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冷的少年或笑或怒,或喜或嗔。

——那个阴鸷的少年伴她十年,为她奔走三年。

曾经那么近,如今这么远。

那些撕裂似的往事,凄冷如雪,相思缠绵骨髓。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从来视若无睹。他为她付尽真心,她却弃之如履。

那少年终于厌了,倦了。

他当日说出的话,犹在耳畔,一遍遍,不停响起。他当日神色,清冷如雪,似用世间最雪亮的刀刃,剖开了天光,绽出的光刺得人眼中饱胀发酸。

——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匕首赫然断成了两截。

每一截,都闪着凌厉的光辉。

从那以后,他再不愿见她。

每每见她,他面上都似拢上一层寒冰,即便看着她,目光也似冰刃一般,不带分毫的感情。

——不是所有人都与夫子一样闲。

——没事的话,夫子休要找我。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成了咫尺天涯的距离,远得让她心惊胆战。

思绪源源,宣上的句子也就越发缠绵苦痛。

只见素白宣纸上,绽出的墨迹,赫然写道——

“残月经霜临晚秋,清笺寄语倚秦楼。敛眸只道君千里,落寞无眠浅噎酬…”

宁王只觉一泼冰水似迎头浇下。

怒火,陡然间燃至心间。

他猛地一把捏着刘盈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揉碎她的腕骨。

“小刘夫子的闺怨,字里行间都掩不住。这词意境孤冷缠绵,在胡家*的面前填了也罢。如今在本王跟前,谈什么叫‘君千里’、什么又叫‘浅噎酬’?本王何时亏过你?”一句更比一句凛冽,似从牙缝中迸出的冰珠碎玉,冷得让人压根发涩。

这姑娘原沉浸在自己的悲思中,忽地手腕一痛,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句话,终于震醒了她。

她低头,看见自己填出的句子,面色赫然一白,“我…”连她自己都没想过,怎么会填出这样的句子。

她急急想要解释,宁王一把挥开她,目光中淬着尖锐的倒刺,凛然呵骂:“*民!”

刘盈目光陡地沉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终是安安静静看了宁王一眼,一言不发。那纤白的手指,捏着狼毫小笔,几似要捏碎笔杆。

经此变故,她想也不想,提笔就写。

宣上,墨迹如繁花绽放。

横竖勾撇,惊若游龙。

那孤冷的女影,在夜间喧嚣繁华中,似万花丛中被人遗弃的一柄小剑。

纵是远谈不上什么亮丽华美,但小剑毕竟是小剑,棱角之中,似乎每一寸都赫然绽出凛冽的寒气,冷得让人不能直视,不敢亲近。

她骨中本就透着这份孤冷寂寞,纵是再灿亮的火把,也暖不了她心。

那边,顾倩兮又填了几手出来,有诗,有词,有长,有短,文采斐然,字字珠玉。

一个身量稍弱的小侍童,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二少,您瞧您瞧。顾小姐都做了十数张了,那刘盈才写了两张,嘿嘿,这会儿,那家伙输定了。”

被唤做“二少”那个少年看着顾倩兮的方向,缓声道,“早与你说不要去,你原是天心明月,何苦与痴人争一分高下。”

语毕,他转身就走。

小侍童在后面追着,一叠声喊,“嗳,少爷少爷,这好戏还没瞧完呢,这么早回去做甚?依小的看,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声音越来越远,一晃儿,被噪杂人声盖住了,转瞬就消湮不复。

刘盈似听见什么,猛地抬头。

夜幕沉沉,除了火焰犹自盛大,却什么也不剩。

第十一章

那侍童说,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

他猜得不错,明日天封,确是有许许多多的热闹。

一大清早,就听着有人在叫卖墨宝字画。琳琅满目的字画摊,大街小巷挂得个通彻。远远望去,宛如初春时间将融未融的片片薄雪,从骨血中融入了那分白,其表其面,捎出了几许空灵薄艳。

有喝茶的几个文人,慢悠悠地议论着。

“听说小刘姑娘唯一那首《鹧鸪天》,卖到了三钱银子的价了,值那么多钱吗?”

“你懂啥,那曲儿情真意切,哀肠入骨,我看至少能涨到五钱银子。教坊里买去,找人谱了曲儿,谁一旦唱了出来,可不就是钱滚钱的利。”

“顾小姐的墨宝涨到十钱银子了…”

“小刘姑娘的句子好是好,就是那字,龙飞凤舞的,看不清呀…”

声音越来越兴奋,鱼微两手抱着一纸袋玫瑰糕,吃惊得连嘴都何不拢了,“这位大哥,等等!等等!您刚才说,小刘姑娘的词,至少值五钱银子。您没说错吧,败军之将,也能有这价儿?”

