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钱小姐的事,想不想听听我的建议?”伊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

“你愿意说吗?”长庚停下了脚步。

“你今晚留下来,我就说。”伊玛笑了,半真半假地说。

长庚不再回答,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回到青年公寓的时候,钱宁慧依然呆呆地坐在饭桌前。看到长庚推门进来,钱宁慧愣了愣,赶紧站了起来:“我去热菜。”

“我来吧,”长庚将小皮匣放进拉杆箱,端起桌上的盘子跟进厨房,“我虽然笨,微波炉还是会用的。”

他们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就仿佛长庚从未从饭桌上匆匆走掉。

“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见长庚乖乖地低头吃饭,钱宁慧提议。

“怎么玩?”长庚问。

“就是我问,你答,必须保证答案是真实的,”钱宁慧猜长庚肯定没玩过,故意篡改了游戏规则,“如果某个问题你不愿意回答,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反过来也一样,对吧?”长庚很快就理解了游戏的奥义,“每个人可以问几个问题?”

“三个,”钱宁慧暗恨长庚堵住了自己耍赖的一切机会,只好先发制人,“那我开始问了——你的中文名是什么?我是说,你亲生父母给你取的姓名。”

“长庚。”长庚回答完这两个字停顿了一下,“姓…不知道。”

“不会吧…”钱宁慧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不给机会让长庚将之算成一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

“确实不知道,”长庚摇了摇头,“父亲说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太小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说,安赫尔教授是知道你父母的?”钱宁慧有些惊讶,“如果他不主动告诉你,你也可以问他呀。”

“是,他知道,”长庚似乎有些奇怪地盯着钱宁慧,“父亲不告诉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为什么要问他?”

“拜托,那是你的亲生父母啊,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的吗?”钱宁慧脱口惊叹,随即猛地捂住了嘴——糟糕,白白浪费了第三个问题!

然而长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垂下眼睛,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起来。终于,他看着钱宁慧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提一个要求吧。”

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回答的,难道连自己是否好奇都无法判断?钱宁慧满怀诧异,却狡黠地眨了眨眼:“我的要求是——再回答我三个问题。”

“嗯。”长庚点点头,一副愿赌服输的老实模样。

既然无法再追问长庚的身世,钱宁慧只好改问自己的身世:“你说我有玛雅人血统,可为什么我长得一点也不像混血儿?”

“玛雅人原本就是黄种人,和中国人一样同属于蒙古人种,据说他们的祖先在一万年前通过干涸的白令海峡从东北亚进入北美,再扩散到中美洲的,”回答起这种问题,长庚果然不再有任何为难,恢复了百科机器人的风采,“所以你的玛雅祖先和华人祖先除了习俗不同,身体特征包括DNA构成都很接近,反映在后代身上,就只呈现单一的黄种人特征。”

“那你们来中国做死亡瓶实验,就是为了找玛雅人的后裔?”这个问题钱宁慧思索过很久,此刻终于找到机会抛了出来。她放下筷子,感觉自己对这些问题比对饭菜更有胃口。

“是的,因为我们发现,虽然死亡瓶对所有人都能激发死亡幻想,但它的照片效用就会减轻很多,只对具有玛雅血统的人有效,”长庚回答,“除了花纹,死亡瓶的材质本身也具有神奇的力量。”

“你们找玛雅人后裔做什么?就算要找,也应该在墨西哥那些国家去找,为什么要跑到中国来?”钱宁慧知道自己正在步入问题的核心,一口气问道。

“实际上,拥有死亡瓶的蒙泰乔家族早在两年前就在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等现代玛雅人聚居地进行过类似实验,却没能找到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长庚这是第二次提到“圣城祭司”这个名词,却没有解释,继续说下去,“一方面,玛雅的祭司阶层在15-16世纪西班牙人占领中美洲时期遭到灭绝性屠杀,以至于玛雅文化失传,至今有一些文字未能破译,因此很难有后裔幸存;另一方面,根据一本神秘的书籍记载,圣城祭司家族的某个重要人物在明朝初年来到了中国,并和中国人孕育了后代。所以在中美洲遍寻不获的情况下,蒙泰乔家族只好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让父亲通过学术机构在中国安排了排查实验。”

