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说明,天封人随便一个夫子,都比外面的文人墨客高出一筹又一筹。

天封百姓骨子里的狂妄,得了满足。

却少有人去想,刘盈来天封才多大时日,便是*勤学,难不成这一身学问都是申嚜授的?

不可能,且没道理。

不管他们是愿承认,还是不愿承认。

刘盈的围,也算彻底揭了过去。

宁王淡淡道:“那小厮,原就是个漏风的嘴,浑没个下人模样,便是被揍一顿,又有何妨。”

幕僚道:“若别家的小厮,也就罢了,那是胡家少爷的小厮。”

听闻这句,宁王不作声了。

他毁便毁在,相逢已晚。

在那女子最灿烂的年华,一直伴她的,是那个阴鸷狠厉的少年。

没人知道,小狮子胡荼听见鱼微说刘盈一炷香写了四十一首诗时,面上一直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其中三十四首,是半柱香内完成的?

他在唇齿间,含着字句,细细嚼了一遍,什么都没说,面上的轻鄙与不屑,却明明白白说明了,他根本不买这位小刘才女的账。

对他而言,刘盈已成路人,是非与之无干。

然而,不管他买账与否,“刘盈斗倩兮”已成了天封一个传说。

在这个传说中,刘盈第一次绽出了不容小觑的光华。

* * *

日子过得很快。

把刘盈和胡荼两人生生割裂的那个顾门宴,终于到了。

这天晚上,小狮子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客栈外,青灯莹莹,耀出一晕晕的华光。在他身后,刘盈一身青衣,垂首待立,眼中有隐约的伤感。就在小狮子坐上马车的时候,耳边传来刘盈轻轻一声试探,“二少…真的想清了么?”

胡荼掠了她一眼,寒声笑道,“有什么可想,既是夫子的意思,我自是得从。”那声音,一分一寸宛如九尺寒冰,撕裂一切,尖锐刺下。

刘盈心中一紧,想说些什么,终究一字未言。

泼墨似的暗色,被高悬的灯笼冲淡了神秘。

位于正南方向的城主府,悬着鎏金的匾额,龙飞凤舞的“顾府”二字遒劲有力,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木骨清奇,熠熠生光。朱门外,是一双比人还高大的威武石狮,矗立那厢,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沉默悍杀。

酉时,华盖马车踏月而来,清亮的风铃声,打碎了此夜的安谧。

车内的刘盈,悉心给胡荼铺好软榻。

一眉一眼,一眼一行,做足了贴身丫鬟的本分。

从上车以来,胡荼神色一直懒散得很。

侍奉一旁的小鱼微递上了副勾描整齐的仕女图,鬼笑道:“少爷,这是顾小姐的模样,小的花了重金,可算请了画师描了一副出来。”

胡荼唔了一声,没留心。

鱼微不满道:“好歹是您今后要共度一生的女子呐…”

胡荼眯眼,懒懒丢下一句,“那又如何。”

一泼冷水浇下,鱼微摸摸鼻子,颇受打击,“小的这还不是想让您提前瞧一瞧,少爷您太不给面子了。”

“我看看。”斜刺里一只纤手伸过来将图拿走。那晚,顾倩兮带着凤凰面的胡头,便是从头到尾,除了那双翦水明眸,她什么都没看真切。

刘盈实在很好奇这女子生的怎样的模样。

她正想仔细看看,耳边忽地传来冷硬的声音。

“无聊。”小狮子懒懒将那副图扯下,卷成轴,就这么握在掌心,也不说话。便是让她多看一眼,也不愿。

刘盈碰了钉子,笑容僵在脸上。

她心中发苦,好半天扯出一抹笑,若无其事道:“顾小姐果然是秀外慧中,这副人才,配给二少当真天造地设。”

“多事。”胡荼懒懒骂了句,支着下颔,目光抛向茫茫夜色。

刘盈只觉心中*的痛。

宴是好宴,客是好客。

顾城主既是在府中设下了选婿宴,往来的自是公卿贵人。

“咯吱”一声,马车停在了顾府外的石狮边,家丁扯着嗓子高声念道:“岐州云胡府二少——胡荼拜访!”随着拜帖念出,四下哗然一片。

云胡府的二少,是哪家的少爷?公卿中,没这号主儿。

大伙儿一时间议论纷纷。

就连宁王,也掩了身份,混迹人群,饶有兴味地听着。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惊叫道:“这云胡府,莫不是…大长公主的府邸!”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打听。

只见知情人神色莫名,喟叹道:“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我听父亲说,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当时天下,绝非如今这般乱世可比…”

——如今,是乱世么?

