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再说。”

  “你若是办生日的话,大概是要让张军长出面吧?”

  “你在说什么疯话,他又不是我亲儿子,我又不是他老太爷,我办生日,他出面做什么?”

  “会有我的帖子吗?”

  “到时再说!”

  林子枫不再多说了,静静的送他出门。他这一方是一味的柔软,雷一鸣那一方——虽然是带着雷霆之怒来的——自然也就再硬不起来。雷一鸣出门上了汽车,心里倒有些纳罕,觉得林子枫今天是特别的——

  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林子枫的态度,想了又想,想出了一个词来:宽宏大量。

  可这个词又不甚确切,自己又不是戴罪之人,用得着他林子枫宽宏大量?

  把林子枫暂且抛到一旁不管,他又想起了虞碧英。虞家的人都是带有危险性的,铲除一个是一个。虞天佐远在千里之外,他奈何他不得,那就先从近处下手吧!

  雷一鸣非常轻松的动了杀心。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助

  雷一鸣回了家,一下汽车就瞧见了张嘉田。

  张嘉田站在院门口,被妞儿堵了住。妞儿穿着一身大红的织锦缎袄裤,一头黑发兵分两路,在头顶左右盘成了两个圆髻——人看着只有豆子那么大,可头发已经是相当得多,圆髻盘得很像样。方才刘妈带她到院子里玩,张嘉田忽然到来,被她一眼瞧见了,她当即跑上前来,仰着头问他:“你是谁啊?”

  张嘉田低头看着她,虽然她一看就是雷一鸣的女儿,可单是想起她是叶春好生出来的,她体内流淌着叶春好的血,便让他又悲伤又感慨的柔和了语气:“我?我是你张叔叔。”

  妞儿当即大声答道:“不认识!你来我家干什么?”

  幼儿的口齿,终究是不甚清楚的,她这句话,刘妈一听就懂了,张嘉田却没听明白:“什么?”

  妞儿放慢了速度,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嚷:“你来我家,干什么?”

  张嘉田答道:“我找你爹。”

  妞儿狐疑的看着他,又对他说了一串话,张嘉田依旧是听了个一头雾水,问道:“啊?”

  妞儿急了,开始对着他大喊大叫,喊叫了一场,她扭头环顾四周,结果跑去把刘妈撵了起来——刘妈裹过脚,站久了会吃力,故而搬了只凳子出来,自己坐着。她被妞儿推开了,妞儿力大无穷,双手搂着凳子腿儿,把凳子拽到了张嘉田面前,然后爬到凳子上站了,仰头继续盘问张嘉

  田。

  张嘉田见这个豆大的丫头火冒三丈忙忙碌碌,倒是没感到不耐烦,只是觉得好笑。哪知道妞儿站在凳子上,仰头看了他几眼之后,忽然一把抓了他的衣服,拼了命的往下扯,他不明就里的弯下腰,问她:“我又怎么了?”

  妞儿说:“不让你高!”

  张嘉田手扶膝盖弯了腰,苦笑着低声问道:“你怎么这么像你爹?”

  这句话刚问出口,雷一鸣就回来了。见妞儿站在凳子上,他连忙上前把她抱了下来,又质问刘妈:“不怕她摔下来?”

  刘妈吓得一声不敢吭,妞儿却是不在乎,抬头问雷一鸣:“爸,他是谁呀?”

  雷一鸣蹲下来,看着妞儿的眼睛答道:“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你要叫他叔叔。”然后他回头向上看了张嘉田一眼,转向妞儿继续说道:“爸爸很喜欢叔叔,叔叔就好像爸爸的兄弟一样。叔叔和我们是一家人,以后叔叔会对你好,你也要对叔叔好,听懂了吗?”

