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有埋伏!”她惊得面色陡地一白。

胡荼一把打掉刘盈的手,寒声怒斥道,“让你不要碰到机关,这地方神鬼莫测,一不小心就要送命的。”

墓室中,胡荼的声音仿佛被抽离出来,带着金属的锐意。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话还有何用?刘盈心念电转,却已不及躲避。

火光映亮了整间墓室,流星箭矢,扑天而来。

刘盈双眼通红,只道是吾命休矣,心如死,万念灰,紧紧闭上眼,全然忘记反抗。

耳边风声呼啸,过了许久,天地间似乎清净下来。

这是死了吗?

刘盈攥紧了拳,心中有些仓惶,唇间几乎咬出了血。心道:死了也没甚不好,至少离了这些痛。早在前往天封的时候,她不是就想过死。人生这世,既是苦,何惧死。想到这儿,她不由一笑,那轻绽的容颜却苍白得紧,无端让人看了心中一软。

胡荼皱眉看着她,袖底的拳猛然握紧。他眼中,一时间掠过无数情绪,有不悦,有凝然,还有几分寒冰似的冷漠。

刘盈正沉浸在那些感怀中,手臂无端被人狠狠一拉。抬头正迎上胡荼冷厉的双眸,“想什么,还不快下。”他捂着手臂,语气不大好。

“胡荼,你…”

“进一趟墓室,莫是连脑壳都被瘴气熏坏了?”

胡荼全部心思都在墓室的机关上,一边往下走,一边道:“箭心里灌了猛火油,好在流矢没有想象中那么密集,否则真是麻烦!”

原来我还在人世!

刘盈此刻就只有这一个感觉。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原本觉着眼耳口鼻被堵着,如今听见胡荼的声音,这才发觉眼前一切灰色如潮水褪去,渐渐显出本来模样。仿佛一瞬间,一切都鲜活起来。她听见风声,闻到猛火油的气味。

似魔咒被打破,一切恢复原样。

她鼻子忽地有些发酸,轻声问:“二少,你的手臂怎么了?”

胡荼伸手拔出胳膊上插着的一支流火羽箭,浑不在意地折断箭杆。只见空心处的箭杆,流淌下焦黑的液体,空气中赫然散出浓重的油腥气息。他一手按着右臂,眼眸如夜空中星辰,亮得透出几分煞气,淡淡道:“也没甚,不过是破了层皮。”

那只是一层皮吗?

明明深见血肉。

刘盈心中一阵接一阵地紧,“流火羽箭除非扎在石壁里,否则不管沾上什么,都会立时燃烧。所幸,这箭还没燃到顶,真是好险。”

胡荼闻言轻笑,“用这招对付闯墓者,却是好计。”

他这句话,不像说给刘盈听的,倒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二人险些被流矢伤了性命!按说,照胡荼“人施我一分,我还人十分”的性子而言,他此时的反应未免太过奇怪。现在他的神态,并非是愤怒,也不是隐忍,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是暗色的琉璃,在阳光下不动声色,你当琉璃无色,其实不然。

涌动的暗涛,是蕴藏在骨血里的,这样的平静里,什么也看不见。明里有多静默,暗里的波澜就有多壮阔——

似一个巨大的黑洞,悄无声息中,露出一角锋芒!

一直到很久以后,刘盈回忆起胡荼嘴角的那抹微笑,都会从心底泛上一股凉意。

她掏出包裹里随身携带的白药,递给胡荼,手还没伸过去,却被他冷淡地隔开了。

刘盈一愣,怔怔地拿着止血药,就这么愣在原地,只觉心里如秋风扫过般的凉。他宁愿受伤都不愿和自己扯上半点干系吗?自己,就这么让他厌烦?

她静静地跟在胡荼身后行了一段路…终于受不住这沉默的气氛,轻轻开口:“二少。”

“嗯?”

