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耐着性子看他忙碌。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了,张嘉田才问道:“什么时候吃饭?”

  雷一鸣走到他面前,问道:“饿了?”

  张嘉田觉得他这个态度,有点像是大人逗弄小孩子,便有点不耐烦:“不是你说让我过来吃晚饭的吗?天都要黑了,我不应该饿?”

  说完这话,他知道自己语气不好,所以等着雷一鸣反击。哪知道雷一鸣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扭头又看了看窗外,然后笑了

  一下:“可不是,天都要黑了。”

  他抓起电话打到隔壁房间,让随行的副官去安排晚饭。张嘉田等他放下了电话,又问:“春好怎么还不回来?”

  雷一鸣漫不经心的回答:“正和小文吵着呢。”

  “你不会派人把她和她弟弟一起送回来?”

  “你当我没说过这话?”雷一鸣扭头瞪了张嘉田一眼:“叶春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她家的事情,我也懒怠管。她要走,我就送她走,她要留,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我也不撵。她要和她弟弟吵得狗咬狗一嘴毛,和我也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叶春好在你那里是个宝贝,在我这里可算不得什么。”

  张嘉田向后一靠,露出了惫懒相:“那你当初还和我抢?”

  “不是我和你抢,是她爱上了我。”

  “那她后来怎么又不爱你了呢?”

  “那我根本不在乎!爱我的女人多了,如果我想结婚的话,立刻就能找到对象。”

  张嘉田听到这里,却是抬头看着他笑了:“嫁你有什么好处啊?听你咳嗽,喂你吃药?”

  雷一鸣瞪他瞪到了如今,有点瞪不住了,目光闪烁着要软化:“你是专门来损我的?”

  张嘉田摆摆手:“我没那个闲心,这一趟也不是我自己要来,是你请我来的。我之所以来了,也是想问问春好的事儿。现在问完了春好,我再问问你,那几箱子药,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

  “还想不想再吃点?”

  “不想。”

  “用不用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雷一鸣这回倒是正色思索了片刻,末了缓缓的摇了摇头:“我现在感觉还好,不必去了。”

  “我看还是去一次好。”

  雷一鸣双手插进裤兜里,站在屋子中央:“不了。我很讨厌进医院。”

  “不敢去?”

  雷一鸣对着地面一点头:“是的,不敢去。”

  张嘉田嗤笑了一声:“胆小鬼。”

  他也跟着笑了,他想这小子完全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如何的铤而走险。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他会把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保密到底,带进坟墓里去。

第二百零八章 评语

  虞碧英回了来,兴冲冲的去见雷一鸣,结果发现雷一鸣正在会客,便很识相的不凑热闹,自回房间休息去。

  雷一鸣有了张嘉田,也就无心再去敷衍她了。他所住的这间客房,乃是个套间,他在外间摆了饭菜,也不要人伺候,关闭了房门,只和张嘉田独处。他对张嘉田这样亲密,张嘉田不知晓他那些心路历程,反倒是觉得怪不自在的——他愿意帮助雷一鸣,出点力气也没什么,不图别的,图个自己心里舒服。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和雷一鸣重新形影不离的腻在一起。

  他实在不再是当初那个把雷一鸣当神来敬的毛头小子了。

  把衬衫袖子挽起来,他有点热,雷一鸣亲自给他倒酒,他也没客气,端起酒杯就喝。喝过了第一口,他还想喝第二口,然而雷一鸣摁住了他的手:“够了,别喝醉了。”

  他嗤笑一声:“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雷一鸣把他的酒杯端起来向旁一放:“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得放清醒一点。”

  张嘉田听到这里,来了兴趣:“你有什么事,还要专门同我商量?”

  雷一鸣拿起刀叉,一边慢慢的切割盘子里的鸡肉,一边抬眼向他一笑:“大事。”

  然后他一边慢慢的吃,一边慢慢的说,把自己的大计悄声讲述了一遍。张嘉田嘴里咀嚼着牛排,听得出了神,等到他把这一番话说完了,张嘉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有点困

  惑:“你这话其实没必要告诉我。”

  雷一鸣一听这话,有点不高兴,睁大了眼睛正色说道:“这么大的决定,我怎么能不先讲给你听?我不提前告诉你,你到时候看了我的所作所为,不是要有误会吗?”

