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只上了一级台阶,就上不动了,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去,是要往下委顿。张嘉田扶着他在门前台阶上坐了,而他先是呼呼的喘粗气,等着气息平顺些了,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还对我说这种话……我懂你的居心……你把我逼死了,你就利索了……”

  张嘉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那话让他想起了叶春好。目光扫过他的白头发,张嘉田后了悔。抬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张嘉田想要辩解

  几句,可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只叹了一口气。

  他那话说得是毒了点,可是没有错。若真是错了,雷一鸣也不至于这样动气。他没错,他实话实说,有什么可辩解的?

  “以后这话我不说了。”他告诉雷一鸣。

  雷一鸣往旁边挪了挪:“离我远点。”

  张嘉田一皱眉毛:“怎么?还想让我再哄你一场?告诉你,不可能!我现在可没那个闲心和耐性了!”

  雷一鸣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住了头:“离我太近了,不好。”

  “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离你近点儿有什么不好的?怕我坏了你的贞节牌坊?”

  雷一鸣急了,捧着脑袋低头怒道:“我有病!”

  张嘉田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了,然而没接茬——不知道怎么接,甚至都没法开口,一开口,就好像坐实了雷一鸣真有痨病,即便他说话是为了否认,听着也像是死鸭子嘴硬。不由自主的效仿了雷一鸣的姿态,他也捧着脑袋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对着地面,闷声说道:“第一,未必就是痨病,是不是的,你我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第二,真是痨病的话,也没什么,养着就是了,总比那要人性命的急病强,有那得了痨病的人,一熬能熬个一二十年,你老人家今年四十整,要是再熬上二十年,熬到六十死了,也不算英年早逝,是吧?”

  雷一鸣听到这里,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幽默,便

  忍不住一翘嘴角。

  张嘉田继续说道:“第三,你也不用躲着我,痨病没那么容易染上,要是咱们这么挨着坐会儿,你就能把病传到我身上来,那天下的人早死绝了。”讲到这里,他忽然抬头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老孙他三儿子就是痨病,是骨痨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是站不起来,天天在床上躺着。老孙照样看他三儿子是个宝贝,还给他娶了个媳妇,现在那媳妇都生了小孩了,小孩倒是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你看,人家得了痨病,照样好好过日子,什么都没耽误。”

  雷一鸣不知道“老孙”是谁,猜测那大概是张嘉田身边的熟人。张嘉田这话是真是假,他无从辨别,听着倒是很真。不管是真是假,他现在心里确实是亮堂了些许,真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若是能够赖活到六十岁,那也就算够本了。慢慢的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他有点头晕,但还坐得住,不至于一头栽下去。

  “我并不是要你哄我,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男女夫妻,我要你哄我做什么?我是——”

  他沉吟着措辞,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是——对于快乐和幸福,他向来只是个消耗者,不是制造者,所以若是没有旁人用双手把新的快乐和幸福捧到他眼前,他便会坐吃山空,吃到一无所有、怨恨丛生。

  他不肯安慰自己,不肯鼓励自己,只想着东一口西

  一口的索取和啃食。而张嘉田显然是资本雄厚,随随便便拋出几句话,“第一”“第二”“第三”的这么一说,便说得他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一般的人,没有这个本事长年的供给他,有这个本事的人,比如玛丽冯和叶春好,又实在是禁不住他那无休止的索取,可他认准了她们,她们不给也不行。胆敢不给,便是罪大恶极,他不但要对她们敲骨吸髓,还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不知道张嘉田够不够他再吃二十年的,假如他真的还能再活二十年的话。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不晒了,回屋吧,该吃药了。”

  他乖乖的站了起来,扶着张嘉田上了台阶,又扶着门框进了屋子。他还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这番心意,所以索性决定不说,也怕说得不清楚或者太清楚了,显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再把张嘉田吓跑。