“沧原王族何负于你,为何竟起了反念?”《六壬捷录》在手,就可说是掌握了一半的天下,胡荼这么说,若不是心存翻天之想又是什么。不知为何,这些话竟鬼使神差地从刘盈口中说了出来。

胡荼的手指陡地一弹,眼角流溢出一道雪亮的精光。

有些事,能做得,却万万说不得。

若是别个,没准此时早死过一万次,偏说这话的,是刘盈。

胡荼觉着荒唐,他的夫子何时这般口无遮拦,不长一点脑筋。

刘盈何等样人,顷刻之间就反应过来。这句话本就忤逆得厉害,她干笑一声,没话找话道,“第七层,守关之将是鸣秀君,据传此君最善机关,一双巧手布下杀阵,可困千军万马,是一个可怖的人物。不过也据传,他陷人入机关之前,最喜卖弄,先要与对方碰上一面,才会引人入阵。”

胡荼所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凤目中掠过一道光华,但也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开言。

鸣秀君此人着实奇怪。临敌之际,若是碰了面,人家自然会有所防备。

可此君却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毫无征兆中,就已经入了他的局。

就因为这个传闻,刘盈根本没想过火箭流矢来得居然这么快。她见胡荼神色清冷,不知在想什么,索性率先拾阶而下。这么沉默下去,心口似被剜出了一个大口,原来一直是他在说,她在听。可是现在,纵是她说再多的话,他也不会应上几句。

回想起十年前那个眉眼清秀的男孩,忽然觉得心里失落得很。如今她与他之间,就像隔了一个比山高、比海深的沟壑。

那么远,远得她只觉说不出的窒息。

刘盈一步步走得十分仔细,脚步踏在地面,只听得足音切切,一步步空荡荡,似敲在心底。待走到最后一阶时,“哗——哗啦——”海浪扑卷的声音,赫然传入耳中。

“小心脚下。”

在她身后,胡荼冷静的嗓音忽然从容响起。

刘盈止步,环目周遭,发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唯阴风如刃,刺得人双目发涩。

就在这时,从墓室深处,传来一个温雅的嗓音,语气中似带着由衷赞叹:“早闻岐州云胡府中,有公子胡荼,惊采绝艳,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未入我门,竟能先看破我阵中虚实。”

士逢知己,自是欣喜。

可胡荼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和他玩“久仰”、“神交”的虚把式。他只淡淡一笑,漆亮的眸似浸在水银中的黑曜石,水意淋漓,看似温柔静默,可说出的话,却没一分温存的意思。

“我当往日纵横天下的鸣秀君有多大本事,原来不过是只会玩弄石头的莽夫。”奇门遁甲,变化多端,但是鸣秀在墓室中摆弄的,很显然是石阵。

小狮子从来时言辞犀利,此刻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话里行间,处处透着对鸣秀的讥讽,若是换了别的人,指不定脸色当时就变了,定要拿出本事叫胡荼尝尝厉害。

可对面是名满天天下的鸣秀君。面对这样的侮辱,鸣秀君只是微微一晒,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似空谷一株静开的幽兰。他一点儿也不恼,声音依然是那般清清淡淡:“在下没多大能耐,这石头,玩起来却不见得容易。久仰公子才华倾世,鸣秀如今便以‘迭石阵’一会子。公子若能破得此阵,明秀送公子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

“若破不出呢?”小狮子一如既往地冷戾。

“那就留下来,和鸣秀做个伴吧。”声音在海浪扑卷中,似带着湿润的气息,从容不迫。

话音落下,刘盈只觉似有一把锐利的刀子从头皮剐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她心中暗暗一惊——好霸道的功夫!

“夫子,退开。”胡荼的提醒到底是晚了。仅一晃,刘盈已经入局。

错神的一瞬间,在她眼前,朦胧出现一个人影——对方长身玉立,乌发披散,自是风流清雅。似有上古时候魏晋遗风,又似带天地玄黄宇宙苍茫。

只一眼,刘盈就觉心口被狠狠一揪,眼前铺天盖地的海水蜂拥而来,眼耳口鼻顿时灌满咸腥水意,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胡荼…”她大叫一声,可声音似水波一漾,迅速湮没不复。

这种情况,让刘盈忽然警觉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于心。她就像是被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地界,就连手指触碰到的地方,也是尖锐能扎人的利刀!她只觉无以名状的压抑,一时间惊得急喘连连,拼命地跑,要跑出这个挣不出的钵盂!

“夫子,勿失己心?”不知从哪儿,传来胡荼略显急促的声音。

他说得简单,可刘盈完全无法领会。

勿失己心?

那是什么?