不思议呀不思议。

小侍童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对方献宝似地亮了亮手中墨宝,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太陌生了。他只是和少爷离开得早了些,不见着有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那人得意洋洋道:“什么叫败军之将,刘姑娘赢了,居然连咱们顾小姐都赢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厉害厉害…”

话音未落,又听着有人在骂,“谁说顾小姐输了,顾小姐风华绝代,又岂会输给那个病蔫蔫的狗尾巴草,顾小姐只是让了让她,这是风度!”

天封百姓,向来护短敌外。

鱼微有点想不通了,就算是刘盈赢了,也不见这么多人见风使舵,转得这般厉害。

他正疑惑着,就听刚才护刘派高声道:“顾小姐风华绝代,这没甚错。可斗诗输了,也不是什么丑事儿。刘姑娘习在民间,只不过说明了民间的夫子,比官家那些西席厉害多了。老夫乃青德书院的夫子,与申先生其实也有些渊源…”

那老人家挺直腰杆,满面红光,连语气,都带了几分倨傲。

这厢是语有荣焉,鱼微却觉着越说越玄乎了。

这不摆明打着宣传,鱼微一股脑儿跑回了客栈,放下玫瑰糕,就奔到胡荼房中,气喘吁吁道:“少爷,您听说没有,他们居然说刘盈赢了。”

“出去!”

小狮子声音有些冷。

寒得似深冬之季,敲碎了严冰,从冰窟窿中溅出的水珠。

冻得人心中发颤。

鱼微一个激灵,忽地就想到,自那日救过刘盈以后,他最忌人在他面前提到“刘盈”这俩字。“少爷息怒,小的这就出去。”他自扇两个嘴巴,悻然退出。

想不通呀想不通。

那个病蔫蔫的女子,还能有这等诗才?

他一直当她是沽名钓誉,混吃混喝的主儿!

二楼的客栈,有说书的先生眉飞色舞,气宇轩昂,高声阔论。

那一把扇,一惊木,兀自说得畅快淋漓。

他说:“老夫与草庐申先生,其实也有过一饭之缘。说起来,也算得上刘姑娘的授业先生。如今家道落魄,再次说书,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座下掌声雷动,座上舌粲莲花。

这草庐申老先生,出现频率忒高,终于惹了鱼微注意。

那不就是如今身陷囹圄的老东西吗?

刘盈到底在捣什么鬼?

正想着,说书人已经说到小刘姑娘下笔如飞,如有神助。仅半柱香的功夫,竟写足了三十四首诗,总数上生生压了顾大小姐三首。小鱼微张大了嘴巴,颇有几分不屑道:“不过是写字快了些,有何为奇!”

他这句,说的可是真心话。

那刘盈,从来写字就快,特别写到草书时,更是龙飞凤舞,谁都看不明白她写的是什么。

小鱼微声音清亮亮的,在诸人屏气听后续时,忽地这么突兀地响起。

只一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啧,那声势,浩荡的…所有人怒目而视。

“什么叫写字快有何为奇?你给我写写。”

“什么叫不过,你给我不过看看?”

在同仇敌忾上,天封人有着绝对的默契。一个个挤着小鱼微不得不缩在角落,可怜兮兮地看着诸个彪形大汉。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嘛…”他犹自不服。

“一炷香内,小刘姑娘写了四十一首诗,在数量上不仅压过了顾大小姐三首,而且文采立意,也属上乘!”

“那句中的意境,你鉴得出吗?”

“将景拟人化,句儿有多风流,你品得来吗?”

天封诸文人继承了旧时西丘的风气,在学术上的研究,算得上死磕到底。

既是如此,自然容不得旁人这般轻慢。

本来也没甚,不过这么多人,一起气势汹汹地站起,就像要把小小个客栈,顶破了天、掀了顶似的,不怪小鱼微一步步瑟缩。

有人道:“我觉着小刘姑娘阅历颇深,才思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是气势恢宏,奇兵诡出,绝非顾大小姐循规蹈矩的诗句所能比上。”

也有人说:“我觉着顾小姐诗胜在稳,虽没那些奇诡句式,却工整可见,不似小刘姑娘的句子,念到兴起,便不顾了工整对仗…”

那些人争论得厉害,小家伙刚准备逃之夭夭,却被人忽地拦住,气势汹汹道:“小子,刚才的账,咱们还没有算清楚呢!你刚才说什么,说小刘姑娘写的快没用?”