  在雷一鸣晒了半个多月太阳之后,这一场大战,是彻底结束了。

  讨蒋联军败了个稀里哗啦,联军中的统帅们如何各寻生路,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从南京政府那里得了个军事参议的职务。这职务乃是虚职,毫无权利,就只有个名儿,但雷一鸣本也是要告老还乡的了,有个名儿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张嘉田另有军务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经选拔了得力的干将,一路

  护送他走。他的部下官兵们是向张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张嘉田去安置他们,完全无需他管。苏秉君是要跟着他同行的,这时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几个清秀伶俐的勤务兵留下做跟班。

  等到了出发这天,张嘉田的干将预备了一乘软轿,把雷一鸣直接抬上了火车。雷一鸣坐在轿子上,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一颤一颤,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记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离开天津、跑去承德的,从那时到这时,两年过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腾,不过没白折腾,值了。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门大敞四开的,人也来得,鬼也来得,无论人鬼,都敢由着性子随便戏耍折辱他,那样的日子,岂是人过的?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纵是没有气死病死,也会被张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何等的可怜?

  那样的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觉得自己伟大正确,是个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

  忽然间的,他又扪心自问:若是时光能够倒流,若是自己提前知道叶春好会死在自己这一场折腾里,那么自己会不会留在天津,忍耐着活下去?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许久,可最后他还是对着自己的心摇了头——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还是要在两年前的那一夜离开天津。他不离开天津,

  他不把叶春好推到了枪口刀尖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爱着她,也不知道她还爱着自己。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雷一鸣非常安全的,也非常舒适的,回了天津。

  天津雷公馆温暖洁净,三岁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大嗓门大力气,活龙一样满楼里乱跑,身后追着白白胖胖的奶妈子。十六岁的舅老爷又高了,腹中一本书都没有,然而长得像个俊秀书生,堪称是一只标准的绣花枕头。仆人往来穿梭,到处都是人气和热气,保镖在院门口徘徊着,另外还有巡警站在门外把守大门。汽车夫在后院的汽车房门口擦汽车,双手冻得红红的,厨子站在一旁看热闹。

  雷一鸣躺在房内,对这家里的一切都很满意。明天,从北平请的大夫就能到了,多请几个大夫,好好的瞧一瞧,就真是痨病,他也得挺住了,不能怯。兴许真的还能在熬上二十年呢,就算没有二十年,十年也够长的了。

  他现在瘦得轻飘飘的,怎么躺着都硌得慌,就只能是仰卧在层层的羽绒被褥里,然而心里并不悲苦,脑子也一直清楚,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愉快。张嘉田的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第一”“第二”“第三”的,头头是道,非常的有理,他全信了。

  第二天,北平的名医到达。雷一鸣不许旁人在场,自己和名医在一间屋子里坐了许久。名医对着他望闻问切,花费了好些时间

  ,最后说他是“元气损耗、火盛金衰”。

  他听了这话,没听明白,于是试探着问:“是痨病吗?”

  名医点了点头。

  他坐在椅子上,心里并没有如何恐惧,可是身体自己缓缓的往下溜,一溜溜到了地上去。

第二百二十五章 生日

  雷一鸣在一个礼拜之内,连着瞧了几位大夫,然后便又搬了家——并没有搬回北平的旧居去,怕回了那里,触景生情,反倒对病体不宜。况且要论安全,也还是天津好,天津有租界。

  他的金钱充足,手底下人手也够用,因为这一回是体体面面的光荣下野,所以面子也大,办什么事都格外的痛快顺利。赶在这年的第一场雪降下之前,他如愿迁进了一座大宅子里,大宅子是很宽敞的大洋楼,不算地下室,上下一共三层。他自己独占了三楼那一层,平时妞儿要疯要闹,他就让她在下面那两层楼里疯闹,不许她到三楼来,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他自己怕吵,也需要静养。

  他这个病,不是服几剂猛药便能痊愈的,甚至根本不能指望着药物救命。静静的躺在那明亮温暖的大卧室里,他把酒戒了,一天吃四五顿饭,每一顿的饭菜都有讲究,不讲究色香味,讲究的是营养,因为他“元气损耗”,需要长久的大补。

  他不大出门,怕累着自己,甚至连报纸都不大看,怕会劳神。叶文健倒是时常上楼来看他,这一天又来了,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姐夫,我买了两张唱片,都是新出的,你听着解闷吧!”