在海浪滔天的声响中,胡荼的声音也似乎淡不可闻。

刘盈明明知道自己陷了危局,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满眼血腥,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浓烈的猩红色,其余什么都不剩,似最深沉的噩梦。她看见儿时的自己,缩在树上,那么茂密的树枝,完全遮住了自己影子。可下面,却是残忍的杀戮…

爹、娘倒在血泊中,瘫软的身体已近僵硬。

可杀手还是没有走。

她知道他在等谁,他在等自己。

爹娘临死的时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树林茂密的北方。

那里古木成林,枝叶茂密。他追了一阵,许是忽然明白中计,然后又折回来。她就这么缩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

呼啸的长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杀手守到半夜,终于耐不住,想也不想地朝北方追去。

她知道对方这次走远,再也不会回来,这才颤巍巍地溜下树来,步履踉跄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命,连父母遗骨,都不敢收拾。

“刘盈,那么小的时候,你就如此冷血!”

一个声音在心里冷冷地讥讽。

不,不是这样的!

她抱着头,心似堵了块巨石。

就在这时,鸣秀君的嗓音陡然一变,竟似挟雷鸣之势,*山风海啸,慷慨而歌:“月臻臻兮,海茫茫。大风起兮,云飞扬。山巍巍兮,水汤汤。乾坤杳兮,决西江。高山仰止兮,地无极,方圆容我做道场…”

他每唱一句,就似有一阵大风呼啸而来,气势磅礴,挡无可挡,而更多更激烈的潮水也蜂拥而至。

歌吟似有生命,那些字句从他口中道出,便仿佛拥有了生机活力。

刘盈眼前,赫然一空。铺展出一幅巨卷,从盛大奔趋汇流入海的平静,陡然变作了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的海啸山崩。耳边,似敲起夔皮做鼓的巨响,山高入云,沸水汤汤。方寸天地宛如一支银瓶,装不满那么多水,赫然要崩裂开来。

刘盈急得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她听过机关术数的厉害,杀人无形。她知道自己已入鸣秀君的局,再挣不出歌吟,自己就会变成那支瓶!

心里那个清冷的童音,似另外一个自己,还在不冷不热地讽着。

——刘盈,你压根没心!

——爹娘骨灰犹未凉,你为了自己逃命,就这么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可是生你养你的父母!

——刘盈,你这个不孝女!

那声音密密匝匝,滂沱如骤雨,击在心间。

她费劲一切气力,可是每次手指微微弹动,却被一股澎湃的大力压制下去。

身上,似压了重逾千金的石头。

挣不开,动不得。

不知是不是错觉,耳中在这时,居然听见另一声音响起。是谁在说:“玄隐门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是谁又答了一句,“承蒙谬赞。”

“山巍巍兮水汤汤…”

隐约之中,似有人言。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却仿佛听见小狮子清冷的声音。那声音似揭破蒙蒙灰雾的一双手,纤秀孤白,电光石火间,她眼前忽地浮现曾经一幕往事。

那是在岐州。一日,她下到屋后的深潭想捉一尾红鲤,却被胡荼看见。小狮子以为她误落水中,不顾一切跳了下去,抓住她紧紧不松手,她明明会水,反而被他抓着呛了好几口水,最后,还是她把他救了上去。

其实小狮子压根就不会水,却想都没想就跳下了水潭。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小狮子满脸苍白,死死攥着她衣角的模样。那张清亮宛如水光的薄唇紧紧抿着,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后来,她才知道他怕水,平常根本不沾。

想到这,刘盈没来由地心下一瑟。她眼中陡地一红,闭上双眼,忽地一声清啸,似雏凤清音,金玉相击,惊破九层天阙。鸣秀君根本没想到刘盈居然会使出这么决绝的破阵方法,他的吟唱声顿时被啸声一乱。

就在这么一瞬,刘盈只觉所有错觉纷纷如潮水褪尽。

她心中赫然一片空明!

