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看!”还没觉察出是哪里不对劲,一个手下弟兄蓦地指着前方,声音有些激动,“那不是,那不是——”

此刻他们正站在高塔脚下,袁恕顺着他指的方向,发现塔角四周各雕刻着一个巨大的兽头。那石雕怪兽仿佛从高塔顶部一路游走而下,护住了整个塔身,长长的身子如蛇蜿蜒,大口张开双眼圆瞪,让袁恕一瞬间就明白弟兄们想说什么。

那分明就是——龙!

虽然仔细观察后会发现这石雕怪兽与中华龙颇多区别,比如无足无角之类,但对于乍然见到的明朝士兵而言,这点差异已经完全被震惊所掩盖了。

“羽蛇神。”一个玛雅武士见这帮外乡人对着石雕目瞪口呆,对他们说出了这个词。

羽蛇神,这不像龙不像蛇的东西就是索卡口中提到的羽蛇神?袁恕有些纳闷。索卡还说自己和弟兄们是羽蛇神的客人,那又是什么意思?

盘桓间,高台上大祭司已经讲完了话。四个类似助手的男人走到塔顶小平台的角落里,从瑟缩着的一群人中牵出一个半身赤裸双手反绑的男人,割断他手腕上的绳子,拉到了祭司身边。

祭司点点头,面带惊恐的男人随即被强迫着仰面躺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块上,四个助手牢牢压住了他的四肢。下一刻,祭司高高举起了手中尖锐的黑曜石短剑,猛地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这是——人牲?袁恕的背上蓦地冒出一股凉气,因为那个男人的身上,也涂抹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蓝色颜料!

更震惊的还在后面。祭司的短剑划开男人胸部的肌肉,随即伸手进男人的胸腔,将尚在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高高举起!而塔下围观的众人蓦地欢呼起来。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祭司再度挥起短剑,割下了人牲的头颅,从高塔正面的陡峭台阶上抛了下去,然后将无头的躯体也一同抛下。分离的人头与躯体一直滚落到高塔底部,鲜血一路蔓延,染红了几百级白石修筑的台阶。唯独那颗鲜红的心脏,被恭恭敬敬地放置在塔顶一个神像的圆盘里,成为了正式的祭品。

袁恕心中暗叫不好,莫非索卡和阿敦修把自己一行人带来,也是为了杀死做人牲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人山人海,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何况刚才轻信索卡,竟然将趁手的武器都交了出去!莫非真是因为自己意乱情迷,要害死手下一干忠心耿耿的弟兄?一念及此,袁恕猛地冷汗涔涔。

他这边苦思对策,上面的祭司已经不停手地挖出了三个人的心脏,将砍下的头颅和废弃的尸身抛下高塔,并将鲜血淋漓的心脏一起堆放在神像上。围观的民众似乎对这类祭祀颇为陶醉,不时爆发出狂热的欢呼,手舞足蹈如同庆祝节日一般。甚至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绳网,兴致勃勃地争抢从高塔上滚下的头颅。

天地间依然明亮,袁恕却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了阴司地狱,看着磨牙吮血的鬼怪们为杀戮癫狂。明朝虽然也有斩首凌迟,太祖朱元璋时期甚至会把贪官剥皮实草,但那都是为了惩恶扬善,端正国法,整肃人心,与这般将杀人作为祭祀和庆典的行为不能相提并论。

“大哥,我们…”站在旁边的兄弟们沉不住气了,忍不住要袁恕拿主意。

“先别动,”袁恕低声问,“靴子里的匕首还在吗?”

