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四岁的小姑娘,现在河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上岸是必然的。长庚默默思忖着,也爬上那块如同盾牌一样的钟乳石,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钱宁慧不见了。

打开头灯,长庚一寸寸扫视过石盾后的地形,很快发现在洞壁下端有一个天然小洞。他试了试大小,刚好可以供一个身材瘦削的成年人通过,于是他匍匐在地上,慢慢爬了进去。

不出所料,石壁后又是一个宽敞的大洞,洞内鲜少细长竖立的石笋石芽,更多的是适合坐卧的石幔石床。由于洞顶有不少潜藏的缝隙直达地表,洞内不仅充满了昏暗的光线,而且空气清新,完全扫去了先前的窒闷潮热之感。加上挨近河道取水方便,这个洞厅果然是一个比较适合人类居住的所在。

而钱宁慧,此刻正呆呆地伫立在洞中,浑身被泥水浸得狼狈不堪。

“仙女在哪里,”长庚走近她,照例不动声色地问。

“仙女在那里,”钱宁慧朝着前方一指,声音中隐含着恐惧,“妈妈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仙女,只要我乖乖的,仙女就会保佑我。”

“那她保佑你了吗?”长庚见钱宁慧用力点头,继续追问,“她怎么保佑你的?”

“我不知道…”钱宁慧垂下头,惊恐地回答,“反正我一直乖乖地待在这里,没有吵她…”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靠着一块石头蜷缩起身子。不知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还是被河水湿透的衣服,她不住地发抖。这样无助的神情让长庚的心如同被一只手揪了一下,疼得发紧,却依然将问题追问下去:“那后来你怎么出去的?”

“我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可是我使劲喊他也听不见…”钱宁慧吃力地搜索着被埋葬多年的记忆,“后来我就一直爬一直爬,终于看见了灯光,然后我就累得睡着了…”

“那你怎么能找到出去的路呢?”

“因为我记起怎么进来的了,”钱宁慧自己似乎也有些惊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全都记起来了。”

长庚轻轻出了一口气,看样子再也无法从钱宁慧四岁的记忆中榨取什么出来了。于是他蹲下身子,轻轻握起钱宁慧的双手,看着她迷蒙空茫的眼睛,低声说了一句:“醒来吧。”

钱宁慧的手一抖,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落在长庚的脸上。“我刚才就像做了一个梦。”她低低地说着,语声里还带着“梦”中残余的惊惧。那段回忆虽然有关逃生,却比死亡更为恐怖。

“你现在还站在梦境里,”长庚感觉钱宁慧的手一抖,连忙补充,“但是别怕,我和你在一起。”他脱下外套,用它将钱宁慧被河水浸透的身体包裹住,又拂开了她脸上的乱发。

“嗯。”钱宁慧不由自主地弯下腰,用脸颊蹭了蹭长庚的手掌,似乎要确认他活人的体温。下一刻,她借着长庚的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清楚,那就是你口中的仙女,”虽然已经站稳,长庚依然扶着钱宁慧,似乎要鼓舞她的勇气,“别怕,我猜她就是你的外婆。”

“外婆。”钱宁慧重复了一声,鼓足勇气望向洞厅前方。只见那里是一面钟乳石形成的斜坡,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石笋石芽,如同一片小小的树林。在斜坡之上,却是一个宽大的凹槽,形成了一把天然的宽大座椅。就在那张“椅子”上,一个人正端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那个人穿着云峰堡内女子日常的大襟长袍。由于年深日久,深蓝色的布料已经泛黑,原本五彩精美的花边也开始朽烂,露出衣袖下萎缩干枯的手臂,仿佛悬挂在村民屋檐下隔年的腊肉。更可怖的是,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奇怪的面具,遮住了她的本来面目。

在洞穴微弱的自然光线下,面具发出淡淡的绿光,仿佛是用上好的玉石打造。面具的造型极为古朴,乍一看只是平实地刻画出五官,并无任何雕琢之处,看得久了却觉得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具蕴含着某种魔力,仿佛无声地宣示着某种来自上古的咒语,不懂的人只觉得诡异可怖,懂得的人却能参透无上的秘密。

