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冬季的空气,冷,却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他想,是自己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虽然这个时刻他一直在逃避,但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必定要由他亲手完成。

钱宁慧在发抖。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街道上走着,试图用运动产生的热量抵抗笼罩全身的寒意,然而那寒意是从内心深处散发而出的,无论她怎样做都无法忽略。

确定长庚并没有追上来,钱宁慧在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她深深喘了几口气,闭上了眼睛。

长庚既然可以对自己的父母实施催眠,从而改变他们对他的态度,即使是他的缺陷也能被他们认作优点,那么自己呢?自己这些天来对长庚恋慕有加,甚至可以说达到意乱情迷的程度,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露出什么表情,自己都觉得可爱无比,哪怕一想到他的名字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表情,恨不得一头溺死在他营造的温柔乡中——这种全身心的投入,究竟是爱情,还是长庚对自己催眠的结果?

定下心神,钱宁慧力图将这个滑过脑海的思绪揪住,然后顺着它洄溯到一切的源头。然而,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甚至觉得自己非常清醒,清醒得不可能处于催眠状态之中。

可是处于梦中之人,又怎会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呢?何况长庚的催眠术深不可测,连他自己都承认世上难有匹敌…钱宁慧掐着自己的手,悲哀地发现这份清晰的疼痛也无法驱走心中对长庚的浓浓眷念。就算已经对他生出怀疑,她依然舍不得放弃这段如梦如幻的感情。

真的,舍不得。

在墙角站了一阵后,钱宁慧还是打算放低身段,走回大路上去和长庚汇合。她不是个会被冲动烧毁理智的人,所以愿意给机会让长庚解释。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可以看出是北京本地的座机,钱宁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是钱宁慧小姐吗?”手机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们在招聘网站上看到了您的简历,请问您今天有没有时间过来面试?”

“完全没问题!”钱宁慧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工作机会十分惊喜,“请问你们是招聘什么职位?”

“嗯,项目管理方面的,你来了我们再详谈,”对方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如果钱小姐方便的话,现在就过来可以吗?”

“可以的。”钱宁慧赶紧应承。正好,她可以借这个机会和长庚分开一下,换个心情再整理自己混乱的头绪。

她走到和长庚分手的大路上,却没能在人群中看到长庚。钱宁慧只好坐进一辆的士,给长庚发了一条短信:“我去面试了,大概晚些回来。”

长庚很快就回了短信,还是简短的一个字:“好。”这个语气平日里钱宁慧只觉得温柔可亲,此刻却觉得他对自己毫无好奇,甚至漠不关心,不由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哀恨来。

不久之后,钱宁慧来到了预约的地点——风华大厦。这是一座外表普普通通的写字楼,楼下开着服装店和咖啡馆。她给方才通知她的男人拨了一个电话,对方却告知办公室正装修,因此在咖啡馆里等她。

此刻是下午两点左右,这座名叫“印第安那”的咖啡馆里顾客寥寥。钱宁慧走进店堂里,东张西望却没能找到面试自己的人。她所看见的,只有窗边一对喁喁私语的情侣和一个坐在角落里戴着墨镜、身穿休闲套头卫衣的年轻小伙子。

这几个人看上去都不像招聘人员,莫非所谓面试不过是个恶作剧?钱宁慧掏出手机,打算最后确认一下。

“怎么,不认得我了?”电话还没拨出去,坐在角落里的小伙子忽然走了过来。虽然被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依然十分年轻,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少年。

钱宁慧本能地对这种室内戴墨镜的装酷作风有些反感,因此想也不想地回答了一句:“对不起,不认识。”

“真是忘恩负义的女人,”墨镜少年轻笑了一声,“你忘了失业的那天,在办公室楼下的马路中间…”

“呀,是你!”钱宁慧猛地想了起来。辞职那天,她由于死亡瓶的影响,差点在马路中间被汽车撞到,危急之时正是这个墨镜少年将自己推到一旁,然后没有留名甚至没听一声“谢谢”就走了…

