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他低声大喝。

刘盈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听他厉声道:“刘盈,你以为你是谁?我活不活到二十岁,与你何干?原本就没你的事!就算本少爷曾经欢喜过你,也不过是曾经罢了,如今,本少爷只是为了六壬捷录不得不与你成亲!”

“胡荼!”

刘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出去!”

胡荼低吼一声,眼见就要亲自来赶人,刘盈担忧他身上伤势,终究狠狠咬了咬牙,只得退出。

这个时候,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继续瞒下去吗?

迎着呼啸而来的北风,刘盈觉得那风刮在脸上,也是锐锐的痛,便是连冬日暖阳,也驱不散她心中阴霾之意,女子尚带伤痕的手掌狠狠劈在身侧的冰柱子上。“轰”地一声,晶莹的冰渣子霎时间四溅开。

这个瘦弱苍白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站在风中,衣袂翻飞。

天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衬得她双眸熠熠生辉,折射出刀锋似的锐利。

“胡荼,你这个胆小鬼!你真当我不知你想些什么吗?我说过能医你的病,就是能医!别说少年时候的话做不得数!就算做得,你真当我是那样浑不顾性命的人吗?我刘盈,可不是十九王爷!”

最后一句,她说得格外气愤。

她此生,得不到天下就要借他人之手去死,所爱永失便了无生趣,殊不知这条命何等珍贵。

天光晴朗,鳞次栉比的店铺分布在青石路的两边,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见得叫卖的小贩,鲜艳的商旗猎猎招展。

第二十八章

一方简陋的草棚围着十来个泥脚,油腻腻的桌上,铺着泛绿的油布纸。

茶寮很小,茶钱便宜。

春天,半个铜子可以叫一壶碧澄澄的绿茶。冬天,那茶水便换成暖融融的大麦茶。过往的小贩都喜欢聚在这儿,趁歇脚的空儿,天南地北地侃上一通,不管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一阵的唾沫横飞,散时拍拍屁股,谁也不认识谁。

刘盈寻了个地儿,茶还没上来,先听着诸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顾小姐最近和野汉子跑了!出了这么大的丑闻,顾城主这次可真的被气糟了。居然下了追杀令,好歹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

诸人小声嘀咕,再三感慨。

顾倩兮和野汉子跑了?

乍听到这句话,刘盈口中茶水险些喷出。

她慌忙擦擦嘴角,耳边又传来一人的声音。

“他顾老头儿生气就生气,何苦来折腾咱们,天封就这么些个人,还要征兵!真是作孽!”

顾琅在天封城内向来颇有美名。

天封百姓便是在背地里,也会恭恭敬敬叫一声顾城主,纯粹是因为顾琅平易近人,廉洁爱民。可如今,百姓居然公然在背后叫他顾老头儿。

刘盈抬眼去看说话那人,只见那是个五十上下的老汉,双眼布满血丝,说话的时候,热气呵到空气中,霎时间起了层白雾。

她原以为大家会反驳,可是老汉话说出来,却得到众人一致的附和。

“可不是嘛,天封弹丸大个地,顾老头还征什么兵。又不是不知道天封的百姓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开始刘盈没注意,直到现在,她忽然听明白了,居然和征兵有关。

城池官员没有得到天朝的手谕,绝不能胡乱征兵。

如今,顾琅居然征兵!

隐约地,她心中浮出一抹极不好的感觉。总觉得顾琅放出顾倩兮私奔的消息,然后大肆征兵后有天大的阴谋蠢蠢欲动。

然而,刘盈虽然博学,毕竟对阴谋这玩意没什么领悟力。

喝完了大麦茶,她放下两枚铜钱,径直出了茶寮。

走了一路,随处都能看见官兵们在强制征兵。

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当兵的。在天封这个自给自足的地方,壮年男子是一家的顶梁柱。真当了兵,小家也算是完了。所以四处都能听见摔门声、吆喝声、哭喊声。好端端个天封城,竟成了人间炼狱。

刘盈一路走着,心中越来越冷。

“官爷,官爷,不要抓我家相公啊,他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巷口处,年轻的少妇哭得双眼和兔子似的,悲声哀求。

“征兵是摄政王的意思,不想当兵去和摄政王说!不要妨碍我们办事!”官兵们粗暴地将壮年汉子抓起,不耐烦地踢开哭得妆容模糊的小娘子,大步朝下一家走去。

刘盈连忙扶起少妇。

对方抱着年弱的孩子,娘俩哭得天昏地暗。

刘盈心中忍不住一缩,“天封不是不参合东夏的事?如今为何忽然征起兵来了?”