  张嘉田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沉吟着顿了一下:“这个,我应该不会有什么误会。反正上头命令我打你,我就打你,上头不发命令,我也就不管你。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也用不着我配合你。你们这帮人要是失败了,那你顶多也就是还回天津过日子罢了。我看你还是回来过消停日子比较好,平平安安的,多舒服。”

  雷一鸣反问道:“我平安吗?我在天津住了那些天,哪一天是平安的?”

  张嘉田一笑:“我不是饶你不死了嘛?林子枫应该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雷一鸣依旧握着刀叉,垂眼盯着盘中的残羹,他沉默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用刀子一戳盘中剩下的一块鸡肉:“我就是下台回家,也要选个体面的方式,把各方面都提前安顿妥当,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仓皇狼狈了。”

  张嘉田瞄着他的神情:“你想怎么安排?”

  他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总之,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想对你做这一番交代,让你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还不需要你来为我做什么,所以你只要知道了,就可以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

  一笑:“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贱?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反目成仇,非得你杀我两场,我打你几顿,才能重新做好朋友。”

  雷一鸣不假思索的摇了头:“不,就是因为我杀了你两场,你打了我几顿,我们才有今天的感情。”

  “我知道,你有疑心病,我对你越好,你越要挑我的毛病。贱种。”

  说完这话,张嘉田把酒杯端过来喝了一口,又道:“还有句话对你说,就是春好——你那些年不是总疑心春好和我有私情吗?其实我倒是真想和她有点什么,可她那人软硬不吃,除了你,她心里再没第二个男人,我俩真是清清白白。”

  说到这里,他抬眼直视了雷一鸣:“春好是生生被你打跑的,多好的一个女人,能说能干的,有模有样的,谁也不爱,就只爱你,结果活活被你逼出了家门。你想想,哪个女人不乐意做阔太太?哪个女人不乐意和自己亲生的小孩在一起?哪个女人不乐意有个齐齐整整的家?她但凡忍得下去,能死活要和你离婚吗?”

  雷一鸣差一点就是勃然变色:“不要提她!她和我没有关系了!”

  张嘉田用叉子向他指了指:“我没事的时候,也总想你这个人。想到最后,我觉得你这个人啊,就是贱!你是自轻自贱!你不相信别人能真心实意的对你好,真有人爱你了,你反倒浑身不自在,非得把好人全闹走,自己成个孤魂

  野鬼才舒服。”

  雷一鸣看着张嘉田,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张脸红白不定的变幻着,呼吸也是越来越急。最后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叉一起往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我没有!”

  他抬手指着张嘉田,身体向上挺了一下,显然是作势要起:“我好好的同你说话,你怎么还骂起我来?”

  张嘉田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但他现在不怕这个人了,所以倒还坐得安稳:“我没有骂你,真想骂你的话我就直接骂了,用不着还绕个弯子。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可能是不好听,但没有恶意。你要是不爱听,那我不说了,我走。”

  雷一鸣也知道张嘉田不是在骂自己,可他这几句话说出来,也不知怎的,句句刺他的心,让他浑身冒出冷汗,仿佛学生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发现自己拿错了试卷,前头的种种思虑计算全部作废,想要从头再来,已经没了时间。肠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他抬手捂了嘴,转身就往那卫生间里跑。

  张嘉田见势不妙,慌忙追了上去,等他赶进卫生间里时,雷一鸣已经弯腰对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雷一鸣的胃里只有方才吃下的那点食物,很快便吐干净了,可胸中还是烦闷得厉害,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作呕。于是他继续干呕,呕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双手从后方穿过他的腋下,海底捞月似的

  把他捞了起来,他随着那双手摇晃转身,又扑到了水龙头前。

  拧开水龙头,他哗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末了手扶着那白瓷盆的边沿,他喘息着直起了腰。张嘉田托着厚毛巾,劈头盖脸的给他擦了两把,然后问道:“怎么?胃也闹毛病了?”

