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和他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自己独占了一个世界。春好死了,他想,死就死了,人谁不死?迟早都是要死的。

  然后,他又想:春好死了。

  他想来想去,翻来覆去就只是这四个字,然而魔怔了似的,不能停息。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他进了那停灵的厢房。

  老婆子已经为叶春好换上了一身新衣,新衣是一身蓝布旗袍,鞋袜也俱全,只是缝得粗枝大叶。见他进来了,老婆子们贴着墙边溜了出去,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转身关闭了房门,他走到灵床前,弯下腰去看叶春好。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琐碎旧事,在他脑中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太近了,至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这哪里是旧事?这根本就是新事。双手撑在灵床上,他深深的俯下身去,把面颊贴上了她的嘴唇:“春好,你今天一定要亲我一下。”

  面颊和嘴唇相碰触了,她先前曾说“就不亲”,可终究还是拗不过他,还是他赢。

  然后他抬了头,轻声说道:“我也亲你一下。”

  他吻了她的额头,吻乱了她湿漉漉的额发。他抬手为她整理,发丝撩起来,他看见了她右眉上的疤痕。

  他盯着那道疤痕,盯了良久,一眼不眨。房门开了,他都没察觉。原来苏秉君见他这样关门闭户的守着一具尸首,有些不放心,便要

  进来看一看。如今见他果然又坐到了灵床上,苏秉君便上前搀扶了他:“大爷,人死不能复生,您一味的伤心,也没有用。好些军务都在等着您处理,您还是出去站站,振作振作精神吧。”

  雷一鸣这一回没有回答,也没有对着他点头。怔怔的跟着他走出门去,外头已经是正午时分,他在大太阳下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苏秉君扭头看他,只见他直着眼睛望着地面,面孔胀成紫红,一只手紧紧抓了军装前襟。

  苏秉君有点慌了:“大爷,您——”

  话未说完,雷一鸣要咳嗽似的一弯腰,喷出了一口血。

  喷出了第一口,他急促的咳嗽了几声,随即又喷出了第二口第三口。紫红的面孔迅速转为惨白,他站立不住,要往下瘫。苏秉君慌忙蹲下来抱了他,就见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两颗极大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了下去。

  雷一鸣想自己的人生,真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了。

  叶春好那踩着窗台作势欲出的动作,成了他对她最后的记忆。死和生之间,只差了一步的距离。她原来是这样的爱他,她竟然会这样的爱他。

  于是他想大哭,也想冷笑。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死,不是他不怕了死,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继续的活。一切的往事都是不堪回首,又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热泪和热血在他胸中壅塞着,烈火要从肺腑之中燃烧出来,呼吸着

  的每一秒钟,于他来讲,都是煎熬。

  他还没死,就已经提前落进这地狱里了。

  雷一鸣为叶春好守灵,守了一夜。

  这一夜他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一夜过后,他出了厢房见了人,让苏秉君去操办一番,尽早让太太入殓。

  他说这话时,态度和眼神都是很镇定的,不镇定的是苏秉君。他说了几句话,见苏秉君答得有口无心,两只眼睛不住的往自己头上瞟,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苏秉君这才收回了目光,做了个肃穆的姿态:“大爷,卑职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您的身体要紧,还是要节哀啊。”

  雷一鸣问道:“我怎么了?”

  苏秉君慢慢的抬了头:“一夜不见,您都添了白头发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转身往上房堂屋里走。堂屋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走到镜前,就见白发从自己的两鬓扩散开来,竟然连头顶心的黑发中都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银色。

  “这没什么。”他不但镇定,而且豁达:“不算多,远看也看不出来。”

  然后他把五指插进短发,缓缓的向后捋去,又道:“白了也好,以后就安心做老爷子,不折腾了。”

  二十多岁的苏秉君看着他,哑口无言。而他转身从镜子前走开,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咳嗽起来。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看苏秉君:“别傻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三天之后,一队人马换了便装,运送叶