士兵们轻轻点头。刚才他们交出佩刀和弓箭时,都留了个心眼。

袁恕看着站在前面的阿敦修的背影。他没有和那些贵族一样登上高塔,而是抱着手臂站在名叫“羽蛇神”的巨蛇雕像边,带着冷笑看着头颅和尸体不断从高处滚落。

“好,跟着我随机应变!”脑子里猛地兴起一个念头,袁恕撂下这句话,猛扑过去,一把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抵在了阿敦修的咽喉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不杀我们,不杀你!”袁恕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喊道。

轰轰烈烈的祭祀现场因为袁恕的发难骤然安静下来。然而,高高在上的国王和王后只是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塔下的动静,站在祭台前沿的大祭司也看不出表情,似乎他们都胸有成竹,只为等待袁恕下一步的举动以便后发制人。只有索卡惊讶地喊了一声“恕!”,随即转身沿着木梯朝塔下跑来。

“不杀我们,不杀你!”袁恕骑虎难下,只好用半生不熟的玛雅语又重复了一遍。然而几乎与此同时,阿敦修忽然伸出右手,掌心的黑曜石短剑朝着袁恕的匕首削来!

袁恕以为他想要硬夺,反手一格挡开阿敦修的短剑,匕首的尖锋随即抵进了阿敦修的咽喉,刺出几滴血珠。“别动!”袁恕怒喝一声,而阿敦修似乎并不以性命为意,只是盯着自己黑曜石短剑上被精铁匕首磕出的缺口,难以置信地赞叹了一声:“果然是神的宝物…”

“神,他们是神啊!”周围的玛雅人忍不住纷纷惊叹。

“你们是羽蛇神的使者!”索卡此刻已经跑到了袁恕面前,满脸兴奋,“国王说了,如果你们能在球赛中展现神迹,什么要求我们都会答应!”

“我要的是粮食。”袁恕说。

“走吧,羽蛇神会为我们做公正的裁决。”阿敦修满脸挑衅地看着袁恕,而袁恕则狐疑地看了看索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

“你会证明自己的,恕。”索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为袁恕等人带路。

袁恕摸了摸头。这个地方的人思维方式太过古怪,与大明格格不入,但他只能入乡随俗。

在成千上万的玛雅人簇拥下,他们走到了距离祭祀高塔不远处的空场上。这是一片“工”字形的草场,大约长24丈,宽2丈4尺,两侧的石墙上是民众的看台,国王、大祭司、索卡等贵族则登上了草场尽头的精美高台,居高临下俯视众生。阿敦修和袁恕一行却径直走进草场,分别站立在了草场两端。

玛雅人的球赛其实是一种宗教仪式,圆球象征太阳,比赛双方象征光明的力量与黑暗的势力。比赛规则是双方只能用头、手肘、腰臀和膝盖碰球,只要能将生橡胶制成的圆球首先送入球场两旁悬空设置的石环,就算判出胜负结束比赛。

只是,在袁恕看来,这种比赛与中华的蹴鞠还是颇为相似,规则却有所差异。明初,太祖朱元璋害怕蹴鞠影响公务军情,下旨严禁军中蹴鞠。军中虽禁,民间依然乐此不疲。袁恕出身市井,从军之前便是蹴鞠好手,此番性命攸关,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当下袁恕依照往日蹴鞠的经验,对手下弟兄进行了严格分工:何人挟持对方抢球,何人阻挡对方抢夺,何人掩护自己投球,一一分拨分明。

庆幸的是,明军士兵对新接触的橡胶球难以驾驭,失误频频,阿敦修率领的玛雅武士们也一样动作生疏,似乎他们真的把这种比赛当作神操控的游戏,平时从不会想到多加训练,赛时也绝不会动用明枪暗箭。因此开球之后,拥有蹴鞠底子的袁恕和其他几个明军士兵不断提高控球能力,渐渐占据了赛场上风,击中半空石环的概率也不断提高,引来两边看台上无数民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击中石环后,袁恕手肘一撞,那个绵实厚重的橡胶圆球腾地飞起,然后不偏不倚地飞进了雕刻着羽蛇纹的石环之中!

