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彤笑道:“将军客气了。适才在下苦思冥想,想到了—个抓细作的法子,特来跟将军商量。”而后坐下来侃侃而谈一番。

陶光林昕罢沉吟片刻,而后一拍大腿道:“那便照钦差大人说的试试看。”而后又和蔼可亲地对初彤道,“钦差大人,你一个女子住入军中,诸多不便,我已差人去买个伶俐的丫鬟前来服侍,若是还有别的需要也只管来找我,我看大人来此地只带了一个侍卫,我再多派几名亲兵前去保护夫人安危。”

初彤拱手笑道:“陶将军真是太客气了,本钦差跟着众将士同甘共苦也是应当的,不过本钦差还是要感谢陶将军的这份心意。”说完两人哈哈笑了几声。

两日之后,陶光林将大大小小所有军官都召集到大帐中道:“皇上派钦差大人亲自前来督战,我等自然要拿出一番作为方能对得住圣恩。所以大家勤加操练,这几日便重拳出击,将叛军尽数剿灭!”众将抱拳道:“是,将军!”陶光林道:“既然如此大家便回去做好准备,随时待命!”众将领领命,而后议论纷纷,走了出去。

这得到了命令,细作们便坐不住了,偷偷往外通风报信。刘璋便是其中之一,他本是个校尉,这职位看着光鲜,但平日里却无油水可捞,叛军花了大价钱将他买通,要他随时传递消息。他原本不敢,但瞧着这钱赚得易,忍不住做了一回却无人发现,胆子遂大了起来,那白花花的银子便源源不断地流入口袋。

这天刚接到消息,他便溜出去找线人接头,没想到刚回来便被军兵抓了个现行,如狼似虎的士卒扭着他的胳膊道:“刘校尉,陶将军和钦差大人请你过去喝杯茶,跟我们走吧!”说完将其五花大绑押送到主帐之中。

刘璋登时便知道自己行迹败露,这条命算是完了,不由得瘫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只听头顶有人清清嗓子道:“刘校尉,抬起你的头来!”刘璋抬头一望,只见屋子正中坐着一个少女,披着红绒的斗篷,左手中握一根木杖,端坐在太师椅上,脸上是一派肃穆威严之色,但两眼却贼兮兮滴溜溜地转动。此人不是姚钦差又是谁?

刘璋汗如雨r,知此时已抵赖小过,不住地磕头道:“大人饶命!小人罪该万死!大人饶命啊!”

初彤笑嘻嘻道:“刘校尉言重了,虽然你是勾结叛军,应该满门抄斩,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做生意讲信誉,每次递给叛军的消息都是货真价实,一点都没有隐瞒欺诈,由此看来,刘校尉是个实诚可交的人,本钦差对你还是十分钦佩的。”

刘璋面如土色,磕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带着哭腔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初彤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刘璋面前,颇有几分余太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俯下身道:“刘校尉,本钦差又没打你又没骂你,你哭个什么?”说着拍了拍刘璋的肩膀道,“正是因为本钦差觉得你实诚可交,所以打算再给你个活命的机会。”

刘璋眼前一亮,向前跪了几步蹭到初彤面前,大声道:“小人愿意将功折罪!愿意将功折罪!”

初彤点了点头笑道:“好,很好,刘校尉真是个识时务的人。”

说罢敛起笑容道,“我命你打入叛军内部,当朝廷的细作,专给对方传递假消息,若是因此立了大功,便免除你所有罪过!”

刘璋狂喜,忙不迭地磕头道:“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初彤又低下头和颜悦色道:“刘校尉,本钦差适才打听了一下你的家务事。刘校尉上有六十多岁的老迈父母,下有七八岁的可爱儿女,另外还有个相好的小寡妇,喷啧,你也是个风流之人啊!刘校尉既然愿意从此忠心耿耿地为皇上办事,本钦差也自会好好照顾你家里人,愿你六十岁的爹娘,七八岁的孩儿,还有那相好的俏寡妇,个个身体康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刘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初彤对旁边的亲兵道:“你们还不快给刘校尉松绑?”亲兵为刘璋松丌绳子,初彤微笑道,“刘校尉,你可以回去了,你是聪明人,别忘了你如今还拿着朝廷的俸禄。若是用得到你,我自会通知你的。”

刘璋忙不迭地磕头道:“小人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初彤摆了摆手让他退下。刘璋走到门口,只听初彤的声音又飘过来道,“刘校尉,本钦差会经常派人探望你六十岁的爹娘、七八岁的孩儿,还有那个同村的小寡妇!”