“等等,等等…”长庚说得越多,钱宁慧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问题就越多,原本以为解决了的死亡瓶事件反倒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她连忙打断长庚,将自己的思路一点一点理顺,“圣城祭司家族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西班牙人为什么要灭绝玛雅祭司?那本记载玛雅祭司来到中国定居的书是什么?还有…”

“你已经问完三个问题了。”长庚的回答让钱宁慧深恨自己刚才太心慈手软。她不得不将满口的疑问又吞了回去,瞬间觉得自己都胖了一圈:“好吧,该你问了。”

“嗯,第一个问题:你对孟家远了解多少?”长庚似乎早有准备,毫无犹豫地开口。

“嘎?”正埋头喝汤的钱宁慧一愣,万没有料到长庚会说出“孟家远”这三个字来,顿时呛住了,“咳咳…你,你认识他?”

“是轮到你回答问题。”长庚提醒。

“哼,小人得志,”钱宁慧咳完了,无奈地回答,“没多少,我和他又不熟!只是因为他家和我家沾亲带故,我和他才从小认识。他一向是好学生,后来又考上了北大,跟我就像两条交叉线,小时候还算在同一个点上,后来就越离越远,完全没有共同性了。这不,他去英国留学后,刚开始还在MSN上留留言,后来就再也不联系了。”说完这些,钱宁慧意识到自己根本没介绍孟家远,反而通篇是在撇清自己和孟家远的关系。莫非自己最担心的,是长庚误会了什么?

她偷眼望了望长庚,却没有从他平静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好吧,第二个问题,”长庚没有觉察钱宁慧的小心思,认真地问,“孟家远在MSN上给你的留言,可以给我看看吗?”

“完全没问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钱宁慧心想这才是真正撇清自己和孟家远关系的好办法。于是她走到电脑前打开MSN的聊天记录,找到了孟家远的留言。

维尼熊(2012年9月3日):我已经到了,报个平安!等下次回来再请你吃饭。对了,才发现你送给我的礼物不是伞(散)就是Lonely什么的,真不吉利,如果你不是存心的下次就另外送我礼物吧。

维尼熊(2012年9月9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维尼熊(2012年9月10日):在吗?有话要跟你说。

维尼熊(2012年9月13日):上来了就叫我。

“看,最后一条是9月13日留的,今天是10月29日,都一个半月没消息了。”钱宁慧见长庚定定地盯着电脑屏幕,仿佛要从这几句话中看出什么深意来,不由有点紧张地分辩。

“明白了,”终于,长庚的视线离开了电脑屏幕,望着钱宁慧,“第三个问题。”

“说吧。”钱宁慧猜他又要追问孟家远的什么细节,可她真心没什么猛料可以提供了。

“吻你一下可以吗?”长庚说。

“什么?”钱宁慧呆住了,她没有听错吧?

“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那样你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长庚仍旧一副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口吻,“那个要求就是让我吻你一下。”

“为什么?”钱宁慧脱口问道。

长庚没有回答。他不会告诉钱宁慧,他想要验证某件事情,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于是他只是重复着问:“可以吗?”

“可以…”钱宁慧红了脸,闭上眼睛。

最后一个“以”字还未出口,长庚的唇已经堵住了钱宁慧的声音。玉璧从他的衬衫领子里滑了出来,却并未成为两个人贴近的阻碍。

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喝醉了吗?他喝的明明是白菜豆腐汤啊…钱宁慧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不由己地被长庚紧紧搂在了怀中。

长庚的嘴唇并不像她以前设想的那样,带着薄荷咖啡的清凉和苦味。相反,它们是温热而柔软的,像连绵不绝冷热相宜的温水,让她如同一尊冰糖雕刻的人像,沉溺在自身融化带来的甜蜜之中。