“对,对不起,我一时没认出来。”钱宁慧的脸唰地红了,虽然对方看上去比她还小几岁,但气场完全颠倒过来,仿佛她是个犯了错误的小女孩了。

“没事,现在认得就好,”墨镜少年年纪虽轻,行事却颇为老到,当下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我姓子,名启明。”

“子?”钱宁慧不由自主地伸手和他握了握,感到对方的手掌冰凉,和长庚的温暖感觉截然不同。她毕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姓氏,也没有刻意掩饰脸上的惊讶表情。

“‘子’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子启明皱了皱鼻子,用一副科普的口气解释,“知道商朝吗,商王族就姓子。”

敢情他觉得自己是商王族的后裔?钱宁慧暗中腹诽,自己历史虽然学得不怎么样,却也知道商朝距今已经几千年了,哪有那么久的家谱可以保存下来的,都是牵强附会罢了。不过当着救命恩人的面她不敢乱说,只好胡乱应付:“商朝知道啊,纣王和苏妲己很有名的!”

子启明弯了弯嘴角。虽然他的眼睛掩藏在墨镜里,钱宁慧还是能感觉到一阵嘲讽的冷光。她有些尴尬起来,便假装看了看表:“我还有事,得走了。”

“是去面试吗?”子启明笑了,“不用着急,因为约你出来面试的人就是我。”

“是你?”钱宁慧震惊里,甚至还有些被愚弄的懊恼,“你要招聘我工作吗?”

“你的催眠术只学到了一点皮毛,还不够资格为我工作,”子启明毫不谦虚地回答,“当然,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指点你一下。”

他大剌剌的语气与年龄颇不相称,也让钱宁慧殊无好感,只是考虑到欠了他一个天大人情,不得不捺下性子应付:“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有老师了。”

“你说的是长庚吗?”子启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咖啡馆里那对情侣侧目望了过来。“过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他朝钱宁慧招了招手,将她引到自己先前坐的角落里去,又给她点了杯卡布其诺咖啡,看样子是打算和钱宁慧长谈了。

“我发现你很怕见光。”大中午的坐在光线阴暗的咖啡桌旁,钱宁慧不无双关地讽刺了一下这个把自己骗来的墨镜少年。

“我只是不愿意引起别人的注意。”子启明说着,将墨镜摘下,看了钱宁慧一眼。

一眼就足够了。

钱宁慧忽然想起当日这个少年将自己从车轮前撞开后,也曾经远远地朝自己摘下墨镜。那时离得太远,除了感受到对方强烈的眼神外,无法看清更多。此刻,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咖啡桌,钱宁慧能够察觉他眼睛的特异之处——子启明的眼球,比常人的要往外凸出一些,虽然没有金鱼眼那么夸张,甚至也并不影响他清秀的面容,但总会让人觉得异样,忍不住想要多瞧上几眼,怪不得他即使在室内也戴着墨镜。

“我的眼睛,能看穿你的心思。”子启明重新戴上墨镜,抿了一口咖啡。

“什么意思?”钱宁慧猜不透这个自负的少年拐弯抹角把自己约出来,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再救你一次,”子启明说完这句话,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钱宁慧安静地听自己说完,“当然,我救你除了不忍伤及无辜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拆穿长庚的阴谋——因为他是我的敌人。”

“长庚能有什么阴谋?”钱宁慧的脸色沉了下来。既然子启明自称是长庚的敌人,那谁能保证他不是在挑拨离间?

“你还挺信任他的嘛。或者说,他的催眠术很成功,让你潜意识里对他无条件信任。”子启明似乎早已料到钱宁慧的反应,不慌不忙地笑了。

“他没有对我催眠。”钱宁慧坚定地回答,然而她握住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为了加强自己对长庚的信心,钱宁慧一推椅子就想站起来:“如果你只想告诉我这些,那么我先走了。”

“就那么急着证明自己的愚蠢吗?”子启明微微仰起脸,漫不经心地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成百上千人参加了死亡瓶心理实验,长庚却能实时掌握他们的自杀信息,他哪有那么大的能力同时监控那么多人?”