  春好的灵柩回北平去。

  雷一鸣自始至终都没有嚎啕大哭过,只是有点唠叨,嫌叶春好身上的衣服不好。仿佛叶春好不是入土,而是出远门去。幸而衣服虽然是本地成衣铺里买来的粗糙货色,可棺材是好的,让他觉得还不算太委屈了她。

  盖棺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把叶春好所戴的那只手镯洗得金光闪烁,放进了她的棺材里——放进去了之后,他又反了悔,把它重新拿了出来。

  他想把它留给妞儿,做个纪念。妞儿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娘了,这个娘没了,将来就是他们爷儿俩一起过日子,他也不会再续弦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个祸害,害人,也害己。谁爱他,他害谁。

第二百一十五章 豪杰

  张嘉田人在家中坐,可是能够接收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听闻虞天佐弄来几架飞机空袭了了雷一鸣的司令部,他稍微的有点担心,可又担心得很有限,因为觉得雷一鸣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人,做人做成他那个样子,大概是个什么妖精怪物托生成的,这样的人,大多命大,翻江倒海的胡折腾一辈子,反倒是不会轻易的死。

  果然,又过了几日,他得了新的消息,说是雷一鸣的军队继续向前挺进,并且用高射炮将虞氏的飞机打下了一架。说起来,雷一鸣的队伍乃是“讨蒋联军”的一部分,可从开始到现在,他似乎对蒋中正并没有什么意见,光忙着讨虞了,打得虞军四散奔逃。张嘉田认为他是想要趁机抢块地盘到手,算不得是异常举动,直到这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

  初听到雷一鸣的声音时,他愣了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因为雷一鸣此刻所在之处,和天津之间绝不会通长途电话,于是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直接便问:“你在哪儿呢?天津还是北平?”

  雷一鸣答道:“我在北平,下午到天津,住在英租界。”

  “英租界哪里?”

  雷一鸣说了个地址,他一边说,张嘉田一边记住了,又问:“你胆子不小啊,这个时候往这儿跑?不怕有来无回?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说扣你就扣你!”

  雷一鸣答道:“我很小

  心,没事的。”

  隔了几秒钟,他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忽然这样的通情达理,反倒让张嘉田有点不好意思:“下午我过去看你,咱们一会儿见吧!”

  下午时分,张嘉田如约而至。

  他掩人耳目的进了一座幽静公馆,公馆从外面看,是纯粹的外国人家,并且是高级的外国人,处处都透着“闲人免进”的气息。院门口站着个貌似印度人的门房,门房不管事,单是那么展览似的站着,而张嘉田一下汽车,疑似印度人的身后就转出了个中国青年,一边去开大门,一边发出训练有素的轻声:“张军长来得正好,司令也是刚到。”

  张嘉田不置可否的进了去,走过一片草坪,他进了一座白色的巴洛克式小洋楼。楼内站着几名便装青年,见他来了,统一的露出惊讶神情,分明是都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和这样巧。一人把他引入了旁边的客厅里,他进去之后,迎面就见长沙发上坐着雷一鸣,正在低了头喘气。

  雷一鸣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配着白衬衫和黑领带,头上的一顶巴拿马草帽还没有摘。一如往昔,他把西装穿得笔挺,周身上下一尘不染,可张嘉田今天看他,就觉得他这个穿法有些古怪,太素净了,像是丧服。闻声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一边微微的喘息,一边说道:“我也是刚进门。”

  张嘉田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上下的打量他

  :“你不打你的仗,跑这儿来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春好没了。”

  他非常平静的说出了这四个字,以至于张嘉田看着他,似乎是听清了,可又像是没听清:“什么?春好怎么了?”

  “死了。”雷一鸣看着他说话:“死在空袭里了。”

  张嘉田望着他。

  雷一鸣继续说话:“空袭的时候,我们一起往外逃。她先把我推出去了,等她自己要走的时候,炸弹就落下来了。”

  张嘉田依然望着他。

  “我前些天派人,把春好的灵柩运回了北平。可是后来想着,她这么一个人回去,回去之后也没有没个伴儿,孤零零的,实在可怜,就也回去了一趟,想再看看她。”

  张嘉田望着他,分明也知道他说的是人话,可不知为何,字字句句全不能理解,不得不做一次确认:“你说,春好死了?”