毫无疑问,面具后的女人已经死了。可是这根本不能解释四岁的钱宁慧无意中闯入这个洞厅时,是如何在饥饿与惊骇之中熬过20多个日夜,并最终成功爬向天龙洞的出口。

见钱宁慧仍旧呆呆地凝望着外婆的身影,长庚默默移开了步子。他在洞厅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土坛,那原本是用来盛放食物和饮水的,但早已空空如也。何况就算当年里面还有残存的食物,也早已变质无法食用,不会是曾经救下钱宁慧性命的东西,否则只会给她带来致命的疾病。

突然,长庚的视线落在一个不起眼的麻袋上。那麻袋材质早已腐朽,用手指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上面依稀还可以看到××公社的字样。他伸手将麻袋扯开,顿时露出里面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物件来。

看来,自己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长庚将麻袋中的物品一件件在地上陈列好,终于明白当年钱宁慧的外婆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住这些东西了。

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年代久远,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甚至有些已经有了毁损。其中大部分是一些面具,玉制的居多,造型与死去的外婆脸上所佩戴的面具风格一致,造型古朴奇异,带着远古社会特有的夸张。另外,还有几个利用动物的头骨甚至人的头骨作为主体,用绿松石碎片拼贴在骨骼表面后再镶嵌以木雕、羽毛、贝壳和玉珠等制成的头饰,它们是如此庞大而沉重,以至于长庚不禁佩服外婆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用瘦弱的身躯将它们全都搬运进幽暗的天龙洞深处。

掏出手机,长庚将这些面具和头饰拍下照片,然后一件件地仔细观察。没有错,这些东西绝非中国古代风格的傩戏道具。与其猜测它们是贵州本地少数民族特有的巫术用品,不如说…他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信号无法上网,但是长庚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些物品的制造工艺和装饰风格,分明就是古代玛雅文化的祭祀用具!

远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的玛雅古国,与中国西南深处的贵州云峰堡,果然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这个结论是如此明显,但当长庚慢慢检视那些来自远古异域的面具头饰,仔细观察那些绿松石碎片组成的图案和玉石上刻画的花纹时,却没有更多的收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厅内始终沉默无声。长庚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堆古物前,不甘心地一件件摩挲着,仿佛存心要从中找出湮没已久的秘密。而钱宁慧——

长庚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钱宁慧在做什么?

他转过头,赫然发现钱宁慧已经不在原地!他心里霍地一跳,赶紧站起身,这才发现钱宁慧不知什么时候沿着钟乳石斜坡爬到了外婆的尸体附近,正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一根半人高的石笋。此刻她对外婆的尸体不但全无恐惧,脸上竟然还凝滞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在看什么?”这丝笑意比其他表情更让长庚不安,他不由着急地开口询问。

“看这个。”钱宁慧往身前的石笋指了指。她湿透的衣服还没能靠体温焐干,但她的情绪很放松,甚至带着愉悦,与先前惊恐畏惧的神色判若两人。

长庚沿着斜坡爬了上去,顺着钱宁慧的眼光往前看,看见面前的石笋上挂着一枚玉璧一样的东西。不过它的形状比传统的玉璧小了许多,只有大衣纽扣大小,吊在一根细细的金属链子上。那链子非金非银,经过几十年依然闪动着纯白色的光泽,也不知是什么金属打造的。

“这种造型,很像玉器里的平安扣,”钱宁慧忽然悠悠地说,“你刚才问了我很多问题,却没有问我当年在洞里怎么过的,所以我没有来得及给你讲述它。我那时虽然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却还是一直趴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它。”

“因为看着它,我就会忘记肚子饿,忘记害怕,可以平静地在山洞里睡着,就像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钱宁慧继续说,“就算是现在我看着它,也觉得心里很平静,很舒服,所以我爬上来,想要离它更近一些。”

长庚点了点头,一伸手,将那个被钱宁慧称为平安扣的小玉璧摘了下来。“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将手掌在钱宁慧面前摊开,“你难道不觉得,这上面的纹饰和我用来破解死亡幻想的那幅图画很相像?”