“是伊玛告诉他的…”钱宁慧说到这里猛地省悟到自己的轻率,就算是伊玛、甚至整个北京大学心理系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可是,长庚说用手机查询数据库就能获悉最新的自杀信息,甚至仅仅发生在几小时之前…这个明显的疑点,当初自己心烦意乱无暇顾及,如今一旦被子启明点到,立刻就像一个早已存在的泡沫一样砰地炸裂开来。“你怎么会知道心理实验的事情?”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钱宁慧反问。

“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庚从一开始就在骗你,”子启明观察到钱宁慧表情的变化,知道自己一举击中了要害,“实际上,长庚根本不知道那些被试者究竟如何,他之所以要编出一条又一条死亡消息,就是为了把你绑在身边,逐渐了解你的弱点,想法获取你的信任。”

“我信任不信任又有什么关系?”莫名地,长庚对父母催眠后那种恐惧的感觉又浮了上来,钱宁慧站在桌子前,勉力支撑着自己的冷静。

“很简单。只有你完全信任他,他才能在你的精神世界里畅通无阻,最终获取你最深的秘密,”子启明伸手拉了拉钱宁慧的衣袖,示意她重新坐下,“我猜,虽然长庚对你已经了如指掌,但你对他一无所知…比如,他吸毒的事?”

“长庚吸毒?”钱宁慧一惊,随即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

“我当然有证据,”子启明从包中取出一个iPad,手指点下视频播放器的图标,放在钱宁慧面前,“你自己看。”

视频显然是用手机拍摄的,拍摄者的行动镜头有些晃动,但是并不妨碍钱宁慧看清里面的场景和人物。

视频拍摄地点是一个酒店的大堂,确切说是大堂角落里的男洗手间外。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穿夹克衫的男人冲进洗手间内,猛地一脚踹开了一个隔间门,嘴里还大声吼道:“便衣缉毒,举起手出来!”

隔间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男人伸手拽出隔间,掉落在地上的针剂和注射器明明白白地呈现在镜头里。下一刻,被抓住的人抬起头,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正对着钱宁慧的视线——没错,那就是长庚!

可是,那绝不是钱宁慧熟悉的长庚!钱宁慧心目中的长庚,可以像执行程序的机器人一般呆板,可以像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懵懂,也可以像资深催眠师一样深沉甚至腹黑,但绝不会像视频上这样,狼狈万状地被义正词严的人们揪出来,面对指控显出一副苍白颓废的模样!

钱宁慧放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揪住了裙角,带着一点自虐地紧紧盯着iPad屏幕,看着长庚被人从洗手间拽出来后押进酒店大堂,然后酒店经理、保安和住客纷纷围拢过来,画面和声音都是一片嘈杂。

长庚一直垂着头不说话,当酒店经理和那两个缉毒的便衣解释一阵后,他才轻轻点头说了句什么,显然是认了罪。然后两个便衣分开人群,挟持着长庚往外走去。长庚自始至终都很老实地配合着,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一丝被冤枉的激愤。

随着视频的结束,长庚和两个便衣警察的身影定格在走出酒店大门那一幕。钱宁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一脸得意的子启明,尽力控制住自己的语气:“我怎么知道这个视频不是伪造的?”

“很容易验证,”子启明胸有成竹,“你回去查看一下长庚的行李,说不定就能找到注射器和毒品,”他看着钱宁慧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又加上一句,“对于他这种旁门左道的催眠师而言,致幻毒品是必不可少的媒介。反过来,为了获取购买毒品的钱,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要干什么?”钱宁慧追问。

“骗财、骗色,还有…骗命。”子启明饶有兴趣地盯着钱宁慧。那双精光闪动的微凸的眼睛隐藏在墨镜之后,但钱宁慧知道,自己行为的每一个微小细节都落在他的眼中,就像他的眼睛不是两只,而是像蜘蛛一样有八只,可以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察她。他微笑地等待着她,就像盘踞在丝网中心的蜘蛛等待闯入网内无法逃脱的猎物。

“骗命?”钱宁慧一惊,“骗谁的命?”

