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微说:“少爷不适合姑娘,您还是放手吧…”

一句话未完,她心脏似乎忽然停了停,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似小孩儿恶作剧用针扎了扎,刺得她屏住呼吸,似乎一点儿也无法消化这这句话。

她低头看着脚尖,一时有些懵。

她来寻小狮子,也不全为了见见他,可是听见鱼微忽然这么说,她还是心痛。

原来,自己连听都听不得一个“离”字,何时这般脆弱了?

她想笑,却觉着眼中发涩。

“姑娘给过少爷多少痛,如今一一应在了自个儿的身上。少爷为您流了多少血,您以血做引为少爷熬药,也一一偿了回来。现下便是两不相欠。”鱼微的话,一句接一句,似一把尖锐利刃,生生剖开胸腔。

她扣紧指头,心中发苦,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两不相欠?

后来,鱼微还说了些什么,刘盈一句也没听见。竟是连来这为甚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抱着膝,蹲在门廊,看秋风飒爽,落叶满地,满目凄凉,尽是伤心。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然蹲在那儿,浑不知长风灌入,冻人骨血。

曾经,他曾拥她入眠,百般缠绵。

她的小狮子不是回来了吗,为什么如今却要她放手?

她缓缓收紧手臂,还是觉得冷。

耳边,噪杂的人声,切切的足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声道:“二少,我有事想问你。”没人回答她,依然听着脚步声杂乱,分不出谁是谁的,她闭着眼,却是头也没回,“不要走,你允过我。”

语毕,她双手撑着膝盖,起身,转过头。

蹲了太久,猛地起来,她脑海一片空白,眼中白茫茫一片绚光。

她忍着眼中的刺痛,拼命张大眼睛,便是看不见,也想将什么深深印入们眸底。

过了一会儿,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流光肆舞中,果然看见小狮子清美的面容,如静静绽放的莲花,清冷孤卓。

刘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一丝流光,亮晶晶的,像是得到糖吃的小孩儿,笑得天真无邪,心里有小小的雀跃。刘盈,看,你等到了,只要一直等,不放弃,总是能等到的。

小狮子似被她感染,眼中有什么闪过。可一瞬,立刻恢复了曾经冰冷排斥的模样。那道光亮,快得仿佛是错觉。

刘盈只当自己失血过多,忽然站起,才会看花了。

她揉了揉眼,想要清醒过来。

胡荼冰冷淡漠的声音掷了过来,带着浓浓的不耐,“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刘盈心神一敛,知道现在不说清楚,他走了,自己真的连问的人都没了。她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开门见山,那问题似尖刀刺破了寒冰,轻轻掷了出来,她问:“帝师王谋,到底有几分真?”

“就为了这个?”胡荼一声哧笑。

刘盈心中一窒,小狮子笑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坊间传言,向来作不得真。这帝师王谋,不过是摄政王有意放出的风声。你真当这句话,还能掀起轩然大波?”他说得轻描淡写,倒是收摄了所有的尖锐。

刘盈张了张嘴,隐忍了,她还想再问。小狮子走到她身边,捋起她耳畔一缕青丝凑在鼻端,附耳告诫她的声音,如浸入冰水中一般,透着凛冽的寒,放荡轻佻,“夫子,别太拿自己当盘菜了。帝师王谋,便是与本少做开胃,都嫌无味。”

一句话,如利刺般扎了她的心。

她睁大双眸,直勾勾地看着胡荼,想问他既然觉着无味,当初何必拜自己做师,如今为何与顾倩兮牵连不清?

可她什么也问不出来,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顿了顿,她这才缓过一口气,笑了。

那一笑,明媚似初春新发的桃花,灿烂得让胡荼闪了眼。

小狮子别过眼,不愿看她。

只听刘盈和声道:“二少的胃口向来很大,清粥小菜看不上眼,那有什么能入眼呢?这东夏的天下,如何?”

