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他摇撼了她的手,像是一场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摇了几下,看看她的眼睛,再摇几下。

  叶春好不看他,只将手抽了出来。

  “先前我一身清白,你尚且有无数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一味的冤屈侮辱我。如今我有了那样的遭遇,又怎么敢再冒险回到你身边去?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吗?”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往那高远处看,耳边就听雷一鸣喃喃答道:“我那时总以为你不是真心的爱我……嘉田比我年轻,比我健康,我有很多年都认为自己有病……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药……”

  他又握住了叶春好的手,话说得太艰难了,以至于他最后语无伦次,只能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

  叶春好对他的一切都不相信,唯独信了他此刻这句话。这句话太真了,他就是凭着他的种种“以为”和“认为”,硬生生把个太平富贵的好日子,闹成了众叛亲离。

  这样的性情,享不住福,再怎么荣华富贵,归根究底,也还是个命苦的人。

  叶春好不理会雷一鸣,自去要水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早饭也摆上了桌,雷一鸣显然是要留在这里和她一桌吃,在坐下之前,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瓶野花,忽然笑道:“那两朵黄的是你和我,紫的是妞儿。”

  叶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来:“不要说痴话了。”

  雷一鸣坐到了她的对面,吃喝之时左手动弹不得,右手便分外忙碌,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乱响。吃饱之后起了身,他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点心渣子,结果一掸之下,铜纽扣又掉了一个。

  “春好,春好。”他理直气壮的轻声呼唤:“扣子掉了。”

  叶春好喝了一口米汤,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找针线。雷一鸣昂首挺胸的站到了她面前,她低了头,几针便把扣子重新钉了上。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她抬头刚要说话,不料雷一鸣瞅准机会低了头,在她额头上“梆”的亲了一口。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来,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额头,觉得他还是有了一点变化--先前他只是神经质,现在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雷一鸣离开指挥部,并没有再往那处小山丘去。

  “哪天”的日期,也可以无限度的延后了。她若不是他的人,那便该杀,杀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那么……他不能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当初爱她娶她,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不能杀她,那就得尽快杀了虞天佐。他对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了,迟到追悔莫及,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尽快杀掉他的同谋,然后他从此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里去。

  战事又激烈起来了。

  虞天佐的兵,收大烟卖大烟是把好手,捎带着也就都有了几口瘾头。这口瘾头平时不碍他们的事,可战场上炮火无情,开战前可不会先给他们过瘾的机会。所以雷部士兵以少胜多,竟是接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

  雷一鸣一度想把叶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营去,和妞儿作伴,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叶春好起初对他是不假辞色的,无论他如何示好,她不喜不怒的,只是冷若冰霜,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她像绷不住了似的,脸上偶尔也有了一点好颜色。到了今早,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饭,吃到一半闹了胃疼,竟然被她斥责了一顿--“这才叫活该。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空着肚子喝酒,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然后她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热咖啡端了走。他乖乖喝着热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

  “你那样大呼小叫的要酒,隔着一道薄墙,我有什么听不见的?”

  雷一鸣含着一点笑意,慢慢喝了半碗粥。忽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将怀表打开来,隔着桌子递向了对面的叶春好。叶春好看清了那表壳子里嵌着的小照片,倒是忍不住一笑,因为那是妞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儿张大了嘴巴,正在仰天大笑。她漂亮,笑成这样也还是可爱非凡,叶春好从没见过比妞儿更美丽的小女孩,所以心里暗暗的也很得意。

  “苏秉君那里有照相机。”他把怀表盖子“咔”的扣了上:“我们照一张合影放上去,让大妞儿让让位。”

  “不照。”叶春好直接拒绝:“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妞儿好看。”

  雷一鸣听她这句话完全带着贤妻良母的味道,心中便是一暖:“现在不照,过两年更不好看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你比我年轻,你还能漂亮好些年。”

  叶春好低下头:“又说怪话。”

  雷一鸣笑了:“我想照相,还另有个用处,就是嘉田给我来了信,问我为什么要带你上战场。我想照张照片寄给他,他看了照片,知道你我已经和好了,就也能放心了。”

  “我并不想和你上战场,我想回天津去,是你不让我走。”