他们从电脑桌前一路退后,顺理成章地跌坐在沙发里。就在她也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表示自己同样渴望他的接近时,长庚却猛地推开了钱宁慧。他低下头看了看胸前的玉璧,一把将它从脖子上摘下塞进衣袋,双手抱住了头。

“或许有一天,你会恨我。”钱宁慧听见长庚低低地说。

“我愿意等你的解释。”对待长庚,钱宁慧已经培养起了足够的耐心。她相信,长庚迟早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在钱宁慧的同意下,长庚又给她实施了几次催眠。这些催眠的主题,却与以前截然不同。

由于钱宁慧的内心对长庚已经不再设防,长庚可以轻易地跨过她当年拼命关闭的记忆之门,走进钱宁慧更遥远的过去。

“你现在就如同漂浮在时间河流中,逆流而上,越往上游时间越早,”看着安然平躺眼睫微颤的钱宁慧,长庚用他催眠师独有的语调慢慢诱导着,“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很多泡泡,在身边飞来飞去…”钱宁慧低而清晰地叙述着,“是妈妈,她在吹泡泡,我就去追那些泡泡…它们飞得好高,我追不上…”

“那就不要追了,我们继续往河的上游漂,”长庚打断了钱宁慧婴幼儿时代的回忆,将她的思绪继续推向记忆的最深处,“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

“水,我被水淹没了…”钱宁慧的语调依然很平静,与她叙述的内容似乎并不协调,“周围都是水,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不,前面有了一点亮光,水流带着我朝那里去…啊,太亮了!我,我害怕…”

“别怕,这只是你出生时的记忆,”长庚听出钱宁慧的声音渐渐有些慌乱,连忙安慰她,“不要理会周围,我们继续沿河上溯,然后你会看见更多的东西…”

“我上溯不了,”钱宁慧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河干了。”

“河干了?”这个回答令长庚一愣,“不会的,你再往前找一找,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源头。”

钱宁慧的掩藏在眼皮下的眼球快速地转动起来,似乎她真的在寻找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长庚的呼吸有些急促,却始终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找不到,”终于,钱宁慧颓丧地回答,“我不想找了,我好累。”

“再找找,你一定能找到的,”汗珠从长庚的鼻尖沁了出来,显示在这场催眠中他耗费的精神力并不比钱宁慧要少,“既然已经到达这里了,你一定要把河流的源头找到!”他取出那块溶洞内得到的平安扣,在钱宁慧眼前晃动,“看看这个,你就有力气了。”

钱宁慧依言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了一阵平安扣上盘曲的花纹,然后继续闭上眼睛去探索记忆之河的源头,却依然一无所获。就这样反复了多次之后,钱宁慧终于按捺不住地哭了起来:“不行,我找不到,我不要再找了,让我回去,回去!”

“醒来吧。”每到钱宁慧力竭崩溃之时,长庚自己也坚持不住了。他颓然地坐在地上,伸手抱住作痛的头颅,汗水打湿了他后背的衬衫。

“对不起。”钱宁慧虽然不知道长庚究竟想让自己回忆起什么,但看到长庚精疲力竭的模样,还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内疚。

“别跟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错。”长庚苦笑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像她这样懵懂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总有人比他们更为急切。距离那个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安赫尔教授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催问进展,他的语气,也一天比一天烦躁。

“这次怎么样?”

“进行了催眠,但是没有更多的发现。”长庚疲惫地回答。

“又是这样!”电话那头的安赫尔教授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不是说现在已经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可以随意获取她潜意识中的任何秘密吗?虽然说基因记忆的获取比较困难,但她是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你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玛雅遗本,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激发她的记忆?”

“对不起,父亲。”面对安赫尔教授的责备,长庚只能如此回答。

“我不需要听‘对不起’,我需要的是成果,成果!”安赫尔教授截住长庚的话,“刚才蒙泰乔家族的人又来找我了,他们说如果耽搁了日子,他们就要把我以前做非法人体实验的事抖出去,让我再也做不成学术研究!该死的,这个家族从来就是一群恶棍!”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这个项目对我来说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安赫尔打断了他,却陡然转换了口气,“加百列,你是我最重视的孩子。你拥有和大天使加百列一样的名字,就拥有掌握人类精神世界的力量,你一定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一切!对此,你自己有怀疑吗?大声告诉我!”