“羽蛇神,感谢您的赐福!”在大祭司的带头之下,所有观看球赛的玛雅人,包括阿敦修和他带领的参赛武士都排山倒海般跪伏下来,对着天空伸出了双手,眼中充满了激动的泪水。

就在袁恕等人欢庆胜利之际,大祭司和他的助手们却捧着一把尖锐的黑曜石短剑走上场来,那把短剑,正是先前大祭司将人牲挖心斩首的利器。

“祝贺你,羽蛇神的宠儿。”大祭司向着袁恕招了招手,其他围住他庆贺的人就自动分开,让袁恕骄傲地走了出来。而阿敦修也同时出列,站在了袁恕的身边。

“在你回归神界的时候,请记得转达我们对羽蛇神的崇敬之情:奇琴伊察的国王和祭司一定会用最后一滴血来维护羽蛇神的尊严,而有了羽蛇神的庇护,我们一定能够胜利!”大祭司说完这番话,球场看台上的人们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有人还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大祭司的话袁恕只听懂了一个大概,却察觉得到这句话的含义有些怪异。他还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几个祭司助手已经搀扶着他坐在场地正中,一旁的阿敦修则捧起了那把黑曜石短剑,高高地举了起来——

原来在奇琴伊察这座玛雅圣城中,球赛的规则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率先进球的一方固然胜利,队长却要被砍头祭祀。而死者的头骨将被封铸在橡胶树的汁液中,做成下一场比赛的圣球,对玛雅武士而言,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当然,袁恕可不愿意享受这种“荣誉”。他手下的明军士兵看出情形不对,都围拢过来,将袁恕护在了当中。

“按照你与国王达成的条约,你证明了自己是羽蛇神的宠儿,国王就同意献上粮食;如果你违反了条约,那你们都得死!”大祭司冷厉地说完这句话,大批玛雅武士便从球场边缘的暗门中冲出,手持长矛和弓箭将早已精疲力竭的明军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己的性命和弟兄们带着粮食回归大明,究竟哪一个重要?再度面临生死考验,袁恕心中天人交战,眼睛不由自主望向了前方的高台,那里端坐着统治这座圣城的国王和王后,还有将他带到此地的索卡。不过此刻索卡没有坐在位子上,她站在身穿绿色抹胸长裙的王后祖卡身后,关切地盯着球场的方向。

刹那间,两个人的眼光,隔着几十丈的距离碰触到了一起。

“恕。”袁恕听不见索卡的声音,却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口型。下一刻,索卡双手画出了一个圆圈,轻轻屈膝做出了一个击球的姿势。

福至心灵,袁恕陡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脚尖一勾将地上的橡胶球挑到手中,也顾不得球中包裹着死人头骨这一恶心的事实,使出浑身解数将球在身上颠动起来。

说到明初流行的蹴鞠,除了双方对阵之外,还有一种比赛花样和技巧的单人表演,称为“白打”。袁恕是蹴鞠好手,操纵圆球的技术也出类拔萃,但见他拐、蹑、蹬、搭、捻,那笨重的橡胶球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一般,无论碰触到身体哪个部位都不会落下。他有心惊世骇俗,将平生所会的花样都使了个十足,什么“玉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双肩背月”等,不仅在场的玛雅人,连他手下的明军士兵都看了个目瞪口呆。

他这边肆意卖弄球技,围拢在身边的明军士兵便纷纷后退,为他让出地盘,而那些玛雅武士一向视球赛为圣典,没有上司吩咐也不敢轻举妄动,顺势随着明军士兵退后。于是袁恕就得以一边控球一边移动到墙边石环之前,手肘一抬,圆球恰好从石环正中飞了过去!他并未就此罢休,尚未等众人清醒过来,袁恕跑到石环另一侧,脚尖一颠,圆球再度穿环而过!