  妞儿听了这一番话,抬头去看张嘉田,皱着眉毛咧着嘴,像是在看一头不成器的妖怪,并且“目光如炬”。张嘉田被她看得怪不自在的,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是对着她笑,又因她一瞧就是个美人坯子,并且简直没法预料她将来会美到何种程度,所以面对着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小姐,张嘉田心存了几分敬意,不敢只拿她当个小崽子来看待。

  妞儿将张嘉田审视了许久,

  末了看在她爸爸的面子上,放他进门了。

  张嘉田这一趟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纯粹只是来看看雷一鸣,不看不行,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对雷一鸣负有责任,可在理智上,他又知道自己这是被对方套了住——不知道对方是用什么套的,总之他现在是逃不脱了。

  进门之后,他瞧见了叶文健。叶文健见了他,一言不发,扭头就跑上了楼去。张嘉田瞪着他的背影,瞪过之后,扭头问雷一鸣:“他还在你这里?”

  “他不肯走嘛,不走就不走吧,我这里又不怕人多。”

  “他和你倒是处得不错。”

  雷一鸣笑了:“我这个人,也有好的时候。”随即他望向了张嘉田:“你是不是认定了我是一路坏到底?”

  张嘉田答道:“往后瞧吧,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想看看,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要是真的呢?”

  张嘉田向他笑了笑:“那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可说和听的两方,也都知道这话并非完全的玩笑。雷一鸣从中听出了威胁的意味,并且是沉痛的威胁。

  于是他越发的明白:有些秘密,当真是一定要带进坟墓里去了。

  否则莫说自己,就连张嘉田也承受不住。张嘉田方才笑得心神不宁,分明也是有点不相信他,生怕他忽然走到哪一步,节外生枝,又变回了坏人去。他们两个分久必合、合久又分的走到今

  天,都走得力尽神危,再无余力。这回若是再分,怕就是永别了。

  可他不能没有张嘉田,张嘉田分明也舍不得他。

  雷一鸣留张嘉田吃了顿晚饭,等张嘉田打着饱嗝走了,他当即开始施行他的阴谋诡计。

  他不能派人冲到虞碧英的公馆里杀人放火去,所以思忖了两三天之后,他花钱雇了个杀手。这杀手姓陆,在天津卫名气不小,然而像个鬼,外界对他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难得抛头露面,平时只派他的徒弟出面见人。而这位陆先生凭着手艺吃饭,因为杀人的手艺十分高妙,所以要价奇高,只要是想劳烦他出手,那至少也先拿出几万大洋表表诚意——哪怕最后是请他杀一头猪,也照样得先把那几万大洋先摆出来。

  雷一鸣拿出了十万元,想和陆先生见一面,交个朋友,然而未遂。陆先生宛如一缕有效率讲信用的幽魂,第一天派个半大孩子出面收了雷一鸣的钱,第二天,雷一鸣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讯——虞碧英在天津耽于玩乐,向来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总在凌晨才能回家。结果这日凌晨,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里,她在家门口刚下汽车,就中了一枪。都没人知道这一枪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虞碧英香消玉殒的消息传出去,登时就赶来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都是她的男朋友,涌到她家里啼哭不止。雷一鸣坐在家中

  ,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情史,不知怎的,心如古井一般,一点波澜都不起,虞碧英死就死了,他不但不悲伤惋惜,甚至都没有感慨。

  又拿出了一笔款子,他打算请陆先生出个远门,去哈尔滨把虞天佐也宰了,然而陆氏门徒那边传来回话,说陆先生出门玩去了,两个月内,什么生意都不接。

  雷一鸣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末了他扭头问苏秉君:“这个姓陆的,年纪不大吧?”

  苏秉君答道:“这个不清楚,据说,也得有个三十多岁了。”

  “三十多岁了还这么不务正业?玩算什么正经事情?为了玩,钱都不赚了?没出息!活该这人一辈子干这见不得光的买卖,可惜了他的本事。王八蛋!”