  雷一鸣一点头。

  张嘉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抬眼看着雷一鸣,他并没有悲愤欲绝,只问:“死的怎么不是你呢?”

  雷一鸣轻声答道:“她救了我。”

  张嘉田“砰”的一拳砸上了茶几,随即霍然而起,对着雷一鸣怒吼道:“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她好端端的在天津过着日子,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

  上前一步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他把他拎了起来:“她救你?是你杀了她!我操你的祖宗十八代,是你杀了她!”

  他恨不得立时将雷一鸣扯断撕碎

  ,抓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撼了几下,他转身一个过肩摔,把雷一鸣狠狠掼向了地板,然后快走几步抬了脚,他对他要踢要踩,要出气解恨,要给春好报仇,然而在落脚之前,他忽见雷一鸣蜷缩着侧卧了,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露出的头发竟然已是花白。

  他收回脚,席地坐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眼泪,不哭,只说:“春好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这辈子不死在你手里,就不算完。”

  抬手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是落了泪,其实并没有,只是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发胀。

  “才二十五。”他又说,瓮声瓮气的,声音嘶哑。

  傍晚时分,晚霞的光芒透过了客厅的大玻璃窗,泼了满地满墙红颜色。

  雷一鸣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沙发腿。嘴里叼着一支烟,他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火,手哆嗦着,抖得火苗乱颤。张嘉田盘腿坐在一旁,见状就握了他的手,稳住了他的火苗。

  他吸燃了那支烟,然后垂了头,嘀嘀咕咕:“我想另给她找块墓地,弄得好一点,将来我死了,就和她葬到一起去。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也留块地方。”

  张嘉田给自己也点了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喷云吐雾的回答:“我去你妈的,你是不是疯了?她嫁了你一场,又是为了救你死的,最后连你家的祖坟都不能进?”

  “我对雷家的祖宗没感情。”他继续嘀嘀咕咕:“我只不过

  是姓雷罢了。况且我娘太厉害,把春好放到她旁边,我怕她在阴间欺负春好。”

  “放你身边,你就不欺负她了?”

  雷一鸣摇摇头:“不欺负了。”

  张嘉田慢慢的把一支烟吸到了头,然后问道:“她疼没疼?”

  雷一鸣抬手在后脑勺上比划了个切割的动作:“没疼,就那么一下子。”

  张嘉田说道:“脑袋一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疼啊怕啊,全不知道了。”

  雷一鸣点点头:“是。”

  然后,两人长久的沉默。满室的霞光渐渐转暗,张嘉田抬眼望着窗外,想着未来漫漫的前途,想着自己将来无论是好是坏,春好都不知道了。他的人生,没观众了。

  当他还是个小混混时,他偶尔弄到了一身好衣裳,就一定要穿了去和叶春好偶遇,要让她看看自己的英俊潇洒;后来他进了雷府,一路要强上进,也是要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本领。雷一鸣把他逼进了绝境,他铤而走险东山再起,也是为了让叶春好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一直在活给她看,她也真的一直在看着他。看得认真,不只是看,还要点评,还要说他。说他是为了他好,他知道。将来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他了,他这样有权有势,年纪又轻,脾气又暴,隔三差五的还要犯浑,谁敢管他?

  雷一鸣咳嗽起来,咳嗽出了空洞的声音,仿佛五脏六腑全没了。张嘉田扭头看他,就见他深深的弯下腰去,用手帕堵了嘴。咳嗽到了最后,他有出气没进气,声音消失了,只剩了动作,肩膀随着咳嗽一耸一耸。

  张嘉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不理会,等到把这一阵咳嗽扛过去了,他才慢慢的抬了头。依然用手帕堵着嘴,他低声说道:“嘉田,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想把我也害死?”

