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生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他想派人把雷一鸣追回来,可打电话出去一问,他从守城的军官口中得知,雷一鸣的汽车队伍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开出城去了。

第二百一十章 难回首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外面已经是日上中天了,雷一鸣将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点,然后拧开身旁的一只铁壳子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喝过之后,他把水壶递向了叶春好。

  叶春好和他坐第一辆汽车,奶妈子抱着妞儿,和叶春好的小丫头坐第二辆汽车,第三辆汽车则是载着苏秉君和叶文健。再往后,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殿后。

  叶春好已经在车内坐了好一阵子,雷一鸣说是有话问她,然而一直又是一言不发。叶春好闭着眼睛靠了车门,一时觉得这一场噩梦是自己永生永世都不能摆脱的了,想要解脱,只能去寻死;一时又不甘心——她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她是被伤害被侮辱的啊,她没有罪、不该死啊!

  眼看着雷一鸣把水壶递到了自己面前,她伸手接了,仰头也喝了几大口水。这回雷一鸣收回水壶拧好了,才终于开了口:“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春好半闭着眼睛,歪身倚靠着车门:“也许你知道得比我更详尽。”

  “那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我知道虞天佐看上你了,我还知道虞天佐趁我不在,把你祸害了。就这些,我说完了,该你了。”

  “你知道的已经够详尽了。”她转动眼珠看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花招要耍。她没有无穷的智谋去对付他,但她抱定了一个宗旨:她不信他。

  然而雷一鸣并未动容,只面向着

  前方说道:“你是正经女人,错不在你,你不要为了这个闹自杀。”

  然后,他闭了眼睛,向后一靠:“我会杀了虞天佐。”

  叶春好瞄着他,无声的冷笑了一下,还是不信他。

  “好,你去杀吧。”她说:“我要回天津去。你放我走。”

  雷一鸣扭头看向了他:“去告诉张嘉田?让他为你做主?你还要不要脸?”

  “你不是说了,错不在我?既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可丢脸的?”

  雷一鸣骤然提高了声音:“错不在你,错在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以为我们离了婚就真没关系了?张嘉田张嘉田,你就知道个张嘉田,难道我是死的?”

  叶春好咬着嘴唇,花了天大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然而说出话来时,她的牙齿打着嘴唇,声音还是颤得变了腔调:“这些天……你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根本就是被他们……硬抓过去的……”

  说到这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了下来,她还要说话,说话的时候牙齿互相打架,说得哆哆嗦嗦:“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以后……我怎么办……我……做人……”

  她的脸上没有哭相,她也完全没有想哭的意思,可眼泪自顾自的涌出来,一双手正擦反擦,总是擦拭不净、一塌糊涂。饮食和阳光让她一点一点的活过来了,身体活过来了,灵魂也活过来了。她开始想起了许多更具体更琐碎的眼前事,这

  些眼前事一重重的压迫过来,让她走投无路、陷入没顶之灾。她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曾急急的写了一封信给张嘉田,可几个小时之后的现在,她发现自己即便是面对着张嘉田本人,那件事那些话,她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那件事情被虞天佐宣扬出去,她更是没法子活了。纵是要活,她也无颜见人了。虞天佐的暴行没有摧毁她的肉体,可这个社会上的人言与眼光自会替他将她灭亡。

  她太冤屈了,太绝望了,太恨了,太怕了。

  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用手帕用力擦净了她的眼泪鼻涕。她在朦胧泪光中抬眼望去,看到了雷一鸣那张冷脸。他似乎对她也是嫌弃和厌憎的,仿佛她是件什么脏东西,他要忍着耐着,才能这样直接的碰触她。

  于是她使劲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滚开!用不着假撇清装好人!”