  雷一鸣在家中将那姓陆的乱骂了一通,然后调兵遣将,使尽了浑身解数,在天津城内各处埋伏下了便衣人马,一旦虞天佐赶来处理妹妹的后事,他便要让这人有来无回。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险恶居心,竟然始终没有露面。

  雷一鸣非常的沮丧,非常的恐慌,同时又有种奇异的亢奋,在家中走来走去,不停的兜圈子,脸上粉扑扑的,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停在大穿衣镜前,自己用手反复的拨弄头发,查看那白头发的数量,又试了好几种的梳头的方法,试图用黑发盖住白发。

  张嘉田最近忙得很,难得过来一趟,可也发现他这个劲头有点不对

  劲,起初还以为他是鸦片烟吸过了量,后来细细的一问,又发现并非如此。

  “你再找个大夫瞧瞧吧。”他是直言不讳:“你这人向来是能躺着就不坐着,如今可好,从我进门到现在,你就一直在地上绕圈子。你不累吗?”

  雷一鸣停下脚步看着他,脸上红喷喷的,眼睛很亮:“我心里烦,躺不住。”

  张嘉田又问:“你不累吗?”

  雷一鸣很认真的想了想:“还好。”

  张嘉田不动声色,只说:“我年前忙得很,没时间管你。你——你要是懒怠见医生,那就把我上回给你的那个药方子找出来,照方子再吃几天药。”

  雷一鸣听了张嘉田的话。

  他重新吃起药来——不吃的时候,他成天“面若红霞”,满屋子乱走,也不嫌累;如今几副药下了肚,他反倒有了病容,脸上的红霞褪了大半,又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去。挣扎着过了年,他发现叶文健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家——为了表明决心,他连他姐姐的遗产都不闻不问了。

  这正合了他的意。叶文健不走就不走,正好留下来看家,还能帮着刘妈照顾妞儿。把家中这点人和事安排好了,他强打精神,又回了军营里去。

  正月十五刚过,他和虞天佐开了战。

  这一仗断断续续的打到了四月,四月中旬,他不打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终于大获全胜。

  虞天佐死了。

  虞天佐的死,和雷一鸣一点关系也没有,和这场战争,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在痛饮了几大瓶烈酒、狂吸了许多筒鸦片烟之后,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

  平时他体健如牛,连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不曾有过,谁也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这样快活死。“马上风”说出来太不好听,所以对外公布的死因,乃是脑充血。雷一鸣听闻了这个消息,那种轻松欢喜的心情无法言喻,竟是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险些从椅子上一路滑到地上去。

  这回可好了,他想,内忧外患全没了,天助我也。

第二百二十三章 豪礼

  雷一鸣大大的乐了一场,然后便继续去忙他手头的要务。而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里,乃是天下风云变幻的一个月,他一直不曾回天津,住在天津的叶文健每日读报,倒是天天能够看到他的消息。

  有他的消息,也有其他大人物们的消息,新闻写来写去,总的意思就是又要开战。开战就开战,战火总烧不进租界里来,叶文健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要过到哪一天去——反正是不能永远的留在姐夫家看孩子。就算他愿意,妞儿还未必愿意,妞儿再过几年就长大了,等长到十二三岁了,难道还要舅舅从早到晚的跟着?可是舅舅那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离老离死还远着呢。

  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他的姐姐来。当初他若是没有离家出走,被他姐姐骂着押着去考进了中学,现在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说起前途来,就是出洋留学,怎么想都是光明远大。他知道姐姐留下了不少钱,说起来那钱都是姓叶的,姐夫也完全没有要拿的意思,都可以归他,他想读书,想出洋,是随时可以。然而……

  “然而”后头,拖着无数条理由,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叶文健一面愁肠百转,一面提防着张嘉田登门,然而提防了许多天之后,他却得知,那张嘉田也离开天津、到驻地去了。

  这个时候他再看报纸,就发现这仗是真打起来了。

  谁也没

  有想到,这场战争进行得如此之久。

  交战的各方,说起来都有着千般的动机和万般的考虑,但老百姓们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这打仗的两方,一方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兵,另一方不必说,自然就是反对中央政府的“讨蒋联军”了。这两方的人马中各有英豪,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正是一场漫长残酷的血战。而在血战的前半段,雷一鸣挥兵南下,很是打了几个大胜仗,这让他生出了勃勃的兴致与希望——若是他能这么一路赢到底,那么将来改朝换代,他至少也能把他那个巡阅使再捞回来。