  雷一鸣疲惫的微笑了:“不了,我这辈子,害人也害得够了。你运气好,我就饶了你吧。”

  “想害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雷一鸣扭过脸望向了他:“我有。”

  张嘉田怔了怔,然后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对,你是有。你天生就是这种害人精,干别的不成,害起人来一个顶十个。”

  雷一鸣不说话了,只是茫然的微笑。春好死了,嘉田又成了他独占的心腹。老天爷待他不薄,自做了一番安排,要让他得偿所愿。

  他从未想过,所谓的如愿以偿,竟会是这般的苦涩凄凉。

  天黑之后,张嘉田回了家。

  他睡不着,自己倒了两杯烈酒喝了。喝过之后,他走到门外的石头台阶上坐了下来,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又抬手拍死了肩上的一只蚊子。

  春好死了,他这些年的单恋与相思也随着她一起死了。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他不哭。

  他只是感觉自己缺失了一大块,并且无可弥补,所以从今往后,他便不再是先前的他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疯人疯语

  雷一鸣在天津住了几天,与此同时,他的部下留在北平,已经买下了一块墓地。

  他不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叶春好安葬,觉着这么办太潦草了,对不起她,所以宁愿将灵柩暂且停在城外的庙里,等到时局平靖了再说。

  在那座公馆里,他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张嘉田。张嘉田听了他这一番话,倒也觉得很对。而雷一鸣又问他:“要不要给你留一块地方?”

  初听这话,张嘉田没听明白,后来反应过来了,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讥笑:“你们两口子合葬的墓,有我什么事?再说我还不到三十岁,离老还远着呢,你是怕我不死还是怎么着?”

  雷一鸣近来成了个没脾气的人,无论张嘉田说了什么重话,他都安然的受着,丝毫不恼:“给你留一块地吧?”

  张嘉田感觉他这话都不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于是也拿了荒诞的话来回敬了他:“春好没了,我也就死心了。等将来有了工夫,我三妻四妾娶上十房二十房的娘们儿,生他三五十个丫头小子。等我老了,我就是堂堂的张老太爷,家里养着百八十号孙男娣女,我咽气的时候,孝子贤孙能从北平排到天津来,还用埋到你家的坟地里去?就算我干,埋我的子孙也不能干。”

  雷一鸣不高兴了,一皱眉一扭头:“不要拉倒!”

  张嘉田瞄着他,还是感觉他有点不对劲——他这个反应有种奇异的孩

  子气,而他向来不是个幼稚的人。

  就在这时,雷一鸣忽然又转向了他,热切的望着他开了口:“给你留一块吧!啊?”

  张嘉田向他探了探身,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一边试着问道:“你没事吧?”

  雷一鸣摇摇头,随即笑了,笑容渐渐加深扩大,又缓缓的退散消失,最后他冷着一张脸,告诉张嘉田:“我心里很乱。”

  张嘉田轻声答道:“我知道。”

  这一回,他把他的面孔冷到了底:“不,你不知道。”

  张嘉田越是观察他,越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邪门。于是硬生生的把话题扭转开来,他故意做了个闲闲的姿态:“对了,还有件事,那个谁,满山红,听说你来了,想见你。”

  雷一鸣怔怔的看着他:“满山红?”

  随即他摇了头:“不见。我明天就要走了,见她做什么?不见,不见不见。”

  翌日上午,张嘉田在家中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得知他这就要离开天津了。

  张嘉田叮嘱他保重身体,然后挂断电话,转身背靠着墙壁站了,直着眼睛发呆。忽然有人一打他的胳膊,他扭头望去,却是看到了满山红。

  满山红依然扮成了个假小子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张嘉田,她说道:“你真不够意思,没等我找着他,你就又把他打发走了。”

  张嘉田强打了精神,答道:“不是我让他走,是他自己要走。再说我也替你向他传过话了,他不见你,

  你又何必这么死缠烂打的?”

  “我闲着没事干,想找他玩玩!”