生死攸关,袁恕情急之下将自己的球技发挥到了极致。要知道那石环只比圆球稍大一圈,穿过极为困难。以往玛雅人赛球,比上一天一夜都决不出胜负是常有之事。每当一球得进,就无异于羽蛇神显灵,整个圣城的玛雅人都会通宵达旦地庆祝,胜方队员也会受到万民敬仰。因此上自国王王后,下至平民奴隶,何人见过袁恕这种将象征太阳的圆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技艺,须臾间以球穿环如织布投梭般的事实更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是神迹,伟大的羽蛇神在向我们昭示他的力量!”趁着大祭司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皇家看台上的索卡已经大声叫喊起来。在她的带领之下,球场看台上的人群再一次跪倒在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祈祷,包围住明朝士兵的玛雅武士们,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他真的是从神界而来,来帮我们守卫奇琴伊察这座圣城吗?”看着神采飞扬的袁恕向着众人频频招手,一派天国使者从容大度的风范,就连大祭司也不禁动容。

就是因为这场球赛,袁恕和他手下的明军士兵一夜之间成为了玛雅圣城的英雄。国王库珀和王后祖卡恭敬地将他们迎进了王宫,归还了武器,还为他们开设了酒肉丰美的宴席。

原来索卡和王后祖卡都是圣城大祭司的女儿,和父亲一起承担着奇琴伊察这座城市的祭祀任务。索卡之所以出现在城外的圣井岩洞中,也与大祭司在城内高塔上奉献人牲一样,其目的都在于举行仪式获得神灵的保佑,战胜即将到来的玛雅潘侵略军。

在这片森林密布的半岛上,并不只有奇琴伊察一座城市。数百年前,玛雅人建立的大帝国崩溃后,人们放弃了南方的大片土地,退守到广阔如海的密林之中,建立起若干个新兴的城市。而奇琴伊察,就是新帝国的首都。

可是200年前,一场内战摧毁了奇琴伊察,帝国统治中心迁往邻近的玛雅潘。奇琴伊察的神圣地位因为圣城祭司家族和城内的种种神迹而得以保留。现在,玛雅潘的科科姆国王对圣城起了吞并之心,他派遣的大军已经出发,不日就会抵达。

玛雅人不会冶炼铜铁,他们的兵刃都是用黑曜石打制,因此他们把明朝士兵们携带的金属刀剑视为神器。加上袁恕在球赛时表现出的非凡技艺,奇琴伊察的国王和大祭司都相信,他们的祭祀生效了,羽蛇神派遣袁恕等人前来,就是为了帮他们打败玛雅潘军队的进攻。

袁恕同意了。一方面,他需要圣城提供的粮食;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无法拒绝索卡的请求,那个精灵一般妩媚的女子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于是他利用自己从军的经验,又与国王夫妇、阿敦修、大祭司等人商议,终于制订出了一套严密的退敌计划。

玛雅人的城市没有城墙,大祭司又严格反对用神庙做箭楼,因此袁恕只能往改进武器的方面努力。可是他们无法短时间制造刀剑或者连弩,唯一可行的,就是建造投石车。

当然,以袁恕等人的技术,无法制造出大型投石车,只能根据原理简化制造。这对于从未见过这类器械的玛雅人而言,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果然,当玛雅潘的军队到达奇琴伊察城边时,突如其来的石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尚未等他们回过神来,打扮成神灵的袁恕和其他明朝士兵已经庄严地从神庙中走到了阵前,大祭司则站在高塔上向着敌军宣布了羽蛇神派遣使者前来保护圣城的消息。

虽然人种类似,但明朝人的形貌气质与玛雅人截然不同,他们手中所执的金属武器对方也闻所未闻,再度打击了玛雅潘军队的斗志。玛雅潘的科科姆国王将信将疑之下,派遣一队最为骁勇的武士前往挑战,怎奈袁恕等人都是大明军中百里挑一的武功好手,手中兵器又占了上风,心中忐忑的玛雅潘武士原本就对神灵使者心怀疑惧,各种劣势之下如何能不败下阵来?

