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句,正是歌声最关键的地方。

“休祲降兮,乱边疆。景行行止兮天无穹,方圆容我做道场。”

这两句话,到底对应着怎样的谶语?

刘盈还想深究下去,却听胡荼猛然一声大喝,“走!”随即上前一把拉住有些懵懂的小夫子几个起落就下到八层。二人身后,赫然传来轰然巨响,也不知又是哪一个阵法已然启动。

待耳中余音纷纷沉淀下来。在一阵“哈哈”大笑声中,眼前赫然展开了一幅黑白巨卷——四周的岩壁上用两种单薄的颜色竟涂抹出万千的气象。画中画,人中人。站在这儿,分不清所处到底是画中景,还是景中画。

如此简单,居然有泼天之景,画势浩大,见上一眼,都觉异常的阴寒冷厉。

因为,那满壁的画画的是百鬼夜行图、森罗地狱景,画上的鬼众狰狞可怖,戾气冲天。

更有八个大字,似是镶嵌在对面的壁上,笔走龙蛇,苍劲有力。书的是——乾坤双色,百鬼炼狱!

刘盈来不及思索字中的奥妙,只觉满眼满心的震撼。

她刚要上前,手掌却被胡荼握住了。小狮子在第七层分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此时却收敛了冷漠,语气舒缓释道:“夫子不好奇鸣秀君原应是耄耋老儿,为何却生得少年模样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墓室中阴寒之势,竟生生被压下一头。

刘盈只觉压力一轻。但听小狮子清冷的嗓音,在满室色彩鲜明之中,透着诡异的冷酷,他道:“人之将老,必得寻衣钵传承于世。不然大限到来,倘若一身绝学带进黄土,那岂非什么也没了,鸣秀聪明,就聪明在这里。”

声音回荡,层层迭响,轻易破了满室画彩鬼灵带来的压迫。

刘盈何等精明的人物,立时听出了弦外之音。

小狮子明着闲话家常,不仅揭破了鸣秀为何三十年依然少年模样的谜底,也暗中刺了刺守生墓的老头儿,大喇喇地讥讽他们老而不死,绝学无传。

可她再聪明,却不知道,小狮子伸手握紧她的手的时候,生生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前面煞气冲天,恰恰是一幅钟馗捉鬼图。

小鬼的位置,正是向前三尺的距离。

钟馗捉鬼,小鬼吃人。那将死小鬼,依然一身戾气,张牙舞爪拖人入地狱。正在前方,只要刘盈一走过去,立时会变成画中景象,惨死当场。

生墓中,虚虚实实,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幅画,转眼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黑白双色看似简单,正是阎罗殿中双无常。

这里多的是大鬼、小鬼,有吃人的恶鬼,满面狰狞;也有吃鬼的罗汉,凶神恶煞。那一笔一撇,将地狱景象,血海炼狱,栩栩如生地拉入人间。

一泼儿血、腥臭淋漓。

一泼儿墨、暗含杀机。

刘盈定睛一看,险些魂飞魄散。她纵然不信鬼神,却依然被绘者精妙的画风吓得心砰砰直跳,瞠大双目,呼吸都凝住了。掌心一片粘腻,情不自禁地就抓住小狮子的衣角。

胡荼转头静静掠了她一眼,那眸光如冰封三尺的冰块,刘盈心中咯噔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拂开了她。

就在这时,画面赫然如被水浸透,所有的颜色渐渐崩离出来。

一阵恍惚之后,只见一个干瘦枯弱的玄衣老头儿佝偻着背,手中拿着一支硕大无比的毛笔,正冲两人桀桀怪笑。

笑声惊天,刺得人耳膜震痛。

毛笔太大,老头儿太小,乍一眼望去,只觉毛笔几乎要压断他干瘦枯黄的手臂。老头儿口中唾出口唾沫,狠狠骂了一句什么。刘盈没听清,只觉这老头似有几分面熟,却想不出几时见过。

来之前,顾倩兮已经把守墓者的来历说了一遍。

——隐、画、棋、书、琴。

墓守第一关,是玄隐门的鸣秀君,擅长奇门遁甲,与众人不同。

其余四关,分别是四宝坛中的四大长老,各有所长。因为是同门所出,所以这五人除了兵器不同,武学心法却是如出一辙。

如果能从这一关中摸透老人的武学路数,对下面三关必然有非常大的帮助。

可刘盈却对眼前这个老头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惧意。这种惧,比之画中炼狱的大鬼凶神更让人心寒。老头儿笑时,眼角也是耷拉着。只瞟他一眼,都似觉着后心发寒,那是一种从炼狱中洗出的阴寒,带着浓郁的死气。