胡荼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夫子醉了,学生听不懂。”

“我一身无所专长,思来想去,若真说有什么特别的,横竖就一本先贤传下的本子。为这本书,我失亲无心,孤零至今。为这本书,我不信人间存爱恨、不信世有双白头。铁石心肠不遑于此。原本这一世,也就这么过了…”

她转身坐回到台阶上,看院落一树落叶,纷纷扬扬,伸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胡荼坐过来。

小狮子原不想过去,脚步却下意识地就挪到了台阶边。

这是刘盈第一次说自己的故事。

在此之前,小狮子只隐约猜到她身世可怜,却从没听她亲口说过。

刘盈笑笑,浑不在意道:“我一直以为那本书,就像书架上的经史子集一般,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时候,我尚且年幼,和爹娘住在个小山脚。屋子不大,遮风挡雨,却很温暖。门外,有一条河,河水清清。夏天可以捉鱼虾,冬天可以凿冰。”

小狮子从小到大,向来是锦衣华服,仆侍成群。他实在想象不出乡野有什么趣味,一偏头,正见刘盈一边说些琐碎,唇边还融了一丝笑,顿觉头皮发麻,囫囵听了一阵,也算过了。

“那年秋天,风很冷。叶子都落了,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褐色的,只有屋子外面的河水还在潺潺流着。水声很清,很清…爹一早儿就上山砍柴去了。娘捣衣回来,洗菜,淘米,在准备饭菜。那天,我偷懒不想读书,骗娘说我不舒服,于是起得很晚。吃过饭,就溜去河边,还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捉到几只螃蟹…”

她说得很缓,很慢,一字字很清晰,光秃秃的梅枝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

胡荼看着心烦,一把折了她手上的梅枝,干脆丢到一边。

刘盈瞟了他一眼,拍了拍手,继续说。

“到了河边,刚搬开第二块石头的时候,上游远远飘来个影子,于是我跑了过去。就看见了他…”说到“他”这个字,她的声音陡然一厉,就像一把尖刀扎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冰冷与戾气。

胡荼知道前面的一堆废话终于说完,重点来了。他眼神一亮,转头看着刘盈,但见这绿衫女子低着头,浅浅一个侧面,在秋日的光晕中,融成了模糊的轮廓,远得似乎根本不在自己身边。

他的眉,忍不住又皱了起来,“后来怎么样?”

“我吓坏了,那人浮在水面,似泡了许久,人都泡白了。我愣在那里,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候,我娘来了,也看见了那个人。我抓着娘的衣角,很怕,于是拖着她往后退。娘转过身,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和我说,小囡别怕,去把爹喊过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话的音调,很柔,很缓。”

顿了顿,她继续道:“等我带着爹一起过来,看见娘下了河,正在捞那个落水的人。”

胡荼一声轻笑,看了她一阵,“你和*一点儿也不像。”

刘盈没反驳。

“我娘心肠很好,她说旅人在山上失足,落在水里,也不知要飘到哪儿。既然见着了,就做件好事,埋了他,免得孤魂四处游荡,可怜得很。我不知道为什么埋了他,就不算是四方游荡的孤魂,只觉着娘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可正要去挖坟,爹发现他还活着,虽然气息羸弱,但却有一丝生机。于是,我们就把他带回了家。”

刘盈说到这儿,捋了捋额角的碎发,歇了口气。

这个故事其实无聊得很,胡荼却因为一个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拂袖离开。

寻常农家的女子,学的是女红,偏偏刘盈从小要读书。

寻常的农家,向来目不识丁,然而刘盈却说家中有一书架的经史子集。

这刘盈要说的,绝不会只是个农家故事这么简单。

刘盈不知他想些什么,只继续道:“那人除了被呛了水毒,身子其实很差。爹的医术很好,原来就救过许多的人,对那人身上的毒,自然也不觉棘手。在我们的照料下,那人一*好了起来。”

“你爹会医术?”

“是。”

胡荼淡淡一笑,难怪她会这么多种医理,原来是家传的医术。

“后来又如何?”他又问。

“曾经,有一个人得到了块宝玉,这块玉通体晶透,温润如脂。他仔细收放,妥善保存,却被无意间被邻人看到了。没多久,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和他的玉就这么被惦记上了,最后,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小狮子眼中亮起一簇光,迅速隐下。

刘盈裂开嘴角,快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声道:“二少,这算不算这人咎由自取?没有守得住宝玉的实力,还放那么笔财富在身上,这不是生生遭人惦记嘛?”