刘璋浑身一哆嗦,只觉那清清脆脆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忙不迭地走出了军帐大门,待走了一段路,他一屁股瘫在地上,只觉得贴身衣裳都己被冷汗浸透了。

初彤共抓了八个细作,每个人都这般请到大帐内谈心一回。初彤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几番软硬兼施,待将人放回后,这几个奸细个个面如金箔,吓得浑身是汗。又过了两日,初彤派了三名细作与叛军的线人接头,给叛军传递虚假军情,谎称五日后有敌情。待到第二日晚上,陶光林率大军突然发起多次袭击,叛军措手不及,阵脚大乱。朝廷军兵重创叛军势力,生擒对方两员大将,收复多处失地。初形见势头良好,先后又诈两次。叛军元气大伤,谢凌辉忙调集剩余残部,渗入深山之中。

众将领不由得大快,一扫往日愁容,初彤便成了此次反攻的第一功臣。在陶光林的刻意渲染下,初形到最后竟被传得神乎其神,人人赞叹钦差大人计谋高明,谄媚之词如源源流水一般涌入初彤耳朵,初彤听着自是受用。

这一日德昕正端坐龙书案之后,手里捧着份军报,他细细地阅了两遍,而后将那折子丢在案上,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忽然笑道:

“姚初彤,哈哈——这小丫头还真有点趣味。”

此时初彤正和云映淮正坐在大帐中说笑,云映淮说了几件江湖趣事,而后忽然话锋一转,对初彤道:“杏儿,我总觉得那陶将军对你很不同。”

初彤扑哧声笑出来道:“他对我有什么不同?难道他也慧眼识英雄,臣服于本钦差的智慧之下,对我充满了崇拜之情?”

云映淮拧了初彤的脸蛋一把,道:“非也非也,他看着你的眼神,就好像师傅看我一样,充满慈爱。自你来到此处,你的事他全部亲力亲为,处处想得周全,唯恐你在这里住得不舒适,言辞之间对你也颇多维护。杏儿,你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是皇亲国戚,皇上说要封你为公主,但典礼未成,你仍是一介布衣而已。他是堂堂三品武将,对你礼敬理所应当,但大可不必如此讨好。”说罢一双眸子看着初彤道,“而且我发现你与他竟还有几分神似。”

初彤笑嘻嘻道:“他是大将军,我是小女子,有什么好神似的?”

云映淮笑道:“你们俩平日里都喜笑脸迎人,但骨子里都有一股杀伐之气。你的眼神跟他再相像不过…杏儿,他是不是…”

初彤还未开口,只听帐外有人高声道:“钦差大人,陶将军在门外等候!”初彤道:“请他进来!”说罢陶光林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见到初彤扬起笑容道:“钦差大人好,适才接到线报,我便来找大人商量了。”

初彤奇道:“哦?出什么事了?”

陶光林道:“前方探子回报,谢凌辉打算率军休养生息一段时日,而后集合全部力量与朝廷军做最后抗衡。钦差大人,你看如今情形咱们是不是提早出兵,一举剿灭反贼?”