  然后她转身面对了车窗,抬手捂着脸,她在指缝中漏进来的一点阳光中闭了眼睛,忍无可忍的咧开嘴,无声的痛哭起来。雷一鸣坐在她的身后,听不见她的哭声,只知道她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肩膀随着喘息起伏颤抖,只有在呼吸最凌乱激烈的时候,她才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呜咽。

  雷一鸣把手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沉默着坐了回去。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曾经设想过此时此刻的情景,原本这情景应该是让他

  感觉痛快的,可如今坐在叶春好的身边,张嘉田对他所下的评语,像个鬼魅似的,一味的只要在他脑海中现形。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他和叶春好还没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为了一件极小的事情吵架,叶春好就像这样,哭了个死去活来,最后样子狼狈得不好见人,还去北京饭店住了一晚。

  那个时候,他们吵完就算,甚至吵了一架之后,感情比先前还要更亲密一层。他爱她,她……她也爱他。

  雷一鸣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晚了。

  汽车开进了一座小镇上,雷一鸣等人换乘了火车。叶文健糊涂着,下了汽车之后,就试探着走到了雷一鸣身边,先是看了看他姐姐,然后问雷一鸣道:“姐夫,我们要去哪儿啊?”

  雷一鸣答道:“我们要换个地方住几天。”

  叶文健望向了叶春好,就见他姐姐几天不见,竟然瘦了一圈,脸上也是憔悴苍白,便摸不清头脑:“姐,你……病啦?”

  雷一鸣搀了叶春好就往火车上走,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对,让她一个人歇歇。”

  这话说完,他已把她带进了一间包厢里。包厢不小,里面靠着两面板壁,相对着各放了一张小床。雷一鸣把叶春好扶到了一张床上坐下,然后自己出门又去看妞儿——眼看着奶妈子已经抱着妞儿坐安稳了,叶文健也又被苏秉君笼络过去了,他才放了心。

  火车不长,每

  节车厢都有卫兵,后头还连着几节货车车厢,装着汽车和马。雷一鸣猜想叶春好此刻一定是不愿见人的,便亲自端了饮食热水进来,一样一样放在叶春好床旁的小桌上。

  他一直恨她,杀了她都不解恨,把她舂成齑粉碾作泥都不解恨。恨到如今,他轻轻放下了食物,搬了只圆凳在一旁坐下来,在火车开动时的汽笛声中,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知道她的死期将至,所以终于不必再恨她了。如果他对她还有爱意,那么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他也可以尽情的去爱她了。

  拿起面包和餐刀,他很有耐心的往面包片上涂果酱,涂黄油,一层一层匀匀的涂,涂好了摆在单独的白瓷盘子里,他又倒了一杯热茶,用小银夹子夹了方糖往茶里放。

  然后他起身收起圆凳,回到了自己那张小床上,躺了下去。叶春好坐在床边,慢慢的去吃面包喝热茶。她还是有着求生的意志,然而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一团郁郁的热气堵在胸中,是一道坎,而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呼出这团气、迈过这道坎。

  火车轰隆隆的行驶,从白昼驶入午夜。叶春好夜里醒了一次,眼睛似睁非睁的,依稀察觉到有人存在,是雷一鸣。雷一鸣俯身站在她的小床前,将一条毯子从床尾拽上来盖了她,又把那垂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开,掖到了耳后。

  然后他退回到了他

  的床上,却没有躺。他那床前也有一张小桌,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歪头看她。她闭了眼睛,等他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等了良久,最后只等来了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非常苦涩的叹息,就像她这样苦。

  天亮之后,火车还在行驶。

  雷一鸣坐在叶春好的床前,凝神为她往玻璃杯里倒牛奶。叶春好张口要对他说话,可刚发出声音,便被他垂着眼皮“嘘”了一声。

  她以为是火车摇晃,他倒牛奶时要很加小心,才不许自己出声打扰。

  她不知道雷一鸣只是不想听她说话。她不说话,单是那样坐着或者躺着,谁能看出他们之间有过的恩怨情仇?