“没有怀疑,父亲!”似乎已经习惯了安赫尔教授这样的鼓励,长庚下意识地大声回答,“我会证明自己配得上‘加百列’的名字!”

“既然这样,就继续好好干!”教授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现在是时候给她看那本书了。”

“可是那样的诱导,恐怕会引起庞杂的联想,反倒侵扰了记忆的准确性。”长庚担忧地回答。

“时间紧迫,只能用这个办法了。你照我说的做,明天我会问你效果。”教授用难得严厉的语气对长庚吩咐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长庚垂下举着手机的右臂,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安赫尔教授接下蒙泰乔家族的死亡瓶委托冒着巨大风险,但是他既然愿意赌上一切,长庚自然不会劝阻。事实上,从小到大,安赫尔教授在长庚心目中就是神的地位,他从不会反驳他,从不会违背他,只要安赫尔教授让他做的事情,无论再艰苦长庚也会努力去做。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不一样…长庚心里暗暗觉察到自己的懈怠,似乎宁可用拖延战术熬过那个期限。但出于多年来无条件服从的习惯,他还是接受了安赫尔教授的指示:“给她看那本书。”

那本书的扫描件,现在就存储在长庚的邮箱之中。

“西——洋——余——生——记。”钱宁慧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出书名,不由大惊失色,“不会吧,让我看这本书?”

“这上面都是中国字。”长庚淡淡地回答。

“不要把我当文盲好不好,我小学毕业时就认识3000个汉字了!”钱宁慧琢磨着长庚脸上的表情,恨恨地捶了他一拳,“可是这书是繁体竖排无标点,还黑一块白一块的,叫人怎么看啊?”

“中国古代的书不都是这样的吗?”长庚耐心地解释,“至于书页残缺不全,是因为这本书原本就是兵火里抢救出来的古物,仔细看的话有些熏黑的地方还是能辨认出字迹来的。”

“我又不是考古学家,为什么要看这个?”钱宁慧噘着嘴抗议,“你真要逼我看,我保证只要半天我就变成躁狂症加斗鸡眼!”

“原来你们的学校教育中不包括看古书,”经过钱宁慧不屈不挠的斗争,长庚终于顿悟,“怪不得父亲不让我去学校,说那里只会浪费时间。”

“喂,不要给自己不完整的人生找借口了,安赫尔教授不管在西班牙还是中国,都可以被人控告虐待儿童!”钱宁慧虽然承认长庚在地下室中学来的东西比自己十几年在学校里学的多得多,但这并不能平复她对安赫尔教授的怨念和对长庚的心疼,“比如说,你看过漫画吗——《圣斗士星矢》《变形金刚》或者《喜羊羊与灰太狼》?”

“我们不说这个,”长庚避重就轻地绕开话题,“这样吧,我来给你讲读这本《西洋余生记》…”

“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读的是《安徒生童话》。”钱宁慧继续闹着玩,“没有童话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知道我的人生不完整,但我没有时间完整,”长庚打断了钱宁慧,他严肃的表情让她一下子收敛了玩闹的心思,“这本书对你很重要,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就是你的祖先。如果你想知道你的血管中为什么会流着玛雅人的血,就应该专心地听一听。”

“好吧,我听。”钱宁慧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这本书会揭示她所好奇的许多答案,但看见长庚又恢复成执行程序的机器人状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挫败感。

钱宁慧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带着些抵触的意味将长庚一个人留在电脑桌前。长庚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电脑屏幕上PDF格式的影印书页,径直介绍道:“这本《西洋余生记》从目前的情形判断,应该是一个孤本,所以被兵火焚毁残缺之处已经无从弥补。我只能给你读一读遗留下来的部分,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去补充了。”