“还不是摄政王搞的鬼!他来了天封,住在城主府上!来便来,偏偏要带两千兵丁走。这天封才多少人啊,两千的兵,这不是要毁了天封嘛!”

说着,那少妇喊着“相公”,又哭了起来。

如今东夏,有这么一位人物,他出身显赫,文足赋三都,武能平四海。往小的说,他剿过令汝阴百姓寝食难安的山贼流寇,往大里说,他率兵平过乱,镇守边疆。数十年来,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大人物,近年来似乎安泰下来。

他在皇城寻了一方地儿,整日里专司种花养草,倒似个花农。

一开始,还有朝臣战战兢兢,都道他安逸下来,指不定图谋什么大事。毕竟幼皇年弱,这朝堂看似安定,君臣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正是一触即发的危险。而这位人物,功高震主,腹内打着主意,谁敢小觑?

又过了一阵子,大人物依旧该养花的养花,该遛鸟的遛鸟,浑不为外物所扰。

朝臣们鼻腔中透出分冷哼,才不信他真做了个花农。

大伙儿揣测,观望。

一*,一年年,观望揣测的朝臣们站酸了脚,看酸了眼,大人物依旧老样子。大伙儿沉不住气了,朝堂之上,从同僚的眉眼间各自寻到了几分尴尬。

都是一步步在朝堂扎住脚跟的老狐狸,一个个经历了两朝圣颜,幼皇这儿暂且按下,单是应付老万岁,早将推脱的本事玩得炉火纯青。

这不,纷纷自我解嘲着,大人物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都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能做什么乱?人家觉着无趣,要体会体会花农的生活,自己跟个苍蝇似的盯在后面,还不是平白招人厌烦。

他们安下心,却不知,蛰伏的蛇蝎伺机而动,没留神,已亮出了杀招。

帝都流血夜。

那一夜,大人物成了真正的大人物。在他幕后的*纵下,三万精兵身着凛冽黑衣,悄无声息地洗血了朝廷保皇派。那样的手段与魄力,让所有人胆战心惊。那天,官兵们齐刷刷的脚步声踏在地上,宛如踏在诸官员的心间。

第二天,余下愤怒的朝臣们将奏章呈上幼皇,可第二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花农似无作为的大人物,竟然静默含笑地立在朝堂,接手了他们的奏章,再次*下朝臣们反抗的声音。

从此,再没人敢非议一句,摄政王的位置,牢牢坐稳了。

此时,这位大人物就在天封城中,就在城主府中与人对弈。

“啪。”

黑子落下,拈黑的美鬓男子沐着落霞余辉,从容不迫拈着棋子。在他身后,立着两名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守护其身。细看,这男子额心饱满,穿一品朝服,金冠束发,这张脸,是一张极具男人成熟魅力的脸。

此时,他嘴角噙了一分笑,笑如天边淡月,暖意淡得让人无法察觉。

“王爷这一局恐怕并不乐观,怎的兀自高兴起来?”一个浑厚的嗓音响了起来,宛如秋风呼啸着扫过落叶,他的语气里满是怪异。

“阿琅莫急,取一壶碧螺春来。”阿琅,阿琅,在天封城主府中,叫“琅”的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原来这一把浑厚男嗓的主人,竟是天封城主顾琅。

都以为顾琅与摄政王泛泛之交,却不想两人相谈甚欢,对弈黑白。如今,听摄政王的口气,与天封城主顾琅,竟是私交甚笃。

顾琅狐疑挑眉,“你平素不是不爱喝茶,如今怎的有这雅兴来品茶食?”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悉心吩咐左右取来新茶。城主府的下人们都手脚利落的主儿,没多大的功夫,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就送了过来。