老头儿阴测测地盯着两人,嗓音如木枝划过金属,渗得人心里直发慌,他桀桀笑道:“玄隐门刚刚出道的毛娃娃,不配与老朽比肩。过得那关,算不得什么。老朽不与两个娃娃玩虚的,传出去倒是坏了老朽名号。看在两个娃娃手中有令的份面上,老朽以此为界,你二人,只要有一人过得这条线,老朽便放你们过去。”

“轰”地一声巨响,那支比人还要高的毛笔横飞而出。

巨笔宛如龙蛇游移,迅速在地上划下了一条粗粗的界限,从东至西,不留一点空隙。

小小的墓室,楚河汉界登时泾渭分明。

刘盈只觉一股滂湃真气迎面扑来,直压得她几乎退后。

她心中暗暗叫苦,这老头太狡猾了,说什么不欺少弱,居然在划定界限的时候,用暗劲试探起自家的虚实。

双方对阵,最不容退却。

倘若退了,就是势弱,其势一弱,必输无疑。

刘盈担心胡荼痼疾未愈,会被伤到,当前上了一步,挡在他身前,咬牙替他承下了这股劲流。老头儿眼中掠过一抹雪亮的光芒,从容一笑,笔尖摔出一滴墨汁,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刘盈面门而来。

“墨点苍晴,小娃娃瞧好了!”骤然一声暴喝,看似是提醒的话,声音中却透出一股凶戾,如翻天倒海,轰然逼近。

刘盈咬碎一口银牙,这老头太阴了!

那墨汁,遥望如闺秀之中小姐眼角一滴泪痣,妖娆而妩媚。但此时却挟惊天之势狠狠压来。她心中暗暗叫苦,忙撒出无数铁莲子。铁珠与墨汁撞在了一起,赫然似烟花绽放,只听得“咝咝”声响,铁莲子居然冒出了腾腾白烟,迅速被腐蚀得连个铁屑都不剩下。

“墨汁里有毒!”她大惊失色,一把推开小狮子,自己却不及躲开,一晃眼的工夫,那毒墨就离她面门三寸不到。

千钧一发之际,小狮子如鬼魅般飘来,他手腕轻轻一转,轻易将墨滴尽数收拢在掌心。虚托的手腕,在半空划下一个优雅弧度,轻描淡写化解掉浓浓杀机。

这少年男子站在百鬼群中,眉眼冷厉。

长风呼啸,他乌发披散,衣袂猎猎,清美的面容似黄泉路上妖娆绽放的曼陀罗花,站在那儿,整个人就有如天降魔神,散发出的凛冽气势,让人胆战心惊。

刘盈只觉心中狠狠一瑟。

只听少年凛冽的清嗓如从清水溅出,冷冷划破天际,透着说不出的锐意,又似一枚银针狠狠捅破了薄薄一层窗纸,天地赫然间一片大亮。

他道:“以墨点毒,这玩法太没意思,你想怎么玩,我陪你玩。”

一句话,惊得刘盈面无血色。

绘者一甲子的功力,再加上墨中淬毒,拼了全力,便是十个自己都讨不到半分好处,胡荼这是疯了吗?

可这句话显然对了老者的味,他一连大笑三声,“老朽就等胡少这句话!”

胡荼整个人飞掠而去,霎时间和老儿拼缠一处。刀枪既遇,发出铿然之声。两人速度太快,刘盈根本看不见他们交手的细节,只听见那一阵阵锐响,撞得耳膜生痛。没一会儿工夫,竟然是胜负已分。

胡荼负手站在不远处,那老头儿则躺在地上,一时倒看不明他生死。

刘盈揉了揉眼,只觉呆了。

这哪里是玩,分明是拿命来拼!

一滴血水在地上缓缓侵开,染得人间炼狱,赫然生动起来。

刘盈傻傻地看着刚从修罗场上下来的胡荼,心里升起一股荒唐的情绪,但又说不清蹊跷在哪。实际上就在小狮子和老头儿决斗之前,她就隐约有种错觉。这个墓室,诡异得让人心颤?最离奇的未必是这墓室的一草一木,分明是这些人。

可这些都是成名已久的怪物,能不怪吗?