“我又不写小说,不会脑补!”钱宁慧气鼓鼓地搪塞了一句。

长庚仿佛没有听见钱宁慧说什么,轻轻握住鼠标开始把影印件中的文言文口译成现代中文,就是下面这个故事。

第十章 古老的记录

大明宣德五年(1430年),笔者在贵州卫所遇见了一个叫作袁恕的军官,他和他的妻儿一起居住在屯堡中。本书便是应袁恕的要求而写,记录的是他真实的遭遇,几乎可以用匪夷所思、空前绝后来形容。或许千百年后,有人能解开其中谜题。

袁恕生于大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镇江府丹徒县人。年轻时乃是城中有名的青皮,斗鸡走马打架赌博无一不精,街坊邻居对其退避三舍,家人也对这个败家子头疼得很。

袁恕19岁的时候,县里一位三品武官衣锦还乡,威风凛凛的排场让袁恕心中生出强烈的进取心。于是,他辞别父母去投了军,凭着一身好功夫、好人缘没过几年就做到了旗校,被编入了三宝太监郑和第六次下西洋的队伍里。

袁恕原本指望立下功劳好为自己博个前程,却不料出海一年后,所乘战船就被一场风暴损坏,袁恕和船上残余的100多人一起漂泊到了一片名为“玛雅”的神奇土地上。

为了搜寻到足够返程的粮食,袁恕带着手下十来个军士走进了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根据居住在海边村落里的土人说,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圣城,那里繁华富庶得如同天宫,不仅粮食堆积如山,金银珠宝俯拾皆是,统治那里的男男女女还拥有神一样的魔法。

玛雅世界的森林广阔得如同大海,无边无际,袁恕一行人在里面走了好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现。

干粮吃完,袁恕等人只好分头打猎。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袁恕不幸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岩井,深深的井水虽然让他不至于立刻丧命却也无法脱身。然而就在袁恕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井水中时,一个女人从半空中的峭壁上抛下绳索,将袁恕救了上来。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作索卡。

岩井的石壁上有一道岩缝,可以供一人钻过。袁恕跟在索卡身后,发现那岩缝越走越是宽敞,到后来已是一个宽敞的山间溶洞。他一边走一边放眼观察,发现这洞穴虽然是天然形成,自己脚下所踏的却是人工开凿的石阶。石阶错落有致,层层盘旋,最终通往溶洞中央一簇粗大的石钟乳前。那簇石钟乳从天而降,贯穿了溶洞的顶部和底部,就像是一根巨大的石柱支撑起整个洞穴。石柱前方,还伫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东西,用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巨大的花瓶。

“世界树的枝干,上端通往天空,根部通往西芭芭。”索卡见袁恕打量着那顶天立地的石柱,用玛雅语解释。

袁恕只懂一点最基本的土语,不知道她口中的“西芭芭”是什么意思,只能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见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索卡显然十分高兴。她指了指溶洞的出口,当先走了出去。

袁恕先前已经注意到那簇巨大钟乳石下放着一些造型奇特的陶器和石器,溶洞角落里依稀见到一些类似人的骨架,可惜光线晦暗无法看清。他原本想再好好观察一下,此刻却已不及,只好紧紧跟随在索卡身后,走出了这个迷宫般的洞穴。

洞穴外依然是漫无边际的树林,让袁恕感觉透亮舒畅了许多。然而,还不待他再度向索卡表示感谢,就看见几个男人从洞口两侧走了过来。

这几个男人明显是武士,装扮却怪异得多,让袁恕再没有初见索卡时那种引为同族的亲近感。只见这几个男人的头发都在后脑高高束成一束,额头上佩戴着木珠串制的饰带,肩上披着用木片和兽皮制作的软甲,遮住了胸膛和手臂。他们的腰间,扎着灰褐色饰有玉石和兽牙的粗布短裙,赤裸的双脚上踩着用树胶制作的软鞋,结实又轻便。

更让袁恕吃惊的是,这些男人的脸上、身上除了用颜料画着图案,耳朵、鼻梁、鼻孔甚至下颏处都穿刺着或木或玉的饰物。或许对他们而言,这些繁复的装饰便意味着美与荣誉。

作为追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使团成员,袁恕没有对对方的装扮现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但是作为大明的军人,他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落在对方所持的武器上。弓箭,还有插在腰带上的短刀,并没有其他更大型的武器。唯一奇怪的是,这些武士所携带的短刀非铜非铁,闪动着黝黑的光泽,让袁恕想起大明一些地方用来烧火的煤炭。可是煤也可以制作武器吗?