浓郁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摄政王抿唇,轻轻吸了一口气,和声笑道:“本王不爱喝茶,可待客之道,还是需要茶水。”

他话音落下,空气中似有一道尖锐的杀意似直直剐着头皮,蓦然间如飓风袭来,呼啸而至。“有刺客,护驾护驾!”丫鬟小厮们哪经过这番阵仗,纷纷吓的面无人色,一个个高声尖叫着,惊慌失措。

霎时间,好端端的后院,人仰马翻,人群鸟兽散去。

而摄政王和顾琅却没动,兀自拈子对局。

顾琅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中年护卫也没动,两人双手抱拳,眼观鼻、鼻观心,两张脸一样枯黄木讷,似对周遭乱成一团的院子,无半点知觉。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山泉烹煮,小友不妨来一杯尝尝。”摄政王笑了,那笑,也如清水徘徊月下窗,静默而浅淡。

就在这么一瞬,庭院中骤然而至的杀意,如潮落一般纷纷褪去。

不知从哪儿,忽然一步步,缓缓走出个身着绿衣的纤弱女影。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周遭的景色。如静伫那厢的一棵树,一块石,沉默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这竟然站着一个人。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忽略她,因为她的眼,兀自如刀锋一般,冷冷盯着摄政王与顾琅。

“小友身手不错,可是在本王的地盘上,小友也该知道刺杀是一件多愚蠢的事吧。”摄政王呵呵笑着。

刘盈,原本的确抱着刺杀的心思来。

她向来就是心思玲珑的人,从征兵,早就猜出一些不一般的事情。

征兵!征兵!

顾琅投靠了摄政王,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刘盈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他虽然野心**,却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他在天封就算征了兵,也未必能带回到皇都。那么他所征到的兵,必然要在天封发挥作用。

摄政王有东夏最可怕的影杀,有这样的一队人马,让他处于无往不利的境地。

摄政王也要在东夏制造出自己廉政爱民的形象。

他不能自毁前途,所以…

他征兵不是为了打仗,而是准备直接在天*掉胡荼——为了避免胡荼在天封累计自己的势力,于是他干脆把壮年男子全部以征兵的名号收拢起来!想清这一点,刘盈从头到脚,倏地一片冰冷。

人脑子一热,往往*之下会做出些什么糊涂事儿。

饶是刘盈这样聪明的人,也忍不住*地冲进了城主府。

可是站在这儿,她忽然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到底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她即便学到许多失传已久的绝学,但是对摄政王而言——

现在的自己无疑是一碰即碎的卵,在这里,不仅是摄政王身后的影杀厉害,就连摄政王自己,都不是个吃软饭的主儿。

可明明是行迹败露,摄政王似乎没有动手杀掉自己的意思。

眼前的摄政王,给人一种宛如山风过林的气息,分明权倾朝野,却让人心里一松,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风度儒雅的人,就是摄政王。

这样的人,容易让人让人放下心防。

如今的刘盈,就是这样。

她忽地抬头,一字一顿,平静道:“王爷,您忍了胡荼近二十年,为何到这时候,反而忍他不得?”她猜测摄政王不动手,恐怕与胡荼有关。

二十多年前,传言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

摄政王倾慕大长公主,因大长公主的下嫁,性情大变。

他当年忍了,而后忍了,一直到如今,胡荼都长成了如今的阴霾少年,这一家何等安乐,即便胡荼是个喜欢胡闹的人,可胡荼胡闹不是一年两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摄政王忍不得了?他为何要对胡荼出手?

话音不大,如炸雷惊响在晴空。

连一旁待着的顾琅,面色都变了变。

这绿衣姑娘看似文秀单薄,说话竟毫不客气,直直切入要害,血淋淋揭破一个真相,她到底多大的胆?摄政王不说话,一双饱含世情的老眼,温和地看着自己掌心绽着浓郁茶香的碧螺春,仿佛在嘲笑什么,又似在悲悯什么。

刘盈经不住这沉默,继续笑道:“王爷,刘盈不是瞎子,看得出您不想害他。倘若您真要害他,能动手的时候多得是。倘若您真的不顾念丁点儿的旧情,又岂会容我走到这,容我在这大放厥词?”

