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满头短发一起竖了起来——这是叶春好写给他的信!

  “二哥”之后,没有信上常有的问候与寒暄,而是一串日期:“五月二日凌晨,雷忽然说有公务要去察哈尔,将我留在承德。当天下午,虞天佐来了……”

  她毫无保留,将发生了的,都写下了。

  写到最后,张嘉田读到

  了这样的一段话:“我并无证据,可雷刚走,虞便来了,我总不能相信这全是巧合。我如今落在他们手中,明日是否还有性命,也不知道。我若死了,雷又会用何种花言巧语蒙蔽你,我也不敢想象,所以今日我将这些天所受的磨难记录下来,若是老天垂怜,让你瞧见,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便足够了。”

  落款的日期,是民国十八年五月二日。

  将这信读过一遍之后,他又读了一遍。往事像水一样的漫上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面目全都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民国十八年的春天,雷一鸣确实是忽然来了天津,连着住了好几天,也和他见了好几面。他当时问他,叶春好怎么还不回来。他说她正在和叶文健吵架,没有吵出结果,所以不肯回来。

  雷一鸣当时还告诉了他,说是打算和虞天佐分家,投奔到讨蒋联军的阵营里去,因为虞天佐处处压他一头,挡了他的前程。

  要分家,但是还没分家,没分家,他们一个总司令,一个副总司令,说起来是兄弟一样的关系,虞天佐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雷一鸣出远门的时候,强抢了他的女人回去?那可不是个随便买回来的妾,那是雷一鸣的正妻,是雷家大小姐的母亲,纵是离了婚,她的身份地位也还在。

  并且还是虞天佐亲自到雷家抢的。

  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除非虞天佐是得了雷一

  鸣的许可。

  五月二日之后,雷一鸣就离开承德,很快和虞天佐开了战,开战之后不久,叶春好就死了。她是得死,她不死,雷一鸣怎么办?雷一鸣怎么放心得下?她要是把他干的那些脏事丑事都告诉自己了,雷一鸣不就白笼络自己给他当孝子贤孙了吗?自己还不得找他给叶春好报仇?

  张嘉田想到这里,忽然全明白了——怪不得雷一鸣有资本和胆量对着虞天佐宣战,在那之前,他在虞天佐那里,把叶春好卖了多少钱?

  手里的信纸,抖出了刷拉拉的声响,那样大那样有力的一只手,竟然会捏不住了薄薄的一张纸。慢慢的站了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他拉开房门,向外走,走过这条走廊,走下楼梯,走到一楼,走进餐厅。

  餐厅里灯火辉煌,餐桌旁坐着雷一鸣和林子枫。雷一鸣正微微皱了眉头,对林子枫说话,忽见他回来了,便是抬头一笑:“嘉田,你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停下脚步,看着他。他今天的气色很好,白发藏在黑发里,梳得一丝不苟。灯光倒映在杯中酒中以及他的眼中,他笑微微的,是个流光溢彩的人。

  轻轻的叹出了一口气,张嘉田想:“这些年啊……”

  这些年啊,饶他是个皮糙肉厚的莽汉武夫,可也被雷一鸣的明枪暗箭打了个遍体鳞伤。雷一鸣有毒,雷一鸣纵是

  把心掏出来给他了,那心也是一颗血淋淋的毒心,也照样能要他的命。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张嘉田想不清楚,于是就不想了。迈步绕过餐桌,他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把手中的信纸递向了他,不发一言。雷一鸣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接了信纸,低头去看。

  然后,张嘉田看见雷一鸣陡然变色。

  满面的红光瞬时褪成了青白颜色,雷一鸣把信飞快的读了一遍,紧接着猛的站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腔调:“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信?这是——胡说八道!”

  张嘉田盯着他:“是吗?”

  雷一鸣迎着他的目光,只觉这个世界,天塌地陷。

  拿着信纸的手抬了一下,下意识的,他想把这封信毁尸灭迹。可随即意识到为时已晚,他便哆嗦着又开了口:“事情是有的,我知道后就带着春好离开了承德,后头的事情你都知道——”

  张嘉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发现,我不知道。”

  他直勾勾的凝视着雷一鸣:“在你面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傻子,你把春好卖了,杀了,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春好是死在了空袭里,这是有证人的,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张嘉田轻飘飘的又呼出了一口气:“杀人偿命,你是自己动手,还是等着我来?”