“谁受长庚的‘关照’最多,他自然就要骗谁的命,”子启明冷笑,“玛雅死亡瓶每一次开启,必定要用活人的命来献祭…”

“你知道死亡瓶!你到底是什么人?”钱宁慧忽然大声打断了子启明的话,试图捍卫内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你是长庚的仇人,所以要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哦,你和他的关系。什么关系?是情人吗?你们上过床?”子启明哈哈笑了起来,毫不在乎钱宁慧愤怒的目光,“好了好了,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何况他还是催眠高手?还是再来看一段猛料吧——”说着,他手指一点,在iPad上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视频是用固定角度拍摄的,大概就是采用了针孔摄像机这类偷窥用具。拍摄地点是一间酒店模样的房间,可以看到房间里摆放的沙发和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那个背影穿着一身熟悉的深灰色夹克外套,让钱宁慧的心漏跳了半拍。那是——长庚?那么子启明究竟要给自己看什么“猛料”,难道又是长庚买毒吸毒的过程吗?

就在这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裙,大片裸露的肌肤白得耀眼,亚麻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端的是风情万种。此刻她走到长庚身边,脸上满是娇媚的笑容,浑身上下包括涂得鲜红的脚指甲都散发着性感迷人的气息。

虽然与以前见面的形象迥然不同,钱宁慧还是毫不困难地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伊玛,那个为她和孟家远进行死亡瓶实验的危地马拉美女,安赫尔教授的硕士研究生。毫无疑问,他们是先于她认识的。可是,在看到这段视频之前,钱宁慧几乎要将长庚与伊玛之间的关系给忘记了。

视频上的伊玛走过去抱住了长庚。虽然说的是钱宁慧无法听懂的西班牙语,但那甜腻的声音让钱宁慧如同掉进了蜜窖,难受得几乎窒息。视频上的伊玛并不会理会钱宁慧的反应,她鲜艳的红唇顺着长庚的胸膛和脖子一路向上,最终挑逗地轻舔着他的耳垂,口中犹自沉迷般地呢喃。

“听不懂吧,我给你翻译一下。”子启明适时地插进话来,故意模仿着视频上伊玛亲昵的语调,“今晚留下来吧,我想你了…那个疯狂的夜晚,真是令人着迷…”

“不用了。”钱宁慧吃力地发出这三个字,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噎住了。而视频上的长庚,则发出了一声沉醉般的叹息,反手抱住了伊玛,两个人双双倒在沙发上。

眼看两个人的嘴唇如同正负极磁铁吸向一处,钱宁慧预想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再也无法忍受,失控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我不看了!”

“不看就算了,”这回子启明倒是没有强迫她看下去,适时地关上了视频,如同偷到鸡的狐狸一样笑眯眯地问,“怎么样,你还相信长庚吗?”

钱宁慧没有回答,这一瞬间,她的心里涌出了无数种滋味:震惊、愤怒、嫉妒、伤心,还有与长庚接吻的羞耻…原来,他的情人一直是伊玛,他对她,真的只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逢场作戏。

“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过了半晌,钱宁慧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直面子启明,“我会当面去问他。既然连你都知道我喜欢他,那我就不会像肥皂剧中那样,不给他任何一个解释的机会。”

“随你的便,”子启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长庚演技高超,你愿意再被他骗一次跟我没关系。”

“肯定跟你有关系,否则你不会煞费苦心绕这么大的圈子。”钱宁慧理清思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就那么有自信他会说实话?”子启明在背后叫住她,“或者…你想给他催眠?”

钱宁慧微微一惊,这个子启明莫非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吗?“你怎么知道我也会催眠术?”