  雷一鸣摇摇头:“我嫌它吵。”

  “那也不能从早到晚,就这么干躺着呀!”叶文健走到屋角的留声机前,把一张唱片放了上,让他听那乐曲:“

  这是个什么催眠曲,唱片套子上的英文我不认识,你听听,绝对不吵。”

  留声机的铜喇叭里传出了低低的乐曲声,果然是有催眠曲的风格。叶文健走到床边,手足无措似的,肩膀靠着那华丽大床的床柱,抬眼去看雷一鸣的面孔。雷一鸣常在下午发烧,发烧的时候,脸上红喷喷的,面色介于容光焕发和病态之间,令人无从分辨。

  “妞儿呢?”雷一鸣问他。

  “睡着了。”

  雷一鸣向他笑了一下:“你出门了?外面冷不冷?”

  “今天不冷。”

  雷一鸣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又对着叶文健一笑:“怎么一直看着我?”

  叶文健抿了一下嘴唇,随即垂头答道:“姐夫,你身边要是人手不够,那就让我过来吧。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现在你病了,也该轮到我伺候你了。”

  嘴里说的是“伺候”,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孝敬”,他对雷一鸣当真是存了几分孝心,可因他俩终究还是平辈,世上没有小舅子孝敬姐夫的,所以他只说“伺候”。

  “不用你。”雷一鸣答道,心里也有点纳罕,没想到自己对叶文健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小子对着他姐姐,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在他这里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子。既是有情有义,那他继续留着这小子就是了,将来到了阴间,见了叶春好,这也算是他的一功。据说人死之后,生前的一切谜团都会真相大白,

  他希望叶春好到时看在叶文健的面子上,能饶了自己。

  留声机能够自动翻面,所以那催眠曲就一直细细的响着。叶文健在雷一鸣身边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说,就单是坐着不走,后来仆人推门进来报告,说是来客人了,他才起身出了去。

  客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一阵子四处延医治病,风声早传出去了,林子枫听闻了,在家思索了许久,最后下了决心,过来看他。被仆人引领着上了三楼进了卧室,他看见了床上的雷一鸣,倒是感觉此情此景有些亲切,因为雷一鸣一贯是能躺着就不坐着,他跟了他这么多年,看惯了他四处的躺。

  雷一鸣见他进了门,起身往身后塞了个枕头,改成半躺半坐。林子枫冷眼旁观,就见他的动作还挺利索,显然是医生没白请,身体恢复得好了些。而雷一鸣看着他,劈头便问:“你来干什么?”

  林子枫停在门口,将房间扫视了一圈,末了从角落里搬起一把沉重的硬木椅子,一直搬到床前坐了下去:“我听说你病了。”

  雷一鸣言简意赅的回答:“肺病”。

  雷家的人提起他的病,对内对外都只说是肺病,不许提那个“痨”字,那是忌讳。林子枫听了,并不惊讶,因为早就有这种预感——其实他完全不通医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那要好好的休养。”他说。

  雷一鸣自从确认了自己的病情

  之后,天天躺在家里修身养性,也不争强也不好胜了,灵魂的境界似乎是有所提升,如今面对着林子枫,他也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但语气还是有点不大好听:“我这不是天天躺着?”

  林子枫抬头看了看墙壁,墙上贴着印花壁纸,花和背景几乎是同一颜色,淡淡的看不清楚,看过了墙壁,他的目光转回到了雷一鸣的脸上:“你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如何?”

  雷一鸣对他有戒心,总觉得他是憋着一肚子坏水:“感觉?什么感觉?”

  “你天天这样躺着,不问世事,会不会寂寞?”

  雷一鸣横了他一眼:“楼下那两个孩子少吵闹几声,我就谢天谢地了。寂寞?我才不寂寞。”

  林子枫听了这话,答道:“是的,你需要静养,寂寞一点也好。”

  “我不寂寞!”