  雷一鸣摇摇头:“胃没事,可能是我吃的东西不对。”

  垂头又喘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外走,补充了一句:“鸡肉太硬了。”

  张嘉田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所以暂且信了雷一鸣。走回外间餐桌前,他用手拈起一条鸡肉吃了,一边咀嚼一边转身走回了里间屋子,并没有觉出这肉哪里硬,不过雷一鸣是个病秧子,肠胃娇贵,也未可知。进房之后,他见雷一鸣坐在床边,正抬头看着自己,便是一愣——雷一鸣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像是满怀着恐惧,见了鬼似的。

  抬手摸了摸脸,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吓着了他。而雷一鸣这时开了口:“嘉田,你回去吧。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若是不走的话,再让你来。”

  张嘉田笑了:“没事就别叫我了,好像我多爱瞧你似的。”

  说完这话,他看着雷一鸣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连忙又解释:“开玩笑的,明天我来。”

  张嘉田走了,里间屋子的房门一关,雷一鸣落进了寂静中。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极其的恐怖,恐怖到让他根本

  不敢去想。张嘉田对他所做的评语,他也完全不敢去回忆。可是黑影笼罩下来,像是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那件黑斗篷,幕天席地的垂着,把他兜头罩住,让他无处可逃。

  他躺不下,坐不住,于是起身找酒,一鼓作气灌了大半瓶进肚,然后醉醺醺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雷一鸣想要回承德。

  他本打算带着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几天,可现在他没那个兴致了。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并不是他软了心肠,是他发现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叶春好、张嘉田三个人。

  从此之后,便要开天辟地一般的苦干一番,重整旧山河,其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都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所以他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若不是牺牲了叶春好,他也不可能从虞天佐手里弄出钱来。至于牺牲得对不对,那就不必再去想了,还是那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定下心神,他留在天津,又和张嘉田见了几面,说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话。好话,也是真话,张嘉田脸上漫不经心的,其实心里也品出了他的心意。张嘉田其实也惊讶,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忽然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好像自己当初在安泰小城里的那一枪托,把他骨髓中藏着的那一点善良给砸出来了。

  他这人一好起来,又有点太好了,言谈举止也幼稚起来,让他

  怪不自在。他留神观察了他好一阵子,才确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发自真心,不是装模作样。

  在天津住满了三天,雷一鸣在回承德前,给虞天佐发了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发得光明正大,也没别的内容,无非就是告诉虞家诸位,自己即将带着虞小姐回家去了。而在上火车前,张嘉田来送了他,他站在月台上和张嘉田谈话,一边谈,一边又自然而然的抬手为张嘉田正了正衬衫领子——他自己穿衣服素来是整洁利落的,所以看见张嘉田这样邋遢,就看不惯。

  正过了领子之后,他放下手,对张嘉田说道:“回去吧,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用不着你。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见我,不见的时候,你多保重。我是没事的,我知道自己身体坏,处处会加小心。这些天我对你讲的那些话,你要记到心里去,听见没有?”

  张嘉田像个大号的孩子一样,点头答道:“听见了。”

  雷一鸣回头,透过车窗,向站在车厢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然后又对张嘉田一点头:“那我们就再见吧!”

  张嘉田又一点头:“再见。”

  雷一鸣告别张嘉田,上了火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北开去,他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心想自己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无论是对待生者,还是对待那将死的死者,都要做得漂亮一点,让生者安然的生,死者安然的死。

  他还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张嘉田对自己的评语忘掉。那句评语真是险恶,若那话是对的,那他岂不是活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

  他不能承认。

第二百零九章 真假戏

  午夜时分,叶春好迷迷糊糊的蜷缩在床上,两只手紧紧的攥了拳头,不是她自己要攥,是两只手不听了使唤。口中干得发黏发苦,眼皮像是要枯萎了,涩巴巴的摩擦着眼球。四五天了,她没吃没喝,一心求死。

  房门忽然开了,她以为是虞天佐又进了来,一颗心登时一缩,然而来者并不是虞天佐,来者是陌生的两双手,连拖带架的把她从床上拽了下来,抬了出去。

  恍恍惚惚的,她觉出了冷风。这两双手是把她往外面带呢,带到何处去?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与此同时,雷一鸣也正要从虞天佐的屋子里往外走,虞天佐有点心满意足,也有点惊魂不定,拉着雷一鸣悄声说道:“你别急着走哇!你跟我讲讲,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她?”