  他哄着叶春好,也哄着自己,主要是哄自己。倒出两杯热牛奶来,他低声问叶春好:“我们一起吃吧。”

  然后不等叶春好同意,他又说道:“火车上就是这一套,面包果酱,面包黄油,牛奶咖啡,没别的。现在条件不好,对付着吃饱就是了。将来好了,我把北平家里的厨子叫来一两个,专门在火车上当差。”

  他把抹了果酱夹了黄油的面包送到叶春好面前,又去制作自己的那一份:“过了中午,火车就能进察哈尔了。那里有我的地盘,地盘不大,还穷,想想我当初做直隶督理的时候,真是没法比。不是我昏庸无能,是世道变了,我也没有法子。”

  他低下头,咬下了面包的一只角,又扭头端

  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把口中的面包咽下去,他继续说道:“不能告诉嘉田,嘉田知道了,能和虞天佐拼命去。嘉田是中央政府的官儿,他私自带兵去打虞天佐,那肯定是不对,就是打赢了,也是违了军法,影响前途。别告诉他,这事由我来办。打赢了,我们出一口恶气,打输了,也没关系,我大不了再下野一次,回天津去。”

  叶春好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维护起二哥来了?”

  雷一鸣抬头,迎了她的目光回答:“嘉田是好人。我原来总是猜忌他,现在才知道了,他是好人。”

  叶春好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此情此景滑稽凄凉,有种大梦初醒式的荒唐可笑:“他是好人,那我呢?”

  荒唐可笑,可是她没笑,雷一鸣也没笑。两人对视着,都觉得是劫后余生,然而不适宜一起活下去,反倒是一起死了,更干净。

  当天下午,雷一鸣一行人抵达察哈尔。

  一夜过后,雷一鸣通电全国,向虞天佐宣战。

第二百一十一章 绝望与希望

  虞天佐起初完全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向自己宣战,经过一番琢磨之后,他渐渐的明白过来,登时气得破口大骂,骂自己有眼无珠,和雷一鸣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竟没发现自己是交了一条白眼狼。

  他骂雷一鸣,虞碧英听了,还挺不高兴,虞天佐见她胳膊肘往外拐,气得急了,把自己和雷一鸣私下所做的交易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说得虞碧英哑口无言——她倒不是同情叶春好,她虽然是出了名的文明开放,可并没有兴趣去讲什么女权,受了压迫与欺侮的女子,在她眼中,无非只是一些愚弱的可怜虫罢了,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她还没有和雷一鸣玩够,心中十分惋惜,不过和雷一鸣相比,终究还是哥哥更重要些,所以她闭了嘴。至于雷一鸣是否如她哥哥所说,是条“缺了大德的白眼狼”,她倒是不甚在意,因为她原本也不是倾倒于他的美德,更没想和他做天长地久的伴侣。捂着耳朵跑了出去,她懒怠听她哥哥那滔滔的污言秽语。

  虞天佐在家里大骂两日,将雷一鸣的祖宗十八代——不分男女——全部肏了一遍,然后调兵遣将,开始迎战。原本他是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是如此打了半个多月之后,他发现形势不很妙,便亲自动身往前线督战去了。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到了前线,身边带着叶春好。妞儿被他留在了后

  方的大本营里,因为那是个孩子。叶文健现在的个子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但是也被他归入了孩子行列。他告诉叶春好:“让小文跟妞儿他们一起呆着吧,我可没那个精神看着他了,他又不听你的话。”

  这些天叶春好和他朝夕相处,越是相处,越是糊涂。他并没有向她做过什么甜言蜜语的表白,只是时时刻刻的带着她,只要有一点闲工夫,便一定要和她在一起。起初,她对他是又怀疑又怀恨,不给他好脸色和好言语,然而他毫不在意,我行我素。

  有的时候,叶春好被他那样静静的凝视着,简直怀疑他眼中所看的自己,不是此时此刻这个真实的自己。身体的创伤愈合了,心灵上的创伤被雷一鸣那奇异的柔情掩盖了住,她一时间也无暇去想死,也无暇去想活,只是糊涂着。

  在理智上,她坚定如磐石,依旧是不相信他;可在感情上,她受了他的风吹雨打,有了水滴石穿的危险。

  “这一次若是又被他动摇了……”她心里想:“那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可她又存了一点自轻自贱的心思——她觉得自己是被损害了,被玷污了。她的人生从此暗藏了一枚定时炸弹,一旦哪一天爆炸了,她的人生、事业、地位、名誉便要灰飞烟灭。