  张嘉田伸手抓乱了她的短发:“春好没了,他的头发都白了,哪还有心思和你玩?再说你是只想找他玩玩吗?”

  满山红知道张嘉田对叶春好的感情,所以这时也把脸色正了正:“我知道你和他又和好了,放心,我不杀他。”

  张嘉田叹了口气:“他已经成了个病秧子,玩不动啦。”

  “病?什么病?”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最后答道:“应该,还是肺炎吧。”

  雷一鸣走后又过了大半个月,张嘉田得知虞天佐已经退出承德,溜了。

  他自己跑了,他的部下奉了他的命令,还在继续抵抗。而雷一鸣不知怎的,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莫名其妙的暂停了进攻。敌对的双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停了战,但是也没有讲和,只是僵持着。张嘉田不知道雷一鸣这是在搞什么鬼,有心派人去和他联络联络,可这联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论起政治立场来,他现在和雷一鸣也是一对敌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这个念头说出来,可不知怎的,满山红看出来了,问他道:“我去吧!反正我是个到处乱跑的人,消失几天也没人在意。”

  张嘉田看着满山红,心里知道她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她脑子够用,身手也好,除了娶回家当老婆,她似乎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沉吟了片刻之后,他说道:“有两点,

  你记住,第一,出门在路上,不许惹事,我是让你做秘密的联络员,不是让你大张旗鼓的出去做特使;第二,见了他,不许和他狗扯羊皮的纠缠不清,现在他应该是没这个搭理你的心思了,你这么大的姑娘,也要点脸,别送上门去再让人推出来,连带着我都没面子,听见没有?”

  满山红一咧嘴,做了个鬼脸:“你怎么总说我是大姑娘啊?”

  “不是大姑娘,还是个大娘们儿?”

  满山红这回不单咧嘴,连眉毛都皱起来了:“行了行了,放心吧,我这回见了他,一定冰清玉洁,毛都不要他一根。”

  “你这话我也不大信,我看你就是想找个机会过去揉搓他一顿。”

  “那你以为呢?我要是没玩够他,我早把他脑袋拧下来了。现在看你的面子,我先不拧,等将来你管不着我了,我也玩够了,我再去拧。”

  “我只要是活着,就不许你拧。等我死了,他也早死了。”

  “那我就把他坟刨开,骷髅壳子捡出来当球踢。”

  张嘉田听她越说越来劲,也懒怠理她,直接斥道:“滚!”

  对待满山红,张嘉田该骂就骂,有时候她淘气太过了,他还想打她两下子。可骂归骂,他拿她当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是愿意护着她养着她、由着她在自己的羽翼下胡闹一辈子的。

  他老记得那一天,他们两个是怎么一起走出死人堆、踏上那活路的。

  满山红这天滚出去了

  ,第二天又滚了回来,从他这里拿了一只不小的皮箱,皮箱里装着各色西式补药,以及张嘉田的一封亲笔信。张嘉田又嘱咐了她一席话,她乖乖听了,而在当天下午,她就拎着皮箱上了火车——上火车时,她穿着长裤衬衫,马甲敞着怀,歪戴着一顶花格子鸭舌帽,帽子下面露出了剃得发青的鬓角,完全就是个摩登少年的模样。在一等车厢里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她把皮箱往椅子前面一放,一条腿就架在皮箱上面,穿着皮鞋的脚晃来晃去,又向车内的茶房要来一份报纸,打开来装模作样的看,看看自己一共能找出几个认识的字。看过了这一份中文报,她又拿起一份英文报,看那洋文弯弯曲曲的笔画,看着看着,她听见对面发出“噗嗤”的一声轻笑,便把报纸向下降了降,露出眼睛来,看见了对面座位上的一位洋装小姐。

  小姐和她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低下了头,依旧抿嘴憋着笑,憋得脸蛋白里透红。满山红问道:“你笑什么?”

  小姐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手背挡了嘴,是笑不露齿:“反了。”

  满山红一愣:“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