  他没有当大总统的野心,能做个封疆大吏,也就心满意足。而为了安全起见,自从开战之后,他的秘密电台就再不曾和张嘉田联络过。他们之间的密电一旦曝光,他是没什么关系,可张嘉田就非被打成里通外敌的叛徒不可。叛徒会有何等下场,那还用说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雷一鸣按着计划,一路打进了山东,期间也和张嘉田的队伍交了几次火,他没留情,往死里打,打得张部士兵抱头鼠窜。可就在他预备继续南下进江苏时,他毫无预兆的躺下了。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强撑着调兵遣将、指挥全局。周围众人都知道他身体不好,天天吃药,可因他总是那么病病歪歪的,大家瞧惯了,也就不再当一回事。结果这一日,他在前线

  的战壕里来回巡视时,忽有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没掉到战壕里,在附近地面上爆炸了,炸出了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震得他狠狠一哆嗦。

  爆炸声那样大,事实上却是只在地面上炸出了个坑,没有任何士兵伤亡。他当时没说什么,可回到了司令部后,他就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像被震裂了似的,一跳一痛,耳中也嗡嗡的一直轰鸣,苏秉君走来向他说话,他看着苏秉君,就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可声音却像是从千万里外传过来的,只有依稀的一点余响。

  当天晚上,他发起了烧,胸中闷痛。白天那一声爆炸,似乎是狠狠的刺激到了他,原本他的药物和他的疾病打了个平手,正在僵持,如今这平衡忽然被打破了,他自己都有了“病来如山倒”的预感。静静的躺在床上,他看着前方半垂着的青布床帐,心里也微微的有一点感慨——这场仗,打胜了,他也没有力量去做他的封疆大吏了。

  打胜了,是这样,打败了,也凄惨不到哪里去——他有张嘉田。

  总算他没有一路错到底,还给自己留了一个。

  翌日,雷部士兵继续向前行进,枪炮弹药全像不要钱似的,一味的只是开火进攻。将前方两个师的人马一鼓作气打退了,雷一鸣随即杀向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队伍经过了连月的鏖战,已经疲惫不堪,如今仓促迎敌,张嘉田一边做好了败退的打

  算,一边心里暗骂雷一鸣,心想你就不能换个人打?老子已经连着吃了几个败仗,如今再被你揍上一顿,脸上还有光彩吗?

  一边骂,他一边指挥部下士兵防守兼进攻,然而一攻之下,他竟然真将雷部士兵击退了。这场胜利没让他笑出来,他惊愕的想了好一阵子,末了隐约明白了雷一鸣的意思。

  既是明白了,他便继续行动,和雷一鸣在山东打起了拉锯战,一把大锯反复拉了一个来月,到了这年的九月份时,雷一鸣见东北的少帅已经表态,站到了中央政府那一边,“讨蒋联军”也露了颓势,自己也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便终于向张嘉田发出了一封密电。

  这封密电的内容,外界自然是无人知晓的。外人所看见的,便是张嘉田忽然重振旗鼓,向着敌人发动了总攻。而雷部士兵连连败退,据知情人讲,是雷一鸣病得厉害,已经无法指挥战斗。主帅都垂危了,部下官兵们自然也是人心惶惶,哪里还有斗志?

  张嘉田接二连三的打大胜仗,雷部士兵甚至有整团投降的,大批的军械粮草,全成了张嘉田的战利品。如此连着打了一个礼拜,张嘉田进了雷一鸣的司令部——在此之前,雷一鸣已经传令下去,率领残部向他投降了。

  雷一鸣的司令部,是一座挺宽敞的大院落,不知道是本城哪位士绅老爷的宅子,被他暂时征用了去。张嘉田是下午进的

  城,此时一边往司令部里走,一边心中痒酥酥的兴奋。雷一鸣这回可真是送了他一份豪礼,豪礼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军功,而是他脚下这大半个省的地盘,以及能装备两个军的军火弹药。

  “妈的!”他走得脚下生风,笑微微的暗想:“这么一来,将来我还不得混个省主席当当?”