  雷一鸣答道:“这就不用你管了。”

  虞天佐又道:“老弟,我说句实话,我真没把她怎么着,也就是跟她睡了几觉,谁能想到她性子这么烈,挂了裤腰带就要上吊,我把她救下来了,她扭头又开始闹绝食。这话我得说在头里,全是她自己作死,你可别以为是我把她往死里玩。”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没把我供出去吧?”

  “那没有。咱们不都说好了么。我把你供出去了,接下来你怎么办事啊?”

  雷一鸣笑了一下:“这就好。放心,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这儿就是。张嘉田就是为她报仇,也报

  不到你我的头上来。”

  虞天佐沉吟了一下,不肯放了雷一鸣:“把她杀了……有点怪可惜的。”

  雷一鸣轻轻甩开了他的手:“老虞,尝尝味儿就得了,别昏了头。这女人你留不住,留了就要惹大祸。”

  然后他转身走了,回家去了。

  雷一鸣到家之后,直接进了叶春好所居住的那座小跨院。跨院内外都黑暗着,该睡的都早睡了,没睡的躲在暗处,站岗放哨,也都是无声无息。进房的时候,他很紧张,以至于一时间不敢深入,只在门旁靠墙站了住。

  窗户没拉窗帘,透进外头的月光,床上影影绰绰的趴着个人,他认出来了,那是叶春好。而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叶春好也睁了眼睛——方才有人往她嘴里灌了几口糖水,她年纪轻,身体好,这么几口糖水就让她又有了睁眼的力气。她在黑暗中躺得久了,一眼就看清了门旁的雷一鸣,看着他,却又无话可说,说什么?她没有证据,她直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雷一鸣迈步向前,走到了她的床边。她躲在黑暗中,扭了脸继续看他,却见他俯下身来,拥抱了自己。

  “我知道了。”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她挣扎不动了,僵硬着身体瞪了眼睛,由着他抱。他的气味缓缓笼罩了她,她又听见他低声耳语:“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不要怕,我这回一定为你报仇。”

  然后他放开她,直

  起身,走了出去。

  叶春好依旧瞪着他,心里糊糊涂涂的,从雷一鸣的话里,她听出他仿佛是不知情,可谁知道他的话是真还是假?怎么就那么巧?他走的当天,虞家那几个姨太太就跑过来了——她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平时怎么不见她们来?虞天佐平日和雷一鸣称兄道弟的,若不是得了雷一鸣的许可,他有这样包天的狗胆?雷一鸣在他这里可不是吃闲饭的,他敢这么对待雷一鸣的前妻?他不怕雷一鸣翻脸?

  她一度想死,可是没死成。现在那几口糖水让她稍稍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她想幸亏自己没死,自己若是死了,那这蹂躏与荼毒就白受了,就白白便宜了那行凶作恶的魔鬼了。魔鬼是谁?是单单的一个虞天佐,还是要再加上雷一鸣一个?

  不知道,没有证据,不知道。

  她周身疼痛,她不知道如何镇痛,更不知道疼痛过后,自己如何再活下去。伸手向下摸索着,她极力的向床外探身,终于让手掌按上了地面。走,她是走不动的,她红着眼睛喘着热气向下滚,连爬带摔的落了地。

  落地之后,她向前爬,爬到桌旁,扶着椅子跪起来,轻轻的打开了抽屉。抽屉里有个半开的文具匣子,里面装着纸笔,是她那一晚要给张嘉田写信,雷一鸣给她送过来的。右手哆嗦着从里面抓出了一张信笺和一支钢笔,她随即趴了下去。月光透过窗

  格子射进来,她正好趴在了几格子清光之中。

  拧开笔帽摊开信笺,她借着那一点月光,也凭着一点直觉,在上面写下了第一行字:二哥。

  钢笔尖刷刷的划过信纸,她飞快写下了极细密的小字,要把自己这几日夜的遭遇全记录下来。她没有了活的把握,也不知道明天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何等命运,可她不是个甘心吃哑巴亏的。她宁可不要脸面了,也要把这事实记录下来。也许天可怜见,有一天它会流传出去。