听到这儿,宁王眼中陡然一眯,宛如尖锐的针尖,赫然绽出寒芒。

也不知是谁,忽见了他此时模样,骇得一身冷汗,当即厉声淬骂:“疯了吗,都胡说些什么?”这句话,如一道雪亮的光,驱散了那些暗色与混沌,惊醒了众人。

那人也是糊涂,委屈辩着,“哪里是胡说…”

旁边相熟的朋友用力握了握他的胳膊,他刚要辩解,忽见宁王如淬冰雪的眸子冷冷看着自己,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虽不认识这到底是谁,却终于如梦初醒,慌忙噤声。

——闲时休论国事!

谁都知道,当今的小皇帝是个不管事儿,什么都不懂,大权落在摄政王手中。幼皇相当于风雨之舟,稍不注意,便得舟翻人沉。

文武百官以摄政王马首是瞻。

前朝有“指鹿为马”的荒唐事儿,如今的摄政王一样可以指马为鹿!

在东夏,谁敢论摄政王的是非?

四处都是他的眼线耳线,传到他耳中,能有好果子吃?

就在这时,诸人话题的中心——马车上的锦衣少年悠然而下。

他举手投足,贵如皎月,清似美玉,美若谪仙,浑身似透着一股凉丝丝的玉质淸贵,令宴上的众人不敢逼视。在他旁边,一个青衣姑娘低眉顺眼,搭手上前,扶公子下车。四下屏气,忽地一人惊叫出声,“那不是小刘姑娘!”

只一眼,丝丝诡异不觉中弥散。

所有公卿之子,纷纷诡异地互视一眼,看着刘盈的目光,有些古怪。

她来这儿作甚?

莫是不知,这是天封顾城主为女儿设的选婿宴?

所有人看好戏似的看着刘盈。

包括人群中的宁王——

真真是一场好戏!

刘盈这一步,走得有些针毡似的难。

她跟在小狮子身后,时不时有人用打趣的目光看着小狮子,再看看自己。这目光,有欣赏的,有试探的,有敌意的,更多的却是不怀好意。

从影壁,一直到大厅,诸公子温和清雅。

那一折扇,风雅地掩着公子们的唇,那笑容,恁是亲切温柔,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一定会以为这些公子,都是世间最淸贵文雅的人。只刘盈的耳朵向来比旁人更尖一点儿,那么轻的声音,竟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刘盈?”

“生得不过寻常姿色…”

“娶回家莫非当菩萨供着?”

“这胡家少爷的眼光也不怎样,虚有其名,这样的女子带在身边,岂非失了自家的面子。”字正腔圆的官家口音,带着贵族的从容与倨傲。

刘盈听到这句,忽然停下脚步。

几个公子笑着看着她,还以为她根本听不见,扇掩唇,低声柔和地吐出最尖锐的评价,“才高却姿疏,教我选,自然是顾小姐更好。也不知天封的百姓什么眼光。”

他笑,刘盈也学他,笑得温和亲切。

对笑了一阵儿。

刘盈似倦了,分外恳切道:“公子放心,您绝不会娶到如我般姿疏的女子。”话音落下,一声惊呼,扇子“砰”地一声落地,薄薄的纸面,大师的墨迹,赫然砸烂了。那位公子的面色忽地红到了耳根,连声音都结巴起来。

“你,你听见我说的话?”

刘盈笑着,压低声音道,“刘盈耳拙,听也当没听,您继续。”

“放肆!”

小公子恼羞成怒,骂声那么大,浑失了风度,引来诸人鄙夷的目光。刘盈兀自笑着,眉眼晶亮。一口大气,似长长舒去。连日来的不顺,在看见那一溜儿小公子青白交替的面色时,也似烟消云散。

她潇洒离开。

身后,传来那小公子压抑恶毒的诅咒声,“该死的*民,不得好死!”