  想到这里,他自己一点头,觉着方才那所思所想并非妄想,很有实现的希望。司令部内的士兵都缴了枪,一个个空手站着,他向内走了片刻,没见到雷一鸣,倒是苏秉君迎面走了过来。张嘉田认出他是雷一鸣的心腹,便含笑问道:“我那俘虏呢?”

  苏秉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答道:“大爷让卑职带张军长过去。这儿的院子多,没人带路的话,您找不着大爷的屋子。”

  张嘉田向前一挥手:“好,走吧!”

  苏秉君当即转身把他引进了一座小月亮门内,又穿过了一座小跨院,一拐弯进了个大院子。张嘉田抬了头,见前方的正房房门大开着,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苦涩药味,便知道那应该就是雷一鸣的居所了。

  这回不劳苏秉君做向导了,他迈开大步跑了几步,跳上台阶直接进了门:“嗨!我来了!”

  堂屋没人,所以他喜气洋洋的嚷出了这一嗓子之后,直接转身掀开了身边的一挂门帘,弯腰探身向内一瞧,他被那苦药和鸦片的混合气味刺激出了一个大喷

  嚏。

  然后,他看清了房内的情形。

  房内摆着简单的家具,靠墙是一张床,白布床帐挂起了一半,露出了雷一鸣的上半身。雷一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天气这样热,他身上还搭着一条薄毯子。慢慢的睁开眼睛向外望去,他那黑眼珠滞涩的转动,转了一周,才转向了门口的张嘉田。

  张嘉田快步走到了床边,先是去看他的脸,随即转身把床帐完全的掀起来勾住了,让阳光照射到他的身上去。把手伸进毯子里摸了摸,他摸到了一只冰冷潮湿的手。

  “你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他问。

  雷一鸣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没事。我看着狼狈……其实只是没力气……”

  他把那只冰冷潮湿的手从毯子里抬起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脑子是清楚的。”

  “你这几天有没有吐血?”

  “没有。没有。”他在枕上连着摇了摇头,又扭过脸往窗外望,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我只是睡不好,夜里睡不着,白天,你听,知了又一直在叫,吵得我真是——简直想把这里的树全砍了,看它们到哪里叫去。”

  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弱了下去:“狗养的知了,夏天都过去了,还他妈的一直叫。”

  张嘉田听了他这牢骚,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又有点想笑。雷一鸣沉默片刻,忽然又问:“我作为战俘,会被送去南京受审吗?”

  “我能让你去受审吗

  ?”

  雷一鸣不耐烦的咕哝:“受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去坐牢。”

  张嘉田答道:“你这个样子,就不要想那些事情了。你等着,我安排一下,送你去青岛进医院。”

  雷一鸣闭了眼睛:“不用你,我自己会安排。”

  下一秒,他又睁开了眼睛:“你听听,又叫上了!”

  张嘉田苦笑着看他——窗外的知了们确实是忽然又爆发了大合唱,可雷一鸣烦躁到这般程度,分明也是受了疾病的影响。

  张嘉田不能立刻带着雷一鸣搬家,故而叫来几名人高马大的壮汉,斧锯齐上,花了二十分钟,把房屋周围的四棵树伐倒抬走了。

  雷一鸣之前一直想念着张嘉田,可是如今当真见了他,却也并没有感到喜悦,心里就只是烦。知了们虽然是滚蛋了,可风又在院子里盘旋起来,卷着一张纸在那青砖地上“嗤啦嗤啦”的磨蹭。他觉得这风带着一点鬼气,若是放在平常,他就一定要害怕了,可如今张嘉田正在房内来回的走动,高大威武,热气腾腾的,杀气凛凛的,约等于一个镇宅的神灵,一定抵挡得住那些乘风而来的鬼魅。