  “我为什么不让你走,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叶春好一转身,不理他。他笑了,把怀表收回了口袋里,起身绕过餐桌拉起了她,他催促道:“走啊,现在外面阳光好,我们这就照去。”

  叶春好的衣服行李,都和小丫头一起留在察哈尔的大本营里,所以她此刻没什么好穿戴,只把头脸收拾了一番。和雷一鸣在一棵树下并肩站了,她没有笑,但神情是安详的,这份安详给她增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第二天,照片洗了出来,照了好些张,每一张都有好几种的尺寸。雷一鸣和她一起看,想挑几张最好的。叶春好说道:“挑剩下的,也都好好留着吧,你照得都挺不错的。”

  雷一鸣笑了--他这一阵子殚精竭虑,所以还是瘦,瘦得一张脸轮廓清晰,大眼睛高鼻梁,非常的上相。相形之下,叶春好那一路眉清目秀的长相,平时是越瞧越好看的,可是上了照片,就没他引人注目。

  雷一鸣又道:“我这就给嘉田写回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叶春好存着一份“无颜见人”的心思,不想和外界有接触,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你写吧。”

  雷一鸣的亲笔信,在几天之后到达了张嘉田手中。

  张嘉田拆开信封,先看见了照片,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子,及至展开信笺,他就见上面写道:

  “嘉田,上次在利顺德,你对我做了一番批评,我很受震动。这一次面对春好,我做了忏悔。如你所说,春好依然是爱我的。我这几日就派人送她去安全地方,也或者送她回天津去。如今时局多变,你不要轻举妄动,还是以稳为上。兄,宇霆。”

  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张嘉田来回读了几遍,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喻。末了他抬了手,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让你批评他!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没事批评他干什么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爱人啊

  清晨时分,叶春好坐在床边,因为无事做,便凝神去听远方的声音,远方有依稀的炮响,这是她这些天听惯了的声音,所以不但不怕,还能平静的心算那炮响的次数。

  房门开了,雷一鸣披着衣服进了来。她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也不强求她。夜里下过了雨,清晨还凉着,叶春好看他穿着短衫短裤,身上披着的也只是一件薄薄的衬衫,便有些惊讶:“这么这样子就走过来了?”

  雷一鸣笑了笑,上床侧身躺到了叶春好的身后。把薄被子向上一直拽到了肩膀,他在床上的余温中打了个喷嚏。

  叶春好向外挪了挪:“要躺回你自己的床上躺着去,别跑到我这里来耍赖。”

  枕套被褥上都有叶春好的气味,雷一鸣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觉得这气味有淡淡的香甜。叶春好瞟了他一眼:“胳膊。”

  他把左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向上撂倒了枕畔,免得挤压了伤口。叶春好盯着他的左臂,下意识的伸手和他比了比,结果发现他的胳膊比自己粗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薄薄的肌肉裹了骨头,一点滋润的油水都没有。察觉到雷一鸣侧过了脸,也在盯着自己看,她便移开目光,嘴里咕哝道:“瘦成这样。”

  雷一鸣问道:“春好,你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是瘦一点好,还是胖一点好?”

  “健康最好。”

  他翻身侧卧了,把她的手往被窝里拉:“我有一点好,

  就是没肚子。你摸摸。”

  叶春好越发的感觉他变了,变得幼稚了,变得更腻歪人了。手背蹭过他的腹部,她想要抽出手来:“好了好了,知道你身材好了——”忽然间她变了脸,猛的站了起来怒道:“恶心!”

  雷一鸣直瞪瞪的看着她,一脸的无辜。棉被下面有了动作起伏,是他把退下的短裤重新提了上去。

  “我们是夫妻啊。”他说:“难不成,以后你也不许我再碰你了?”

  叶春好脸色惨白,喘息了片刻方答道:“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总之我现在厌恶这种事情。你若想让我履行这件夫妻义务,那也等你我真的重做了夫妻再说吧!”