  难以置信似的,雷一鸣睁圆了眼睛:“嘉田,今天我过生日,你对我说这种

  话?况且你实在是冤枉了我,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春好真是我杀的,我、我、我活不过明天!”

  张嘉田的脸上没有表情,对着他公事公办:“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身上没带枪。我要是带了枪,也就不用你选择了,我替你做主。”

  “我没有杀她!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她!没干过的事情,你不能逼着我承认!我为了她,头发都白了,我怎么会杀她?春好写这封信时,一定对我是有些误会,可后来误会都解开了,我们不是还拍了照片寄给你吗?”

  张嘉田看着他气急败坏、侃侃而谈,忽然很想笑——这些年啊,他和他,这些年。

  他用双手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将这个人举起来狠狠掼了下去。旁边隐约响起了惊惶的人声,和他之间有隔膜,他听不清楚,又有一双手从中作梗,想要把他和雷一鸣分开,于是他向旁一推,把那双手和那个人推到了十万八千里外。重新拎起了雷一鸣,他还是想笑,笑自己这些年不知道在犯什么傻,竟然妄图和个魔鬼以心换心。自己傻,叶春好也傻,一条胡同里出来的大姑娘小伙子,不知怎么会那么有缘,傻到了一起去。命小的,一路傻到了死;命大的还活着,活得像个笑话,逗得他自己都要笑。

  把手中的雷一鸣又摔了出去,这回有人从后方抱住了他。他清醒了一点,看清了地上趴着的雷一鸣,

  也看见了桌布上淋淋漓漓的血点子。有人在他耳边急切的说话,让他“不要冲动”,他觅声回过头去,看见了林子枫的脸。

  他又清醒了些,用力挣开了林子枫的手臂,他低头再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已经气喘吁吁的爬了起来,喘得厉害,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往下流,前襟和衣袖上也都是血点子。

  察觉到林子枫又来抓自己的胳膊,他扭过头说道:“老林,你放心,他下台前帮过我的忙,所以我今天不要他的命。往后我和他一刀两断,将来他是病了还是死了,都不用再告诉我。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走得很快。雷一鸣见状,慌忙一路追了出去。圣诞节的夜里,称得上是天寒地冻,而雷一鸣一头扎进那冰天雪地里,因为心急如焚,竟然没有觉出冷来。张嘉田腿长步大,他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使出了撕心裂肺的力气喊嘉田,发出来的却也只是微弱嘶哑的声音。等他挣命一般赶到院门口时,张嘉田的汽车已经驶上了大街。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与人无关

  张嘉田到了叶公馆。

  叶公馆现在就只剩了小枝看家,此时见他这样顶风冒雪的来了,小枝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还吃了一惊。而张嘉田进门之后,四处走动着看了看,末了对小枝说道:“春好没了,这里一直是由你照应着,辛苦你了。”

  小枝有些惊讶:“这哪里算辛苦?若不是留下来看房子,我也没有这样好的住处呀。”

  张嘉田又道:“春好的遗产,或者留给她女儿,或者留给她弟弟,算起来都是叶家的事。春好活着,她的事我不能不管;现在她死了,叶家和我没了关系,我也不管了。她弟弟若是不回来,你就住在这里,若是回来了,你自己掂量着办,也不必再来找我要主意,我明天去保定,往后就不在天津长住了。”

  小枝看着他:“那您是……搬到北平去?”

  张嘉田向她笑了一下:“不一定,再看吧。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张支票过来,你拿钱过年,记着多给春好烧些纸。现在除了你和我,再没别人惦记她了。她那弟弟不行。”

  小枝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

  张嘉田想从这家里拿一样东西,当做纪念,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其实,忘了更好。

  真要是能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他的福气。

  张嘉田离开叶公馆,回家去。

  到家之后,他让勤务兵收拾行李,雷公馆那边接二连三的打电话过来,他不接,门房打

  进内线电话来,说是雷一鸣亲自来了,他也不许门房开门。

  他不知道雷一鸣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到了后半夜,林子枫又来了。林子枫借了门房的内线电话往公馆里打,这回张嘉田和他通了话,问他:“你看了那封信没有?”