军心溃散之际,无数奇琴伊察武士又在国王库珀和阿敦修的带领下从埋伏之处杀出,跟随着勇往直前的明朝士兵,将玛雅潘侵略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让科科姆国王再也不敢对圣城生出觊觎之心。

这一场圣城保卫战,奇琴伊察方以极小的损失获得了胜利。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国王库珀在战斗中丧失了性命。虽然接替他担任国王的阿敦修宣布前国王是因为英勇战斗被敌军杀害的,但袁恕亲眼看到,是阿敦修将黑曜石短剑刺进了兄长库珀的后心…

“《西洋余生记》原书的完整部分到此为止,后面的几页被战火烧坏,只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意思。”长庚讲到这里,关上了电脑屏幕上的PDF影印书页,言简意赅地给钱宁慧讲下去。

“阿敦修即位之后,想要立索卡为王后。虽然圣城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桩天经地义的婚姻,索卡偏偏不同意。她借口要依照契约为明朝来客筹集足够的粮食,对阿敦修国王避而不见,反倒每天与袁恕待在一起,甚至私下要求袁恕带她一起离开圣城,前往大明。”

“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索卡离经叛道的做法不仅引来了阿敦修的嫉妒,也引发了大祭司的不满。终于,这两个圣城最有权势的人达成了一致意见——杀掉袁恕。反正当初袁恕在球赛胜利时就应该死去,此刻杀掉他也不会引来羽蛇神的震怒。”

“然而,袁恕毕竟是圣城众人皆知的神使,明朝士兵们也处处自称来自‘天朝’——也就是天上的国度,阿敦修和大祭司并不敢公开加害。于是大祭司不得已开启了封存已久的玛雅圣瓶,袁恕受到了死亡意念的影响,很快出现了自杀的举动。然而他被索卡救了过来,索卡说她要找妹妹祖卡来帮忙…”

“没了?”钱宁慧等了一阵子,见长庚还是不说话,不由奇怪地问,“这明显是个坑啊,太坑人了!”

“这本书的最后几页完全被烧毁了,所以我们猜不到结果。”长庚说。

“我猜,这里面的袁恕和索卡就是我的祖先,后来索卡找到了那枚平安扣,解除了袁恕的死亡幻想,并和他一起回到了大明。他们结为夫妇,但因为索卡的奇怪身份,袁恕不得不离开南京,带着家人远赴贵州云峰堡屯垦安居,那枚平安扣也就一代代地传了下来,最终到了我的外婆手中。”思索了一会,钱宁慧作出这番自以为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不需要你作任何推断,”长庚坐在电脑椅上转过180度,深邃的眼睛正对着钱宁慧,“作为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听了这段有关你血缘来历的记载,你难道没有什么联想吗?”

“我…”眼看钱宁慧的脸上露出了焦虑困惑的表情,长庚忽然在唇边竖起食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用急着否认。既然死亡瓶注定与圣城祭司家族联系在一起,你迟早能够发现它最大的秘密。”

“死亡瓶不就是给人心理暗示吗,还有什么秘密?”钱宁慧不解。

“如果袁恕遭遇的仅仅是我告诉你的这些,你不觉得他的遭遇虽然离奇,却绝对谈不上匪夷所思、空前绝后吗?”

“古代人见识少,所以夸张一些吹吹牛也是可以理解的。”钱宁慧分辩。

“不,他没有吹牛,”长庚摇了摇头,“拥有死亡瓶的蒙泰乔家族曾经聘请过许多学科的专家来做鉴定,却没有人能说清死亡瓶的材料构成。甚至有人断言,它建造于公元前4000年或者更早,可是那个时候,地球上根本没有哪个文明能具有这种工艺。”

“听起来怪神秘的啊,”钱宁慧忽然燃起了兴致,“要是有机会亲眼看一看这个死亡瓶就好了,反正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平安扣,不怕被它害死了。”

“肯定会有机会的。”长庚掩饰地笑了笑,往沙发上一靠,掩去了眼中矛盾的神色。

第十一章 艰难的会面

听了祖先袁恕和索卡的故事,钱宁慧对死亡瓶越发兴趣盎然。她向长庚索要外婆的“平安扣”细细观摩,甚至利用先前见习的催眠术进行自我催眠,却没能从自己的潜意识中搜刮出什么信息来,让钱宁慧怀疑“基因记忆”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伪科学。