  林子枫微微的一笑,笑是似笑非笑,但是神情很宽容,分明是认定了他心虚嘴硬,不肯承认自己寂寞。雷一鸣看了他这一笑,差一点要生气,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犯不上生这个气,况且林子枫那张脸受过伤,大概那个笑容也不受他本人的控制。

  这时,林子枫又开了口:“今年过生日吗?”

  这话倒是问到了雷一鸣的心坎里,又抓了个靠枕塞到身后,他坐得直了一点:“过是想过,但是一切从简,到了生日那天,请几个朋友到家里来,吃顿饭也就是了。”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叹

  息了一声:“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没有能张罗办事的人,让我自己去办,我也没那个力气。”

  林子枫又问:“有我的帖子吗?”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你想来就来,我还能把你撵出去不成?”

  林子枫又那么不得人心的笑了一下,似乎是心情挺好:“除了我和张嘉田之外,你还打算请谁?”

  雷一鸣扭头望着窗外,凝神想了想:“嘉田现在忙得很,到时能不能来,我也不知道。还请谁呢?”

  他喃喃的自语,连着说了几个人名,说过之后又摇头,认为对方不是合适的人选。末了,他转向林子枫说道:“算了,干脆谁也不请了。反正你知道我的生日,到了那天,你愿意来就来,不来拉倒。”

  林子枫看见窗台上扔着一份月份牌,便起身过去拿了细看日期,看到最后,他回头说道:“很巧,你的生日,正是西历的圣诞节。”

  林子枫在雷一鸣这里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味的闲话,露了几个可恶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去。而雷一鸣这些天忙着养病,早把过生日一事忘了,如今受了林子枫的提醒,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这时已经是西历的十二月中旬,他正闷头筹划着如何过这个生日,张嘉田从保定回来了。

  雷一鸣在山东赠送给他的那一场大捷,让他在战后升官发财,成了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新星听闻雷一鸣要过生日,

  当场自告奋勇,想要大操大办一场。可雷一鸣如今正处在一个韬光养晦的时期,并不想要这个热闹,故而两人商议了一番之后,新星依了寿星的意思,决定只办一桌家宴也就是了。

  到了圣诞节这一天,雷一鸣站在窗前向外看,就见妞儿也不怕冷,满院子里疯跑,兴奋得吱哇乱叫。院子里的高矮花木都缠绕了五彩小电灯,树枝上也全挂了通红的小灯笼。一辆汽车缓缓的停在了院门外,几名青年下了汽车,小心翼翼的抬出了一盒四五层高的奶油蛋糕。妞儿见了,喜悦的呐喊了一声,当场就要冲上前去,还是叶文健从后方抱住了她:“现在不能抢,咱们晚上再吃!”

  雷一鸣看到这里,含羞带愧的叹了口气——妞儿这孩子没见识,她不知道当初北平的雷府,热闹起来是多热闹。

  冬季天短,下午便有了暮色,他这一口气叹完,楼内有人扳动开关,满院子的彩灯和灯笼瞬间一起亮了。院门外又开来了一辆汽车,车门一开,张嘉田和林子枫下了来。

  雷一鸣高兴起来,连带着看林子枫都不那么可恨了。

  宾主双方,包括妞儿和叶文健,全上了桌。因为妞儿着急,所以雷一鸣先把奶油蛋糕切了开,让妞儿由着性子大嚼。张嘉田并不以客人自居,替雷一鸣张罗,又开了两瓶洋酒:“我多喝点儿,老林也来一杯。你呢——”他转向雷一鸣:“给

  你一口尝尝吧!”