  听筒中传出了林子枫的声音:“看了。”

  “那你还敢继续给他卖力气?不怕哪天死在他手里?”

  林子枫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直求我,不得不来。”

  “我不见你,你回去吧。”

  林子枫又打了个小哈欠,显然是非常的疲倦:“好,有你这话,我也算是可以交差了。”

  张嘉田挂断了电话,赶在天亮之前,便出发去了火车站。于是当雷一鸣于清晨再次赶来时,张宅已经是大门紧闭,只剩了两个看门人。雷一鸣问他们张嘉田到哪里去了,他们只知道军长是去了火车站。雷一鸣扭头上了汽车又往火车站开,可是火车站中哪里还有张嘉田的影子?

  雷一鸣东奔西走,怎样都是扑空,中午时分他回了家,就觉得欲哭无泪——张嘉田若是对着他大发雷霆大动干戈,他虽也恐惧,但恐惧之下,他还有后路,还知道如何去让张嘉田回心转意;可这回张嘉田显然是对他彻底的死了心,这就不好办了。

  而且他也委屈——张嘉田认定了是他杀了叶春好,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他有罪,可他是真的没杀叶春好

  啊!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都是他欺负别人、冤枉别人,让别人欲哭无泪有口难言,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百口莫辩的一天。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权无势,又得了那样的病。昨夜他在外面奔波许久,急得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如今坐在床上,他就觉得那火从胸中一阵一阵的往上烧,烧得他面红耳赤,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流出了一道冰凉的水迹。

  他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最后竟是栽在了叶春好身上。

  雷一鸣静静的在房中躺着,起初家中上下以为他在休息,都不敢去打扰他。及至到了晚上,还不见他醒过来要吃要喝,叶文健便先推门进了去,轻声唤道:“姐夫,你还睡呀?”

  雷一鸣躺在床上,嘶嘶的喘息出声,然而不言不动。

  叶文健走到近前,低头又唤了一声:“姐夫?”

  然后他伸手去摸雷一鸣的额头,只觉满掌火热,原来雷一鸣早已高烧昏迷过去了。

  叶文健立刻飞跑出去——跑出去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并没有可求援的对象,只好大喊苏秉君。喊了几声之后,他又想起来:苏秉君在年根底下请了假,回河北老家探亲去了。

  他吓坏了,冲回卧室想要去抱起雷一鸣,可随即回过神来,他又冲了出去,叫仆人,叫汽车夫。妞儿被他吓傻了,直勾勾的看他,他让刘妈好好看着妞儿,然后自己和

  仆人用棉被裹了雷一鸣,把他抬下楼来,塞进了汽车里。

  汽车一路疾驰,开去了附近的英国医院。叶文健都进了医院大门了,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没钱。好在这雷一鸣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英国医生料想他不会拖欠医药费,照样收治了他。叶文健眼看着雷一鸣住进那高级病房里了,这才调头回家去拿钱。及至他带着钱回到医院时,就见雷一鸣已经醒了——醒归醒,但是神志不清,人都不认识了,只是喃喃的说头疼。医生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把高烧退下来。

  叶文健虽然年少,可也知道高烧不退,是能烧死人的。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张嘉田的好处,便疯了似的又坐上汽车,去找张嘉田。和雷一鸣一样,他在张宅一无所获,站在风中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想哭,可是灵机一动,他又跑回了自己家去。

  自从回了天津之后,这个他们姐弟的家,他是一趟都没回来过。如今猛的回来了,反倒是吓了小枝一跳。小枝以为他是来接收遗产的,正想对他做一番交接,哪知道他劈头便问:“张二呢?”