——不是没心,爹娘只愿她好好的活,否则也不会用自己的命换来她的命。

——不是无情,他的一切,她从来记在心底。

刘盈赫然张眼,双目如电,从申嚜、黄泉老人那儿学会的机关术数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在空旷室内,竟以光电之速寻到了阵眼所在。

鸣秀君几乎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只觉她右手轻轻往前一探,如初春时节抽展而出的枝条,挟着习习清风,沁人心脾。再然后,眼前的蔽障,似岁月剥落了浮华,一声花开的轻响,所有的幻境纷纷瓦解消融。

一切呈现在眼前——

室内摆着十八块青石,分别按星宿陈列,放置在地上,或悬至半空。

这里没有水,一滴水珠也寻不见。只有个身穿道袍的年轻公子盘坐在地。他容貌斯文俊秀,闭着双眼,唇角那丝笑意,如夜间盛放的海棠花,犹含清露,明艳不可方物。

而刘盈的右手,却恰恰锁住了他命门。

这一局,刘盈赢了。

鸣秀君眼神清澈,整个人似乎浸在一种极莹润的华光中,声音带了几分倦怠,只听他道:“姑娘好手段,能以啸声破我迭石阵,天下唯卿一人。闯过剩余四关,若姑娘不死,鸣秀愿与姑娘切磋奇门遁甲…”

玄隐门下自来傲视世人,从来不与平庸之辈切磋阵法奥妙。

鸣秀对刘盈下这样的邀约,显然有惜才之心。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枚铁莲子赫然破空而来,直袭他面门,“败兵之将,谈什么切磋。”小狮子的声音很冷,冰得人牙根发颤。

鸣秀君“刷”地伸手,稳稳接住那枚铁莲子,似忽然想到什么,方才的几许热切如潮水般纷纷褪去。当华光沉淀,他整个人就只剩湖水似的平静与清澈。如此平淡,仿佛刚才惜才邀约的人,根本不是这个盲目的道袍男子。

刘盈顾不得他,见胡荼无恙,先松了口大气。

可小狮子目光凉凉掠过自己,竟是一点暖意都没有。她心下狠狠一痛,方才破了自己的极限吐出那声清啸,立刻被反噬回来。生墓中长风一起,她只觉一阵恶寒,喉头一甜,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她犹不甘心,下意识望向胡荼,却见他移开目光,心中登时一瑟。

他果真不在乎了。

她苦笑一下,默默吞下唇舌间的甜腥和苦涩。

鸣秀君张开眼,眼眸间一片茫然,似无焦距,却含了极清浅的笑,“姑娘强破了迭石阵,切勿运用真气,否则邪气攻心,恐怕会留下病根。”他声音温和,举止从容,怎么也不像成名三十年的老头儿。

胡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冷然掷声,“鸣秀君先前的话,做得数吗?”

鸣秀君和善道:“自然。”

“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的承诺,现下便兑了吧。”他冷冰冰地道。

鸣秀君笑了笑,轻声道:“公子听岔了,鸣秀所言,是公子破了迭石阵,我助二位安度第八层,并非是这位姑娘破了阵。”

一句话,狡猾地把所有的事全推脱到一边。

小狮子眸光一厉,刚要发怒,却见石室中赫然天翻地覆,似成了黄沙扑天的戈壁沙漠。除了生墓中那条路,其余什么都不剩,那盘地而坐的年轻男子也消失在茫茫黄沙里。猎猎风中,通往第八层的地道若隐若现。

曼舞的黄沙阵里,那条路时而宽绰,时而扭曲,这一刻还在,下一刻却似乎要消失无踪。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耳边传来上古奇人的诗吟,大气磅礴,卷着狂风灌入耳中,激昂长啸——

“日煌煌兮,沙裳裳。大风起兮,尘飞扬。言蜚蜚兮,石霶霶。休祲降兮,乱边疆。景行行止兮天无穹,方圆容我做道场…”歌声苍茫大气,刘盈只觉心口似燃着一团熊熊烈火,浑身都沸腾了起来。

不知怎的,她眼前似浮现出上古时期的战场,铁血黄沙,马革裹尸,似一场惊天的鏖战。

当最后一字入耳,她脑海中灵光乍现,似有什么跃跃欲出。

此时东夏,不正如一个远无止境的沙漠,看似煌煌裳裳,明灿无双,却枯涸几近坍塌。言蜚蜚,正如同“帝师王谋”那个传言,似一场掀天的大风,吹乱了黄沙,*起尘土万千,流言蜚语如石砸下。

鸣秀君以诗代言语,诗句之外,应隐藏了一个天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