告退一步吧。”

  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告退?他和老林之间有矛盾,和你又没关系,你跑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