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难得展开的笑容,一时涌上无数的感怀,她忍不住轻声问,“二少,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胡荼还没开言,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尖锐的魔音几乎刺穿耳膜。

“呜——呜——”号角叠声,仿若敲响夔皮大鼓。

天崩地裂,滚石落下。

墓室忽然缺了个口,滚石沙砾劈头盖脸地往两人身上砸来。刘盈手臂赫然被滚石砸中,霎时间血肉翻开,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

“你敢反我!”

胡荼的怒骂,仿佛云烟。急促的嗓音,眨眼间消失在巨石滚落的轰然巨响里。

刘盈脸色都白了,她设想过第九层可能遇见的一切危险,唯独没想过守墓的人居然会直接拆了第十层,用这样一个生埋活碾的狠毒招数来致他们于死地。她被胡荼推着往前,根本来不及思考,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涌到了第十一层。

手臂传来撕裂似的剧痛。

可这一瞬,她根本来不及去管身上的痛。眼前的光亮在收拢,耳边是巨石轰响的声音,惊鸿一瞥中,只听胡荼声嘶力竭地吼道,“夫子,不必管我,下去救人。”

“不要!”

女子仓惶的尖叫,彻底消湮在诡异的墓室里。

那一堵滚石碾成的墙,生生将两人从咫尺隔到了天涯。

刘盈一下就摔到了第十一层,无数的小石块落在身上,砸得她手臂血肉翻飞,痛得她一阵阵抽着冷气。

她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

她受的这些伤,不算得什么。

胡荼…胡荼他被困在第十层!

再没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她胆战心惊,心魂俱裂。

她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拆了的第十层,滚落的巨石,只是守墓人第一波的牛刀小试,他根本是以决绝的心态,要致人死地!

她伸手用力拍着石门,分明听见上面隐约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但就是因为看不见,才越发焦急。

“胡荼,不要和他硬拼呀,你上去,只要不闯下来,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胡荼,你听见没有!”

“胡荼,上去呀,不要管我了…”

从那边传来骨肉相离的“砉砉”声,伴随着胡荼的闷哼,分明那么细小隐约的声音,却如针刺骨,如雷灌耳。刘盈的眼泪哗地一*淌下来。

“分明不欢喜,缘何扰卿心!”

她垂着流血脱臼的胳膊,无力地跪坐在地,轻声呢喃,眼泪不知不觉再次糊了眼。

就在这时,九层之中,滚石松动,似乎只要用力,就可以推开层层叠石。

刘盈见状,只觉整个心,猛地被人狠狠提了起来,她忽地起身,运气双手,狠狠往封住的堵石拍去。

“哗…哗啦…”石块被震下零星的尘,却分毫未动。

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胡荼,难道就要这样困死在九层吗?

这个想法,似尖锐的银针,狠狠刺破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胡荼——”

一声尖啸,悲恸入骨。

刘盈觉得自己十年以来,心再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痛。包括被小狮子羞辱、被鱼微那些话刺到心间,也没有现在这样绝望。她的口鼻吸入瘴气,嗓音嘶哑,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了,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淌满整个脸面。

她口中一遍遍大声喊着胡荼的名字,不信邪地扑上去,不停地用双手扒着石块,企图用柔软的手指生生抠开坚硬的巨石。

可滚石那么坚韧,原就是阻挡盗墓者的青石,岂能这么容易就被推开砸碎。

刘盈整个人彻底木了,她根本不会想到从一开始到现在,那些她自以为十分危险的事,原来都似小孩的游戏。顾琅的守墓人,到底不是吃干饭的主儿,她终于尝到最大的苦果——以胡荼的安危,成全了她所谓的“义”。

她脑袋一片空白,双眼模糊,两手鲜血淋漓,十个指甲,早已剥落。

身体上的疼痛,似完全感知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刘盈发现自己肩上忽然一沉,从对方掌心,传来宽厚与温暖的力量。她猛地回头,看见申嚜苍老且慈悲的面容。

“你何必来。”老人一声喟叹,似秋风打下落叶,带着淡淡的沧桑。

刘盈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申嚜,似乎要将他的形容看进自己的眼底,深深铭刻下来。

这个老人,依然和当初草庐所见无甚二样。只他面色越发苍白起来,也许是身囚墓室牢底,终是削了他眼中睿智的光芒。

她死死咬紧唇,脑海中一片浆糊。

何必来?

何必要来?

她心头萦绕着草堂老人这个问句。

当牙尖磨破*时,她在口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道。

她静默地站起身,看着老人,忍着痛,沉声道:“学生,为救先生而来。”有那么一瞬,她的懦弱与绝望,迅速如潮水一般退散。说到底,刘盈纵是用情至深,毕竟是个清醒冷静的人。

在看见申嚜的时候,两相权衡,她立刻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救出申嚜。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哭泣、抱怨、后悔、绝望上面,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自从胡荼与她决绝以后,她的心境已不如曾经那样别扭、固执。

她憎恨错过与错失!