“我什么都知道,”子启明脸上又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不过你的催眠术修为太浅,想要对付长庚可不容易。”

“他第一次给我催眠时,就被我反催眠了。”钱宁慧反驳。

“那是因为他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让你进入,”子启明冷笑,“否则这么容易就让你突破防线,长庚也就不配做我的对手了。”

“那我怎么办?”钱宁慧的语调中,终究带上了求助的意味。

“用这个,”子启明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里面是几粒白色的小药片,“给他水杯里扔一颗,他喝了就容易被催眠。这是一些低级别催眠师的辅助用药,没别的副作用。”

“是吗?”钱宁慧盯着子启明手里的小瓶子,没有动。

子启明笑了。他随手倒出一粒药片,看也不看地扔进了嘴里:“这下你放心了吧?”

“不,我不要,”钱宁慧犹豫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微微的骄傲来,“我要询问他的意思。如果长庚不愿意被我催眠,我就请他搬出去,以后再来骚扰我,我就报警。”

“好吧,随便你。”子启明收起小药瓶,看着钱宁慧离开了“印第安那”咖啡馆,没有再试图留下她。

钱宁慧很快就找到了公共汽车站。就在她等车的时候,手机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息,虽然来自一个陌生号码,钱宁慧却一眼就看出是子启明发出的。

“送给你一句咒语,你可以假装是自己想起来的:13.0.0.0.0。”

13.0.0.0.0,这是什么意思,和长庚苦苦要激发自己的基因记忆相关吗?钱宁慧凝视着这排神奇的数字,呆住了。

给钱宁慧发完短信,戴着墨镜的少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语言也换成了英语:“伊玛,她不肯要我的药,你确定你配的注射剂分量足够吗?…那就好。对了,安赫尔是明天上午到?嘿嘿,他以为来得猝不及防,却没想到我们早已有了准备…放心,我只要长庚,别的都不管你…好,就这样。”

挂上电话,子启明伸手从衣领里掏出一个挂饰,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神渐渐变得冷酷:长庚星、启明星,注定只能有一个存在于天空之上。那么长庚哥哥,就别怪我狠心了…

第十二章 扩大的裂缝

长庚的头又痛起来了。

自从和钱宁慧在天龙洞里获得那枚平安扣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痼疾的侵扰,甚至一度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对父亲安赫尔药物的依赖。可是今天,和钱宁慧因为对钱氏夫妇催眠的事争执过后,那种熟悉的疼痛又笼罩了他,甚至带着蓄谋已久的变本加厉,让他几乎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

“你确定不去医院吗?”热心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乘客苍白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

“谢谢,我自己有药。”长庚推了两下才将车门打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青年公寓的大门。

“…那就是你离开他的时候了。”脑子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和以前几次一样,响得毫无预兆,却又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如同磨损的录音带一样模糊。长庚知道这句话之前那个声音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可是无论他怎样聚精会神去聆听、去回忆,也无法听清前面的句子。

脑海中升起的,只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感觉——不断接近某个大门的感觉。但另一种感觉又告诉他,大门的后背,蹲伏着某种危险兽类,一旦开门,那头猛兽就会让人猝不及防地扑上来,将他吞噬。

究竟什么时候离开?离开谁?长庚按了按胀痛的额头,扶着墙壁勉强开门走进了钱宁慧的公寓。

钱宁慧去面试了,一室一厅的公寓里没有其他人。长庚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最底层取出了伊玛交给他的皮匣子。

由于长久不曾注射,这个皮匣子自从他取回后就一直原封未动,十支装满蓝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此刻强烈的头痛之下,他没有注意更多的细节,只是随手取了一支蓝色药剂,又拿了一副一次性注射器,走进了洗手间。

虽然钱宁慧说去面试要晚些回来,长庚还是谨慎地锁上了洗手间的门。他坐在地上,熟练地挽起衣袖,将那支蓝色药剂从手臂静脉注射进体内。

按照以前的惯例,长庚总是将玻璃小瓶和注射器用卫生纸包好后扔进垃圾桶,确保钱宁慧看不出端倪。然而,还不待他做完这件小事,一阵强烈的晕眩却猛地攫住了他,他还没能站起来就一头栽在了地上。眼前黑下去之时,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刚才忘记给行李箱上锁了。