  小枝答道:“他……可能是去了保定?也或许是北平。”

  叶文健一听这话,“唉”了一声,扭头就又跑了。这回直接跑回了雷公馆,他四处的乱翻电话号码簿,末了,翻到了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林子枫。

  他往林公馆打去了电话——无论

  是谁都好,只要是个大人就行,能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就行。可是林公馆内的仆人接了电话,告诉他道:“先生中午去北平了。”

  “那你能不能往北平打个长途电话,让他回来?”叶文健带着哭腔说话:“我是雷家的人,我姐夫今天进了医院,病得厉害。林先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我姐夫过生日时,他还到我家吃过饭。我家有钱,不是要找人借钱,只要林先生能过来帮帮忙就好。”

  仆人答应了,叶文健放下电话,又去了医院。冬季天短,他这样慌里慌张的乱跑,跑得时间都不知道了,糊里糊涂的就发现外头已经黑了天。及至到了医院,他问那英国医生,姐夫的病情如何,那医生却是一问三不知——医生把降温的手段全用上了,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高烧不退。

  叶文健恨死这个英国医生了,然而又不敢把雷一鸣带回家里去。雷一鸣半昏半醒的,一阵糊涂一阵明白,明白的时候,他半闭着眼睛呻吟,告诉叶文健:“我头疼,疼死了。”

  糊涂的时候,他对叶文健说:“你冤枉我……我没杀春好……你不能这样对我……”

  叶文健攥着他的手,当真是要哭出来了。

  雷一鸣昏睡了两三个小时,半夜时醒过来。叶文健一直没睡,这时见他嘴唇微动,像是在说话,便俯身凑了过去,就听他喃喃的道:“告诉嘉田,我要死了。我没杀春

  好,他冤枉我……我这样冤死了……难道……他会心安理得吗……”

  叶文健低声答道:“姐夫,你快把那人忘了吧。他才不管你的死活,他早走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沉默半晌,又道:“他不知道……我病得这样重……知道了,就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急促的喘了起来,一边喘,一边还挣扎着要说话。叶文健用手摩挲着他的胸口,想让他把这口气顺过来,哪知道他越喘越急。叶文健见势不妙,一边想要扶他坐起来,一边向外大声的喊医生,结果医生还没到,他怀中的雷一鸣猛的一挺身,同时两只眼睛翻了白,呼吸彻底停了,整张脸憋成了青紫颜色。

  叶文健轻轻的“啊”了一声,与此同时,白沫顺着雷一鸣的嘴角流了下来。

  房门开了,医生带着看护妇冲了进来。见了雷一鸣的样子,医生也是大惊失色,而叶文健被看护妇请了出去,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能是背靠着墙壁在走廊站着,视野模模糊糊的有些变形,是他含了两包的眼泪在眼中。旁边有人唤了他一声,他依稀听见了,但是累极了也怕极了,身体竟是僵硬得不能动。

  于是那人走到了他面前来,他抬眼望去,看清了对方:“林先生?”

  林子枫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尘仆仆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怎么样了?”

  叶文健那含着的眼泪滚了下来:“一直发高烧…

  …刚才更严重了,抽风,气都没了,吐白沫,老要找张嘉田……”他语无伦次,抬手一抹眼睛:“林先生,您能不能帮帮忙,对张嘉田说一声。我信我姐夫没杀我姐,我姐夫其实一直都对我姐好,是我姐不要我姐夫。”

  林子枫的脸上依旧是没表情——这一趟,他本不想来,一是他这几天很忙,二是他也不愿自己和雷一鸣走得太近。所以在接到了天津打去的长途电话之后,他先给保定的张嘉田发去了电报,告诉对方:雷一鸣病重了。

  结果张嘉田那边立刻就回了电,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与我无关。

  林子枫想了想,也觉得这事是与张嘉田无关,不但与张嘉田无关,与自己也无关。所以他思索了良久,如今才到。

  到了之后,他才知道雷一鸣那病来势汹汹,已然不祥。而叶文健这时小声又说道:“我想给他换家医院,这儿的医生都瞧不出他得的是什么病,留在这儿,还不就是等死吗?”

  林子枫一怔:“不是肺病吗?”