  所以他闭了眼睛,虽然不知道张嘉田怎么会连续不断的制造出那么多噪音,不过为了安全,他也就强忍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吸血

  张嘉田暂时驻扎下来了。

  这并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奉命行事,带兵占住这一片土地,负责击退一切来犯之敌。但是来犯的敌人并不多,因为讨蒋联军节节败退,雷一鸣这边都彻底的投降了,其余各方面的力量也都忙着自保,谁还有心思和力量“来犯”?

  九月份,天气还热着,下午过了三四点钟后,太阳降得较为低些了,张嘉田便陪着雷一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雷一鸣没有往青岛去——当下大局未定,实在不是个疗养治病的好时机,雷一鸣怎么想怎么觉着自己不能离了张嘉田,所以宁愿留在此地睡睡觉、晒晒太阳。这回张嘉田看他病势沉重,十分关切,他自己倒是坦然。瘫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他对着张嘉田说道:“你不要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直是很清楚的,从来没糊涂过,也不怕。”

  张嘉田和他隔桌而躺,桌子是小小的矮桌,上面放着茶壶茶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张嘉田深吸了一口,然后问道:“不怕?怎么又不怕了?第一次吐血的时候,不是都吓哭了?”

  雷一鸣抬了一下手,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要阻止他的下文。

  “不一样。那时候怕,现在不怕。”

  张嘉田摇摇头:“没听明白,现在为什么就不怕了?”

  雷一鸣半闭着眼睛,轻声答道:“那时候,是孤家寡人,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带着个妞儿,

  真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简直是死不瞑目。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你了。”说到这里,他喘了几口气:“晒晒太阳是好,我心里痛快多了。前些天躺在屋子里,总觉着透不过气来,还冷。”

  张嘉田吁出了一道白烟,然后扭头笑着看他:“你这是讹上我了?”

  雷一鸣也微微一笑:“养儿防老嘛。”紧接着,他懒洋洋的又道:“我没儿子,可我想我即便是有,也未必赶得上你。我的儿子随了我,大概也是个坏人,靠不住的。”

  张嘉田取下烟卷:“再敢拿我和你儿子打比方,别怪我翻脸!”

  雷一鸣不说话了,头脸躲在院墙的阴影里,他的前胸和胳膊腿儿都被阳光晒透了,阳光不烈,类似于夕阳的余晖,否则他也承受不住。忽然把手抬到眼前张开五指,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背微微的黑了一层,是这几天那阳光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不小,当年也是结实有力过的,现在瘦成了皮包骨,指关节就显得有些突出,一节一节的,手指线条从指尖一路顿挫下来,及至越过了手掌,腕子骨头高高的支起来,又是一节。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了。张嘉田端了茶杯正要喝,却听雷一鸣又开了口:“到海边疗养的人,过的不也就是这样的日子?晒晒太阳,吹吹风,要紧的是心里要清静,心里乱,在太阳底下晒熟了也没用。”

  张嘉田不喝

  了,先腾出嘴来问他:“你现在心里乱不乱?”

  “不乱,就是有点想妞儿。没别的亲人了,就剩了她一个。”

  张嘉田“嗤”的一笑:“就她一个?刚才不还说我比你儿子还好吗?把我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原来心里没把我当亲人看啊!”

  雷一鸣“唉”了一声:“你还挑我的理。我怎么看你,你还不知道吗?”

  “你没亲人是你自作自受,你活该。”

  这话说完,张嘉田等着雷一鸣的回击,然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雷一鸣开口。隔着那张小桌子,他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哑巴了?”

  雷一鸣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然后翻身从躺椅上滚了下去。张嘉田连忙坐直了,就见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拖着两条腿往房里走。立刻起身追了上去——张嘉田现在是谁都敢惹,唯独不敢惹雷一鸣。不是怕他的人,是怕他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