相比起来,长庚倒是懒散得多。他仿佛一个完成了蒸馏的酿酒工人,将原始的酒液装进坛子埋入土中,然后就耐心地等待着,等到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土坛中的液体会自动变成醇香浓郁的上品佳酿。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长庚主动提出要参观北京的各处名胜古迹,钱宁慧当仁不让,自然做起了免费导游。

有生以来,钱宁慧从未有过这么快乐。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当他看见她时,他的眼中会点亮一对璀璨的烛火,这让他略显苍白沉郁的脸焕发出温暖的生气。她甚至想,也许长庚潜意识中那座空无一人的小城,那片埋葬了每一天的长庚的荒僻墓地,也因为自己的闯入而发生了某种变化。

可惜长庚没有给她催眠的机会。这些天来他仿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一心一意和钱宁慧享受着世俗的乐趣。凡是与死亡瓶有关的话题,他甚至不愿意提起。

这样苟且偷安的快乐,随着钱宁慧的父母旅游回来而终结。

因为担忧女儿的安危,钱氏夫妇旅游期间每天都要打电话来询问情况,因此对钱宁慧的行踪了如指掌。得知女儿已经摆脱死亡幻想之后,夫妇俩欣喜之余,不由对长庚继续与钱宁慧“同居”的事有所不满。

“他没有占你什么便宜吧?”钱妈妈有些担忧地问,“这种海外华人,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你上哪里找他去?”

“长庚不是那种人,”钱宁慧本能地维护着长庚,立时又有些羞窘地解释,“再说我们又没干什么。”

女儿羞涩而甜蜜的语气瞒不过母亲,钱妈妈当即下定决心:“爸妈有经验,等我们路过北京的时候好好帮你看看。”

于是,为了好好“看看”长庚,在钱氏夫妇旅游回来于北京转机的空隙里,他们一家人和长庚一起坐在了某家西餐厅里。

看得出,长庚对这次见面挺重视,特意去理了一次发,又穿了一身正式的衬衫西服,俊朗精干的模样让钱宁慧颇为满意。不过为了和长庚穿着相衬,她不得不穿了一身工作时的浅灰色套裙。因此,两个人倒不像是去见父母,而是像去参加招聘面试了。

钱宁慧之所以选择吃西餐,是为了掩饰长庚用不好筷子的细节,在父母面前扬长避短。不过,当她和长庚并排坐在父母对面时,还是有一种小时候开家长会时的惶恐不安。

很显然,钱宁慧的父母并不想将审核女儿男朋友资格的意图表现得过于明显。钱爸爸在聊了一通日本旅游的见闻后,试图打开长庚的话匣子:“钓鱼岛问题你怎么看?喜欢中国新建的航空母舰吗?”

“我不了解。”长庚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原来你对政治和军事不感兴趣,”钱爸爸对于没有找到共同语言感到有些失望,“那你有什么爱好?”

“没有…”长庚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这20多年来一直在按照安赫尔教授编排的计划钻研各种知识和催眠技能,若要说什么是他所“爱好”的,那还真的找不出来。

“那你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喜欢干什么?”钱爸爸换了个提问方式,继续努力挖掘。

“我没有朋友。”长庚看着钱爸爸的眼睛,老老实实地说。

钱爸爸没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瞄了钱宁慧一眼,然后专心致志去切牛排。作为女儿,父亲不说什么,钱宁慧也能猜得到父亲想说什么:“没有朋友性情孤僻的人最容易成为变态,跟这种人交往可要冒风险哦…”

“爸…”钱宁慧不好当面反驳,只能嘟着嘴巴哼了一声,表示对父亲的抗议。

“你们聊。”钱爸爸眼睛盯着盘子,将谈话权交给了钱妈妈。

“听说你是西班牙什么大学毕业的?”钱妈妈深谙循序渐进的道理,笑眯眯地问了一个自以为最简单的问题。

“我没有上过大学,”长庚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实际上我从来没上过学。”

“他虽然没上过学,但自学成才,比好多研究生都有学问呢。”钱宁慧看气氛不对,赶紧放下汤勺,为长庚打圆场。

“文凭还是有用的,”钱妈妈轻描淡写地将钱宁慧堵了回去,继续问长庚,“那你现在在哪个单位上班呢?”