那几个武士对索卡颇为尊敬,双方快速交谈了几句,索卡便对着袁恕点了点头,又向着远方的密林指了指,吐出一个袁恕从未听说过的词汇:“奇琴伊察。”

“奇琴…伊察?”袁恕生硬地发出这个音节,从语气中判断索卡是想邀请自己前往那个地方。

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否就是土人所称的圣城,袁恕还是决定前去看看。他找到了自己的手下,却发现他们站在约定集合的空地上,背靠背环成一圈,手中各持着弓箭和腰刀。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丛林中,十几个装扮怪异的玛雅武士簇拥着一个健硕的年轻人,也齐齐张弓对准了他们。看这阵仗,周围枝繁叶茂的密林里,还不知埋伏了多少这样的敌人。

“阿敦修!”索卡显然认得这群武士,朝着他们说了几句话,武士们举着的弓箭便放了下来。

阿敦修是这群玛雅武士的头领,身上披挂的玉器和其他饰物更多更精美,头上还佩戴了一顶价值不菲的羽冠,黄金打制的羽冠正中是一个玉石雕刻的兽头,狰狞地张着长满尖牙的嘴。袁恕认出那是这片大陆特有的一种猛兽,叫作“加古阿”,似虎似豹,凶猛异常。当地人则在以猎杀它们为荣的同时,将之作为神灵来膜拜。

作为国王的弟弟,阿敦修显然对袁恕等人心存敌意。但索卡还是说服了他,并同意带袁恕等人一起去圣城奇琴伊察。

路过自己曾经掉落的岩井时,袁恕看见阳光直射进幽深的水面,将漂浮着无数萍藻的井水染成一片鲜红,就仿佛一潭暗色的血。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即将前往的地方就像这鲜红色的井水一样,无比神奇壮美,却也无比血腥恐怖。

出海两年,袁恕自认为见多识广。然而,当这座叫作奇琴伊察的城市出现在眼前时,袁恕和他手下的明朝军士们都惊呆了。

虽然,他们为了传说中的玛雅圣城而来,但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圣城在森林的尽头,城外有成片的农田,居民用砖石垒成高大的围墙,平缓清澈的河流则如同母亲的臂膀将城市搂抱——就如同大明的每一座城市一样。

然而这里与他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那时,太阳已经西斜,身边却还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就连像样的道路都没有一条。就在袁恕忍不住想向索卡询问的时候,远处一抹白色吸引了他的目光——没错,那是一座白色的石制建筑,虽然相隔甚远,高大的屋顶依然超过了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树木,骄傲地伫立在天空之下。

“奇琴伊察。”坐在步辇上身穿白袍、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索卡回过头来,嫣红的双唇中吐出这个古怪的地名。她的表情是那么尊贵,眼神是那么明亮,整个人就像是她身后高耸入云的建筑一样,散发着神秘的魅力。

很久以后,袁恕明白了“奇琴伊察”的意思是“伊察人的水井口”——这座位于森林中心的城市没有河流,供水主要靠三口圣井为代表的地下水系统,而他先前不慎落入又被索卡救起的天然岩井,就是三口圣井之一。

不过此刻,遥远的明朝来客已经完全忽略了这个拗口的地名,他们的目光被茂密的热带植物屏蔽了太久,现在终于得以放开视线,被惊喜充满的脑子只剩下两个字:“神迹”。

他们走进了这座圣城。即使见惯了大明的赫赫威仪和西洋各国风土人情的明朝士兵们也目瞪口呆。只见广袤的原始森林被人工开辟出巨大的空地,空地上矗立着各式各样白色石块堆砌的巨大建筑,有高塔、神庙、殿堂,还有很多袁恕等人无法判断用途的壮丽楼宇,每一座的高度都超过了大明王朝的宫殿,每一块石头上都雕刻着诡异而又精美的图案。而刚才鹤立鸡群般越过树林落入眼中的白色塔楼,无非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建筑罢了。