小狮子心中一紧。

只听刘盈继续笑道:“这世间从来贪念最大,什么救命之恩、这个恩、那个情,都比不上触手可得的利益。哪怕那只是一个飘渺的希望,照样有人为了它,能撕破脸皮,不顾一切。又要面子,又要宝贝,自然脱不了最原始的一种方法,那就是杀人灭口。”

她说得简单,小狮子听到这儿,心脏却忽地漏跳了半拍,连呼吸都狠狠窒了窒。

他掌心撑着地面,沙砾磨上,有隐隐的刺痛。

杀人灭口,多简单呀。

刘盈终于说完故事,拍拍手上沾的一手灰,干脆站了起来。

一阵大风,倏地吹起她身后长发,猎猎而舞,似乎是无法适应这样冷寂的气氛。

小狮子终于猛地起身,寒声讽刺:“你家有怎样的东西,值得人家杀人灭口也要来抢?”

“《六壬捷录》。”

当书名从刘盈口齿间蹦出,胡荼的眼神忽地亮若星辰,他不问刘盈是怎样逃出生天,只低声发问:“抢书的人是谁?”

刘盈笑笑,隐藏住眼底那丝晶亮的光芒。她恭谦小意,和声道:“二少,您便是得了《六壬捷录》,也没有办法。那本书,是天罚之书,凡人看不得。”

“你也不过只是个凡人。”小狮子腹诽找,自负地笑了笑,高深莫测地看着刘盈,放柔了语气,“那又如何?”

“那本书,是西丘传下,上面自然是西丘文字记载。而西丘文,是东夏禁行的文字。这世上,没人能看懂那本书的内容。这本书,占吉凶,知天命,若是流传天下,惹来的必是东夏大乱。更若是被有心人得到,甚至能改朝换代。”

难怪东夏皇族费劲一切心思,也要抹灭西丘文。

有朝一日,《六壬捷录》现于天下,也没人认得,没人知道。

刘盈笑得颇是痛快。

小狮子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是怎样的人物,如何猜不到刘盈不顾一切,居然把深藏内心的惊天秘密,就这么光明正大捅破了,放在他眼前是为了什么。

沉默许久,他终是冷笑一声,厉声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世上只有申嚜能够完整读出那本书。”

“没错。”刘盈不与他兜圈子,居然就这么干脆接了一句。

“入了顾琅的生墓,他就是顾琅的陪葬。生墓中三关五将,生人守墓,造那机关。如今便是顾琅本人,也没办法大开生墓,放出申嚜。”

刘盈既然顺了那句,也不怕更无耻一点,“顾琅没办法,二少绝对会有办法。”一顶高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小狮子的身上。

胡荼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目光似要把她大卸八块。刘盈就这么泰然自若地面对着他的锐利。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胡荼的声音冷冷响起,“今夜子时,我与你一起闯破生墓,救人出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大风起,刘盈衣角*起一阵长久的风,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那个挺秀的影子再也看不见,这才呕出一小口殷红的鲜血。

她紧紧地抿着口,那略显苍白的唇,便多了几分妖异的粉红。

对她而言,和小狮子每说一句话,都似乎在打一场仗,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每说一句,都会心痛。

刚才所说的那些,明明只是一段往事。可不知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起来,眼泪依然会疯狂流淌下来。擦不干,她也不想去擦,就着窒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是巨大的丧亲之痛,如槌敲夔鼓,重重击在心头。

沉得她无法承受。

所以,和胡荼对话时,只是定点的重量,都会痛心。

在她脑海,一遍遍响起鱼微的话——“姑娘给过少爷多少痛,如今一一应在了自个的身上。少爷为您流了多少血,您以血做引为少爷熬药,也一一偿了回来。现下,便是两不相欠。”

怎会两不相欠?