初彤暗想:呀呀呸的,老子又不懂行军打仗,怎知道是该打还是该等?初彤笑道:“陶将军,你若这么问可算难为小女子了,我实在是不懂用兵之道,还是请将军自行定夺,待剿灭叛军时我定会禀明皇上,说这一切都是将军您的功劳。”

陶光林摇了摇头道:“钦差大人,皇上差八百里快骑给卑职送来圣旨,要我遇重大决策都要和钦差大人商量,再做决断。”

初彤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陶光林,暗想:呀呀呸的,这家伙分明是怕决断失误延误军情,所以抓了老子来垫背,要我跟他有难同当。老子跟他又没什么交情,凭什么跟他背黑锅!于是,初彤道:

“陶将军,我就是个小丫头,对什么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将军若是找我商量便是找错人啦!若是因我贻误了什么军机,我岂不是千古罪人了?陶将军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定能做出英明决断!”其实初彤却是想错了,这陶光林胆子再大也不敢假传圣旨,这德昕确是传了一道密旨给他,要他凡事与姚初彤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陶光林笑道:“钦差大人谦虚了,只眼下谢凌辉的这个举动,不知大人如何看待?”说罢马上补了一句道,“大人不要顾虑,用兵打仗自然还是我说的算。”

初彤听陶光林这么一说,便想了想道:“谢凌辉这厮狡猾诡诈,他有时候说的话要反过来想才是,他如今说要休养生息,那八成近期就要反攻:说集合全部力量最后一搏,那必然已留下精锐力量伺机逃跑。”

陶光林点了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本意也是这几日便进山攻敌,万不能给对方休养生息的机会。”

此时云映淮忍不住道:“与其进山攻敌不如只围不打,以逸待劳,把那伙反贼饿个十天半个月,耗尽粮草,再设下天罗地网诱敌而出,届时将那群叛党一网打尽!”

陶光林不由得一愣,望着云映淮赞道:“妙极!以逸待劳。”

初彤忙道:“陶将军,我跟我这个侍卫对兵法都是门外汉,说的话都不作数,将军还是要仔细考虑,再做定夺。”

陶光林笑道:“这当然。”他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大人,卑职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大人讲,能否让旁人回避一下?”

初彤看了云映淮一眼,云映淮立刻抱拳道:“告退。”

云映淮走后,初彤好奇道:“不知陶将军有何事要跟我说啊?”

陶光林目光复杂地看着初彤,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

“丹…丹杏…你应该叫丹杏吧?”

初彤一震,迅速抬起头盯着陶光林的脸,而后扑哧一声笑道:

“陶将军,小女子叫姚初彤,可不叫什么丹杏。”

陶光林上前两步,急道:“不,不!我一看你的相貌便知道你是我和湘莲的女儿,你和她长得那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你原先叫_丹杏对吧?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当年你娘怀有身孕的时候曾梦见一树火红的杏花,我便说‘杏者,幸也’,今后给这个孩子取名叫丹杏,意思便是‘世上逢百事,单有她幸运’,日后凡事都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初彤敛起笑容郑重道:“陶将军,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不过我老家在南淮,确是听过有一个叫姚丹杏的小丫头,不过她娘早逝,她在青楼接客时卷入什么江湖恩怨,被人一刀杀啦!陶将军你去打听打听,兴许能打听出什么蛛丝马迹。”

陶光林苦笑道:“丹杏,你恨我是不是?当年先帝钦点我做了驸马,娶了他最宠的女儿。公主生性善妒,一来便将湘莲赶了,还对老鸨儿说不准人为她赎身,并派了自己的眼线日日盯着,若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将你们母女杀了。我救她不出,只好使钱要老鸨儿好好照顾你们母女。后来我偶到南淮,酒宴之上碰见湘莲,也不敢相认,怕给你们母女招来杀身之祸,只好匆匆地避了…”

初彤眯起眼,笑道:“陶将军确实有一肚子的苦衷,不过若是真有心相救,派几个高手去将人抢回来不就行了?”