这种念头一错而过,快得让她忍不住好笑,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夫子,我们下去吧。”胡荼凑近刘盈身旁,轻声道。

说这话时,他其实没走,就这么凛然而立,可整个人却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汗珠淋漓。他此时的眼神异常的妖,融了森森的媚气,那骨血里透出的阴沉,尖锐如白刀的锋刃,又宛如墨染素笺,极阴极寒,那鬼气就一点一滴、一分一寸地赫然跃然而出。

这样的面相,带了份阴气。

刘盈自小博闻,当下明白胡荼这一击,恐是伤到骨髓。

但凡如此面容,必是心中有了私怨。

那怨气不得抒发,恐怕不是损己,就要压抑到极点去伤人。

刘盈心间似雪水淋过,似漏跳一拍,整个人几乎都木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胡荼没有跟上。,一回头,却见小狮子背对着她,后襟划开了一条约三尺长的伤口,翻开的皮肉腐出滋滋的黑水。

“二少,你…”

“不要多话,扶我下去。”小狮子低声道。刘盈这才发现他原是在勉力支撑,竟然已经伤成这样。原来,他骨子里的怨,来自于这道翻开血肉的剧伤。

刘盈心里狠狠一个瑟缩,有种刀划过的感觉。

正思量间,那个方才不知死活的老头儿忽然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都说岐州云胡府的胡二公子,天赋异禀,绝世之才。老朽原是半信。这世上盛名,多不过捧出的名号。今日与公子一会,才知这般惊采绝艳,龙章凤姿,绝非捧捧便能出来。”

“那般虚名,不过掌中流沙,荒唐可笑。”胡荼将手臂搭在刘盈肩上,听得老头儿赞誉,只微微一哂。

“说得好,果不愧胡二公子!”看来老头儿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到了胡荼。刘盈见他就那样躺在地上,却笑得畅意,笑得痛快淋漓,却让人在笑声中听出一丝失落与黯淡。

胡荼嘴角终于染出一丝笑,那笑,却是冷笑。

刘盈只觉心中又是一瑟。

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胡荼精致秀气的侧脸,忽然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抿了抿唇,静静握紧了胡荼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得紧,似乎是觉察到一丝暖,便紧紧抓着她不放,缠绵入骨。

刘盈觉得刺痛,想放开,但终是心疼胡荼,便任由他紧紧攥着。

老头儿笑了一阵,歇了下来,这一瞬,他好像一下苍老了十来岁,连声音都微微颤了起来,“你们,下去吧。岐州胡二公子,老朽,如今是彻彻底底服了!”这声音,隐忍着什么,刘盈开始并没听出来。

小狮子抓着她的手,两人一路而下。

刘盈受不住这静默,无意回头,却发现一道濡湿殷红的血迹拖成长线,她的心,又痛了起来,如盐花洇出素纱,是苦里拈了涩。

她纵是心疼,也不再取出止血药。

有时候,就是那么微微的一点排斥,也能让人缩在龟壳里,不敢妄动。

一直出了第八层,刘盈忽然听见老头儿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原来那老头并不是觉得躺着舒服,而是被胡荼重伤到五脏六腑,难怪是服了。她哑然望向胡荼,却没在他面上看出任何情绪。

胡荼面色白得几乎透明…

败,虽完败。

胜,却亦是险胜。

骄傲如胡荼,忍不了这小小瑕疵。他纵是胜了,也未必开怀。那眼眸阴沉如暗夜,深浓不见底。

第十五章

这就要到第九层了。

没到之前,刘盈一直在想,第九层到底是怎样的险。

第九层守墓的是个黑色帽檐压住眉眼的黑衣人,坐在那里,几乎融入了墓室,让人无法分辨出那团漆黑是个活物。当两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才听见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也没看见怎的,就见着一只烟斗探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敲在地上,倒出了灰烬。

明明灭灭的烟火,在幽暗的墓室里,仿佛是巨大的魇魔忽然苏醒,张开了血红的双目。

刘盈一下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见她反应,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忽然笑了起来,“老夫若要动手,你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吗?”一把苍老的声线传入耳中,带着微微的讽意。

刘盈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对方并没有恶意,于是敛回心神。

老者笑着敲敲烟斗,高声唤了声,“刘盈?”