“我为父亲工作,”长庚终于说出一句让钱宁慧满意的话来,“他在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做教授。”

“可你已经成年了,你父亲不会白让你干活不给钱吧?”钱妈妈瞥了一眼钱宁慧,丢给她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你以后打算留在中国吗,或者你在西班牙已经有了房子?”

“妈——”钱宁慧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为什么平时看上去一切正常的妈妈忽然变得跟电视剧上的刁钻丈母娘没有两样了?亏她也是圣城祭司家族的后裔呢。

偏偏长庚诚实得像有问必答的机器人,钱妈妈的问题他一个也没落下:“父亲除了给我旅费,平时不给我钱,估计他不会允许我留在中国。我在西班牙没有房子,平时都是住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

“那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规划吗?”钱妈妈脸上原本强撑出来的笑容已经不见了,钱爸爸更是铁青着脸,死命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仿佛深恨那把餐刀太不锋利一样。

“没有想过,”长庚对钱氏夫妇的表现毫无所动,依旧用他诚实得有些不谙世事的语气回答,“父亲从小将我抚养长大,没有他就没有我,所以他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去下洗手间。”钱宁慧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要抓狂了,赶紧从饭桌上逃了开去。她跑到洗手间里,掏出手机给长庚写了一条短信:“你不该回答得这么老实。”刚想发出,她眼前浮现出长庚一脸无辜的模样,他会说:“难道你让我对你父母说谎吗?”于是为了避免自己再度崩溃,钱宁慧将短信删掉,重写了一条方便机器人执行的指令:“你得让我爸妈对你满意。”然后点了发送键。

等了一会儿,她果然收到了长庚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一个字:“好。”

无法一直躲在洗手间里,钱宁慧硬着头皮走回餐桌。出乎她意料的是,父母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一副笑容,似乎与长庚相谈甚欢。

“真是孝顺的好孩子,现在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可不多,”钱妈妈笑眯眯地盯着长庚,“谁要是做了你的岳父母,肯定高兴死了。”

“妈,你在说什么呢?”钱宁慧见父母脸上的笑意不再像先前那么僵硬,望着长庚就像是他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似的。

“说到长庚自幼没有父母,所以对养父非常孝顺,”钱妈妈继续赞不绝口,“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她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丈夫,轻轻扬了扬下巴:“你看长庚这孩子还专门把餐巾递给小慧,心可够细的。”

“不是心细,是对小慧好。”钱爸爸乐呵呵地纠正。

“爸,妈,你们刚才吃什么了?”钱宁慧有些担心,自己只离开了一小会儿,爸妈怎么变化这么大?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小心让长庚笑话你。”钱妈妈沉下脸训斥女儿,仿佛生怕她给长庚留下什么不良的印象。

“其实现在社会上虽然看重文凭,更看重实力,外语能力尤其重要,”钱爸爸终于不再继续对付牛排,惬意地抿着高脚杯中的红葡萄酒,“长庚不是会八门外语吗…”

“除了中文,是七门‘外’语,不是八门…”钱宁慧嘟哝着纠正。

“不管七门八门,总之很厉害就是了!”钱爸爸挥了挥手,“博士生也达不到这个条件呢,所以长庚以后要找个高薪工作易如反掌,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是啊,”钱妈妈附和,“用你们炒股的术语说,长庚就是…对,潜力股!”

“所以你们批准我投资了?”钱宁慧抓紧时机问。

“好股票当然要买,而且不能轻易抛掉!”钱爸爸是老股民,虽然多年奋战亏损连连,讲起股票经来还是眉飞色舞,“要抓牢知道吗?”

听老爸讲得这么直白,钱宁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转头去看旁边的长庚,见他依然微笑着听他们一家人说话,并没有插一句嘴。感受到钱宁慧的目光,长庚转过头来,冲着钱宁慧眨了眨眼睛,似乎在问:“这回你满意了吧?”