陶光林道:“丹杏,公主将湘莲赶了其实也是先皇的意思,先皇曾几次三番地暗示于我,我便只能狠下心来。”说到此处顿了顿道,“后来湘莲死了,你又失踪不见,我便日日找你,谁知道你流落江湖,当了女侠,如今竟然又当了钦差人人!我当日一见你便认出你是我和湘莲的女儿。丹杏,爹爹知道你恨我,只要你说出来,爹爹愿赴汤蹈火来弥补你。”

初彤摇了摇头道:“陶将军,我问你,若是我如今还是个四处流浪的小孤女,你还会跟我相认吗?你当时不愿意认我娘,如今倒是愿意认我了?倒也不怕我惹来什么杀身之祸?”她说完此话,陶光林登时脸色泛白。

初彤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我这个爹爹倒是很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不愧是亲父女,我这点倒是像他。只是我的良心比他还多那么一点点而已。想到此处,初彤忽然大笑起来,对陶光林道:“陶将军,我如今只想将叛党一网打尽,割了谢凌辉的人头,以期不负皇恩,所以你我只是一起共事而已。今后咱们互行方便,互有实惠,你乐乐,我乐乐,人家一起乐乐,岂不妙哉?”言毕双口灼灼地看着陶光林道,“陶将军,我姚初彤并非那个姚丹杏,我没有爹娘,只是个小孤女而已。”

陶光林默默看了初彤半晌,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纵然你不愿认我,我也始终是你爹爹,我亏欠你的,定会还给你。”说罢转曼走了出去。

陶光林刚走,云映淮便走了进来,初彤一头扑进云映淮怀中。云映淮吓了一跳,忙问道:“杏儿,你怎么了?”初彤把头埋在云映淮胸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未想过去找他,只当自己是个小孤女罢了。先前他关心我,我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暖烘烘的。但适才那番话,我便又开始恨他。”

云映淮听罢沉吟片刻,拍着初彤的后背道:“若是如此,你不与他相认也罢。只是他总归是你爹爹,如今又愿意补偿你,多一个人疼惜总是件好事,你对他如此决绝,日后想起不要后悔才好。”

初彤摇了摇头道:“只要你待我好便够了。”心想:世上待我最好的三个人,一个是娘亲,一个是小相公,一个便是大哥。如今娘亲和大哥却已经死了…她闭目想起王琅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神情,眼泪顺着脸颊悄悄流了下来。

我亦江山归去客

两日后,陶光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三万大军将叛党围了个同若金汤,而后按兵不动,在原地安营扎寨,驻守下来。

初彤每日悠闲至极,跟云映淮骑马游猎,下棋弹琴,颇为惬意这一日,云映淮正在帐中教初彤吹笛,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刻有士兵掀开帘子走进米,单膝跪地抱拳道:“陶将军派卑职前来通知监军大人,叛军正集结力量强行突围!”

初彤和云映淮对望眼,初彤笑道:“乖乖,好戏来了!谢凌辉果然已按捺不住。”说罢跟云映淮走出大帐,骑上坐骑,朝前方疾驰而去。

待来到半山腰,只见陶光林早已等候多时,他见到初彤微微笑道:“钦差大人好计,命人在顺风之处起火做饭,饭菜的香味儿早就顺着风吹过去了。一连好儿几日,叛军终于按捺不住,誓死突围了。”

初彤道:“是了,这一围已围了一个月了,叛军的粮草应该三就吃完了,现在定是一个个饿得晕头转向,咱们应该狠狠打回去了吧?!”

云映淮道:“谢凌辉雄心勃勃,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性子,如今被逼上绝路,只怕会集结全部兵力誓死突围,况且他身边还有废太子德明,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德明保出去才是。依我看,他会拼全力在包围之中撕丌一道口子,冲杀出去。所以咱们盯着最精锐的队伍,引入陷阱,一网打尽!”

初彤摇了摇头道:“小相公,你太不了解谢凌辉啦!他是个大枭雄,并非什么大英雄。他狡诈反复无常,可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情操,一旦大难临头形势不利,只要能保住身家性命,他断然不会正义凛然地当个被‘咔嚓’的忠烈之辈,必定二话不说自己寻生路逃了,说不定还把德明那个倒霉鬼拉出来做替罪羊,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云映淮一楞,沉吟片刻叹道:“你真乃谢凌辉的知己了。”初彤心道:这个自然,若是老子只怕也会这么做。

陶光林眸光微动,看着初彤道:“不知监军大人有什么锦囊妙计?”