“对呀…”钱宁慧低低地惊呼。她先前一直沉浸在平安扣带来的愉悦气氛之中,倒真忘了仔细分析上面复杂的雕刻究竟是什么寓意。此刻仔细看去,那平安扣表面虽不大,镂刻的纹饰却复杂抽象,只能依稀分辨出一条盘曲的龙或蛇,还有一个戴着复杂头饰的人。另外,平安扣背面还刻着一些笔画圆润的字符,仿佛中国古代的篆刻风格,却一个也无法辨认。

“你现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能记起刚才我们一路行进到这里的路线吗?”长庚忽然问。

钱宁慧依言闭上眼睛,只觉得此时此刻心清如水,进洞以来甚至被长庚催眠期间的路线都在这片水域里留下了清晰的倒影,只要她愿意去追寻,一定能看到无数曾被自己忽略的细节。这种奇妙的感觉,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以前根本无法设想。

“不要路标,我也能带你出去。”钱宁慧兴奋地回答,“我现在就是一台人体导航仪!”

“那刚才你坐在这里,有没有回忆起什么事情来呢?”长庚循循善诱。

“有吧,不过都挺乱的…”钱宁慧微笑起来,“比如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那条公主裙,和好朋友一起去海边散步,在天文馆看球幕电影,还有…”她忽然住了口,没有把后面那句“和你一起拍大头贴”说出来,“总之,都是挺开心的事儿。”

“我明白了,”长庚又端详了一阵平安扣,在钱宁慧谦虚好奇的目光中开口解释,“如果我猜测得不错,这块平安扣和死亡瓶一样,具有潜在的催眠作用。只是死亡瓶让人心中被平生最可怕的经历缠绕,从而萌发出死亡幻想;平安扣的作用则恰恰相反,它激发人们最幸福快乐的回忆和生活的勇气,并搜索潜意识里的记忆作为支持。”

“所以…”钱宁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却又表达不出。

“所以,当你小时候被困在这里时,虽然没有食物,平安扣激发的求生意识让你心境平和,摆脱了一般被困者极易陷入的精神创伤和疯狂行为,并以最节约能量的方式存活下去。所以,虽然你获救时已经因为严重消耗体内物质而骨瘦如柴,身体和精神却没有受到根本伤害;当听见外界的救援声音时,你可以凭借本能,也就是潜意识的指引爬向洞口。”长庚解释。

“可是,我后来却把这一切都忘记了…”钱宁慧喃喃,“如果这个平安扣真的代表生命和希望,我又怎么会忘记它呢?”

“大概是你的潜意识觉得,平安扣带来的愉悦已经和其他可怕的经历混杂在一起,特别是宝生的死和他妈妈的诅咒。与其把它们全都记住,不如把它们全部忘掉,”长庚停了停,将手中的平安扣小心地放进背包,“何况你并没有把它真正忘掉,当你被死亡瓶的照片影响后,正是你潜意识中平安扣的作用才让你避免了更多的损害。由于实物比照片和记忆的威力更大,现在我相信你已经完全克服了死亡瓶照片带来的心理暗示。”

“这么说,我已经被治好了?”钱宁慧忽然生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也就是说,长庚很快就要离开她了吗?

“除非你亲眼看到死亡瓶本身。生和死的力量究竟谁更大,我也不知道。”长庚这话说出来,让钱宁慧又松了口气:好歹他没有像执行完程序的机器人那样,说一句:“谢谢您的使用,再见。”

“说起来,死亡瓶和平安扣倒像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儿。”钱宁慧好奇地问长庚,“那你看到平安扣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

长庚愣了愣,眼中流过一丝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情绪,最终只低低说了一句:“我们下去吧。”

讨厌,又装没有情绪的机器人!钱宁慧恨恨地跟着他爬下斜坡,心想迟早有一天自己要给他做一次催眠,将他心里的话都问个一清二楚。

“看看这些,你是否有特别的感觉?”将钱宁慧领到洞厅的角落,长庚让她坐在那堆面具和头饰之中,只要一抬头,钱宁慧就能看清高处外婆带着玉石面具的身影。

“不像是中国的东西…”钱宁慧知道自己的回答并没有达到长庚的希望,绞尽脑汁却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这种用人头骨做的东西挺可怕的…”

“是吗?”长庚弯下腰将那个用绿松石碎片镶拼的人骨头饰拿了起来,眼看原本的绑带已经朽烂,就从背包里找出根细长的攀援绳来,牢牢地将那个华丽而又恐怖的头饰绑在了额头上。这样只要他微微低下头颅,钱宁慧所见的就是一个镶满玉石和贝壳的骷髅头在自己面前晃动了。

“你要干什么?”或许刚才的玉璧还残留作用,钱宁慧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好笑,“跳大神吗?”