  雷一鸣一掀被子:“你看,我穿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后不经你的允许,我不再开这个玩笑了。”

  门旁摆着脸盆架子,叶春好走去洗了洗手,然后回到了床边坐下,这回瞪了他一眼道:“要躺就好好的躺着。”

  他果然是好好的躺着了,蓬着一头短而厚密的乱发。叶春好用手指拂过他的鬓角,就见那黑发下面,也有了白的。她记得当年那白发不过是几根而已,如今是成倍的增长了,倒还不碍观瞻,可也让她有了感慨。

  “白头发都是藏着长的。”她说:“它还挺会长。”

  雷一鸣笑了:“是不是平时也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也没什么。”

  “我最怕老。”

  “人都是要老的。”

  “妞儿还太小。妞

  儿现在要是十四五岁了,我就不怕做老太爷了。”

  “妞儿十四五岁怎么了?妞儿是个姑娘,你还指望着让妞儿给你撑门立户呀?”

  “可不是得指望妞儿?除了妞儿,咱们还有别的孩子吗?”

  “妞儿是个女孩儿呀。”

  “那没关系,女孩儿怕什么,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武则天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人,咱们妞儿就是个小姑娘,我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再找个脾气好的小女婿。”

  “不不不,妞儿不嫁人。”

  “又说胡话。”

  “等妞儿大了,咱们给她招个女婿进来就是了。不能让她嫁到别人家去,万一受了气呢?那时候我也老了,想给她出头,都出不动了。”

  “你看她那个样儿,是个会受气的?谁不顺了她的心,她上去就打谁的脸,让你惯得没个孩子样了。”

  “唉,她那小手才有多大,打一下就打一下嘛。再说她是不高兴了才打的,又不是无缘无故的乱打。她打你,那是要让你哄她疼她,是撒娇。她聪明着呢。”

  叶春好叹了口气:“不和你说了。真没看出来,你惯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将来妞儿要是长得无法无天了,就是你害的。”

  “谁家的姑娘还没点儿大小姐脾气?那哪能叫做无法无天?”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歪理邪说,不可救药。”

  嘀咕完了,她低下了头,摆弄着腕子上的一只金镯子。雷一鸣凑过来,又

  开了口:“这个不好看。”

  “你不懂。”她低声的回应:“今年时兴这个款式。”

  “时兴也不好看。”

  他伸手过来摸她的腕子,她把手一扬,声音依旧是轻轻的:“谁要你批评了。”

  他执着的追逐,终于还是抓住了她的腕子:“镯子还是要重一点好,这像是金丝编的,一捏——”他真捏了一下:“就变形了。”

  叶春好在他手背上一拍:“真讨厌,知道它禁不住捏,还要多手多脚。”

  雷一鸣收回手来,咳嗽了两声,一边咳嗽一边嗤嗤的笑。叶春好听在耳中,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微笑了起来。雷一鸣拉过了她的手,翻身趴着要把她的手镯掰回原形。叶春好由他摆弄着,同时心中就觉得无可奈何——他真是她命中的心魔。她须得吃无数的苦头、流无量的眼泪,才能狠心决绝的离开他。可是咬牙切齿的独立自由了这么久,这魔头只向她一张开怀抱,她便像那失了足的人一般,落进他的怀抱里去了。

  他的怀抱,宛如深渊。爬上来千难万难,落下去只要一瞬间。

  雷一鸣费了好些巧劲儿,终于恢复了那镯子的形状。重新躺下来,他把叶春好的手覆到了自己的面颊上。

  那手如她的人,修长,白皙。手指慢慢的活动了,她慢慢抚摸了他的头和脸。他不敢动,怕那手是白鸽所化,自己一动,它便会扑棱棱飞了。

  “往后你要是再犯那些旧毛病

  ,我也不和你吵,也不和你闹,我转身就走,不往你身上费一毫的心思。”她忽然说。

  他静静的侧卧在枕头上,睁着炯炯的大眼睛看她,瞳孔清澈,如果眼睛当真是心灵之窗的话,那么,她想,此刻他应该暂时是个真诚的好人。

  “也不许你再那么惯着妞儿,你自己坏还不够,还想带着妞儿一起坏?将来妞儿长大了,好好的大姑娘,一身臭脾气,可怎么得了?”

  雷一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春好问他道:“你笑什么?”

  他含笑答道:“我也坏,妞儿也坏,我们两个闹你一个,看你怎么办?”