初彤道:“依我高见,不但要把敌人围个水泄不通,也要派大军去截敌人的后路,将他们逃出去的道路统统截断!呀呀呸的,打得他们落花流水,一个都不要放过。若是谢凌辉真想带着心腹独自逃跑,必定会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走,咱们万不能放过敌人一兵一卒!”

此时刘璋碰巧在陶光林身边,听初彤如此一说,忙大拍马屁讨好道:“妙哉!妙哉!临军大人聪明绝项,神机妙算,随便一想便是个晃动乾帅的妙策!”

初彤扬扬得意,但又忙加上一句道:“本监军只是建议,还请陶将军斟酌。”陶光林点了点头,自去安排部署。

这场仗从下午直打到深夜,双方激战甚酣,锣鼓声嘁杀声惊走无数飞鸟走兽。慢慢地,凶朝廷人多势众,叛军开始溃不成军,捷报频频传来。

初彤等得颇有些不耐烦了,此时却听有参军前来报告道:“启禀监军,抓住对方一员大将,此人声称姓洪,要见监军大人。称有话要说。”初彤心中一动,忙道:“带他来见我。”

片刻,如狼似虎的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强压着他跪了下去。那中年人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上下打量了初彤几眼,而后缓缓点了点头,淡淡道:“姚初彤,果然是你。二爷很早便跟我说过,他取了王琅的人头,你迟早会找他报仇,想不到你真的来了。”

初彤冷冷道:“洪总管,即便他没杀死王琅,我跟他也早已恩断义绝,如若再见面也必然会取他性命。洪总管可别忘了,两年之前的寒冬夜,你在无人的街巷追杀我,也是要让我人头落地,自那时候起,咱们俩便再也没有什么交情了。你想跟我说什么?是要我给你一个痛快吗?”

洪总管眼巾掠过一丝悲怆,沉默了良久,道:“是了,当年的事,确是我们对不住你…”

初彤摆了摆手道:“洪总管,咱们就别惺惺作态啦,你找我究竟所为何事?是想让我给你网开一面吗?那好,告诉我谢凌辉在哪儿,我便饶你不死。”

洪总管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来求活命的。”说罢双目定定地看着初彤道,“姚初彤,你已大获全胜,二爷命我带兵而出,若是被擒便让我来见你,他有几句话捎给你。二爷说,一切是非恩怨由他而起,他就在山后的石洞里等你,他欠你的会还给你的,但请你放了那些跟他造反的军兵,请勿赶尽杀绝,给他们一条生路。”

初彤冷笑道:“这不会又是谢二爷的诡计吧?引我过去,趁机挟持钦差大人逃出去。洪总管,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洪总管面色泛白,咬着牙道:“姚初彤,是真是假你去了一看便知!二爷若是想逃走,还需要等到现在?只要你点头,我便发出信号,让所有人立刻投降!”

初彤狐疑地将洪总管看了又看,想道:谢凌辉如今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就算他逃也逃不出去,他挟持了我也没什么用。况目,洪总管说的话也有道理,谢凌辉那厮若是想逃跑,还需要等到现在?初彤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说罢眼神朝陶光林望去,陶光林巴不得早点结束战斗,便点了点头,立刻向下传令,若叛军投降,不得残杀,只将兵器缴获即可。

洪总管道:“我腰间挂着一枚燃烧弹,你将它掷出便可。”亲兵将洪总管腰间之物取出,而后狠狠向地上一掷,只听“啪”的一声,尖锐的呼啸声拔地而起,一团明亮的火光登时蹿上半空。

又等了一段时间,喊杀声渐渐停歇。

初彤扭过头,只见云映淮担心地看着她,低声道:“杏儿,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初彤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道:“现在我自然要去见谢凌辉,我跟大哥说过,要把谢凌辉的脑袋砍下来祭奠他的在天之灵…何况,我和谢凌辉之间的账,是要好好算清楚了。”