她摊开手掌,毫无意外地看见自己的掌心,又是纵横的月牙伤痕,新伤覆了旧伤,似永远也好不了的血痕,缠绵,痛心。

第十四章

翌日,刘盈想到申嚜有救,心中一松,自然觉着海天开阔,连日来的阴霾,都在不知不觉中散去。心情一好,胃口也就开了,早上吃了小半碟酱黄瓜,加两碗稀饭。她在那儿吃着,玲珑就在旁边看着,眼都笑出了月牙儿。

当玲珑端来第三碗时,她终于觉着这妮子乐过头了。

她看着那一碗更比一碗足的稀饭,拈着筷,忍俊不禁,“我哪吃得下那么多?”

玲珑傻乎乎地挠挠脑袋:“姑娘多吃点,胖点,看着才福气。”这样乡土气极浓的话,却让她心中忽地一暖。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中,根本枉顾他人。

她救下玲珑,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可玲珑却真心待她。不管是从一开始,劝她不要将胡荼推开,还是其他的细微小事,一切都是为她着想。

刘盈忍不住在想,就因为儿时的丧失之痛,她到底失去了多少。

失去了胡荼,难道还要失去身边触手可及的阳光吗?

想到这,她忍不住有些失神。

一天过得很快。

仿佛一瞬的功夫,就到了傍晚。

胡荼来找刘盈的时候,刘盈早就准备妥善。他塞了个牌子在刘盈手上,只说是顾倩兮的意思。刘盈顿觉烫手,她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趁天色将暗未暗,两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墓室口。

从这里进去,就是顾琅的生墓。

顾琅一生简朴,却在生墓上大做文章,不仅布了奇门遁甲,更有无数奇人守着要处。生墓分九九八十一关,有顾家小姐私下掷出的贴身令牌,其余小关小将容易过,最麻烦的还是五大奇阵。

东夏大员建生墓,就只有一个目的——祈福死者魂归九泉安泰无忧。生魂便是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下一世也要投生个好人家。

为生墓设定机关的,是玄隐门的鸣秀君。

此人最擅机关数理,一步一算,丝丝相扣,在他设下的机关中,进去了,只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次刘盈与宁王探到八门的杜门,撞破了顾家小姐非顾琅亲生的这个秘密,便退了出来,没有继续往下探。

也好在宁王强势,阻了刘盈没往下去,否则一双性命就都要交代在这。

生墓虽然还没建成,守阵不是机关铁将军,却是五个比铁将军还要可怕的老怪物。

据说,这五个老头儿性格孤僻,乃不出世的绝世高人。

连顾倩兮都不知道父亲怎么说动这些高人出山,为自己建机关、守生墓的。

此刻,二人正站在这个黑气沉沉如同凶兽之口般的墓口。胡荼今日似有些心事,也不和刘盈多说,只淡淡一点头。

刘盈望着小狮子那沉静的面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在那冷戾的目光下闭了口。她隐约觉得有个地方被自己忽略了。胡荼的反应有些古怪,就算《六壬捷录》确非凡书,全篇是西丘文写就。可胡二少那么精明个人物,分明知道自己学会了所有的西丘文,他还会同意陪自己一同闯墓,救出申嚜来破解《六壬捷录》?

怀着这样的疑惑,她跟着胡荼一路往墓室深处走去。

怪物这两字不是随便叫出来的,守墓五人个个性格孤僻。他们不守则已,一旦守在这儿,除非是顾琅死了,尸体被人横着抬了进来,否则绝不会放一条生人通行的路。这些刘盈自然知晓,她原本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不曾想,顾倩兮的令牌还真管用,居然没想象中那么难闯。

就这样,两人一路过关斩将,终于下到第七层。

阴风迎面而来,刘盈立刻发觉这里弥散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这味道熟悉得很,火辣辣地冲着鼻子。

刘盈踏出第一步,刚准备细究原委,手臂忽地一痛,她被胡荼猛地往后一扯。这一扯,毫不留情,她只觉肩膀火辣辣地痛,几乎要脱臼。

“仔细了,不要碰到机关。”胡荼不悦的嗓音,纵是在墓室,也压下了几分森冷。

刘盈心想有什么好仔细的,一路下去,救出申嚜才是正理。她救人太过心急,前面太过顺利的关卡让她失去了戒备。

正待上前,却听“嗖嗖”锐响,无数支箭矢燃着火星,铺天盖地疾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