  雷一鸣笑了:“我偶尔喝点儿,也没关系。”

  张嘉田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像比夏天时胖了一点似的,很有精神,便也跟着高兴起来:“那我给你半杯。”

  林子枫这时说道:“其实,他还是不要喝酒为好。”

  张嘉田一手握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很细致的倒出了半杯白兰地来:“他今天是寿星嘛,少喝点儿也不碍事。”

  林子枫不再阻拦,只说:“我也半杯吧。”

  张嘉田直接给他倒了一杯:“别怕醉,醉了我送你回家去。”

  雷一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说道:“我要是敞开了喝,你们全不是我的对手。”

  张嘉田笑着点头:“那是,老林就甭提了,我也不行。”

  这三人说到这里,开始连吃带喝,张嘉田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那么动听,句句都正合雷一鸣的心意。雷一鸣高兴,张嘉田也高兴,林子枫喝了小小的一口酒,跟着他们愉快起来。

  桌上一片欢声笑语,但是也有那如坐针毡的人,便是叶文健。

  叶文健怕张嘉田,方才有妞儿在这里,他像是有个掩护,还能坐住,如今妞儿吃够了奶油蛋糕,已经跑出去了,他孤零零的,又被张嘉田看了几眼,便心惊胆战——张嘉田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如果这不是雷公馆,如果姐夫不在场,那他简直不能想象张嘉田下一步的举动。

  “张二一定恨透我了。”他想

  。

  张嘉田越喝越多,脸也红了,嗓门也大了,并且又看了叶文健好几眼,分明是有话要对他讲。叶文健求援似的去看雷一鸣,却见雷一鸣正在和林子枫说话,说得还很投入,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的目光。

  叶文健觉出了不妙,又知道这张嘉田是姐夫眼中的宝贝,自己真和他起了冲突,姐夫也未必会帮自己,便搭讪着站了起来,喃喃的随口说了个借口,也不管旁人听没听见,转身就出了那大餐厅。

  叶文健为了方便出入,是住在一楼的房间里,这回他觉得一楼不甚安全了,便逃上了二楼。妞儿的屋子里是安全的,可妞儿吃饱喝足,正在犯困要睡,他不能凑过去打扰她。再往三楼走呢,三楼又是姐夫的地盘,平时不许人擅入。

  于是他走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尽头有间屋子,平时是绝对没有人进去的。推开房门向内踏入一步,他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房内摆着梳妆台和立柜,干干净净的,像是个女子的梳妆室。靠墙的大立柜里,和梳妆台下的抽屉里,放着的都是他姐姐的遗物。

  他关闭房门坐下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叶文健在这屋子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坐得有了睡意。正在他趴在桌子上要打瞌睡时,房门开了。他抬头望过去,看见房门口堵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正是面红耳赤的张嘉田。

  张嘉田酒气熏天的走了进来,问他:

  “小子,你躲我干什么?”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些年

  叶文健猛的站了起来,同时,张嘉田也进了门。

  张嘉田高,进门的时候养成了习惯,要微微的弯一下腰。弯腰之后重新直起身来,他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居高临下的瞪着叶文健,他不但高,而且壮,肩膀横宽,粗胳膊大巴掌,脸还是张干净英俊的脸,然而面色不善,目露凶光。

  屋子就是这么一间小屋子,门也只有那么一扇房门,叶文健向后退了一步,大腿靠上了梳妆台,正是已经无路再退。

  这时,张嘉田又问了他一句:“小子,你总躲我干什么?”

  “我没躲你。”他含糊的回答,侧身想要从张嘉田旁边溜走,然而张嘉田一转身,又把他堵了住:“没躲你逃什么?还是做贼心虚,怕我收拾你?”

  叶文健从见张嘉田第一面起,就是满怀反感,如今听他这样审贼似的质问自己,便也把脸扬了起来:“你收拾我?凭什么?”

  “你说我凭什么?你把你姐害死了,你说我凭什么?”

  “我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姐是死是活,都是我叶家的事,轮不到你管!”

  张嘉田红了眼睛,从牙关中挤出了三个字:“你混账!”

  叶文健又退了一步,这回后背紧贴了立柜的两扇门。目光瞟向门口,他在心中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随即回击了张嘉田:“我姐可以管我,我姐夫也可以管我,唯独你没有资格!你少痴心妄想了,我姐现在就是活着,活到了

  一百岁,也不会嫁给你的!”