夜幕深沉,凉风习习。初彤带着人往山后石洞走去,沿途看到无数尸体,死状恐怖,只觉这山中越发阴森。

直走到距山洞还有一射之地,云映淮一拉初彤衣袖,而后带了几个亲兵快步走进山洞,片刻后他走了出来,表情复杂道:“杏儿…确是谢凌辉一个人在里头,你进去吧…”说罢递给初彤一把匕首道,“这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

初彤笑了笑,将匕首揣入怀中,迈步走进去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山洞并不大,但上上下下燃着百余支蜡烛,照得洞内亮如白昼。谢凌辉坐在一块巨石旁边,身穿纯白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靶丝的鹤氅,腰系同色腰带,脚下一双小朝靴。在烛光之下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气质高贵若天上皎月一般。

谢凌辉面前的巨石上摆着一套紫砂祥云鸳鸯纹的茶具,他仿佛未看见初彤,仿佛也不是刚指挥过千军万马手中沾满血腥的将军,此刻他手执茶壶正在以茶道之姿沏茶,表情从容淡定,嘴角挂了淡淡的笑容。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对初彤笑道:“初彤,你来了,坐吧!”语气自然,仿佛与初彤并非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初彤心道:坐便坐,老子怕你不成?便在谢凌辉对面坐了下来。

谢凌辉沏上一杯茶放到初彤面前道:“用山中的泉水煮的,上好的铁观音。初彤,你还记得吗?你刚来谢府,第一次给我沏的茶便是铁观音。”

初彤冷笑一声道:“别跟老子提什么从前,你当年杀我的时候可没惦念着从前的那点情分。如今换我来杀你,你却跟我提起从前了,真是个笑话。”

谢凌辉一愣,而后苦笑一声,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端起,喝了一口道:“还是茶好啊,这些年鲜少喝茶,反倒是酒喝多了。”而后双目定定地看着初彤道,“初彤,在我临死之前,你便陪我再喝一回茶吧。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从我杀了王琅那时候开始,我便知道,你定会找我报仇。”

谢凌辉一双凤目在烛光下越发潋滟。初彤在脑中想了无数次自己见到谢凌辉之后会怎样做,她想指着他鼻子痛骂,狠狠抽他耳光,再将他千刀万剐,最后一刀砍掉他的头。初彤眯起眼睛,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怀了满腔仇恨,杀气腾腾而来,但迎接自己的竟是个烛光千朵摇曳生辉的山洞,自己的大仇人竟如此平静祥和。此刻她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谢凌辉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道:“初彤,一晃几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刚来谢府的时候,穿一件很旧的花棉袄,头上绾着双髻,倒是一脸精乖相。后来引着我跟你偷喝酒,还唱歌给我听。”说到这里谢凌辉笑了笑,接着道,“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一日比一日喜欢你,想把你留在身边,便送了你玉如意定情,你送了我一个荷包。”

初彤默默听着,忍不住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

谢凌辉看了初彤一眼,将自己面前的茶水斟满,又喝了一口道:

“初彤,你机灵聪明,有些事情我不讲你也明白。我当初杀你是迫不得已,人不能只靠感情活下去,所以即便我再不舍,再不忍,我也要把你杀掉,虽然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不公,但为了谢家,只能牺牲你…纵然我心里爱着你,甚至你是我活到现在最心爱的女子,但时间倒回,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若是你不死,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妹妹,甚至洪总管和谢家的仆从,统统都要死,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情,断送整个家族…”谢凌辉声音越来越低,沉默半晌道,“初彤,对不起…”

初彤摇了摇头道:“谢凌辉,我当年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纵然是为你谢家才惹下滔天人祸,但你要杀了我电无可厚非,纵然我心里再恨你,但是也清楚你的苦衷。你虽然对不起我,不过你倒是没做错,只不过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姚初彤虽没什么良心,却也肯为知己拼命,懂知恩图报。你若放我去北凉或者南燕,我即便死也不会将那件事说出去。你将自己的身家利益看得太重,于是便以为别人也是那样的人罢了。”

谢凌辉猛地抬起头,风目死死盯着初彤。初彤一双明眸直看着谢凌辉的眼睛道:“只是…只是你不该杀了王琅!他几次三番救我性命,待我恩重如山,你竟然将他杀了,我便定要取你人头!”