她来的目的,不正是救出申嚜,那么别的事情,都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

申嚜看了她一眼,目光瞥见她鲜血淋漓的胳膊和手指,眉头皱了起来,口中嘀咕道:“怎么伤成这样了?先上药吧。”

“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申嚜拍了拍她的肩膀,竟头也不回地往墓底走去,一边道:“你见过黄泉老人了?”他已经笃定,却依然问了句,褶起的眼角有隐约的笑纹,让人看了,忍不住涌上丝丝暖意。

一个是草堂老人,另一个是黄泉老人,都是姓申的,到底是血浓于水。

无论口中说得多么生疏,又或是拉清了界限,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当听说起自家兄弟,语气还是掩不住的亲近。

刘盈心中一暖,和声道:“是。”

申嚜又问:“他告诉你,老夫就被困在这十层墓室之中?”

刘盈跟着他走了几步,点头,忽然想到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又应了一声“是”。

“你根本不用来。老夫在这儿住得很好,不见日月,不见星辰,静得很,心境倒是越来越从容了。”

“可东夏的律法…”当年惨死这条律法下的才子文人数不胜数。申嚜分明是因为研习西丘文,而锒铛入狱。谁也不知道天封城主顾琅,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炮制他!

刘盈急急想劝,可是眼神忽然接触到申嚜唇角那丝微笑,心里忽然觉着一切的语言,都如泡沫沉淀下去。

那些雪白、细腻的泡沫,一点点浮于水面,然后沉下。

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也沉淀下来,不复方才的急切与彷徨。

可越是如此,心头越发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一个即将被揭露的真相,抵在脑海最薄弱的一层,跃跃欲出。

申嚜一点儿也不把东夏的律法当一回事!

他为什么能如此淡然?

他有何护持?

这三个问题,宛如巨鼓敲在胸腔,迫得她抬头看着申嚜,明亮的眼眸似浸在水银中的两丸黑琉璃,透着明澈而冷静的光华。

她问:“先生与顾琅,到底是什么关系?”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问的是“什么关系”,并不是问“有没有关系”,直接从自己在墓室中所见,判断出顾琅和申嚜,绝非“官民之间”的关系。

其一,倘若是官与民,顾琅纵是心胸再宽广,不会放置水牢不用,反而让申嚜待在第十层,行动自如,无人看守。

其二,倘若申嚜与顾琅全无半点干系,为何此时不和自己走?

申嚜笑了笑,刘盈忍不住想,是不是墓室中的生活把当初有些孩子气、有些喜闹的老顽童磨砺掉了尖锐的棱角。

如今刘盈眼前的这个老人,比当初摧残她背下西丘勾角繁复的文字时,更添几分疏朗与大气,却自有一股从容风范。

试问,若顾琅要申嚜死,他岂会有如此心境。

申嚜拍了拍刘盈的肩,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老夫没看错,刘宽的女儿果是个聪明人。”

刘宽的女儿?

又是刘宽的女儿!

刘盈低头想:第八层的老翁知道自家身世,可申嚜呢?他为何也知道自己父亲?她的父亲,到底有怎样的际遇?眼中星芒闪过,想问些什么,可忽然又似想到什么,眼底一片血色,略显苍白的双唇几下开合——

似幼兽收起爪牙,终是沉默下来。

申嚜瞟了她一眼,从知晓刘盈是刘宽的女儿开始,他就明白这女子不简单:能忍血海深仇,能耐人所不能耐。那么大点的小丫头,家破人亡,被人追杀,谁都以为她活不了。谁知道,她不仅逃了出去,而且一忍十年,不露声色。

当年那么多人在找刘宽的女儿,有追杀她的,也有刘宽的故友。,可谁都没想到——

刘盈连名字都不改,就敢顶着“帝师王谋”的称号,从容安逸地在云胡府住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话是这么说的,可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照着办?把对方当傻子,必然要吃透苦头。刘盈不是傻子,她不仅照办了,而且过得风生水起,浑不让人起疑。

十年后,若不是经“那个人”提点,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个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眉眼温顺的小刘夫子,居然是刘宽的女儿。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刘宽,对方归隐山林已有许久。

——犹记那日,远山青翠,好个骄阳似火的日子。

刘宽的声音有些粗,但是语气沉着,听到耳中心平气和,他笑言:“这天下如何,与刘某何干,有妻若此,刘某甘做个山野樵夫。”

所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这龙章凤姿、惊采绝艳的奇男子,他胸中吐万丈长虹,曾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居然就甘心做一个山野樵夫。

他当时愣了一下,旋即释然。

这就是刘宽,能逆流而上,亦能激流勇退!