  叶文健摇了头:“都说不像。”

  林子枫出手相助,把雷一鸣从天津送去了北平。

  在去北平的火车上,雷一鸣一直是昏昏沉沉,隔三差五便要抽搐惊厥,半边身体失了知觉,连疼都不知道。林子枫看在眼里,便准备一下火车就为他准备后事,然而他这样半死不活的下了火车进了协和医院,倒是留住了断断续续的一口气。

  叶文健坐在了医院内的长椅上,累得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把他姐夫交给了医生和林子枫。如此坐了小半天之后,他忽见林子枫走了过来,便站起身问道:“林先生,这里的医生,瞧出我姐夫得的是什么病了吗?”

  林子枫非常的平静,平静得骇人:“是脑膜炎。”

  “什么?”

  “他有很严重的结核病,结核菌侵到了脑子里,就是脑膜炎。”

  “能治好吗?”

  林子枫抬头望向天花板上的电灯,看风景似的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叶文健说道:“你先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就去给他预备衣服。剩下的事情,我找白雪峰去办,白雪峰原来是他的副官长,很会操办家里的红白事情。交给他办,应该能够办好。寿材你不必管,我负责,墓地是现成的,不用另找。钱的方面,也是我来负责。”

  叶文健看着林子枫,林子枫的话,他没听明白,他也不敢听明白。

第二百二十八章 死马

  脑膜炎没有特效药,雷一鸣只能听天由命。活就是活了,死就是死了,无论是活是死,都不稀奇。

  叶文健哭了一场,心想如果张嘉田肯来的话,姐夫见了他,心里一痛快,也许就会好起来。可张嘉田是绝对不会来的。

  一边哭,他一边又回想起了那一夜张嘉田和姐夫的争吵——争吵的原因,他后来也知道了,可还是觉得姐夫无辜。坏也是虞天佐坏,这和姐夫没有关系,姐姐又不是姐夫请去承德的,而姐夫若真是想杀姐姐,干嘛还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干嘛还非得等到姐姐送上门来?

  这件事情里头,疑点太多,总而言之,他不信姐夫是杀人凶手。可他不信有什么用?他想张嘉田不了解姐夫,姐夫白对他那么好了。张嘉田如果像自己这么了解姐夫的话,就会知道姐夫其实是个好人——天底下都没有这么好的人了。

  叶文健哭,哭完了去病房里看雷一鸣,雷一鸣还是在发烧,烧得人事不省。他抹着眼泪退了出去,要给雷一鸣预备装裹。林子枫拿他当了个大人使唤,他也自居是大人,然而林子枫很快就发现他毕竟年少,还是不行。

  既是“不行”,那林子枫就不指望他了,横竖林子枫手底下有的是人可以差遣,不缺这么一个半大孩子。

  林子枫本以为自己这些天会很忙。

  然而在把一桩桩任务都分派下去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只

  能是坐在病房里,等着雷一鸣咽气。雷一鸣在几天之内迅速瘦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林子枫饶是已经看惯了他,每次进门瞧见他时,还会有心惊肉跳之感。白雪峰接了他的电话,也赶过来了,进门之后一见雷一鸣,当场“哎哟”了一声。

  “哎哟”过后,白雪峰问林子枫:“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林子枫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白雪峰站在地上,思索了一阵子,然后抬头问林子枫:“我有个法子,要不要试一试?”

  林子枫望向了他:“什么法子?”

  白雪峰迟疑着答道:“天桥有个会画符的老道,他给病人画一道符,就能把病转移到别处去,据说……”他看了林子枫一眼,越说声音越低:“说是很灵。”

  林子枫早就知道白雪峰这人智慧有限,如今听了他这个妙法,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鄙夷,索性只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凉气。白雪峰也感觉到了,便讪讪的解嘲:“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林子枫不再理睬白雪峰,自顾自的继续坐着,心想他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

  林子枫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才二十七八岁,大概比现在张嘉田还要年轻,非常的健康,非常的活蹦乱跳,兴致勃勃的和玛丽冯恋爱争吵,兴致勃勃的谋划着升官发财。老成起来很老成,像个活了几辈子的阴谋家,幼稚起来也很幼稚,和漂亮的太太斗气,竟会气得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他只能活到四十岁?谁会想到他在临死之前,身边没有妻妾儿女环绕,只留他自己孤零零的病成一具骷髅?