“你说对了。”长庚点了点头上的骷髅头,静默了几秒钟,手足忽然开始舞动起来,口中也配合着念念有词。

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不像由拉丁语系轻重音分明的多音节构成,反倒接近于汉语或日语,绝大多数音节都清脆有力,念诵起来恍如大珠小珠四处滚落,让钱宁慧一下子有些惊诧。

“你在说什么,念咒语吗?”她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但随着长庚不断的念诵,钱宁慧心中的愉悦也越来越淡,让她忍不住发言抗议,“你到底在念什么,听得我心里慌慌的!”

然而长庚并不回答,反倒凑得近了些,让钱宁慧觉得那个被珠玉宝石装饰起来的骷髅头活了一般在自己面前晃动。或许知道那是长庚,她心中并不真的害怕,反倒涌起一种异样的兴奋来:“就这些吗,还有呢?”

似乎在回应她的要求,长庚提高嗓音,说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句子,念诵之声随即戛然而止。然后他举高右臂,握拳的手掌似乎牢牢攥着什么东西,猛地弯腰朝着面前的虚空扎了下去!

钱宁慧呆呆地看着长庚的动作,他仿佛一个表演独角哑剧的演员,扎完后又用力在虚空中一划,似乎剖开了某种坚韧的东西,然后他叉开五指,使劲在剖开的地方用力一掏,仿佛捧出了一件珍贵的物品。再然后,他拿着那个华贵的骷髅头对着钱宁慧晃了晃,手一扬,那个刚刚掏出来的东西仿佛朝着钱宁慧飞了过来!

“啊!”钱宁慧惊叫一声,蓦地抱住了脑袋。

“你觉得,我扔过来的是什么?”长庚终于停止了动作,也停止了古怪的发音。

“我不知道…”钱宁慧直觉是某种动物的器官,就跟传统里杀牛祭祖之类,“大概…有血?”

“不错。”长庚依旧戴着人骨头饰,“为什么要叫?是害怕吗?”

“不,我其实并不怕,”钱宁慧想了想,“叫,是因为…你做得不合常理。”

“那常理应该怎样?”长庚追问。

“我…我不知道…”钱宁慧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老师提问的坏学生,想得脑仁都有点疼了起来,终于赌气一般沉下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知道全部的谜底,”长庚将头顶的人骨头饰取下来,“你不觉得,这些东西,还有你的外婆,都很神秘吗?”

“谁不想知道谜底?”钱宁慧瞪了长庚一眼,“可是刚才我也看过,外婆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我也不信我妈会知道,外婆走的时候她还不到七岁呢。”

“我是说——全部的谜底。”长庚着重强调了“全部”两个字,然后他对着满脸惊讶的钱宁慧点了点头,“没错,我知道至少一部分谜底。”

“我们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钱宁慧更惊讶了。

“以后我会告诉你,”长庚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五点多了,我们给外婆行个礼,就赶紧出洞去吧。”

“好歹泄露一点点嘛。”钱宁慧的好奇心被他挑到了山尖上,晃啊晃的哪里落得下来。情急之下,她一把拉着长庚的胳膊,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摇晃起来:“要不我走到半路就被憋死了…阿嚏,阿嚏!”她的身体似乎刚想起自己在地下河里泡了个透,迟到的喷嚏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赶紧回客栈去洗个热水澡,”长庚见钱宁慧大打喷嚏之时依旧不肯放开自己的袖子,不由认输一般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就提醒你一句:当初是什么驱使你去参加那个心理测试?”