申嚜嘴角浮起一丝笑,眼前又似浮现那对伉俪的身影。那个相貌平平的朴实男子,就似这山中任何一个普通的樵夫,一手揽着妻,仅留给诸人一个逸民适志的闲定背影,男子慷慨激昂的高歌,在山中重重叠叠地回荡——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歌声落下,鸟雀惊飞,平实的温暖感染了申嚜。

传说,“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十老人,击壤而歌。”

歌中的意思很简单——太阳出来就开始干活,落山了便回家休息;开凿井水出来,可以解渴,田里辛勤地劳作,就有饭吃。这样的生活多惬意,皇帝老子又算什么,他对我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生活多惬意,皇帝老子又算什么?

有那么一瞬,申嚜被刘宽慷慨乐观的态度感染,他想仰天大笑,想拍开一坛泥封的酒大口灌下,想和刘宽一起退隐山林。

可他那时尘虑萦心,终究没有看透。

后来,发生了那样的惨事,他们只知刘宽有一个女儿,这些年来,几个老家伙一直在四处找寻,却全无头绪。直到今日,他终于晓得刘盈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刘盈右边胳膊,沉了一沉,扯动另一边受伤的地方,就是撕裂似的痛疼,让她陡地清醒过来,她一下就摸出了申嚜在那日留给自己的木牌——这是黄泉老人最后留给她,说什么绝命牌不流传在外,可黄泉老人终是没有拿走。

她看了一眼申嚜,放下绝命牌,一言不发往外走。

“小刘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申嚜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对不住了。”他静默地看着刘盈,眼中有一丝愧疚。

“先生不必与我说这些。”她静了静,“知道先生无事,刘盈已经安心。”

“小刘姑娘与当日相见,似变了许多。”若是在从前,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的刘盈,可是个没心的人。申嚜笑了笑。

刘盈抬头,看着九层的方向,声音竟有了些许豁达之意,似解开心结,这一瞬的刘盈,已如浴火而出的凤凰,浑然隐约光华淡淡,透着说不出的清朗,“我曾以为这天下都与自己无干,谁都不是谁的谁。人生在世,只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留着心中寡淡无情,便再不会受伤,不会有痛的感觉…”

申嚜又笑,“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人与人便是一局棋的干系。纵是再不起眼的一枚棋,也会不知不觉牵连入局。你以为自己脱离了棋局,却不知这一环一环,扣得忒紧,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哪怕是敌对的干系,都在相识邂逅的刹那,系上了解不开的干系。”

“小刘姑娘是为了胡家的二少,有了这番感悟?”申嚜瞥了一眼九层,若有所指。

“不仅是他,还有先生,让我明白有些感情,并不是说解便能解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申嚜为了黄泉老人,用绝命牌利用了她一次,她以为自己会恼。可真正站在申嚜的面前,她忽然明白,“情”这一字,唯以死句读。

十年之前,她不正是因家破人亡,才忽然性情大变。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寡义的人,可到如今,她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并非是没有心的那个人,只是把心藏了起来,不敢触碰。

若非如此,她又岂会十年来,拒绝一切的温暖,不信人间有白头。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情至极致的时候,必然会易伤易催,何况刘盈这样玲珑心思的女子。

眼见刘盈就要走出墓室,申嚜闭上双眼,似静了静,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小刘姑娘,老朽委实对不住你…”

他不是说过吗?

怎么又说了一遍?

刘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种极诡异的胁迫感。她脑海一空,尚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钝痛,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沿着后脑勺从头皮开始,轰轰烈烈地炸开。

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女子发根处,粘腻地流淌出来。

脑海中绚烂的光亮,此起彼伏。

意识在远去,有一片黑暗拖着她一直往下。

刘盈心中忽然泛上一种极愤怒的感觉,这种感情,让她拼尽全身力气保持一分清醒,直勾勾盯着申嚜,厉声呵斥,“先生为何对我动手?”

声音极快、极厉。

似尖锐的刀子,急速地划过水面,连一星儿水光都不溅,却分明寒光乍裂,令人胆战心惊。

对刘盈而言,信任的人,一旦背叛,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事!

一股子血气骤然冲*的双眼,那眼也似浸了最浓烈的血色,杀意尽显。

便是申嚜,也禁不住有一丝动容。

然而,他并没有惊讶太长时间,刘盈气势再强,毕竟是个人,没有人被铁锤子狠狠砸到脑袋以后,还能安然无恙。

老人丢开手中握着的铁锤子,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刚才行凶那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过了许久,才听他轻声答,“这件事,是老朽唯一能为小刘姑娘做的。老朽也知小刘姑娘不愿退、不能退,可此时不退,再退不开了…”

铁锤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个黑窟窿。

也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出来一行黑衣人,拖着昏迷过去的刘盈,不由分说往外走。

墓道的出口,有一人站在背光处双手负立,他身形颀长挺秀,虽然看不清眉眼,却有一种不掩的霸气,分分寸寸如波浪滔天,轰然压至。

那人看着属下怀中的小夫子,淡淡掷下一句,“总之是个锤子,何必这么用力。”男子醇厚好听的嗓音,在墓室中显得空旷而冷漠。

申嚜眼底却绽出了一星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