鱼微缩着脑袋,改口不及,眼见着大汉一个拳头即将砸下——

就在这时,只见一只纤白的手掌,宛如初春绽破的一枝雪芽,以破竹之势斜刺而入,轻轻巧巧地捏住了大汉砸来的拳头。

那只手掌,纤白冷秀。

那一抹白,比拂尘记雪白中泛着凛凛冷光的纸张,越发轻薄透明。

流转的剔透,冷白如死。

出拳的汉子见来人是刘盈,手上的力,赫然收了大半。

“原来是小刘姑娘呀!身子好些了吗?”

刘盈脸色一如纸白,抿着唇,柔和笑了笑,“蒙诸位的福,已经好多了。”原来,昨儿个她奋笔疾书,因为太过悲凄,竟在最后,生生呕了一口鲜血。

经老法师把脉,确定是体寒毒素深。

所以,天封大部分人,也知道刘盈身子其实并不好。

那汉子收了拳,有些尴尬地瞪了鱼微一眼,“这小子说姑娘的诗句不好,我原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唐突了姑娘。”

“小孩子无心之言,先生何必与他为难。”刘盈说着,喉间发痒,低头捂着唇,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以身喂毒的苦果,如今便显了出来。

自从那日,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药被倒掉以后,每日依然以身喂毒,以血养药,*熬了汤,给小狮子送去,就恐他哪日病发,痛不欲生。原来,她记得的事儿这么多,绝不是冷眼旁观,无情无心。

若真是冷血冷心,怎会记得小狮子曾经对她何等的好。

唇齿间,因着那些,又尝到了一丝儿甜腥。

刘盈慌忙敛神,知道她尝过的那些毒里,也是有绝情草。吃下绝情草,便不能有哪些情那些痛,不能想,原来越是回想,越是伤痛。

这记忆是世上最甜蜜的双刃剑,赠你几分甜,便要让你尝到几分苦。回想曾经,越是甜蜜,伤得越深,竟是连骨头渣儿都毒得不剩一点。

她闭眼,沉了沉心。

诸人七嘴八舌,纷纷道:“小刘姑娘护这泼皮做甚?”

刘盈看了一眼小鱼微,见他瑟缩在角落里,哪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不见血色的双唇不由抿了抿,那还是个孩子呀。

和他这么大时,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当所有人都不愿庇护,谁曾想过,她原只是个孩子。

只因犯了众怒,与人不同,就活该挨打受骂么?

这一丝心有戚戚,让她禁不住上前拦下了那个拳头。

她的确冷血冷心的女子,却也非冷漠到底。

刘盈压了压胸腔泛滥的甜腥气息,缓声道:“老法师问,君子所贵乎道,为何。我答‘出辞气,斯远鄙倍矣’。如今想来,只觉甚是道理。”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

“出辞气”,指的是出言与说话。

鄙则是粗野的意思,倍,则是背离的意思。

当一个人说话的言辞和语气谨慎小心,就可以避免粗野和背理。

既是言辞谨慎,避免粗野背离,自然不能与个孩子计较。

如今,刘盈用这句话,暗暗堵了诸人的口。

宁王在楼阁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沉冷的眼眸中不由掠过一抹清冷。在他旁边,有一人轻声赞道:“王爷,这是个极好的女子。”她轻描淡写,用天封人说的话,巧妙的顺着他们的心理,解了自己的围,又不露出丁点儿狂态。

说起来,倒好似她得了天封老法师的教诲,做了恭恭敬敬的态。

却其实,她只不过顺水推舟。

然而,这些说起来,都不如她昨日那句“生我者父母,教我者申嚜”那句来得巧妙煽情。

申嚜是谁,那便是天封的一个草庐怪老头儿。

这句话,她说得恳切,博了天封百姓的好感。那些百姓想得简单,竟然连她不给顾大小姐面子这一茬,都忽略不计了。对天封百姓而言,若是外人侵入了他们的尊严,是不可饶恕的事儿。

可是刘盈却说,自己的先生是草庐申老先生。

哈哈,那不就是自己人了。

她刘盈便是再厉害,也是天封某不知名草庐的一位老先生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