  她往昔的那些雄心壮志,当初所展望过的兴盛与繁华,都在火速的凋败。她的财富,她的金矿,张嘉田对她的爱,异性对她的仰慕,全都抵不消这痛苦,挽不回这颓势。

  倒是身处在这战场边缘的指挥部里,她像是在几个世界的夹缝中找到了安身之处。可战争不会永远进行下去的,非常时期迟早是要过去,过去之后,如何回到那个旧世界里去?她不敢想。

  指挥部是一排砖瓦房子,先前曾是此地的小学校,现在战火燃烧过来,学校早停课了,房屋便被过路的军队临时占据。雷一鸣带着叶春好随军,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大本营,怕她一时想不开,要寻死。而她坐在指挥部后方的一间屋子里,偶尔能听到隆隆的枪炮声,但是周围的人不怕,指挥部外的百姓们也不见恐慌,她便也跟着保持了镇定。

  雷一鸣就住在她的隔壁,但是难得能够安稳的睡一觉,动辄就要往前线跑。这一天,战火稍稍停息了,他从前线骑了马往回走。刚刚下过了一场雨,雨水把世界洗得蓝天白云、绿草红花,万事万物的线条都清晰了,颜色也浓烈了。马蹄子踏过草地上一条痕迹模糊的小路,他松松攥着缰绳,心想哪天找个借口,把叶春好带上前线,趁乱给她一枪,只说她中了流弹身亡,事情也就结束了。

  从此永无后患。

  哪天呢?他又想。

  他从十天前就开始考虑“哪天”这个问题,一天拖一天的挨下来,“哪天”的日子,依旧没有定下来。这几天的天气

  都太好了,太温暖了,不是下手的好时机。他想找个凄风苦雨的阴天,她临死时见这个世界这样糟糕,或许会不那么悲伤恐惧。

  忽然一扯缰绳勒住了马,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后方的苏秉君见了,也下了马:“大爷,您有什么吩咐?”

  雷一鸣没回头,只一扬手,不许卫兵跟上。独自走进路旁的草地里,草叶挂着雨水,刷拉拉的拂过他的马靴,打湿了他的膝盖。而在这高高矮矮的野草之中,有大片大片不知名的野花盛开,有姹紫的,也有亮黄的,似乎都是刚在这雨后绽放,全是崭新洁净。

  他弯下腰去,开始用蛮力采花,带着白手套的手一把揪住花茎,他像是要把鲜花活活扼死一般,连根带土的把它硬拔出来。方才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向叶春好送过花。现在趁着她还活着,他要送她一次。

  他不知道如何斯斯文文的凑出一束鲜花,放眼望去,看哪一朵都开得很好,便乱揪乱拔,累出自己满头的汗,像要给牛羊打草一般,集了一大捆的紫黄花儿。

  把这一大捆野花带回了指挥部,他撞开了叶春好的房门。叶春好正坐在房内发呆,冷不防的见门外挤进来了一大捆花草,便是一怔。雷一鸣极力的向后仰了头,躲避花中逃出来的小飞虫:“我看路上花开得很好,就摘了一些,送给你看看。”

  叶春好站了起来,嘴里“哟”了

  一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目光由上向下扫去,她就见那花茎下面拖着老长的根须,须子上还带着湿土。再往下,是雷一鸣的两只脚,两只脚也沾满了泥巴。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你喜欢花,摘一两朵回来看看就是了,干嘛连根拔了这么多?”

  “我看都很好——”他扭头“呸”了一声,呸走了一只小飞虫,继续说道:“你看呢?”

  叶春好答道:“我看你是疯了。”

  雷一鸣又道:“你挑选几朵,剩下的我抱走。”

  叶春好迟疑了一下,从抽屉里找出小剪刀,走上前去,剪下两朵黄的,一朵紫的,又问:“剩下的你要送到哪里去?”