“早忘了,”钱宁慧才不会跟长庚说自己想摆脱孟家远的唠叨,“大概是觉得好玩呗。”

“记得这个吗?”长庚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的浮土里画了一个符号。那个符号由一些弧形线条构成,仿佛中国古代篆刻的印章,却看不出什么寓意。

“就像刻在那个平安扣后面的符号。”钱宁慧回答。

“像,但是是不同的字符。”画好的一瞬间,长庚随即将浮土上的字符抹去,“至于这个字符,更早以前你也见过,就在那则招聘心理测验被试者的海报上。”

“对呀,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虽然面前的字符已经消失,钱宁慧脑子里果真清晰地回想起当初在北京大学布告栏里看到的海报。那个画在海报角落里的奇怪符号,此刻正纤毫不差地浮现在脑海中,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复制出来。

想到这里,钱宁慧果真蹲下身,在那片浮土上用手指画出了脑海中的符号——与长庚刚才所画的一模一样。

“奇怪,我怎么会记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钱宁慧心里有点恍惚,说不定,当初她之所以一定要去参加那个心理实验,也因为海报上的符号对潜意识造成了影响。

“这是玛雅文字,意思是‘血’或‘血缘’,”长庚朝着前方外婆的遗体行了个礼,转身朝洞外走去,“而外婆和你,既流着中国人的血,也流着玛雅人的血——圣城祭司家族的血。”

第九章 玉璧的影响

在钱宁慧的记忆中,云峰堡之行无疑是最快乐的一段回忆。哪怕长庚承认,他打着为别人治疗的幌子挖掘她的记忆,也没有影响钱宁慧的好心情。即使回到了初冬的北京,她也觉得身周暖融融的,就像走出天龙洞后长庚为防她感冒而拥着她下山时的感觉。

相比而言,长庚的心情就没有那么轻松。那天回到客栈之后,钱宁慧回自己房间洗澡换衣,长庚则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城墙上,拨通了安赫尔教授的电话。

他故意走得远远的。即使钱宁慧听不懂西班牙语,他也不愿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例行汇报。

由于时差,此刻是西班牙的午休时间,安赫尔教授却在第一时间接听了长庚的电话。“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了。

“很顺利,在洞中发现了一些玛雅文化特征的文物,证明钱小姐的祖先确实与玛雅人有关,”长庚言简意赅地回答,却有意无意地隐瞒了那枚平安扣的特殊功能,“相关照片我已经发送到您的电子邮箱里了,有进一步发现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

“实物呢?”安赫尔教授追问。

“我只带出一枚小玉璧,其余的暂时都留在洞穴内,如果觉得有价值可以随时取出。”

“干得很好,加百列,”安赫尔教授称赞了一句,随即又严肃地叮嘱,“接下来就是要唤醒钱小姐的基因记忆了,时间有限,你一定要加紧行动。”

“是。不过…”长庚的声音出现了一丝犹疑,“可是所谓基因记忆毕竟是接近于传说中的东西,您真的相信我能做到吗?”

“基因记忆听起来玄虚,其实就接近于本能,比如人类天生就会吮吸乳汁,小羚羊一出生就会奔跑。根据记载,圣城祭司家族是第四个太阳纪的幸存者,而死亡瓶则是第四个太阳纪的遗物,所以他们天生与它联系在一起,不能用普通人类的标准来衡量——我想这些不用我再跟你重复了吧?”似乎对长庚的踌躇颇为不满,安赫尔教授加重了语气,“所以要对自己有信心,孩子,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是的,父亲,”长庚习惯性地点了点头,“钱小姐现在已经彻底对我拆除了心理防线,我想我能轻易地进入她的潜意识深处了。”

“很好,一旦成功了立刻通知我,我会亲自与蒙泰乔集团的人前来中国,”安赫尔教授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我们只有一天的机会。”

“明白了,父亲,”长庚顿了顿,又说,“不过钱小姐现在想要知道更多信息,我也认为提供必要的背景资料有助于激发她的基因记忆。”

“嗯,我会把适当的资料发到你邮箱里,你酌情向钱小姐展示。”