  林子枫想他,想妹妹,想到最后,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心中只有悲凉——他所爱的,所恨的,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他独自长命百岁、富贵荣华。

  “那个……”他忽然开了口:“老道总在天桥吗?一找就能找着?”

  白雪峰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他是在对着自己说话:“这我也不清楚,我——我过去找找?”

  林子枫不看他,对着墙壁说话:“试试也行,反正他已经是这样子了,就算那道士的把戏无效,于他也没什么损失。”

  白雪峰点头附和:“是,是,咱们死马当成——”

  话没说完,因为他觉出自己这话说得太不合适,即便雷一鸣现在人事不省,不会挑他的理,他也自动的换了话讲:“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

  林子枫为雷一鸣办理了出院手续。

  他自作主张,把雷一鸣抬到了自己家里,等他一咽了气,他就要把他葬到妹妹的墓旁。叶文健这个时候已经是彻底懵了,任由林子枫做主,自己就单是木呆呆的跟着他走。

  等到林子枫派人把雷一鸣从担架挪到了床上,白雪峰也带着老道匆匆赶了过来。那老道生的鸠形鹄面,许是营养不良,瞧着不比雷一鸣精神多少。林子枫腾出了

  一间厢房安置雷一鸣,房内不必要的小家具小摆设都搬出去了,只在角落里放了一张凉床,预备着停灵之用。房屋空荡荡的宽敞起来,正能由着那老道摆开场面、画符做法。林子枫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就见那老道手拿毛笔蘸了朱砂,在几张纸上连写带画,口中念念有词,隔三差五还要发出一声怪叫。及至画完了符,老道纵身一跃,“咚”的一声跳到了床前,将手中的毛笔对准了雷一鸣的脑袋,遥遥的画了三个圈,同时口中的咒语声高一阵低一阵,急一阵缓一阵,周身上下没有一块老实骨头,双手双脚一起忙碌。床上的雷一鸣本是昏迷着的,这时被那老道一闹,忽然身体僵直抽搐,竟是惊厥起来。

  门外的白雪峰见势不妙,心想雷一鸣自己病死倒也罢了,若是被自己请来的老道活活闹死,那自己可脱不了干系。慌忙进门将老道拽了出来,他见林子枫也冲到床前了,便说道:“还是找个大夫来吧!”

  林子枫摁住了雷一鸣,回头答道:“那你就再跑一趟吧!”

  白雪峰打发走了老道,坐汽车出了门,将先前常在雷府走动的郎大夫接了过来。这郎大夫倒是全能,什么病都敢治,当场就开了方子。林子枫见雷一鸣还有一口气在,便让人按方子熬了药,撬开了雷一鸣的嘴往里硬灌。滚烫的药汤顺着雷一鸣的嘴角往外流,而雷一鸣自己兴

  许也还有点知觉,这时就呜呜的呻吟,又微微的摇了头,作势要躲。白雪峰在一旁看了,倒是于心不忍,又不敢劝,只在心中暗想:“我就说老林饶不了他,都病到这份了,还不肯让他安安静静的走。”

  林子枫并不知道白雪峰正在腹诽自己,只是认为雷一鸣横竖已经是无药可救,不如碰碰运气。郎大夫走后,他又让白雪峰找来了几位名医,名医各开各的方子,林子枫照单全收,然后一碗接一碗的给雷一鸣灌药。白雪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转身出门去了寿材铺,又顺路找好了擅做纸人纸马的裱糊匠。等他把棺材定了,裱糊匠收了他的钱、也开工了,他在傍晚时分回了林宅,进门之后直奔了厢房,却见房内弥漫着热气腾腾的苦药味,叶文健独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条冷毛巾。

  “下午还好?”他轻声的问叶文健。

  叶文健茫茫然的看着他:“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