这一次的症状,看来比以前都要严重。大概是他多日不曾犯病,身体的耐受性有所降低。但愿自己能在钱宁慧回来前苏醒…长庚模模糊糊地想着,身不由己地陷入了黑色的旋涡之中。

身体越来越轻,长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飘飘悠悠地向远方飞去。不知飞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排淡黄色的小屋,仿佛一块块新鲜乳酪放置在绿色的树丛和草地之间。在这些宁静小屋的环绕中,一座黑色玄武岩建造的城堡如同一只巨大的雄鹰,自上而下地俯瞰着山脚下的小镇。

佩拉隆索。长庚记起了这个西班牙小镇的名字,那是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究竟是多少年呢,长庚忽然迷惑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小镇,来到养父安赫尔身边的呢?

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安赫尔教授也从来不提。偶尔有一两次大着胆子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只会换来教授严厉的斥责:“追问死者有什么意义?活着的人该想的是如何掌握知识,探索未知的领域!”

每次他都是唯唯点头。对于养父安赫尔教授,长庚敬畏有加,遵循他的任何一个指令,不反对,不质疑,就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养父对他,是设计师,是制造者,是神一般的存在。既然养父说自己的亲生父母已经死去,长庚就不再追问关于他们的一切,专心埋头于安赫尔为自己安排的诸多课程之中,心无旁骛地学习着世界上各种文明流传下来的心理秘术,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第一流的催眠师。

想到这里,长庚心中充满了对安赫尔教授的敬慕之情。他降落下身形,停在小镇的街道上,不出意料地没有看见一个人。

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他成日待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不停地阅读、学习,除了必要的外出几乎与世隔绝。有时候碰上小镇的居民,他们看他的眼神都是无一例外的惊讶和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个怪物,被安赫尔教授锁在迷宫之中。

后来,他即使想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面透透气,也选择在万籁俱寂的夜晚。那个时候,整个小镇就像只有他一个人,就连路边的灯箱广告牌上,显示的都是自己的影像。

“你的名字是加百列,是掌握众生精神世界的大天使,你不需要与凡人为伍。”不止一次,父亲安赫尔教授如此告诫。

父亲说得对,他掌握了大天使的力量,就要承受大天使的孤独。长庚想通了这一层,原本滞重的脚步陡然轻快起来,沿着台阶很快爬上镇中心的小山,来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黑色古堡前。

古堡早已被小镇政府改造成了图书馆。长庚穿过空无一人的阅览室,正要按照平时的规律踏上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忽然心里略略一动,收回了脚步。

不着急,先去别的地方逛逛吧。从来不曾有过的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让长庚下意识地转了个身,朝着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了过去。

走廊尽头是一块翠绿色的草坪。和阴暗的走廊比起来,那鲜绿的颜色看起来勃勃生机。长庚快步踏进那片清新湿润的空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绿色的草坪上,布满了一块块白色的墓碑,就仿佛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昭示着某种腐烂阴暗的气息。

虽然没有仔细看,长庚的潜意识中却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墓碑,每一天的墓碑。每一天都有一个旧的长庚死去并被埋葬,而每一天都有一个新的长庚重生并走出坟墓——不,不是这样,其中一块墓碑上镌刻的铭文突兀地闯入眼帘,让他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死去的人名叫长庚,活着的人名叫加百列。”——原来,长庚注定要被埋葬,自己只有作为加百列,才能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这个规则,又是谁制定的?

长庚俯下身,凝视着自己前方的一块墓碑,看见上面写着:“不能让他惊扰我的生活。长庚,生于2012年11月23日-卒于2012年11月24日。”

2012年11月24日,不就是昨天吗?可这个“他”又是谁,冥冥中对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吗?

长庚猛地回过头,仿佛觉得那个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甚至可以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味道。然而,背后一个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座崭新的墓碑。

今天的墓碑。最后的墓碑。

上面镌刻的铭文只有四个字:“不要掘墓!”