是,她纵是*民又怎样?

辱她无所谓,何必扯上胡荼?

她果然是恶鬼似的女子,那爪牙亮出,也能刺伤一片。

小狮子似发现什么,转头,轻鄙唾道:“多事。”只这两个字,刘盈方才稍好的心情,忽似跌落到尘埃。

刘盈,你这笨蛋,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何还会奢望他展眉一笑?

那笑早就不属于你了…

一双眼,渐渐黯下。

在没见到人时,刘盈一直在想,顾倩兮的真容到底是什么模样。那日晚上,她面上拢了胡头,被诸人当宝贝似的围得远远,惊鸿一瞥,只知这顾大小姐一双翦水明眸生得极美,可惜五官没看个真切。

如今,顾门宴上,刘盈终于看清了——

席间,那女子巧笑倩兮。

席间,那女子眉目宛然。

席间,那女子举手投足无限端秀淑雅。

刘盈却觉一个拳头重重击在心口,痛得她鼻息纷纷似被抽空,说不出话来。她满脸惨白,满眼涩然,看着那个美似烟霞的少女,再看了一眼座上从容自若的小狮子,忽地在口中尝到了一丝甜腥,涩得让她整个人似冰水泼上一般。

说什么“夫子的意思,我自是得从”。

说什么“无聊”,“多事”。

倒真似漠不关心,浑然无干的模样。

她眼中酸涩的难受,刘盈呀刘盈,你果然是这世上最痴的人。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他与顾小姐早就相识,私定情愫,你知得太晚。

难怪他断得这般彻底,竟连看你一次,都觉碍眼。

难怪他不想知知道倩兮的模样,他们早就*相见,那图又有甚好看?

是,顾小姐的确如天心明月似光灿夺目。

是,你确是姿容平平。

刘盈心痛,明明早改猜到的真相,一朝戳破,那痛,依然是痛彻心扉,哀绝入骨。

那白衣少女,与小狮子*成双入对的白衣少女,分明就是顾倩兮。

他二人早就情根深种,她却一直不知,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

刘盈握着拳,指甲倏地刺破了掌心,一点粘腻冰凉涌了出来。掌心里的疼,抑不住的眼中泛滥的水意,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酸涩地令人窒息。

还嫌不够丢人吗?

哭…哭不得呀!

她转过头,狼狈跑到了后院无人的角落。拼命擦了眼中无声泛滥的泪。鼻中的酸涩那么溺人,让她在口中尝到了甜腥味道,越来越浓,那腥味呛着肺叶,从喉中源源泛上,逼得她眼泪不住地流淌。

明明不愿在想,可是眼中的泪意,却依然如洪流一般。

——他说,“夫子戴什么凤凰?”,随手将凤凰面取下,细心地为那女子戴上。

——他说不想见任何人,房中却传来那女子的轻笑声。

——他倒掉自己割破手腕,用血做引,熬出的药…

他骗你!

一直在骗你!

哪怕当你陌路,都比在骗你的时候,拥着另一个女子好。

刘盈躲在树下无光的角落,小小的身子融入到黑暗里,她泪如雨下,痛不欲生。满腔涩然地问自己,你当斗诗之时,你拼尽全力,不顾己身,将文思榨干,骨血拼尽,就能得他一星半点笑吗?

不,刘盈,你这笨蛋,他眼中心中,永远是顾倩兮,不是你呐!

纵是胜了那人,又如何?

他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纵是你熬尽骨血,榨干心思,拼尽一切也换不回他眼中唯一。

泪水淋漓了衣裙,忽然就想起初见,那锦衣男童抬眸看她的样子。虽然是满眼不服,可那是他眼中,也仅仅只有一人。

原来并非不欢喜,早在初见时,那点点滴滴,她都记在了心头。否则又怎会这么伤,这么痛,这么苦,这么难…

娘曾经和爹说,“盈儿这性子,从来不动声色,看似精明,实在是糊里糊涂。自个儿欢喜的东西都不知,哪日若是一朝醒悟,欢喜的东西被人拿了去,还不痛死?”

知女莫若母。

娘,你说对了。

我真的欢喜了不知道,您说的话,都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