  雷一鸣答道:“喂马,马要是不吃,就扔了吧。”

  叶春好在小学校的操场边上,用小铲子挖坑,把那野花依次重新栽种了上。坑挖得浅,栽得东倒西歪的,能不能活,她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拿去喂了马,就一定是不能活了。

  等她带着小铲子回来时,雷一鸣已经不知去了何处,她那桌上多了个小白瓷瓶,里头盛了清水,养着那三朵花。她看着那一瓶花,站立不住似的,肩膀就靠在了墙上,心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当初她和张嘉田清清白白的说一句话,他都要犯疑心病;如今她当真失了贞洁了,他怎么反倒对她又有了柔情?

  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是心里有鬼?还是心里有愧?

  隔着窗子向外望出去,她看见雷一鸣从旁边屋子里走了出来,院外站着几匹马,马旁站着几名副官。他的腮帮子一动一动,是在咀嚼着什么。一边咀嚼一边走出院门,他拉着缰绳抬腿上马,第一次没上去,第二次飞身上去了,高高的坐在马上,他那脸上有自嘲的笑。

  叶春好知道他是难为情,因为他方才上马的姿态,不但不复往昔的矫健,甚至有了点笨拙的老态。

  转过身去背靠了墙壁,她仰头看着天花板,长长的叹息,像上了岁数的愁苦妇人,叹了一声还不够,还要叹第二声第三声。

  雷一鸣在前线附近,找到了一座小山丘。山丘后头是一片洼地,四周长满了蒿草。他在蒿草之中走了几趟,感觉这地方不错,别说在这里开枪杀人,就是在这里竖绞刑架、抡大砍刀,都未必会有人留意。将来见了张嘉田,就说前线战事激烈,叶春好在这里躲避,结果中了流弹。

  午夜时分,他回了指挥部。叶春好这些日子睡眠很少,到了这个时候,还点灯醒着。雷一鸣进院子的时候,她听见声息了,声息有些古怪,他在院门口就“嗯”了一声,走到院子中央,又“嗯”了一声。“嗯”的很高,像是要哭似的。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起身推门向外望去。灯光从门口泼洒出去,依稀也照亮了雷一鸣。雷一鸣微微俯了身,右手叉腰,左臂垂着,左袖管血淋淋,鲜血顺着他的指

  尖往下滴答。抬头见了叶春好,他没指望叶春好能怜悯自己,所以干脆向她一挥右手,意思是让她回房去。

  然而叶春好开了口:“你怎么了?”

  “没事,下午让弹片崩了一下。苏秉君拿药去了。”

  然后他又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还是要让她回房去。偏巧这时,苏秉君赶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勤务兵,勤务兵挑着两桶水,一桶凉的,一桶热的。苏秉君进房点了蜡烛,把刀伤药放到了桌上,然后兑了一盆温水。雷一鸣也进了来,龇牙咧嘴的忍痛脱了上衣。苏秉君拿来一把大剪刀,要把他的衬衫左袖剪掉。剪刀太大了,又钝,用着非常的不得力,就听雷一鸣一会儿“哎呀”一声,苏秉君饶是心灵手巧,也急出了一头的汗。

  就在这时,叶春好进来了。她带了一把做针线活用的小剪刀,对着苏秉君一点头,说道:“我来吧。”

  苏秉君立刻拎着大剪刀起了身,叶春好在雷一鸣对面坐了下来,三下两下便把他的左袖子齐肩剪掉。让苏秉君拧了一把毛巾过来,她擦净了他那左臂上的鲜血,看出他的左小臂上确实是翻着一道指头长的伤口,不很深,看着只是皮肉伤。

  这里没有消毒药水,所以她直接在那伤口上涂了薄薄一层止血的刀伤药,然后用绷带缠了他的小臂。

  这期间,雷一鸣一直一言不发,甚至连疼都不喊。叶春好把那绷带缠好了,无意间一抬头,却是吓了一跳。

  她看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自己。面部的肌肉紧绷了,他那样子简直不是紧张,而是恐慌。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剪子,她问他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怕我行刺你吗?”