不要掘墓!这句话无头无尾,长庚却能想象出养父安赫尔决然的语气和表情。于是他习惯性地缩回手,朝着墓地外后退了两步。

“拜托,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的吗?”钱宁慧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疑惑,也带着些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惋惜。

长庚愣住了。钱宁慧的话语就仿佛一个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在冥冥中紧闭的大门上。但守在大门前阻挡他前往的,正是养父安赫尔。长庚只能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挖吧,是时候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还有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让长庚踉跄几步,跪倒在墓碑组成的丛林中。

鬼使神差地,长庚伸出双手,十指如铁锨般挖掘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墓碑下的泥土。有种感觉告诉他,时间距离现在越近的墓碑下尸体埋藏得越浅,果然,没挖多久,他看见泥土中出现了一具青年的尸体。那个青年皮肤苍白,头发漆黑,就是他自己在镜中的模样。

尸体上的浮土除净,长庚一用力,将尸体从坟坑中扶坐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尸体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口中吐出了一句话:“她就是钥匙。”

长庚手一抖,尸体又立刻跌回坟坑中,闭上眼睛再无声息。然而,那个尸体毕竟就是他自己,说出的话虽然无头无尾,长庚却蓦地明白了意思:“她”就是钱宁慧,“她”就是开启他记忆大门的钥匙。可他们刚认识不久,她和他幼年被遗忘的记忆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外一块墓碑前。这块墓碑上镌刻的内容是:“怀疑即犯罪。长庚,生于2009年4月8日-卒于2009年4月9日。”于是长庚蹲下身,又开始挖掘起来。

这次的坑比先前那个要深,长庚还是很快将坟墓中的尸体挖了出来。躺在里面的青年依然面色苍白,头发漆黑,神气比现在稍显阴郁,这正是他三年前的模样。长庚将尸体从坟坑中扶坐起来,尸体睁开眼睛,开口说道:“不可怀疑父亲。他就像上帝一样给了加百列的一切,没有上帝就没有掌控人类精神的大天使。大天使应该永远飞翔在上帝周围,怀疑上帝的指令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应该永远被埋在泥土之下。”说完,尸体自动躺回坑中,就像他从未醒来过一样。

长庚想起来,三年前,父亲安赫尔卷入了与蒙泰乔集团的交易,自己对他的做法产生了一些疑虑,却未敢向他提出来。他将这份疑虑深深隐藏在脑海中,强迫自己忘记了它,依然按照多年的习惯对父亲的安排言听计从。那么这具尸体,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记忆吧?

心里恍惚明白了什么,长庚扶着墓碑站起身,不再继续挖掘坟地,反倒认真查看起一个个墓碑来。2007年…2004年…2000年…越往草坪远处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就越遥远,终于,当来到草坪尽头时,在一堵围墙下的几块残破石片里,长庚找到了最早的一块墓碑。

“忘记一切,直到钥匙开启大门。长庚,生于1985年7月15日-卒于1992年6月17日。”残缺不全的碑面上刻着这样的话。

果然是它!长庚伸手摩挲着石碑,力图从模糊的刻字上找出缺省的关键信息——他的中国姓氏究竟是什么,他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可无论他怎样睁大双眼,用力触摸,都无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里埋葬的,是七岁时候的自己。

跪在地上,长庚再次在泥土上挖掘起来,比前两次更加用力。一种迫在眉睫的焦虑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汗水从额头上沁出,沿着鬓角不断滚落,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这一次的尸体埋葬得特别深,长庚用尽全力,挖得全身虚脱头痛欲裂,终于看到了泥土下面的那个小孩子的面孔,稚嫩的纯真的面孔,自己七岁时的面孔。

七岁的长庚从泥土中坐了起来。

钱宁慧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时候,公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让她不禁怀疑长庚并没有回来。

在一室一厅里巡视了一圈,钱宁慧最终停在洗手间前。门从里面锁上了,长庚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钱宁慧努力在脸上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敲了敲洗手间门:“我回来了,你在里面吗?”

没有应答。任凭她将门板拍得砰砰作响也没有回音。长庚究竟在不在里面?或者,在里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