  叶春好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坏,你还得意起来了?我怎么办?我要么走,要么留下来上家法,你们两个,我一人给一顿板子。”

  雷一鸣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笑,先是抿着嘴笑,笑着笑着抿不住了,露出了牙齿。叶春好看了他片刻,这时就问:“干嘛?要吃了我呀?”

  雷一鸣一跃而起搂住了她的脖子:“你亲我一下。”

  他身上再没肉,终究也是个男人,有沉重的分量。叶春好猝不及防,被他坠得弯了腰:“松手,谁要和你闹?”

  可是他已经把面颊凑到了她唇边:“不,你今天一定要亲我一下。”

  “烦死了,放开,就不亲。”

  他不放手,像个大号的顽童,缠着她抱着她,挤挤蹭蹭的往她怀里拱。她的嫌弃与躲闪都太可亲

  了,也太可爱了。如果她不是真的原谅了他,真的又爱了他,那她不会说出这样含嗔带笑的“烦死了”、“就不亲”。

  他没喝酒,然而有了醺醺然的醉意,他把自己吊在了她的怀中,低低的笑,缠绵的蹭,要她今天一定要亲自己一下。她推了他一把,打了他一下,轻轻的,完全不痛,都不是真推和真打。忽然抬起头来,他仰视着她的脸,脸是粉白的鹅蛋脸,眉目都是工笔画,一笔一笔,描得有章有法,是个温柔安然的好模样。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却不信她是真好,无缘无故的折磨了她几年。缓缓收紧了手臂,他仰脸说道:“春好,那你打我一下吧!”

  叶春好扭开了脸,脸蛋微微的有点红:“疯啦?一会儿要亲,一会儿要打?”

  然后她低头看向了他,和他对视的时候,会有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来,让她的目光又热又痛。抬手一遮他的眼睛,她正要说出一句话来,却听到有轰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声音火速的逼近了到了头顶,雷一鸣扯开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抬头向上望去。

  上方只有天花板,而在下一秒,一枚炸弹从天而降,就落在了隔壁雷一鸣的卧室中。

  炸弹穿透房顶,在地面上砸出了大爆炸。气浪瞬时掀起了房上瓦片,一道阳光从天花板的缺口中直射进来。雷一鸣愣了愣,随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声吼道:“空袭!

  ”

  他一手拉起叶春好,开了门要往外跑,可是又有一颗炸弹落在了门外院子里,疾风挟着瓦砾石片,劈头盖脸的抽向了他。他一看情势不妙,而房内的墙壁已经裂了缝,随时可能房倒屋塌,所以扭头又拽着叶春好奔了后窗。

  后窗是紧闭着的木格子窗,他手忙脚乱的去开窗,哪知窗闩卡住了,无论如何打不开。情急之下他合身去撞,硬把窗子撞开了一扇。窗后是一片长草葱茏的斜坡,直通着一条土沟,正是躲避空袭的好地方。又有一颗炸弹在院子里爆炸了,炸碎了带着房门的那一面墙,火焰和碎石一起袭击了他们,他转身拉扯了叶春好,拼了命的喊:“跳窗出去!快!”

  叶春好听清楚了他的话,可是不假思索的,她先把他推到了窗口——不假思索,什么都没想,只是出于直觉,想要让他先走。

  让他先走,自己随后跟上,自己健康灵活,能跑能跳,晚走一步也追得上他。雷一鸣身不由己的被她硬掀出了窗口,落地之后打了几个滚儿,他踉跄着站起来,就见叶春好手扶着窗框,也已经将一只脚踩到了窗台上。

  慌忙伸出一只手,他跑向了她:“快点——”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砸入房内。在骤然爆发的巨响和烈焰中,房屋四分五裂坍塌下去。雷一鸣被气浪冲击得直飞起来,眼前骤然明亮又骤然黑暗了,他在黑暗降临的那一刹那,

  完成了他对虚空的那一抓。

  他昏了过去,手攥着拳头,以为自己抓住了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生者余悲

  短暂的昏迷过后,雷一鸣睁开了眼睛。

  在四面八方的狂呼乱叫声中,他恍恍惚惚的仰起脸,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天上骄阳高悬,酷烈的阳光穿透硝烟,直射进他的眼睛里去。看过了这样的阳光之后,他再去环顾周围的世界,周围的世界便变得黑了,如同一个喧嚣迷乱的恐怖长夜了。惶惑的站在原地,他伸手向旁去抓,一抓抓了个空,又一抓,又是一个空。

  长夜渐渐恢复了光明,他转了个圈,喃喃的唤:“春好?”