“谢谢父亲。”长庚照例答应下来,结束了通话。

飞机到达北京机场后,钱宁慧故意问长庚:“你晚上还要住在我那儿?那我要开始收房租了!”虽然舍不得长庚离开,但钱宁慧觉得等死不如找死,自杀好过他杀,干脆自己问出来。

“我没别的地方去。”长庚垂下眼睛,低低地回答。

“那你认识我之前住北京哪儿,地下通道?”钱宁慧笑着抢白。

长庚没有回答,默默地推着自助推车去领取托运行李,只留下钱宁慧一个人站在原地,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她侵入长庚潜意识的情景:空无一人的小镇,酷似长庚的塑料模特和人物形象,墓地里为每一天死去的长庚树立的墓碑,还有教堂神龛上安赫尔教授的塑像…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理解这些怪异的景象代表什么,现在她却仿佛一个靠近糖果的盲人,虽然无法看见,却已经能够伸出舌头轻轻一舔——

满满都是寂寞的滋味。

他的唇,应该也带着淡淡的清凉苦味吧,就像掺了薄荷的咖啡。他的世界里除了教授养父,就再也没有别人,他是否也渴望着有人走近,填满他世界的空虚…钱宁慧肆无忌惮地套用着言情小说里面的句式,直到面前响起一声:“走吧。”

钱宁慧吓了一跳,随即安慰自己长庚再厉害也没有读心术,何况就算他看出了自己的情愫又怎样?他既然说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地下室里,想必也没谈过恋爱,自己好歹是有经验的人,主动点也很正常。

“想什么呢?”见钱宁慧有点神不守舍,长庚推着行李车问了一句。

“啊,我在想…晚上吃什么。”既然下定决心主动,钱宁慧赶紧换上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我的厨艺很不错的!”

回到青年公寓后,钱宁慧急匆匆地赶赴菜市场,买了一堆鱼肉蔬菜,打算好好地在长庚面前露一手。长庚倒也乖觉,主动跑到厨房里帮忙,穿着流氓兔围裙老老实实低头剥蒜。

然而菜刚出锅,一阵煞风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长庚接起来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阵,便对钱宁慧说:“我要出去一下。”

“干什么去,饭还没吃呢!”钱宁慧惊诧地问。

“抱歉,你先吃吧。”长庚的眼神一黯,什么也没说,关上门走出了青年公寓。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他听见钱宁慧在背后回答,带着小小的固执。

长庚径直来到位于北京大学附近的酒店式公寓,从电梯直达24层,轻车熟路地摁响了2409房的门铃。

门开了,穿着酒红色睡衣的伊玛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荡漾的红宝石一般的酒液映红了她娇美的脸庞。

“庆祝你的成功!”她将长庚放进房间,端起另一杯红酒递给他。

“找我有什么事?”长庚只是将酒杯在唇边碰了碰,开门见山地问。

“不是说了庆贺你完成任务吗?”伊玛靠着沙发坐下,从睡衣下面跷起一只腿,脚趾上的红指甲如同花瓣一般鲜艳。她斜睨了一眼长庚,见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由笑了,“怎么,不相信?”

“现在说‘完成任务’还太早了,”长庚将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干,将高脚玻璃杯放回桌上,“我很忙,有话快点说。”

“急着走做什么,去陪那个中国小姑娘?看不出你演戏的本事还真强,演得就跟真的似的。”伊玛忽然伸手揽过长庚的脖子,脸贴脸地看着他的眼睛,“或者说,你为了完成教授的任务,自我催眠去爱上她?”

“那是我的事,”长庚扯开伊玛的手指,后退了一步,“把东西给我吧。”

“知道你没有那些药水活不下去,”伊玛并不着恼,在长庚面前摊开手掌,“不过你走了这一趟,不该让我也分享一下战利品?”眼看长庚僵持不动,伊玛咯咯地笑了起来,“别想瞒过我,教授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他知道我对玛雅文物一向很感兴趣。”

长庚抿了抿嘴唇。养父安赫尔教授一生贡献给了他心爱的事业,从未结婚生子,甚至对女人也缺乏兴趣。偏偏这个伊玛手腕高妙,很快就突破了和教授的师生关系,取得了他的完全信赖。在安赫尔教授心中,与其说伊玛像年轻的情人,不如说更像娇宠的女儿。

“不就是块小玉璧吗,拿来看看怎么了?”伊玛娇笑着,忽地倾身搂着长庚的腰,把手伸进了他胸前的口袋里,“是不是在这里?或者…在这里?”