  雷一鸣不回答,依旧瞪着她。他原本眼睛就大,黑眼珠也大,如今这么直勾勾的瞪圆了,简直有些不似人类。叶春好被他瞪得很不安,于是起身要走。哪知道她刚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了。

  当着勤务兵和苏秉君的面,他开了口:“你不是不爱我了吗?”

  叶春好登时扫了苏秉君一眼——勤务兵是个小孩,暂时可以不算人。苏秉君似笑非笑的低着头,让她不由得羞臊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然后她迈步就走,快步回了自己屋子。可是未等她把小剪子收起来,外头有人“咣”的一脚踹开了房门,随即那雷一鸣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你不是不爱我了吗?”

  叶春好把小剪子往抽屉里一扔:“大半夜的,你吵什么?我帮你还帮出错了不成?”

  雷一鸣逼近到了她的面前:“你——你其实还爱着我,是不是?”

  “我不爱你。”

  雷一鸣忽然吼道:“你说实话!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

  她被他这一吼震得呆了住,他离她这样近,呼吸都喷到了她的脸上,但她也没有躲。目光斜斜的射出去,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她忽然镇定下来了。

  “我原来一直以为我是恨你,可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我对你不是恨,是绝望。”

  雷一鸣依然瞪着她:“绝望?”

  她点了点头:“对,绝望。”

  “我知道我不好,我可以改。”

  “我不信。”

  “我是性子坏,可你看我从来没对妞儿发过脾气。我、我还是有救的,你再信我一次!”

  叶春好这回只一摇头。

  雷一鸣放轻了声音,又问:“那……你虽然觉得我坏,觉得我不可救药,但你心里……还是爱我的吧?”

  叶春好下意识的想要说出“不爱”两个字,可事到如今,她又觉得那两个字不确切,不是自己真正的态度。

  不是不爱,是不能爱。

  “你回房吧。”她说:“我并不是对着你耍性子,要拿所谓的爱与恨来要挟你。我是真的怕了,也累了。”

  然后她伸手推他,硬把他推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二章 水晶心肝

  叶春好匆匆把雷一鸣推了出去,然后关闭房门上了门闩,又把那油灯也吹灭了。摸黑躺到了床上去,她也不脱衣,只蜷缩着闭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

  前方就是深渊,她只要再做一丝一毫的前进,就要失足直坠下去了。一个她在这深渊边缘徘徊着,茫然痛苦,心如火烧,另一个她飘在天上,全知全能,朗朗的规劝着她,字字珠玑,全是良言。比谁都有智慧,比谁都更无情。

  她明白事理,知道好歹,可她这有情的俗人,又哪里能够那样无情的超凡?

  然后,她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他们被惯坏了的、又美丽又厉害的妞儿。

  叶春好想了一夜,凌晨时才朦朦胧胧的睡去。等到天正式的亮了,她习惯性的睁了眼睛。

  坐起身把周身的衣服理了理,她下床走去拨开门闩,推开了房门。房外乃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院子里有一块大青石,雷一鸣独自坐在石头上,军装整齐,只有左袖子高高的挽到了胳膊肘上,露出了缠着绷带的小臂。闻声回头望过来,他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

  阳光把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照耀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瞳孔也成了透明的,化作了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叶春好抬手扶着门框,忽然觉得他很脆弱,看他那个样子,真不该是个蛮横无理神经质的暴君。

  这时,他站了起来:“等你半天了。”

  叶春好站在门内,自觉着像一棵树,高高的,枝叶疏落,有凉风从自己的眼目耳鼻中穿过,又木然又潇爽,没有思想,没有表情,只剩了一点天生的本能。这点本能让她反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房内的地面比院内土地要高,她又站到了更高的门槛子上,所以雷一鸣须得微微仰脸去正视她。轻轻牵起了她的一只手,雷一鸣试探着回答:“等着问你一句话。”

  叶春好不再言语,只默然的看着他。而他和她对视了片刻,轻声开了口:“我们再做一回夫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