  下一秒,他如梦初醒,猛的转向了草坡上的那一片废墟,大吼了一声:“春好!”

  空中的轰鸣已经远去了,有好些人踏过废墟奔向了他。七手八脚伸过来,拽他的胳膊抱他的腰,他急死了恨死了,跳脚大骂:“混账!太太在下面呢!还不快救?!”

  这一嗓子震开了那些捣乱的手脚,而他几大步跑进了那浓烟笼罩着的瓦砾堆里——跑过去了,又猛的收住了脚步。因为在一堆碎瓦之下,露出了一只手。

  那手鲜血淋漓,腕子上套着一只变了形的手镯。他对这手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弯下腰去搬那碎砖碎瓦。砖瓦下面是房屋的梁柱,梁柱下面是断裂了的窗棂,再往下,才依稀露出了叶春好的黑头发。

  他生拉硬拽的把她扯了出来,她半睁着眼睛,脸上全是尘土。他坐下来把她抱到了怀里,

  抬手去摸她的头脸:“春好?”

  鲜血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是一片碎弹片深深切进了她的后脑勺。她的一侧肩膀和一条腿也被砖石砸碎了骨头,在这酷热的血腥的空气中,她仰卧在他的怀中,有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清凉。

  双目似睁非睁的垂了,她面无表情,无惊无苦,有菩萨相。于是他怔怔的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之后,他轻轻摇撼了她,呼唤:“春好?”

  把手指伸到她的鼻端,他又唤:“春好?”

  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又等了许久。最后颤巍巍的收回了手,他重新抱紧了她。

  她死了。他长久的恨她,几次三番的想杀她,现在她死了。

  酷热明媚的世界开始飞速旋转,转得他头晕目眩。他死死的抱着她,一口气堵在心口,堵得他泪也流不下,哭也哭不出。忽然间,他冷笑了一声。

  冷笑过后,他抱着叶春好站了起来。方才他逃得仓皇,还是赤脚,这时他踩着碎砖碎瓦走下了瓦砾堆,忽然抬头看见了苏秉君,他开了口:“太太没了,去弄点水,再找身干净衣服过来。”

  苏秉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犹犹豫豫的说道:“您……我找间屋子,您先把太太放下吧。”

  雷一鸣点点头,觉得苏秉君这话有理。苏秉君又道:“我先给您找双鞋穿上,要不然……您没法走路。”

  雷一鸣觉得他这句话也很有理,于是对着他继续点头。苏秉君看

  着他,他也看着苏秉君,看了片刻,他又点了点头。

  苏秉君感觉他这个精神状况不大对劲,可一时间也无话宽慰他,只得匆匆走了,去找鞋子与房子。空袭的飞机显然是有备而来,专挑司令部所在的这一条街轰炸,这条街两侧的房屋算是成了废墟,但是再往远走,还是有完好的安身之处。苏秉君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强占了一院房屋。

  在一间厢房里,苏秉君用门板和凳子组成了一张灵床,又把雷一鸣请了过来。雷一鸣把叶春好放到了灵床上,门板阔大,放了叶春好之后,四周也还有余地,所以他一歪身,竟在旁边也坐下了。光着的两条腿垂下去,他手扶着膝盖,很镇定的眨了眨眼睛,然后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水和衣服呢?”

  苏秉君陪着小心,向他一弯腰:“马上就有,您稍等等。”

  雷一鸣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苏秉君解释一下:“太太没了,得给太太预备一身装裹,我俩全是一身的土,都得洗一洗。”

  苏秉君听他越说越不对劲,没敢搭茬,想要把他从灵床上扶下来,可是想了想,也没敢出手。

  这个时候,水来了。

  苏秉君找了两个老婆子来,给叶春好擦身。自己则是把雷一鸣强行搀了出去。雷一鸣迷迷糊糊的由着苏秉君摆弄,苏秉君无论说了什么,他听着都很对,所以始终是没有意见,只是耳朵大约是被爆炸声震着

  了,苏秉君的声音遥远模糊,和他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