谢凌辉大笑道:“这怎能怪我?这分明就是死了的皇上玩的把戏!他根本就想废了太子,但又恐太子娘舅家的势力,表而上扶植谢家支持太子,但暗地里却指使王家扶植三皇子德昕!叮怜谢家将整个家族都压在那个窝囊的太子身上。所以太子被废,谢家必然会被铲除,轻则发配边疆,重则满门抄斩家族尽灭,多年积攒的心血付之一炬,所以只能孤注一掷!原本京城守备干疮百孔,我率几千兵马便能将京城攻下逼宫夺权,但王琅却硬生牛将京城守住,甚至将秀妍逼死,我便知道此人不可留!”

初彤长长叹了一声,心中瞬问漾起无限辛酸之情,缓缓道:“谢凌辉,你算计来算计去,钻营来钻营去,这又是何必?”

谢凌辉愣了半刻,突然大笑了一声,抬起头望着初彤,目光里竞带了几分哀求,道:“初彤,给我倒杯茶吧!”

初彤一愣,抬头看着谢凌辉,只见他眉目依旧俊美刚毅,恍若大漠中的雄鹰。一瞬间,往事全涌上她的心头,面前这个人让自己漂泊江湖的时候有了一个家,对自己百般纵容体贴,让自己第一次感受到男女情爱的滋味!这个男子是自她母亲离世后,第一个给了她发自内心的关怀和温暖,最后也将她推入深渊的人。

初彤举起茶壶给谢凌辉倒上一杯,那姿势正是最标准的“风凰三点头”,谢凌辉笑道:“你第一次给我倒茶便是用的这个姿势。”笑容中带着沧桑和感慨。

初彤低声道:“很久没这样倒过茶了,人还是那个人,情已不是那份情了。”

谢凌辉浑身一震,而后苦笑一声道:“罢了。”将手中的茶细细品了一口,由衷地叹道,“真是好茶啊…”

说罢谢凌辉站了起米,走到初彤面前,看着她道:“我知道你想要我的人头,你动手吧!”而后双日定定地看着山涧中摇曳的烛火道,“其实自从起兵造反那日开始,我便知道有今天了,我的人头不过寄存在自己脖子上,我等着别人来摘,最后竟然是你来要我的命,我心里真的高兴得很。”

初彤拔出匕首,站起身,摇了摇头道:“我真搞不懂,既然早知道如此,为何还要造反?你何不带了谢家万贯家财另寻个地方好好过日子?”

谢凌辉纵声大笑道:“哈哈哈——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个二十几年轰轰烈烈,总比人活百年碌碌无为,毫无建树,最后死在病床上强百倍!我谢凌辉生来的目标便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手握生杀大权!要我今后的日子如若丧家之犬,惶惶度过余生,我还不如干这一次!”

他转过头对初彤道:“你过来,靠近些,我还有个惊天的大秘密要告诉你。”

初彤防他使诈,右手中紧紧捏着匕首,谨慎地靠了过去,谢凌辉一把将初彤拉了过来,握住她的右手,将那匕首拼命推进自己的胸膛!

噗的一声。

初彤登时呆住了。谢凌辉将初彤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道:

“做得好。”而后竭尽全身力气放声笑道,“我谢凌辉这辈子统领过千军万马,做过威武将军,享受过人间荣华富贵,风光无限,这辈子,值了!”