刘盈一愣,实在没想到这老者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只被他的高亢的声音一震,整个人由外到里,仿佛被人用大锤狠狠一砸。她无意识高声应了一句——“是”。

同样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墓室里,尖锐而逼仄。

她刚应完,就听着一声哧笑,再然后,手心被人轻轻一捏——疑惑抬头,看见小狮子似笑非笑的狭眸,中间流转着丝丝清凉的光华,让她连着心尖都柔软起来。

刘盈有些尴尬地低头。可越想越奇怪,小狮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笑——“刘盈,你发什么花痴!”她狠狠唾了句自己,越发觉得小狮子那个笑容有些古怪。回忆起刚才自己那一声“是”,猛地抬头,女子脸蛋赫然如朝霞喷薄,轰轰烈烈地红到了耳根。

“那是…蛊音!”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间赫然一凉。

刘盈十年来蜗居云胡府后院之中,看来是无作为,可云胡府中什么不多,就是书多。从古至今,从南到北,庙堂江湖,各色轶闻,就算足不出户,也能纵览全局,窥知一二。所以她一下就明白,老人使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蛊术。

传闻,中此蛊者,神识全无。

当蛊虫彻底侵脑,中蛊者就会成为行尸走肉,变成*蛊人的傀儡。

关于蛊音的传说,还有很多。

刘盈不敢往下想,霎时间面色惨白,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子狠倔冲上眼底,她沉默地挣开了小狮子握来的手掌,她不愿拖累他!

老人默不作声把刘盈的举动看了个通透。只是笑笑。

“西域有蛊音,我这个可是书音。小丫头,你别忙着怕,老夫刚才便说过。若要动手,你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吗?”

一听这话,刘盈忍不住乐了,“老人家,您说不动手,可暗里却放了蛊虫。您说不动手,我不信。我们去的地方,可是由您守着,您若要动手,不如光明正大使出来,何必与小辈套虚实。”

刘盈有时候虽然寡情,但骨子里一直带着股侠气。

她不愿意和你玩虚的,是就是,非就非,明明白白摊开来说。

老人沉默了一下,用力抽了口烟。

刘盈就站在那儿,等着他出招,可一连好久,都不见他有何动作,就在她几乎沉不住气时,老人竟拍开墓室第九层,明明白白把路呈现在两人眼前。

“路就在那儿,你们下去吧。”

他话音一落,刘盈彻彻底底惊呆了。

老人从鼻腔中透出声冷哼,竟带着点孩子气的意气,口中嘀咕:“老夫说一就是一。小丫头,老夫的确不会与你动手。说没放出蛊虫,就没放。这一关,算老夫送你下去。小小年纪疑神疑鬼,刘宽可不是这性子…”

他一说出“刘宽”这个名字,刘盈赫然如着雷击。

刘宽,刘宽!

父名刘宽,这个便是连胡荼都不知道。

可这老人居然知道她父亲的名讳。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心房内狠狠一震,一颗心似被千钧吊着,急速下沉。这世上,已没人知她刘盈身世,她父刘宽隐居山野,何曾有人记挂。可如今,在顾琅的墓室里,居然有一人说:“刘宽可不是这性子!”

刘宽是怎样的性子?连刘盈自己都忘了。

她无意识被小狮子握着手往下走,竭尽了浑身力气也不敢回头。她仿佛又回到十年以前,在第七层,鸣秀君那里被唤醒的儿时记忆,宛如一根毒刺,狠狠刺在胸腔,痛得她双目发涩,却没有一滴的泪。

“夫子,你怎么了?”连胡荼都察觉她此时的反应太过奇怪。

刘盈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没什么,大约是走了太久,有些累了。”

胡荼挑了挑眉梢,聪明地没有点破她现在的脸色,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个刘宽,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静静看了一眼九层守墓的老人,翘起了唇角,不动声色地浮一抹轻笑。

从第九层到第十层的通道,蜿蜒曲折。两人走了许久,都没走到。这时间一长,就觉着静默起来实在不是个滋味。刘盈握着胡荼的手,觉得他的手有些冰凉,忍不住道:“二少还记得岐州的草庐吗?”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胡荼的声音很轻。他还记得刘盈教他的句子,那时候的自己,根本不喜这位夫子,年岁不过虚长他五岁,相貌也平顺得很,却是他的夫子。

“你说以鱼传句,这倒霉的传句鲤鱼若是被猫吃了,怎么办?”刘盈笑了起来,当时的小狮子,可真是顽劣,居然能想出这样的问题来刁难她。

胡荼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当年一幕幕孩童时光,只要稍微忆起,都会觉得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