  张嘉田气急了:“你他妈的——”

  未等他把话说完,叶文健转身就要往门外跑,然而张嘉田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硬生生的又把他拽了回来:“我今天就替你姐姐——”

  这话又没说完,因为叶文健大惊之下伸手乱抓,第一把先是抓住了立柜门的把手,将一扇柜门拽了开。硬木的柜门正好撞上了张嘉田,撞得张嘉田一晃,于是叶文健又抓出第二把,将张嘉田的手抓住猛扯了开。头也不回的向外逃去,他并没有呼救,单只是逃,一溜烟就直奔了三楼去。

  张嘉田被那柜门边缘撞了脑袋,撞得还挺疼,有心追出去,可又觉得意思不大——叶文健已经是个确定无疑的混蛋了,自己揍他一顿,也不能把他揍得明白过来。况且真要是把他揍出个好歹了,还对不起叶春好。揉着脑袋后退几步,他个高腿长,一屁股坐在了梳妆台上。目光扫过整间屋子,他心里还是愤愤然的,一边暗暗咒骂着叶文健,他一边注视了立柜里成排的女子衣裳。

  衣裳都是半新的上等货,颜色清淡,样式也还留存着前几年摩登的痕迹。他怔怔的出了神,因为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叶春好的东西。

  叶春好是他心里的人,她平时爱穿什么爱戴什么,他都欣赏,都留意。留意得久了,他有了经验,在她的东西上,他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印迹。慢慢

  的走上前去,他停在立柜前,把另一扇门也打了开。柜子里昏暗芬芳,长短衣服垂手侍立,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显旧,一点也不像是没了主人的遗物,仿佛叶春好随时会从门外走进来,取下一件穿了上,一边系纽扣,一边抬头向着他一笑。

  伸手抚摸了一件短短的绸缎小袄,他的手有点哆嗦,因为这是她的贴身小袄,她都死了,都死了一年多了,他还不敢乱动她的东西,还怕犯了她的忌。小袄旁边是一件薄呢子长大衣,又长又窄,正合她苗条高挑的身量。手掌落在大衣肩膀上,衣架子将肩膀撑出了饱满的形状,仿佛里面也有一具身体。于是他的手掌顺着衣袖滑下来,像是要握住衣中人的手,要与她执手相望。

  手掌滑到最后,他的动作停下来,隔着一层薄呢子,他摸到了一个半软不硬的小方块。小方块就落在袖口,是活动的,他牵起袖子,把手伸进袖子里去摸。大衣的里子是一层柔软丝绸,隔着丝绸,他摸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断定那小方块是由纸叠成。

  无论什么衣服,都没有在里面藏纸的道理。他去摸另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再摸大衣的前襟后背和下摆,也都没有。酒劲稍稍的退了下去,他起了疑心,把大衣从衣架子上摘了下来,他把它摊开在了梳妆台上,结果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大衣是高级裁缝

  精心缝制出来的,高级的裁缝,怎么会在里子的腋下接缝处留下那样一串粗枝大叶的针脚?叶春好那样细致的人,会容许裁缝这样糊弄自己?

  他伸手去扯那接缝,结果发现那针脚不但粗枝大叶,而且根本没有缝牢,线头拖在外面,他轻轻一扯,便将那接缝扯了开。

  “这是后缝上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酒意彻底消散了,不知怎的,后背上生了寒气——后缝的,谁缝的?

  偏偏还就在这只袖子里,藏着那个纸叠的小方块。

  寒气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毛发悚立。手顺着接缝裂口伸进去,他往袖子里探,一直探到袖口。将袖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他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信纸折成的方胜,墨水痕迹透过信纸,上面分明是写了字。

  到了这个时候,张嘉田反倒镇定下来了。转身走去先关了房门,他坐下来,低头小心的把那方胜拆了开。信纸展平了,他看见了满篇又草又乱的字,正是叶春好的笔迹。而在信的开头,叶春好写下了这样两个字:“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