说罢他将初彤推开,晃了晃摔倒在地上,从袖中摸出—个荷包,断断续续道:“我欠你的…还你了…”而后看着洞口外道,“你看…天亮了…朝阳…那么美…”说罢,头歪在地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初彤走上前,将谢凌辉手里的荷包拿在手中,那荷包针脚粗糙,正是自己亲手给他做过的那个,将荷包打开,只见里面有两个玉如意,一枚光洁完好,一枚满是裂痕,显是摔碎后被人粘好的。

初彤看了半晌,又将那荷包重新放入谢凌辉手中,轻声道:“谢凌辉,我又不想砍你的头了,我留你个全尸吧…你欠大哥的,你到了阎王爷那里再跟他清算…你如今已不欠我的了…”

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洞中的红烛一支支熄灭,留了一片黑暗。

朝廷剿灭叛军,三军班师回朝,德昕龙颜大悦,特命初彤进宫封赏嘉奖。云映淮本想大战结束后便带着初彤直接回北凉,但初彤却死活不依,道:“我花两千万两银子,除了买个钦差大人,还有便是大周公主的称号,还是回去把那称号领了,否则这笔买卖岂不亏了?”

云映淮啼笑皆非道:“江湖上的传奇女侠姚初彤,怎的也在意这些虚名了?”

初彤晃了晃手指道:“非也非也,不是我在意虚名,而是你既然都是北凉的皇子了,为了门当户对,我自然也要当个大周的公主才像话。”

云映淮拗不过她只好作罢,一路上陪了她进了京城。初彤奉召入宫,云映淮便在京城中等候。德昕见了初彤十分喜悦,和颜悦色道:

“姚姑娘,听说你此次在前线屡献妙计,还手刃反贼谢凌辉,立下了汗马功劳。”

初彤跪地温顺道:“启奏万岁,这不是孩儿的功劳,而是万岁您的功劳,孩儿是托您的洪福,才得以大展拳脚。”

德昕听到“孩儿”二字,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姚姑娘,你先好好在宫中休息两日,大后天便是钦天监推算出来的良辰吉日,对你的封赏便在那日完成。”

初彤心花怒放,跪拜谢恩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出御书房,太监引着初彤往后宫走,途径御花园的时候,初彤不免左顾右盼,格外新奇。只见园中径铺彩石,槛凿雕栏,石畔长奇葩异卉,黄莺鸣翠柳,假山拳石翠,曲水碧波深。迈步而来,只觉得暗香满袖,满园娇媚。

初彤看一阵赞一阵,走着走着,却见不远处缓缓走过一个纤丽的身影,只见那人身穿大红里子明黄云纹缎面五彩凤凰牡丹刺绣宫装,下穿猩红缎面五彩连波水纹鸳鸯刺绣百褶裙,头盘贵妃髻,插一致五凤含珠钗,整个人袅袅婷婷,仪态万千,好似天女下凡一般。初彤一见登时一惊,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婉笙!

初彤忙一拉身边小太监的衣袖,堆起笑容道:“公公,那位天位似的美人是谁啊?”

太监道:“她是南燕送来和亲的公主,号称南燕第一美人,皇上封她做了贵妃,这几日荣宠极盛。”

初彤听罢恍然大悟,回头又望了江婉笙一眼,暗道:呀呀呸的,江小姐儿果真做了王昭君,跑到大周和亲来啦!

她心中庆幸江婉笙如今嫁为人妇,自己少了一个情敌,但心中又不由得有些怅然,忍不住连连回头看了江婉笙几眼,只见那绝艳的脸庞上一派肃穆,面无表情。初彤心中暗想:即使做了贵妃,天天住在宫殿里吃香喝辣,想必她心里电不高兴吧。

正想着,太监已将她引到一处院落中,那房子宽敞明亮,院中种满了奇花异草,有六个宫女早早恭候初彤到来。初彤此时也不客气,她一路鞍马劳顿,刚进京城便被皇上宣入皇宫,此时又累又困,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初彤伸了个懒腰,胡乱洗了把脸,正准备的当儿,却听宫女通传说,陶光林陶将军求见。初彤皱了皱眉,暗想:

仗都打完了,他来干什么?想着迈步走到外厅,只见陶光林正坐在太师椅上,见初彤到了忙站起身拱着手,满面含笑道:“姑娘好!给姑娘道喜了。”

初彤似笑非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陶光林道:“陶大人,不知我喜从何来啊?”