“拿去。”长庚推开她四处摸索的手,将贴身携带的平安扣取出来交给伊玛。他深怕伊玛感受到这枚平安扣不同寻常的暗示力,只待伊玛把玩了几秒钟,就猛地伸手拿了回来。

“很普通的玩意儿,没什么意思,”他把平安扣放回贴身衣袋,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快把东西给我吧。”

“真小气,”伊玛笑着调侃,“这种东西,地摊上可以买一大堆。”

长庚抿紧嘴巴,没吭声。他看得出来,伊玛已经受到了平安扣的影响,情绪十分愉悦,只是她自己没有觉察到原因。

其实长庚自己也沉浸在这种力量带来的愉快情绪中。可惜的是就算在他和钱宁慧欢快地做饭时,模糊的阴影依然蛰伏在角落里不肯完全退去,仿佛提醒着他的快乐记忆无非都是虚假易碎的气泡。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心中一时间有些恍惚——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否有过,纯粹的快乐?

“过来…”一个魅惑的声音忽然在长庚耳边响起,带着让人血脉贲张的温热气息。“今晚留下来吧,我想你了…”伊玛不知何时来到长庚的身边,挑逗地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垂,“那个疯狂的夜晚,真是令人着迷…”

平安扣发出的微光似乎穿透了衣服,让长庚轻轻一颤。他记起了那个夜晚——在图书馆地下室昏暗的光线里,他和伊玛滚倒在撒满资料纸片的地板上,是她让青涩的禁欲的他第一次体会到男女欢爱的快乐。那样单纯的肉体的快乐是那么真实,让长庚怀疑自己刚才的思虑都是杞人忧天,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反手抱住了伊玛。

他们倒在了沙发上,竭力想要寻找某种更快乐的境地。“吻我…”伊玛微眯着双眼,一边呢喃着一边将嫣红的嘴唇向长庚凑过去。

“不行不行,重拍,这张我的脸显得太大了!”

“尝尝看,味道不错吧?”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意乱情迷之间,忽然,一个声音在长庚脑海中响起,虽然不大,却如同火焰一般将他烧得一个哆嗦。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云峰堡城墙上钱宁慧开心的笑脸,厨房里她握着锅铲一脸认真的模样,如同一波波潮水将长庚心中的情欲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一把推开伊玛,攥紧自己的衣领站了起来。

“怎么了?”伊玛不满地问。

“我马上就走,”长庚扣好衬衫扣子,恢复成初进门时的冰冷,“把东西给我。”

“坏人兴致的家伙!”伊玛气恼地转过头。由于平安扣的残留效果,她很快就哧的一声笑了起来,“你是怕被那个小姑娘察觉吧?为了完成教授的任务,你可真是苛待自己啊。”

“她不是小姑娘了。”长庚忽然说。

伊玛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有点爱上她了吧。你不觉得,这跟狼爱上它注定要吃的羊一样,是个笑话吗?”

“我不是狼。”长庚分辩。

“你是不是不重要,但安赫尔教授是,还有他身后的项目赞助人蒙泰乔家族,全是一群垂涎三尺的狼,”伊玛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他们不仅吃羊,必要时还会吃人。”

眼看长庚不再开口,伊玛笑嘻嘻地从沙发上站起,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皮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十支装满蓝色药水的玻璃小瓶。

“就这么多?”长庚似乎有些不满。就算偶尔几天他可以忍住不用药,这些最多只够他维持半个月。

“教授就寄了这一包,”伊玛撩了撩长发,斜睨着长庚,“估计他怕给多了,你就不会抓紧时间。要知道,距离那个大日子可不远了,”见长庚不说话,她眨了眨眼睛,“你的脸色不好,要不要我现在就帮你注射一针?”

“不用了。”长庚拎起皮匣,径直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