除却最开始的不快,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宾主尽欢。长庚一直面带微笑,虚心听取钱氏夫妇对自己的夸奖,直到最后大家准备离席之时才问了一句话:“伯父伯母打算什么时候回贵阳?”

“因为是旅行团统一订票,今天晚上就要走,不过我和她爸爸打算改签机票,在北京多玩两天。”钱妈妈回答。

“还是不要改签了吧,你们不是说回去还要上班吗?”长庚淡淡地建议,“在家里多休息几天,才不会影响身体。”

“嗯?”钱宁慧扯了扯长庚的胳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这孩子还真是关心我们,”钱妈妈果真犹豫起来,转头向丈夫询问,“要不我们就别改签了吧?玩了这一趟日本我还真是累了。”

“我不是早说别折腾吗?”钱爸爸一副埋怨的口气,“你啊,就应该多给年轻人留点自由相处的空间。”

“伯母回家之后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到偏僻的地方。”长庚又特地叮嘱。

“好,真是细心的好孩子,”钱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走了,省得一会儿堵车,耽搁了航班。”钱妈妈说完,和钱宁慧拥抱了一下,又破天荒地跟长庚拥抱了一下,高高兴兴地和钱爸爸一起打车走了。

看着的士车消失在汽车洪流之中,钱宁慧依依不舍地埋怨长庚:“他们那么喜欢你,你干吗急着赶他们走?”

“他们留下来,会妨碍我们。”长庚回答。

他这句话语带双关,不过钱宁慧并不想去深究。她仰起脸望着长庚雕塑般的侧面,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让他们喜欢你的?”

“很简单,催眠。”长庚依旧望着钱氏夫妇消失的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么?”钱宁慧吓了一跳,“你没有开玩笑吧?”

“是你要求我一定要你父母满意,”长庚终于从马路的滚滚车流中转回视线,带着几分无辜地为自己辩护,“除了给他们做一个短时的催眠,我没有别的办法。”

“怪不得你急着让他们走,是怕催眠效果很快就没了吧?”钱宁慧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愤怒来,这种愤怒掺和着恐惧甚至超过了她预想的程度,“长庚,你…你太过分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虽然浅度催眠很快就会解除,但你父母回家以后,还是会在潜意识里对我留下好印象…”长庚试图解释,他的表情落在钱宁慧眼中,如同一个选择最佳程序的机器人一样理所当然。然而机器人永远只能选择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永远不会理解人类还有“感情”或者“孝道”这类的考量。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钱宁慧看着长庚无辜懵懂的眼眸,忽然生出巨大的无力感——毕竟长庚这20多年过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他究竟懂不懂人与人之间该如何相处,特别是中国人之间该如何相处?

“唉,跟你说不清楚!”最终,钱宁慧跺了跺脚,懊恼地越过长庚往前走去。

看着钱宁慧的背影,长庚原本纯澈的目光黯淡下来。他不会告诉她,安赫尔教授在最近一次电话中对他的毫无进展相当不满,甚至已经怀疑他在故意拖延。因此,教授已经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很快就要乘飞机来到中国,亲自督促他的工作了。

安赫尔教授没有说明他具体到来的日期,但是长庚知道距离那个日子只剩下一个月了,教授和他背后的蒙泰乔家族必定心急如焚,说不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采取某种极端的手段。

也就是说,他偷来的这些快乐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今天的聚餐,就算是一个虚假却完美的句号。

作为直系血亲,钱妈妈体内的圣城祭司家族血统甚至是钱宁慧的两倍,一旦她落入蒙泰乔家族的视线,长庚只怕自己的能力无法同时回护母女二人。他能做的,就是让她尽快离开这片旋涡渐起之地。

北京已经到了11月底,寒风顺着街道吹来,让长庚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万里之外的西班牙小镇。毫无疑问,那里的天远比北京的更湛蓝、更透亮,但是那里的蓝天不属于他,他只是蜗居在图书馆地下室里的鼹鼠,除了学习和训练,永远体会不到别的可以深入肺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