  她纵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一鼓作气写完了这一封信,她把它整整齐齐的折成了个方胜,然后带着它回到了床上。床里放着个针线笸箩,她环顾房内,最后爬到了床尾去。

  床尾栏杆上搭着一件薄呢子大衣,是她来时穿过的,她把大衣拽过来,先是把信掖进了大衣里面的暗袋中,可是又觉得不够保险,便把腋下那里的里子接缝硬扯开了,又端过针线笸箩,用针线将方胜固定在了衣袖的绸缎里子下面。

  然后将那接缝草草的缝好,她把大衣的纽扣系上,叠好放到了床边。伏在床上又喘了会儿气,她想这衣服是件昂贵的好衣服,除非自己死后,雷一鸣把它烧了,否则任何人——尤其是女子——得了它,都会把它展开来仔细看看。

  凌晨时分,有人端着大碗进了来,她抬眼望去,发现她是自己带来的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真是个“

  小”丫头,刚满十四岁,唯一的好处就是勤快有力气,所以叶春好出门把她带了上,留下小枝管家。小丫头这些天住在雷家,也不知道叶春好为何一出门不复返,终日只能惶惶然的等待。如今她端着碗站到了床前,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小姐,您这几天是到哪里去了?您——您这是怎么了?”

  叶春好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还蓬着头发,身上短衣的纽扣也没系:“刚才雷先生派人把我叫了醒,说您回来了,让我给您送碗粥来。”她双手端着大碗,没法子再去开电灯,只能极力的睁眼去看叶春好:“您怎么了?是病了吗?您是不是到少爷那儿去了?少爷又气您了?”

  叶春好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

  她不让小丫头开灯,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喝了那一大碗热粥。然后她告诉小丫头:“你把我这件大衣收起来吧,天热了,我不穿它了。”

  小丫头答应了一声,又道:“大衣这么叠着放箱子里,怕是得叠出褶子来,回去还得熨熨才行。”

  叶春好点点头:“去吧。”

  叶春好肚子里有了这一碗热粥,就更不想死了。

  小丫头是听话的,一定会把她那件大衣稳妥的收好。她试探着伸腿下了地,扶着墙走,刚走出了几步,房门又开了。

  她抬起头,看到了雷一鸣。雷一鸣衣着整齐,板着面孔:“我去察哈尔,你收拾一下,马上和我一起走。”

  她直视着他:“我不和你走,我要回天津去!”

  “不和我走你就出不了承德!在这儿不是我说了算,是虞天佐说了算!”

  然后他一边转身,一边又道:“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

  叶春好没有质问他,既然他肯给她一个小时,她就要来热水洗了个澡,换了身洁净的衣裳。等她穿戴完毕了,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雷一鸣又来了,看了她一眼之后,向她一招手:“走!”

  她跟着他出了门,倒要看看他还要耍什么把戏,然而走出跨院向外一看,她看到了妞儿。妞儿趴在奶妈子肩上,还在打瞌睡,大门口另有个瘦高的少年在打哈欠,正是叶文健。惊讶的停了脚步,她轻声问雷一鸣:“这是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走。”

  “你们都走?”

  雷一鸣不看她,只答:“我说了,要给你报仇。”

  然后他对着院内众人一挥手,又给叶春好留下了一句话:“你上我的汽车,我还有话问你。”

  上午时分,虞碧英来找雷一鸣,扑了个空之后,她回家去见虞天佐,说道:“宇霆又跑到哪里去了?”

  虞天佐懒洋洋的歪在烟榻上:“他出门了,有紧急的军务。”

  “出门还带他前头的那个太太吗?我看那个叶小姐也不在——还是她已经回天津了?”

  “她啊……”虞天佐怀着一点隐秘的得意和心虚:“可能是跟着宇霆一起走了吧。”

  虞碧英一听这话,就有点不高兴:“既然是离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同出同入?宇霆的女儿也跟着一起走了,我看啊,他们这是要一家团聚了。”

  虞天佐怔了怔:“宇霆把他那个妞儿也带走了?”

  “是啊,他家里都没人了。”

  虞天佐抬手摸了摸脑袋,非常的困惑:雷一鸣若是只想把叶春好诓去个偏僻地方杀人灭口,那么还带着他那个小闺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