抬着贵族阿敦修和索卡的步辇继续往前,袁恕等人跟在他们身后。穿过城内的集市,他们来到一座用圆形石柱撑起的宽敞的大殿前。这座大殿规模宏大,支撑的石柱少说也有数百根,让明朝来客们叹为观止。

阿敦修和索卡下了步辇走进殿内,不一会儿里面就出来五六个穿着白袍的中年女人,她们一手拿着个石罐,一手蘸着罐内的蓝色涂料就往明朝士兵们身上抹来。

“干什么?”出于军人的本能,袁恕等人一手按住刀柄,满是戒备。那些女人一见这帮外来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也吓了一跳,迟疑着不敢上前,却也不肯就此离去。

“恕。”就在双方僵持之际,索卡从石殿内走了出来,她的手中,也和那些中年女人一样拿着装满蓝色颜料的石罐。

“这是什么?”袁恕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问。

索卡粲然一笑,随后回答了一句什么,袁恕没有听懂,只依稀听出“羽蛇神的客人”什么的。揣摩着这是他们待客的风俗,袁恕便带头放开了刀柄。

眼看袁恕点头,索卡越发笑靥如花。她又指了指袁恕腰间的佩刀说出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带着武器去见羽蛇神,他会不高兴的。

“羽蛇神在哪里,他是你们的国王吗?”袁恕问。

这次索卡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远处的高塔,然后做了一个膜拜的姿势。

袁恕远远看见高塔顶部有一些人走动,猜想那就是王宫的一部分。想起大明也有类似解剑觐见的规矩,袁恕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利弊,带头取下了腰间的佩刀和背上的弓箭。

袁恕只是明军中的低级军官,并非擅长谋略之人。他只是觉得如果这些玛雅人真有恶意,何必带着他们离开险要的森林,特意走到他们自己居住的城市来?想到还要向他们换取大量粮食返回故土,袁恕便逞起当年在赌场中的青皮性子,号令手下放下兵刃,打算豪赌一把了。

眼看明朝士兵们纷纷照做,那群中年女人便又围拢过来,将手中的蓝色颜料涂抹到他们的葛布军服和皮肤上。

袁恕身上的蓝色颜料是索卡亲自涂抹的。她修长灵活的手指在他身体上游走,饶是他努力克制自己,眼角的余光也总是捕捉到她莹润的手臂和姣美的面庞。“索卡。”他的喉咙里咕隆一声,低低地喊出她的名字。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着看他,眼中有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像是骄傲,又像是信任。袁恕一向自诩沉稳刚健,也忍不住加快了呼吸。

抹完颜料,索卡便离开了,只剩下阿敦修和一众玛雅武士将十来个明朝来客簇拥起来,向圣城最中心的那座白色高塔走去。沿路人群越来越多,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似乎在举行什么盛大庆典。

走得近了,袁恕越过前面众人的头顶看清楚了前面的高塔。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塔身呈现汉字中的“金”字型,正面陡峭的台阶越往上越狭窄,塔顶的平台上建有规模较小的神庙。平台上或坐或站着许多穿戴华丽的贵族,一个祭司模样头戴狰狞兽头装饰的男人正朝着塔下众人大声喊话。他的语气十分激昂,并伴有手臂有力的挥动,可惜袁恕并不太明白他说什么,只模糊判断出他在号召胜利,“羽蛇神”会领导他们之类,而市场那边的人也不断向塔下涌来,人群越来越密集。

在玛雅武士的簇拥下,明朝士兵们所到之处人们都纷纷让开,可是那些人投射过来的眼神,怎么都那么奇怪…袁恕自认是一个粗糙武夫,然而此刻反倒敏感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围观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针刺,不算疼却绝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