摄政王笑着抿了一口茶,王孙公卿素来喜欢这些茶,可他却丁点儿也不愿沾。那味道,纵是香溢一室,能纾疲倦,却是用苦来衬出那丝淡香。

与别个不同,人家尝到的是甘芳之意,他*却只有苦味,苦到极致,放大了那种苦,所有一切都似苦的。

他放下茶盏,皱了下眉毛,“子非鱼,焉知鱼?”

“东夏律例第一百零三条,‘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所有人都当这是玩笑,可我却知道没写清严惩的律条,绝非先皇开的玩笑。这条律令,一直是由东夏‘影子杀手’所执行的。”

“见都没见过,你怎知影子杀手的存在?”

“我的确没见过,连他们在哪儿,怎么出手,都不知道,甚至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影杀的存在。纵是如此,刘某这条小命,也差点交代在来天封的路上。”她苦笑一声,胳膊上稍好的伤口,忽地扯动,带起了撕裂似的痛意。

不过这样的痛,远不如十四岁那年的痛与惧。

那就是影杀。

在胡家的老总管第一次提到影杀的时候,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寒凉。

十年前,她只是动了前往天封的念头。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噩梦——朔北寒风,黄沙卷地。

雪亮的锐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不比一根头发丝重,带来的却是致命的伤。

十四岁的自己惊惶地看着那些锐光一片片削在自己身上,喷出猩红的血,泛上锥骨的痛。她仿佛在一个醒不了的噩梦里,只能跑呀跑,跑得双腿发软,浑身乏力,却没有歇下的想法。

她清楚地知道,停下就等于认命,任自己的生命被残忍的屠戮。

她不知道追杀自己的到底是谁,在对方强大的杀念下,她像一只被猫逗弄的耗子,当对方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时候,也是死亡来到的时候。

不能停,不能让他失去捉弄自己的兴趣。

这样,也许还有最后的生机…

十四岁的自己爆发出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柔韧与耐性,还记得浑身阴寒的感觉,也不知湿嗒嗒贴紧额头的发丝,到底被汗、还是血粘腻着。

那时候,哪怕再细微的风,也会吹得浑身发痛。

时经十年,那样的噩梦,即便想起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也会像针扎似的,带来全身的战栗与惧怕,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

如今,她不仅记起那日情景,还借此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当日的险,对比如今的安逸,简直是天壤之差。故而,下面这些话,她说来分外的真心实意,“多谢王爷让出这条路,让刘某安安全全地到了天封。”

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

幼皇年弱,当权者只有摄政王。

若非是摄政王放出这条路,她与胡荼一行人,又岂能畅行无阻地到这天封。

就这点而言,刘盈其实是感激摄政王的,不管自己是作为胡荼的附带品,顺带着沾上光、顺利来的天封,还是别个什么原因。胡荼与她既然是到了,可见摄政王依是顾念旧情的。

她低头道:“您让了一条又一条的路,为何不一直让下去?”

“修路是吏部官员的事,与本王何干。”说这个,就显然有些推脱了。

刘盈那么聪明,怎么听不出他想撒手不管的意思,她豁出去了,也不管对方的态度,轻声,“到底与您有血脉之亲,他就要死了,您真的无动于衷吗?”一张亲情牌被她斟酌再三,终是丢了出来,摄政王却笑了起来。

“他是谁?小友莫和本王玩这些文字上的游戏,要喝茶,本王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要试剑,本王身边的侍卫们,也会有兴趣与你切磋一二,就当是指点后生,他们素来是很好的武者…”

摄政王还要继续说下去,刘盈却忍不住了,她耐性一直不错,可关心则乱,被遮掩的风平浪静的海面,赫然被狂风巨浪所颠覆,她激动地上前两步,高声,“王爷怎会不知他是谁?他姓胡名荼,云胡府的第二位少爷!您征兵,不就是为了绝他最后一条后路…”

“放肆!”寒光湛湛的两柄宝剑赫然绽出如星般的寒光。

摄政王身后的两名护卫,终于从眼观鼻、鼻观心的木讷中苏醒,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刘盈,被摄政王一手制止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